买房记

2018-09-20 22:20朱零
文学港 2018年6期
关键词:岳父老张老婆

朱零

国庆假期,媳妇儿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送她们去机场,当把她俩的两个箱子从车上搬下来,装上机场的小推车,目送娘儿俩推着小车慢慢消失在出发的人海中,心中顿感爽快,暗自叫道:属于老夫的单身日子终于回来了,迅速地离开首都机场出发厅,一拐弯,下坡来到了一楼,我知道那里有个角落,可以停车,又极其安静。

停下车,先给媳妇儿发个短信,叫她注意安全什么的,明知这会儿,她应该在排队办登机牌,也明知这是废话,可女人不都爱听废话么?然后熄火,把座椅靠背往后一放,抱头躺下,让自己彻底放松下来。

要是在平时,早一脚油门,往家跑了,如果到点了还不回家,哪怕晚个十多二十分钟,手机就会响起来,电话那头劈头盖脸就问:“到哪儿了?怎么还不回家?”哪可能把车停外边,由着性子幻想?今天,偏不回,我拿出手机,找到通讯录,从A开始,滑到B,再到C,一个一个往下看,像极了在晚报的那一大堆寻人启事栏目里,寻找那个我要找的人。

顺着通讯录,一个接一个往下翻,觉得要找出一两个酒友,还不容易吗?直至通讯录翻过了大半,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心里就开始纳闷。以前那些动不动就找我喝酒的人哪儿去了?再接下来就看得慢下来了,甚至把名字一个一个念出来,生怕把谁漏掉。心想,看仔细点,别让那些等我的哥儿们和姐儿们失望了,一年到头,好歹也找他们一两次。越往后翻,越觉得没有合适的人选,有几个朋友觉得他们年纪有点大,应该在家陪父母,让他们大过节的出来陪我,显然不合适;有几个朋友年纪还小,应该正是搞对象的黄金时段,也不可打扰;有几个外地的,应该也回老家陪父母了;有几个平时偶尔可以开开玩笑、无伤大雅的姑娘,身边肯定不缺人,有一个离异的大姐,这时候可不能主动去招惹,万一她会错了意,以为我对她有什么意思,那可就害人害己,得不偿失了。我只是想找个人喝喝酒,聊个天,虚度个时间段而已,可不想惹什么麻烦。不知不觉通讯录就滑到了X,然后Y,再往后,就没几个人了。

怎么到了我有空了,就找不到一个可以一起喝酒聊天的人呢?我就纳了闷了。平时他们找我,我不都是千方百计给老婆请假,找各种理由不回家,出来陪他们喝酒的吗!眼看着通讯录翻到了底,也没找出一个自己觉得合适的人,就不甘心,又重头开始翻。这回长记性了,从第一个名字开始,就一个一个叫他们的名字,然后替他们答应,然后假装邀请他们赴我的酒局,在哪哪哪,然后替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找各种理由拒绝,来不了,那啥啥啥,那又有什么什么事儿,总之,我念一个名字,邀请一次,他们总能通过我自己的嘴巴,找各种理由拒绝我。倒是有一个小姑娘,我内心里是喜欢的,又年轻又活泼,说话率性又调皮,每每让我有好感,可是我都能做她叔叔了,如果单独约她出来喝酒聊天什么的,总是不合适的,有占小姑娘便宜的嫌疑,犹豫再三,电话终于没有拨出去。

眼看通讯录又翻到了尽头,仍然没有找到一个看见名字就能让人兴奋、并毫无顾忌地打电话让他来喝酒的朋友,我就开始怀疑人生了。自己这大半辈子,难道就没有一个真正的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酒友?难道就没有一个想打电话就直接把电话拨过去、心里丝毫也不用犹豫的酒友?

手机里的通讯录第二遍也很快翻完了,念他们名字的过程中,也有那么一两个我差点就替他们答应了,但就是说不出口,话到嘴边,硬是给忍回去了,总之是找了借口,说对不起了,今个儿真的有事,改天再聚之类的套话。把手机往副驾座位上一放,叹了口气:难道我真没什么朋友?平时那些热闹的聚会都是虚情假意?早知道如此结局,还不如和老婆孩子一起回去,其乐融融地过一个幸福团结完美和谐的国庆假期呢。

要不把侄子叫出来一起喝个小酒?得有两三个月没见他了吧?我这个侄子,从小就不好好读书,在他十六岁那年我回了趟老家,看他身上油腻腻的,像只瘦猴似的,一问,是在一个工厂打工,刚下班没来得及换衣服。小孩从小父母就离婚,跟着我的哥哥过,从不知道母爱是什么滋味。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就问他,愿不愿意跟我去北京。他没有当面回答,第二天早上他没有去上班,一早就过来跟我说:叔叔,我跟你去北京。想来是他思考纠结了一晚上的决定,我心里很欣慰,但也觉得担子很重,要把一个不爱读书的孩子培养成才,得比别人多花不少力气。好在孩子很懂事儿,我把他安排到北师大读自考,整整五年时间,我从自己微薄的工资里挤出一份,作为他的生活费,让他安心读书,不用考虑钱的问题。那几年他听遍了北师大及周边几所高校所有感兴趣的名家讲座,长了不少见识。他后来跟我说:叔叔,刚开始那一两年我实在是什么都听不懂,都想放弃回老家了,但是一看到你,我就又不敢提回家的事儿了,怕你失望。侄子拿到北师大的自考文凭以后,我把他安排到了老家一家上市公司在北京的销售处跑业务。这跑业务跟文凭似乎没太大关系,他从一开始每年有六七十万的销售额,逐渐增加到两百万、三百万、五百万,五年以后,他个人一年的销售额,就超过了一千万。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他当上了北京分公司的区域副经理、经理,现在,他们北京分公司的年销售额,应该过亿了吧。生意做大了,人就忙起来了,以前他每周见我一次,现在,都两三个月没见了,想来他肯定是忙于应酬了,算了吧,别找他了,好在我这个侄子很懂事儿,逢年过节的,人过不来,肯定会打电话问候的。想到这里,心中一阵温暖,这些年,也算没白培养他吧,对得起我的哥哥了。

