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临之
“起床,以后就这样了。”早晨七点,小婷看了下拉杆箱,走向窗台。这家公寓式酒店窗口布满绿萝,即使冬天也是生机盎然的样子。但是,现在的房间内很冷。看了一下小婷,他从房间窗沿往车站看去,巨大的公寓式酒店下方,站台侧翼涂满银光,光彩经多次反射后来到房间,冷冽的阳光投向紫色的方凳、白色的大床、黄灰的墙纸,白色的窗帘扑扑作响。
他忽然想起曾经发生在这1402房间里的若干事情,有天晚上,他和小婷交谈,那次的讨论涉及到人类极限、自残,还有青年们的极端行为,例如电击、鬼畜等话题,不过,现在看来,以前的日子变得微不足道了,如果对于他来说,爱情是玻璃的话,现在,他必将被爱情的玻璃割破手腕。早些日子,小婷通知他来送她,他就有了预感。于是,他就这样一直沉默着。
“看见鸟了吗,窗子过去有点蓝,灰蓝,你找找。”
小婷递过来一个眼神。
“怎么。”他仍然有些迟疑。
迟缓成了他最近经常性的行为。
“生日这天,飞下去,会变成鸟吗,灰鸟。”
“你肯定说会引起地球震动。”
“你这样想我?”
“不会。”
到这,他心里吓一大跳。
这新的一天确实是小婷的生日,她已经坐到阳台上去,隐藏在绿萝深深的叶蔓间,他真的生怕她变成一只鸟,一只不能回归的鸟儿,然后“噗”地飞了出去,以小婷秋天以来的反常,那些日常看起来突兀的事情,她的行为和决心绝对不会是虚构的电影台词。他下意识地扬了扬手,朝阳台走去,试图靠近她。
“别动,哦,先生。”他有些冷幽默,他称呼小婷为先生,说话的同时,因为尴尬,让他不自在地开始假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虽然很多时候,小婷喜欢独来独往,在这个作为“先生”、“女士”日渐模糊的年代,她确实是“先生”,但他仍然不清楚这个词的含义,特别是现在,小婷在自由时代对它的使用尺度。
这天,他没有急着赶去编辑部上班。他们是一家小杂志,他作为编辑部里的合同工职员,上班倒是闲散,但是,他现在做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其实早就out了(让他的小外甥女认为,他属于奥特曼,而对于他小时候,那时他的梦想是成为在高楼大厦间游走的蜘蛛侠),现在,小婷不允许他喘出一口粗气,旅馆的气息舒缓,像一支滤不过去的音乐,平缓、难忍,令人难以启齿,像提琴折了琴弦,发出残忍而讨厌的撕扯般的杂音。
他回想小婷刚才起床的时候,她仔细地穿好那件单薄的内衣,那是一件纱衣,但是,她现在的动作陌生而坚毅。对于小婷来说,平常,哪怕是天气再冷,她也总是这样执着毫无变化地穿着。这让她看起来与这座城市里的其他女孩与众不同。这样的早晨,真是生冷啊,除了房间里的绿萝,除了阳光看似肥大,让人误以为是春天,房间变得越来越冰冷,小婷已经穿好她黑色的裤袜,而后,她用手拿着裤袜又往她那肥大的髋骨处提一提,那一瞬间,清冷的黑暗成为黑色而迅猛的休止符。
小婷的离开,名义上是去为一家出版社签约翻译英国史的厚本。过去的两年,她刚刚翻译了一本中野京子的小册子,书印刷出版后,按她的话说,她终于拥有了一种只有金属才有的质感。她把成就叫作实实在在的金属。她很快又接下来这门新活。何况,小婷对窗台底下的城市早已流露出失望、乏味。
对于他来说,他知道意味着什么,对于小婷的离开,他变得能够理解,他们没有争吵,他大学毕业后选择了职业写作,然后才去一家杂志社,现在,他仍然籍籍无名,在公务员和白领人群中沉浮,租房、坐班、周末寫作……这样的生活真是轻啊,轻得让小婷难以忍受,因此,对于这趟人生的电视剧,他这次来车站送她,谁都知道下一刻将上演什么精彩节目。
小婷在阳台上盘坐。他倚靠在灰色的床上。