机场那个角落不能长时间停车,否则保安就要来干涉。就在那个保安欲来未来、犹豫不决时,我果断地启动了我新買来的旧二手车,只听发动机“嘎嘎嘎”响个不停,喘着粗气,可就是打不着,我倒是不急,习惯了,那个保安眼看我要离开,感觉他也是舒了一口气,一转身,盯别人去了,我的车子在折腾了两三分钟以后,以一声痛快的尖叫,宣示自己已经复活。既然破车都已经打着了,那就走吧。于是挂挡,松手刹,加油,离开。

车子一上机场高速,就像识途的老马,根本不用问去哪儿,好像是自动驾驶,直奔家的方向驶去……

到家后,坐立不安,拿出本书来,假装翻两页,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坐在沙发上眼睛一会儿看看天花板,一会儿看看手机,这会儿,是多么盼望有一个电话打进来,找我去喝酒啊!虽然我住在东五环,即使让我现在去西五环,不,即使去房山,我也会立马起身,屁颠屁颠地往西边去的。可是没有,半天了,连个短信也没有。金秋十月,天高气爽,这是北京最好的几天,凉快又舒适,可我硬是在房间里,把自己憋出一身臭汗来,中午送走的老婆孩子,一看表,都下午五点多了,敢情中午饭都还没吃,刚才居然没感觉到饿。这会儿倒是饿了,楼下有几家苍蝇馆,盖饭饺子、馒头包子,填肚子的东西倒是不缺,就是脏点,卫生差点。对于我们乡下出来的人来说,卫生什么的都不算事儿,农村人有句老话: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我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去楼下买点吃的,还真没因为吃东西生过病。

下楼,从南边数过来第一家是东北菜,三鲜饺子很不错,我经常在他们家点一份饺子、一瓶啤酒,就算是一顿大餐。紧挨着的是一家沙县小吃,吴仪在他们家乡视察的照片永远贴在墙上最显眼的位置,最显眼的位置往往也是最脏的地方。我爱吃他们家的卤肉饭,虽然肉质很差,大多是猪肚皮上的肉,又肥又腻,猪皮的毛囊里经常有几丛白色的猪毛没刮干净,明目张胆地露在外面,但想想小本生意,大家淘生活都不容易,一份饭里,搁几块猪肉,老板就算有良心了,也就理解了。往北还有一家兰州拉面,以前一直以为兰州拉面的面馆都是兰州人开的,至少是甘肃人开的,直到两年前去了甘肃,甘肃的朋友很不屑地拉长口音说:“唉爱,这哪是我们甘肃人开的,全是他妈宁夏人干的。”一愣,再问朋友,那以后怎么区分甘肃人和宁夏人开的面馆?朋友说,你就问他这是什么面,只要回答是兰州拉面的,百分之百是宁夏人。我很好奇,再接着追问一句:为什么?朋友很自豪地说:“我们兰州人从来只说兰州牛肉面,而不說这是兰州拉面,这就是最本质的区别。”

秒懂。

这也是我不喜欢这家兰州拉面馆的原因之一,挂羊头卖狗肉,明明是宁夏人开的,硬说自己是兰州拉面,难怪被甘肃人看不起。更重要的原因是饭店里的几个年轻小孩,十二三岁,顶多十四五岁,在饭店里当服务员,一看就是不读书不识字,估计跟老板沾亲带故,永远一副街头小混混的样子,看客人的眼神,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说不出来的复杂,既仇恨又羡慕,仿佛进了他的店,就得任他宰割,你点菜时他们往往会盯着你的眼睛而不是菜单,当你点完一道菜,菜名的最后一个字都还没报完,他们永远是迫不及待地跟上一句:“还要什么?”,如果你说不要了,就这些,他们就会死死盯着你,一嘴的家乡口音:“就这些吗?别的不要了?”其中的“吗”字和“了”字,字音拖得很长,还往上挑,有一种挑衅的味道,如果是第一次去,还以为自己进了黑店,去了几次以后,我才慢慢体会出他们那种难以名状的心情:你们北京人不是比我们有钱吗?进了我的店,就要多点菜,多花钱,言外之意就是谁让你们有钱来着?在他们眼里,比他们有钱是不对的,你有钱,不花在他们的店里,也是不对的。

紧挨着这家面馆的,原来是一家重庆火锅店,这家店之前是一家湘菜馆,再再之前是一家桂林米粉店,再再再之前,是卖驴肉火烧的,再往前我就不知道了,因为那时候,我还在别处住,现在,则是一家全国连锁的每个北漂都会打交道的说起来就满是心酸史和血泪史的著名的房地产中介“我爱我家”。

我的脚步停在了“我爱我家”门口,因为路窄,店门口恰好围着几个人,挡住了我去消费的道路。侧耳倾听几句,似乎几个人正在交涉涨房租涨水电重新签订合同等重大事宜。我已经好多年不关注房子的事儿了,结婚后东挪西凑,好不容易借了点钱,把房子的首付给付了,到现在还住在这套唯一的房子里,所以说,这个世界的其它房子,不管你涨多少,跟我毫无关系。就算是现在房价比我买房时涨十倍二十倍或者一百倍,我也不可能把我现在这套房子卖了,卖了,一家老小住哪儿啊?

人群里传来讨价还价声,还有“我爱我家”的中介方和事佬般的两边讨好声:这边你降一点,那边你再加一点,这事儿不就成了吗?没那么容易,房主只知道涨价,并不管你租房人的收入如何,租房子住的当然想便宜点儿,那么高的价格,每个月这点工资,交完房租就没几个钱了,辛苦了一个月,最后才发现,自己是在给房东打工。事情就这么僵持住了,空气似乎凝固了一分钟,每个人都不说话,好像是谁首先开口说话,谁就输了似的。

前后观察了几分钟,我大概弄明白了挡在我前面这几个人的身份,房主是小两口,三十来岁,看气质都像是政府机关或国企的小职员,两人脸上并无世俗之相,更不像刁钻之徒,房租一年涨百分之十好像是业内不成文的规矩,他们只是想按业内规矩来,合同一年一签,每年涨百分之十。租房的男人看不出具体年纪,四十岁出头的样子吧,一开口就是东北腔,老家估计是挨着大城市铁岭,说话大大咧咧,说不行不行,你们这每年这么涨价,还让不让人过了,你们把我逼急了我还真就去抢银行了。乍一听,租房一方比房东还占理,有几个围观的不怕事儿大,也七嘴八舌地帮腔:就是,现在房租那么贵,真是没法活了,政府还管不管咱老百姓的死活了?边上还有一路过的,估计也是租房子住的,对着人群吼了一嗓子:这不是北京人欺负我们外地人吗?你们拆迁每家分五六套七八套房子,什么活不干靠房租就活得那么滋润,我们起早贪黑,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大部分还给你们交房租了,这个国家太不公平了。

围观的人都同意他的意见,具体表现是大家一致的叫好声,弄得那小两口无话可说。女房东小脸涨得通红,想争辩几句,可是又一时语塞,话说不出口,关键时刻还是男人站了出来:“我们也不是北京人,我们就这一套房子,岳父岳母过来帮着带小孩,家里住不下了,才把这个一居租出去,我们自己在外边租了个两居,我们那边过两天也得签合同,也得涨价百分之十,你们以为我愿意涨价啊?这都是被逼的。”

原来都是北漂,大家都不容易。有人就给小两口出主意,北京街头往往就会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热心人,自己的生活都过不好,可就是爱操别人的心。但转念一想,北京要是没那么多朝阳群众、西城大妈什么的,那些吸毒的、嫖娼的、同性恋的明星们,谁去举报呢?饭前便后,除了洗手,大家就没什么娱乐新闻了,那日子得多单调啊!有些北漂在北京呆久了,许多人也开始患上了北京综合征,比如这个操外地口音的中年大妈说:你们把这个一居卖了,拿这钱付个首付,换个大房子,和父母不就能住一起了吗?

说的也对噢。现在很多家庭不都是先买个小房子,定个小目标,等条件成熟了再换成大房子吗?一居换两居,两居换三居,三居换联排,联排换独栋。看来外地大妈对北京的房地产业关注研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能说出如此精辟的论点,到“我爱我家”做个店长应该没问题。

小两口互相一对眼,男的叹口气说:我们当然想换个大房子,但现在房价这么高,大家都处于观望期,谁都不想在最高点买入的,我们想再等等,看明年房地产市场是否会下跌,到时再入手一套面积稍大一点的。

“房价是只会涨不会跌的。”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

“你便宜点,这套房子我买了,我给你付现金,你拿着这钱明天就去买个大房子,怎么样?”人群中不知从哪儿很突兀地又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声音不大,还有点云贵川一带的口音,大家互相转头寻找声音的出处,找半天也没找到,于是都把目光转向了我。

“你们看我干吗?”看得我有点晕,有点莫名其妙。

“不是你自己说的要买他们家房子吗?”刚才那个外地大妈说。

“是吗?我说了吗?你们确认是我说的吗?”我感觉到一阵眩晕,恍惚中,似乎刚才那句话就是出自我的这张臭嘴。

“小伙子啊,没钱就别掺和事儿,我们这儿谈正事儿呢,该干吗干吗去,看你也不像买房子的人,一个农民工,还想在北京买房子,做梦的吧你。”

……

被人七嘴八舌这么一顿挤兑,我脸上就挂不住了。我自己也确认,刚才那句话就是我说的。可我的嘴里,怎么会冒出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来呢?我怎么会想起要买房呢?从来没想过啊,也从来没打听过房价,房子对于我,没任何意义,我既不炒房,也没有小三需要我另组一个家庭,最最关键的是,老婆离家时,只给我留下1000块钱作为国庆假期的生活费,我伸手往兜里掏了掏,钱还在,心里稍微踏实了点,这点钱揣兜里,本是打算用作这几天的生活费的,看来这饭不能吃了,钱留着买房要紧。

现在想起来,当时脱口而出的那一句“你便宜点,这房我买了,给你现金”的豪气,是因为我自己拥有1000块钱现金,以前老婆在家时,我从不管钱,唯一一张银行卡也就是工资卡,从上班那天就交给老婆了,平时下班就回家,从不在外边请客吃饭,有时候老婆每礼拜给我的100元零花钱,我都用不完,出个门都是绿色出行,公交或地铁,二手车很少开,倒不是怕费油,而是大多数时候,到了地方,找不到停车位。所以手里突然有了1000元现金,这对我来说是很多年都没有拥有过的巨资,感觉自己就像中东的富豪,买个房连价都不问,对面积也是一无所知,一听见那对年轻人有困难,尤其是听到因为房子小,父母来到身边后还得把自己的小房子租出去,然后再去租个稍大点的房子,才能和父母住在一起,一想到这些北漂在北京生活这么困难,如果这些发生在我们身边的群众困难我都不能解决,还谈何为人民服务?谈何建设和谐首都?首善之区的人民群众,就不应该为住房、吃饭、孩子上学、交通医疗等民生问题犯愁。想到这里不禁热血沸腾,一心要帮帮这些在北京漂着的年轻人,所以脱口而出要用手中的现金买房,好在那些围观的人谁也不知道我仅有1000块钱,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自己说过的话,含着泪也得把这套房子买下来。

深究我当时的买房心理,现在回忆起来还有一件事不得不说。

话说十七八年前,我也是个北漂,只身从祖国的大西南北上北京,一心想为祖国的文学事业贡献自己的毕生力量。许多人都怀揣着与我同样的梦想,想把青春献北京,有些人献了青春献中年,有些人献了青春献生命,有些人献了青春献身体,有些人献了青春献热血,皇天不负有心人,其中的很多人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还有一些正门进不去,通过旁门左道,打打擦边球,最后也都能梦想成真。当青春不再,小肚子微微凸起,这群十多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俨然是一付知名作家的模样,在圈内互称大师,在社会上也小有名声,有家有室,有些风流人物还有大家心知肚明的韵事和各种颜色的知己。这群人刚来北京时,没有谁是来了就有钱买房子的,大家都差不多,在老家基本上都是穷鬼,唯一能支撑他们对未来充满信心的、敢来北京闯荡的,就是拥有一个共同的文学梦。我还稍好一点,到北京的第一天,一位在北京飘荡已久的老哥就帮我租了个楼房,虽然是一居室,楼很旧,还在五环外,但这已足够幸运。我的这位老哥,以及他们那一大批北漂前辈,大部分人到北京,住的都是地下室,还合租,很多人挤在十来平米的房间里,其乐融融。有些一住下,就是十年八年,也有混得好的,几个月、一年半年的,就搬出地下室,住进了楼房,也有年轻貌美的文学女青年,地下室没住多久,就搬进别墅的,当然,这类生活中的幸运者,不多。

我到北京,说得好听点,是为了一个伟大的梦想,来建设首都,奉献青春,说得自私点,其实就是为了女朋友。女朋友跟我是同乡,本科毕业后她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的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就分到了北京的一个部委工作。她说,她的办公室斜对面就是天安门城楼,她和毛主席只隔了一条长安街,所以她不想回老家了。她当然说得很含蓄,可聪明如我者,怎么会听不出画外音呢?她的意思分明是:反正我是不会回去了,好不容易留在北京,留在毛主席身边,你如果要是能来北京找份工作呢,我们俩还有继续往下走的可能;你如果不想来北京,想在老家过舒服日子,那么咱俩只有一条路两个字还同一个读音:拜拜。

后来我的老婆告诉我,我的理解十分正确,当时她就是这么个意思。由于我思路清晰,理解能力强,执行力与行动力都属于快刀斩乱麻一类的,所以当年她六月底毕业,七月十号去毛主席对面报到上班,我七月十七号就在原单位办完停薪留职手续,于当天夜里坐红眼航班,十八号凌晨五点到达北京首都机场,十八号上午我那位老兄帮我租好了房子,下午去通县旧货市场花了不到一千六百块钱,买齐了所有日常家居用品,十八号晚上,我的女朋友就与我一起住进了新租来的旧房子里,一对新人一没拜天地,二没拜父母,只是夫妻对拜了几下,就算完成了人生的一件大事,把生米做成了熟饭。

我和我老婆在老家谈恋爱的时候,她的父母是极其反对的,他们的闺女如花似玉不说,还才华横溢,当年追求者甚众,不乏名校毕业的海外留学回来的父母是高官的以及银行副行長等少年得志意气风发者,可他们的闺女就喜欢我这副痞子样,吊儿郎当,没大没小,目中无人,整日里游手好闲,除了读书写作、梦想着成为一名作家之外,没干过什么正事儿,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正事儿,那就是喝酒泡吧,醉生梦死,把刘伶作为自己的偶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也是刘伶的名言:“死便埋我”,书包里,假模假式地装一把翻花盆用的小铲子,以便万一真的喝死了,朋友们埋我时找不到工具,人家刘伶,喝酒时可是带着书童,书童手里拿着的,是正儿八经挖坑的大铲子,可见我当年有多装逼。

漂亮姑娘大都喜欢装逼犯,反过来,那些不成熟的小男孩都喜欢假装高冷的女性。姑娘们尤其喜欢那些装逼能装出正儿八经样的,我在这里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对不起了各位,本人恰好就属于这一类,姑娘们特喜欢的那类,不信拉倒。

老婆大学毕业后考到北京读研究生,这让她的父母亲大大松了一口气,心想:这回好了,总算离开那个臭小子了。她的父母一直认定我在对他们的宝贝女儿死缠烂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真实情况呢?当然是恰恰相反。当年那些中年人,包括我后来的岳父岳母,婚姻大多是父母包办的,双方有感情也是婚后慢慢培养的,根本不知道恋爱中的女孩是不顾一切的、奋不顾身的、九只恐龙也拉不回来的,距离算个屁。

这就有了我女朋友毕业后留在北京不愿回去的另一个缘由,她如果回去了,我们俩的事儿也就彻底没戏了。当我迅速地来到北京,并在当天晚上让一朵鲜花插在我这泡狗屎上时,我的老婆平生第一次对狗屎发出了赞美声:好一泡狗屎呀!

第二天她就把这个晴天霹雳告诉了她亲爱的爸爸妈妈,告诉他们那个臭小子已经来到北京,并且从昨晚开始,两个人已经住到了一起。把她父母给气的,半个月没跟她说过话。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一个月后,他的父母来到了北京,说要跟我深谈一次,我心想,这有什么好谈的?你们看不上我,我还不想搭理你们呢。但我的老婆说: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臭小子早晚也得见岳父岳母,我爸我妈主动上门来了,你如果不见,那他们还以为我找了个什么怪物呢。见就见吧,但我心里还是很虚的,人生第一次要见未来的岳父岳母,头天先去理了个发,然后洗了个澡,然后换下从老家就一直穿着的破牛仔裤,去街上花三十八块钱买了一件带领子的T恤衫,让老婆检查一下外观以及仪容儀表,她夸张地说:原来你那么帅啊,像换了个人似的,我保证你一次过关。以前我老婆见我的时候,我全是一副邋遢样,洗个澡剪个头换套衣服后,不也挺利落的嘛。只是以前想装酷,自己本身又没那个实力,只能往奇装异服方面发展,以引起别人的注意。见面后才发现她的父母是那么和蔼可亲,但之前这一个月他们是如何咬牙切齿我就不知道了,我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态度已经转变了180度,这中间的心里煎熬,只有当父母的才能体会到,尤其是有女儿的父母。两口子跟我也没几句话,大意就是女儿自己要跟你,我们也尊重她的选择,希望你对她好一点,既然在一起了,那就找个时间,回老家把婚礼办一下吧,我们对亲朋好友也好有个交代。

原来在他们心目中,我就是个二愣子,或者臭流氓,霸占他们的女儿还不想正儿八经结婚,他们怕我只是玩一玩而已,如果我能正式领证结婚,把婚礼办了,昭告天下,他们才能把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一半来,另一半估计他们永远放不下。

我马上表示了同意,并感谢了他们俩为我培养了一个好媳妇,表扬并肯定了他们不辞辛劳不远千里来找我谈话的实际行动,按理说是应该我过去找他们提亲才是,但我跟他们实话实说,我不敢,我心虚。经过不到一个回合的磋商,我们很快就原则问题达成了统一,双方一致同意找算命先生尽快算出一个黄道吉日,尽早完婚,以免夜长梦多。

婚后我的岳父岳母每年都会来北京跟我们住一段时间,我们相处得还算融洽,我基本做到了礼貌待人。因为之前我租的是个一居,岳父他们来了就没地方住,只能住宾馆,这得花多少钱啊?况且生活还不方便。我和老婆就商量,换个两居吧。老婆当然同意了,她从生下来就跟我的岳父岳母住一起,只是不久前才换成了我,要是能跟自己所爱的所有人都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对于女人来说,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于是我立马就在附近找到了一套两居室,马上就搬了过去,那个一居的房租还没到期?钱不要了。那个一居的押金不退?押金不要了。我的岳父岳母过来一看:哎呦,这么快就把房子弄好了?挺能干的呀!他们之前对我真的是一无所知,我能干的事儿多着呢,我心想。得到了他们的一顿夸,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只是隐瞒了之前的房租和押金不要了的事实。

我的岳父之前身体一直不好,肾病很严重,西医让他透析,中医不让他透析,说你一旦透析,我们中医就没法治疗了,所以之前在老家一直看的是中医。中西医的矛盾很严重,让不懂医的岳父一家人也手足无措。到了北京以后,我的岳父病情似乎加重了,具体表现出来的症状就是小腿肿胀,脚脖子都弯不下去了,小便也不正常。我这个女婿得顶半个儿子啊,于是就花半个儿子的精力去给他寻医问药,什么北京中医院、同仁堂、东直门中医院、广安门中医院、中医科学院等等,跑了个遍,每一家甚至碰到的每一个医生的治疗方案都不一样,用的方子也不一样,到底信谁呢?我也不敢拿主意,咱毕竟不是亲生儿子,这半个儿子还是通过什么公式换算出来的,还是约等于半个,说不定还是小半个。我的老婆也不懂,找人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他们仨决定把老头看病的重任全部放在我的肩上。老婆说,现在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爸爸看病的事儿,就全交给你了。语气很沉重,我想这责任太重大了,必须以一整个儿子的身心投入进去了,半个不行了,于是就换方向,去找西医。

我到北京后认识了一个很牛的人,叫大平,在他口里,北京没他办不了的事儿。说实话,北京真的是藏龙卧虎之地,街上一个不起眼的老大爷,别看他套个老头衫,穿一双旧布鞋,走路晃晃悠悠,人家祖上说不定就是皇亲国戚,王公大臣。大平大大咧咧的,每次喝完酒就说:“老朱啊,有事儿就说话,啊,北京这破地方,没有咱办不了的事儿。”以前一直当他说的是酒话,现在我遇到事儿了,还是岳父的事儿,还是岳父一家人第一次让我做主办的事儿,这就不得不认真起来,就去找大平,问他,医院里有熟人吗?大平说医院里的院长政委什么的全是亲戚小舅子,你要干吗?我一听有戏,就说,我不需要那么多小舅子,你给找一家看肾病专业一点的医院就行,我老丈人肾病很严重,想找个医生先咨询下。“找老张啊,部队医院的肾病科主任,国内最早进行肾移植的主刀医生之一,老牛了,咱小舅子。”大平脱口而出。当时就把电话打了过去,简单说了两句就挂了,然后找了张小纸条,把老张的电话和医院名字写好了递给我,说:“明天一早带你老丈人直接去找老张,都说好了,小事儿,去吧。”回到家跟老婆一说,老婆照大平给的医院及老张的名字一百度,我靠,真有这人,真是国内顶尖的肾病专家,一下子让我对大平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的老婆及岳父岳母也把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这臭小子在北京还有那么广的门路,看来以前真小看他了。从那天之后,我在家里的地位,略有提升。

第二天一早,我们一家四口,我、我老婆以及岳父岳母,起了个大早,八点前就赶到了医院,路上我还是有点忐忑的,毕竟没见到真人,万一大平说的老张不是一会儿要见的老张呢?万一是个刚毕业的实习医生呢?那我的脸可就丢大了。进了医院,找到肾病科主任的办公室,门开着,没人,找边上的护士一打听,说张主任正查房呢,稍等会,一会儿就回来。我们四人就满怀心事地在门口等着,果然一会儿就回来了,风尘仆仆的六七个人,一边讨论着病情,一边安排着工作,到了主任办公室,大家各自散去,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白大褂,一脚迈进了主任室,是他,跟昨天百度上的照片长得一模一样。他一抬头看见我们站在门口,我正要跟他打招呼,他主动问:是大平让你们来的吧?我说对对对,他让我们今天早上过来找老张,不,找张主任。他一笑,说进来吧,那小子昨晚又专门打电话跟我交代了,说是家里人。来吧,请坐。

大家看看,在北京,看个病,就是这么简单,直接就见到了主任,直接在主任办公室看病,问诊,开单子,检查,一路绿灯,当然,按规矩,他还是让我老婆去挂了个号,建了个病历档案,我这边就拿着张主任开的几张单子带着岳父分别去抽血化验什么的,回来后张主任仔细问了我岳父的病情,然后说,今天你们先回去吧,等明天各项化验结果出来后,我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和颜悦色,如果忽略掉挂在他胸前的听诊器以及白大褂,简直就像在咖啡馆聊天般愉快。回来的路上,我的岳父龙颜大悦,大声说:谁说北京看病不方便?这不非常方便吗?比在家里看病还方便,以后就在这里看病了,就这么定了。这是自上次他们找上门来约谈我以来,我第一次听到他这么爽朗宏亮的声音。他的眼睛看向他的女儿,我当然知道,这话其实是说给我听的。

第二天也是一大早就去到了醫院,这回学乖了,掐着点,八点半到了主任办公室,果然老张刚查完房回来,招呼我们坐下,就叫来隔壁的小护士,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水,这让我的岳父岳母受宠若惊,按照他们之前的看病经验,到了医院,就任人宰割了,听人呵斥多于自己倾诉病情,哪有给你倒水的待遇?想都不敢想。老张顺便让小护士去把昨天我岳父的化验单子给取回来,让我们喝着水等会儿,他一边处理着手头上的事情,一边东拉西扯地跟我的岳父聊天,连我都听出来了,其实是在更进一步地了解病情,了解家庭情况,了解一些我岳父的基本信息。不一会儿护士把化验单子给取回来了,张主任停下手中的活儿,拿起单子一项项往下看,只见他眉头紧皱,我都能听见身边岳父心脏咚咚咚的跳动声,其实不止我岳父紧张,我们所有人都很紧张。

老张稍一犹豫,把目光看向我,说:“你是大平的朋友吧?”我说是,我是。老张就说“既然这样我就直说了,大平也交代得很清楚了,都是家里人。从化验结果看很不乐观,很多数据都超出了正常值几倍,根据我的经验,应该马上进行透析,你看,他这脚都肿成这样了,如果再不进行透析,后果将不可想象,你们可以回家商量一下。”还没等我开口,我的岳父就说:“那就透析吧,不用商量。”我这岳父,挺干脆的呀!前些年还一直在看中医,说不让透析就不透析,就这么短短的几分钟,他就改变了主意,彻底颠覆中医相信西医了,也许,这都是命定的吧。老张看看我,说能定吗?我的岳父又抢着说:“能定,能定,我定了就行。”这时我才看出来,原来我的岳父,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家长啊。

就这么定了,老张当时就开住院单子,当天上午我的岳父就住进了医院,我的媳妇又专门回家拿了换洗衣物,我的岳母就去楼下超市买了些住院的用品,接下来的日子,就换了一种过法。

住了半个多月院,我的岳父跟很多病友就熟悉起来了,互相一交换病情,有些病友显得比医生还专业,支各种招,不管什么招,到最后大家的结论,如果家里经济条件允许,一定要换肾,但现在肾源太紧张,有一个病友,等三年了,还没等到,没有办法,每隔两三个月就过来住上一段时间,目的就是打探消息,找肾源,求爷爷告奶奶。我的岳父之前从没想过换肾这件事儿,脑子里想的,就是吃中药,吃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并无长远计划,这一住院,经病友们一鼓动,并亲眼目睹了那些换完肾来复查的病人,都洪光焕发,跟正常人没任何异样,心里就蠢蠢欲动了。有一天趁我去看他,就把我叫到一边,小声地说:你找时间问问张主任,我这情况,能不能也换个肾?

到最后肯定要换肾的,老张说,换完了,生活质量就上去了,现在国内器官移植手术十分成熟,手术本身并无风险,关键是术后个人的生活习惯要保持良好,要遵医嘱。老张还说,我十八年前主刀的一个病人,到今天身体状况还一直很好,正常情况下换完肾活十五年二十年没问题,况且现在还可以二次换肾。我就跟老张说,我的岳父也有这个想法。老张说,这可没这么快,要等肾源,要配型,还要靠运气。我说,那就排上队吧。老张就给排上了队,然后治疗方案略作调整,一切都按照换肾的目标往前推进。

岳父住院期间,租给我房子的那个房东来找我了,说自己儿子明年春节结婚,现在要把房子收回去,重新装修,给儿子做新房。人家儿子要结婚,咱就没有理由不搬吧。就一边去医院伺候岳父,一边重新开始找房子。北漂最烦人的一件事,就是要不停搬家,不管住哪里,一点安全感都没有,房东随时找个什么狗屁理由,就可以把你赶走,大部分时候是为了加房租,只要你加钱,他就说,好吧,再让你住一年,似乎是同情你,看你的目光都是俯视的,说得跟钱没关系似的,但是你不按照他的愿望加钱试试?立马让你走人,北京外地人太多了,你一走,马上就有人搬进来。做北漂真是憋屈啊。自己找不着房子,就去找中介,中介给介绍了一个二居室,说房主出国了,房子在一楼,有点不足就是冬天不是集中供暖,自己烧电那种。管不了那么多了,那边房东催着搬家,这边还得去医院照顾岳父,等肾源,两边跑,就定下来了。

搬完家就深秋了。北京的秋天真是舒爽,天高云淡,平时不爱出门的人,这个季节都愿意往户外跑。一天早上老张查完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是下周末有个肾源,跟我岳父配完型了,让我通知岳父,做好术前的心理准备,这一周包括饮食等各方面都要配合医院。我当然知道,这都是大平的功劳,看看在病房里等着的那么多病人,等了一年半载的,有好几十个,当他们听说下周末我的岳父就要手术时,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样的五味杂陈。他们对我的岳父说,还是你的女婿有本事。我的岳父嘿嘿一笑,不说话,这是我事先提醒过他的,病友之间,也是有羡慕嫉妒恨的,不能太高调。

手术非常顺利,老张亲自主刀,四个半小时就推出了手术室,一个月就出了院。最后一结账,十三万多一点,大平就去找院长,说你们便宜点,给打个折,院长就给打了个折,十万四千三百六十八块五毛一,大平说,你们把零头给我抹了,最后把零头给抹了,收了整十万。

在大平眼里,北京这么个破地方,没什么事儿是摆不平的。

出院时老张特别交代,术后这半年是危险期,有排异反应是正常的,但千万不能感冒,因为自身的免疫力下降,一旦感冒,弄不好就会有生命危险。转眼就入冬了,北京的秋天满打满算也就半个多月吧。出租房里寒气袭人,阴冷阴冷的,加上又是在一樓,阳光被前排房子挡住了,没办法,家里人生怕岳父感冒了,白天黑夜都给他盖上两床被子,那个电暖气,一个房间根本就不制热,另一个房间气若游丝,也是相当于没有,想找房东修一下吧,人又在国外,找不着,当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我媳妇又专门去买了一个油汀,放在岳父身边,但还是不抵用,元旦刚过,终于还是感冒了。我马上给老张打电话,老张说,那就赶快回来住院吧,正好有床位。马上打车,送入医院,经过老张半个多月的治疗,各种输液,终于康复了。出院前老张再次告诫说,要是再感冒的话,那危险性就更大了,这次回去后千万千万要注意了。

回到出租房一家人都显得很紧张,房子里那么冷,正常人都受不了,别说是一个刚做完肾移植手术的病人了,就商量回老家去吧,好歹老家四季如春,家里每天都能晒太阳,况且马上就春节了。一想到春节,我的岳父岳母恨不得立马就飞回去,那就这么定了,马上订机票,两天后,我的岳父岳母已经回到老家,着手过他们的春节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我匆忙间租的这间房子,白天还好,因为人不在家,冷不冷都无所谓,一到晚上我们两口子下班回家,那个冷啊,经常是穿着棉衣一边跺脚一边吃饭,吃完赶紧钻进被窝,刚进去那一瞬间,就像掉进冰窟窿里,我得像个男人样吧!每天晚上吃完晚饭后,我老婆洗碗,我就自告奋勇地暖被窝。就是这个冬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东北人所谓的猫冬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第二年夏秋之际,东北的小孩像葡萄串似的一生就是一大串,满大街像放羊似的?那都是冬天猫冬的胜利果实。漫漫长夜,两口子躲被窝里还能干什么?生孩子玩呗!转眼过了立春,有一天我的老婆大叫一声:哎呀不好!我问怎么啦?她说大姨妈好长时间没来了。

当我老婆把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消息告诉他的爸爸妈妈时,她的妈妈却回告了她一个坏消息:你的爸爸昨天感冒了。

……

年底的时候我和老婆带着几个月大的孩子回老家,给孩子的姥爷上坟,祖孙俩在这个世界上擦肩而过。或许上帝是公平的,他带走了你们家一个人,又给你们送回一个。后来我把岳父的不幸离去,归结为自己的无能,主要是在北京没有能力买一套自己的房子,如果有自己的房子,就不会被那些房东赶来赶去,岳父手术回来后,就能在自己家里安心养病、早日康复了(阿门,愿岳父在天之灵安息)。

嗨,买个房,扯出那么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也许刚到北京那几年租房住,尤其是岳父住院时租的那个房子,成了我心里一辈子的痛。所以岳父去世没几天,我就下决心买了房子,东拼西凑筹齐了首付,交钱,拿钥匙,装修,入住,然后按月还按揭,转眼房子买来都十多年了。但是当在街上看到这对小夫妻租房子这一幕,而且也是为了跟岳父岳母住一起,把自己的小房子租出去,再租个大房子,如此折腾,不就是图个让老人安心,让他们过个幸福愉快的晚年吗?我的心里顿时就有莫名其妙的情绪在涌动,想着想着眼眶就湿润了,那句脱口而出的话,心底里何尝不是对我的岳父岳母说的!

话说出口是要负责任的。周围的一拨人不信我会买房子,就撺掇中介,让他们叫我把合同签了,还有一个比西城大妈更狠,说:让他先交100万押金,如果交完后没钱买房了押金不要退给他。我心想,还100万?超过1000块老子都拿不出来。但这话不能说,还得镇定,得假装有的是钱,装出家里穷得只剩下钱了的样子。就对那小两口说:“你们要是想好卖的话就带我去看看你们家房子,要是不卖呢,我就走了。”周围人异口同声说:“卖,卖给他,看他能出多少钱。”我再次强调:“卖不卖是你们俩的事儿,不要受周围人的影响,如果你们真愿意卖,价格什么的各方面都合适的话,我可以买。”我靠,说得多么一本正经,我多么希望听见他们的回答:“对不起,我们不卖,你走吧。”但我听到的分明是:“走,去看看我们家房子。”

居然还有几个看热闹的想跟着去看看我们是如何买卖房子的。我对中介及小两口说:无关人等就不要跟着看热闹了吧,这就是买卖双方的事儿,又不是看戏。最后那个租房子的东北小伙子跟着一起回去,因为这笔买卖成功与否,直接影响他接下来的居住问题。

小两口就带着我往我住的小区走去,走到小区门口,当他们拿出门禁卡想去开小区大门时,我提前把手伸了出去,只听见“滴”的一声,大门开了,他们一愣,问我:“你怎么有我们小区的门禁?”我慢条斯理地说:“我一直就住这儿。”

他们把我打量了又打量,小两口互相看了一眼,都说:这位大哥好像见过唉。我说,我都在这儿住十多年了。说实话,在进小区大门前,我的心里都是虚的,想着一会儿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就把这扯淡的事儿给搅黄了拉倒。但是一进小区大门,我的心里马上一转,如果合适的话,干吗不买下来呢?之前已经知道是个一居,这个小区的一居也就是五十多平米六十平米左右,就是不知道现在的价格是多少。进了小两口的房子一看,真干净整洁啊。想不到一个东北爷儿们住的地方,还能收拾得这么干净。走到阳台往外一看,对面不就是我的家吗?就隔个花园,我的心砰砰直跳,心想,买,买了,钱不钱的再说。强按住内心的狂喜,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你们准备卖多少钱啊?按现在的市场价,这套房子265万,大哥你如果真心要买的话,我们可以稍微再让一点。看来两口子以前也是琢磨过卖房这回事儿的。我学着大平牛逼哄哄的样子,也说,你们把零头给我抹了,现在就给你钱。小两口走到门外,嘀咕了几句,回来就说,大哥,难得你这么干脆,我们也商量了一下,可以,把零头抹了,260万成交。

还没等中介插话,我就说:我的意思是把65万抹了,200万成交。你们去掉5万对我有什么意义啊?对于我来说,265万和260万没任何区别,我不差这几个小钱。话一说出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条,我怎么这么不要脸?吹牛皮根本不打草稿,也是张口就来。中介首先就不干了,说:大哥,你这不是开玩笑的吗?你以为买菜呢?房东让你5万就已经够诚意了,我们以前见过的房东,都是几千几千地让,没见过这两位一下子让你5万的,我看你这是根本就不想买。房东也不干了,说:大哥,没你这么砍价的,这是在买房子,不是地摊上买东西,拦腰就砍一刀,你也住这儿,你应该知道咱们小区的房价,你如果不诚心买,咱就不开玩笑了,大家都有事儿,好吧?

看来都急了,挺好,怕的就是你们不急。我一乐,说,跟你们开玩笑呢,但260万肯定不行,看见没有,我就住对面那栋楼,前两个月我隔壁有个一居,跟这个户型面积一模一样,220万成交的,你如果低于220万,我就要了,现在就可以签合同,要是高于220万,那就算了,反正我也不等房子住,买个房子,就是放着玩。我这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我隔壁什么时候有一个一居220万卖了?都没听说过。中介接话了,说:大哥,几个月前是几个月前的价,现在这房子,一天一个价,260万真的很划算的。我没接中介的茬,就问小两口,220万成交,怎么样?女房东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不可能不可能,我们心理价位最低250万,250万少一分都不卖。这下好了,心理价位都套出来了。我是根本没有什么心理价位的,我连这房子到底多少钱一平米都不清楚,我就知道砍价,越低越好,价格越低我就赚的越多,赔的越少。我想了下,换了个话题,问他们,怎么以前没见过你们啊?你们什么时候买的房啊?女的说三年前买的,我说,你们三年前买的房,那时候太便宜了,不到一百万吧。女的说,什么呀?130万。

我脑子里一转,心想,有了,换个方式砍价吧。就问女的,你说一个人三年能赚到一百万吗?女的说,不可能啊,除非是做生意的,或者外企的高管,像我们这样靠工资吃饭的小职员,想都别想。我说,那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三年很轻松地赚到100万,你干不干?女的说,得了吧,不信。我说,你干不干吧?一句话,要是干,就让你赚100万,要是不干,这100万转眼就归别人了。男房东和中介看我跟女房东你一言我一语,甚是热闹,就说,你们俩谈正事吧,别瞎扯了。我说,我们正在谈正事儿。再回过头来问女房东:干不干?女房东转头问他老公:你说干不干?她老公说,你随便,你自己定。女的就对我说:干。我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不准反悔噢?女的说:反悔是小狗。我一看时机已成熟,就语重心长地对两口子说:你们看,三年前你们130万买的这房,自己也住过了,也出租了,已经赚了,今天我再加你100万,230万我买了,三年,你们轻轻松松赚100万,而这100万对于我呢?不知要挣多少个三年才能挣得回来。大家在一个小区住,就是缘分,你看我今天也是真心实意地想买这个房子,好不好,就这么定了,230万,成交?

中介都听愣了,那两口子也是一愣一愣的,没反应过来,想想也对呀,三年就挣100万,也不是不能接受,但他们还想再挣点,扭扭捏捏,想加到240万。我郑重地说,刚才我们可是说好了的,就赚100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还说谁反悔谁是小狗的。看着两人在互相责怪埋怨,眼看事情就要成功,我这时马上对着中介说,走吧,签合同去。中介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对两口子说:哥,姐,是不是去签合同了?

最受伤的还是那个东北哥儿们,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住得好好的房子,半个多小时就换了房东,自己这两天还得搬走,别提多痛苦了。

我就这么从一个吃瓜群众,莫名其妙买了一套房,当然,过程还是非常精彩的。回“我爱我家”签合同的路上,中介小哥把我拉到一边,直竖大拇指,说,大哥,你厉害,我做中介快十年了,第一次见像你这么厉害的。

回到店里,居然还有两个看热闹的人沒有离开,他们在等消息,应该是在看我的笑话吧,当听中介小哥把我砍价的招数复述了一遍时,全都目瞪口呆。我还免不了跟女房东调侃几句,说看看,以后就成朋友了,有什么事儿可以随时找我的,我保证随叫随到。两口子这一路上为少卖了30万唉声叹气,差点吵起来了,本来准备卖260万的,现在只卖了230万,总觉得上我当了,说亏吃大了。我就告诉她,用这30万跟我交朋友,你们一点都不吃亏。女房东说,是倒是,你还是挺好玩的。我赶紧说:打住,不要在你老公面前说别的男人好话,不然回家当心挨揍。中介拿了一大摞合同,让我填哪儿我就填哪儿,让我怎么写我就怎么写,当填到房主那一栏,也就是以后房产证写谁的名字时,我毫不犹豫地写上了老婆的名字,我不知道老婆的身份证号,马上打电话去问,电话那头老婆正在吃晚饭,问,你要我身份证号干吗?我说,给你个小礼物,你回来就知道了。这边女房东听了,一脸的羡慕,转身就跟她老公说:你看看这位大哥,买个房给老婆做礼物,多浪漫啊!

浪漫是浪漫,转眼就尴尬了。合同条款签完后,中介小哥说:朱大哥,晚上先付八万块钱的定金,你是现金还是转账?

我的脑袋“噌”一下,就大了。之前光顾跟两口子磨嘴皮子痛快了,根本没想签完合同还要付钱的事儿。我感觉到自己的脸色肯定有点变化,结结巴巴地说,晚上哪有钱啊?明天或者过完节给你。那个中介说:朱大哥,不行的,我们公司有规定,合同签完后就要交定金付中介费的,请你体谅一下,不然要扣我工资的。我心想,总不能把兜里的1000块拿出来跟他们摊牌吧,再说,这点钱也拿不出手啊。我本来心中还琢磨着,等我老婆回来,告诉她自己嘴欠,耍嘴皮子买了个房,如果她说没钱,不要了,我还可以一转手260万卖掉,还能挣30万呢。这就像去新发地批发市场230块钱批发一箱水果,拿到东四菜市场260块钱卖掉,一箱挣30块钱,一个道理。可这中介小哥非要催着交钱,1000块不够,要八万。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连问自己三遍。然后又问中介:银行现在关门了吧,我取不出现金啊?中介说,大哥你刷卡啊。我说我没卡,卡在老婆身上呢。中介说,那你再想想办法吧。我本来想说老子不要了,刚才就是闹着玩,没想过要买房,但这么一说,实在不像话,不像个爷儿们,自己说出口的话,咬着牙也得把房子给买了,何况刚才还讨价还价,给砍下来30万呢。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手机响了,我侄子给我请安来了。我这侄子,一直有一颗感恩的心,过年过节都有问候,去年还给我老婆买了辆车,今年还想给我换一辆越野车,他知道我喜欢越野,但我一直没答应,在北京城里开车,越野车没用,我那辆破捷达就够使了。电话一响,我就知道又可以装逼了,三两句话,告诉他一会儿给他一个卡号,不要问干什么,打八万块钱过来就行,马上就打。以前都是我侄子主动要给我钱,我从来没要过,一听见我主动要钱,我的侄子跑得比兔子还快,迅速到他家楼下银行的柜员机里转了八万块钱到“我爱我家”的账户里,前后不过十分钟,钱到账了,中介小哥说:朱大哥,你太牛了。我淡淡地说,没什么,我让司机打过来的。

这一场装逼,从我开始说要现金买房,到上楼看房,到签合同,到八万块钱汇入“我爱我家”账上,总共花了一个小时四十分钟,据“我爱我家”的中介小哥说,我的这一单买卖,创下了全北京“我爱我家”店铺最快的买房纪录。

接下来就好办了,国庆过后,我老婆回来了,我把合同扔给她,说:喏,这就是我国庆那天买给你的礼物,剩下的事儿,我不管了。我的老婆各种惊讶、难以置信,兴奋之余,冷静下来一想,咱们哪有钱买房啊?然后开始为没钱买房发愁了,就各种凑钱、规划、计算,中间我说了一句,如果三天内钱凑不够,我就把房260万卖了,挣的30万差价,也归你。我的老婆一会儿想要房子,一会儿又想要那30万差价,自己在那儿折腾了两天,都没好好睡觉。后来她的同事提醒她,你们可以公积金贷款啊!一语惊醒梦中人,就去查两个人的公积金,工作以来我们俩的公积金就没动过,一查,我和老婆两个人的公积金加起来,居然有50多万,说实话,之前我都不知道我们俩还有这么多公积金,首付百分之三十,也就是70来万,后来我侄子听说我要钱是买房,死活又给了22万,总共给了30万,我说,行了,够了,不要了。现在的情况是房主是我老婆的名字,使用权归我。我侄子找了个熟人的装修队来装修,我自己设计的,四面墙三面全是书架,还做了个大案子,所用的木材也是我自己去东坝木材市场买的实木,没怎么花钱,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北京有了一个所有读书人都梦寐以求的属于自己的书房。

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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