刚刚过去的这天晚上,他坐在酒店式公寓的沙发上,他在重看马龙·白兰度主演的《教父》,其间,他和小婷没有说话,等到马龙·白兰度倚靠着葡萄架一死,他把电视关掉,那时小婷早已入睡,这时,他的内心涂满无可直视的悲伤。在这座城市,其实很多时候的夜晚,他们并不住一起,甚至很少发生关系,他们作为男女朋友,只是很有礼节地探讨一些话题,有次,他们很兴奋地讨论起伦敦眼、法国地下水道系统,完后,她很是微妙地说:“明天再做其它吧,先晚安。”
现在,小婷的目光混杂着厌恶、烦躁、愤懑,他只能保持着笑,很有礼节性的笑。他们确实生分了,这种感觉从一个月前就有,尴尬成为他和小婷日常的主要部分了,说起刚过去的晚上,也只是一场尴尬的游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躺在床上,他们优雅,能看出他们在装扮,让人觉得可怕、虚伪,他后来一直在出虚汗,汗渍淋漓,他们漂远了,像夜晚的两根木头。
这般礼节性的程序完完整整地保存到了早晨,他开始起床后,两人一起默默地吃完了压缩饼干、布丁。布丁没有热过,还是有点冷。其实,这些都是昨天晚上下去1402的时候在楼下的午夜超市购买,昨天晚上的时候,他们还散了下步,只是没有任何互动。
她终于要离开宾馆了。现在,宾馆里剩下两根继续漂流的木头,房间被阳光一照,都是灰蓝的涂抹银色的光泽,和高铁火车站侧翼的反光一样,房间里布满灰尘,所有人看起来都像一只灰鸟。
“以后,管好自己。”小婷往紫蓝色的拉杆箱整理完衣服胸衣什么的,对于他,六年来,小婷就像熟悉空气的气味,是一股令人安详的香草味。
她在向他告别,他没有吭声,表现得像一只刺猬小心翼翼地侦查着周边。小婷喜爱诗歌,可是现在他们之间没有诗歌,他有点感觉血液枯竭。
“知道吧,平常没事,不要联系。”小婷说。她对任何人都把对方看作小孩,小婷是那种控制欲很强的人。
“待会儿吃点面包吧,别饿。”
“你会找到好人……”
“好啊,这是2014年,我继续寻找好人理查德,哈。”告别的时候,他倒是又冷幽默了一下。
早晨终于结束了,小婷走了,他从车站回来,在一阵忙乱的思绪中继续回到1402室,他想睡下回笼觉,把早晨的郁气清理掉,奇怪的是,不知为何,他睡得很死很死。他回想了下这天早上发生的全部,至于刚才窗台外灰蓝色的鸟,其实他没有看见,或许灰鸟是小婷为他虚构的情节。
睡觉的时候,他试图迷醉着自己,用睡梦把该结束的结束,梦里,小婷变成一头狮子,在纠扰的丛林驱赶猎物的跑开,睡梦中,狮子额头很大,像一个男孩。他想起小婷母亲说过的事情,小婷母亲说她怀孕的时候,她有次爬山,一夜之间,发现小婷的小鸡鸡在梦里被吃掉了,小婷才成为女孩的。这是小婷身世的故事。现在,二十七岁的小婷认为腿上的茸毛长得就像图钉,豆瓣上和闺蜜互动,她是这样抱怨自己的:
“除了名字,浑身都是雄性激素的刺。”
“你说女人啊何苦为女人,Mark!”
小婷成为一头狮子,蓬松的狮子绒毛令他浑身大汗。……他终于又醒来了,等到他醒来,他啃了一点早晨剩下来的面包,就这样,他走出了熟悉的1402。
三年间,这酒店他住过不下五次,不过,于他是最后一次入住了。他一步步走下楼去,有点恍若隔世,每走一步,他都发现以前的日子变得虚幻,这逼迫他不得不准备去寻找另一次依靠,才能忘记痛苦。他又感觉到恶心,脑子不听使唤,开始回忆起一件往事。
现在看来,过去是不可回望的生活了,先前所有恋人的甜蜜都是表面的,注定劳燕分飞。这年早些时候,那天,他同学打来催稿电话,他有拖欠出版社的书稿,等到他电话完后,小婷和他谈话,她认真至极地说:你在欺骗自己,其实只是用高傲来掩饰。其实,她还想说他欺骗了她的感情,平常,小婷作为强势的女孩,一生气就爱用排比说话。
请原谅,这是一场战争,已经溃烂了的战争,作为与文字打交道的人,他有拖欠的毛病,可能这是小青年、弱者、不思进取者玩弄自欺欺人的把戏……那边,小婷继续变幻,那头金黄的狮子在奔跑、吼叫。风中,“先生”的训话让他清晰地回忆了一遍,噩梦会持续一个星期,也许两个星期、一个月。他想到打电话给小婷,最后,还是心灰意冷地放下了手机。
值得注意的是,小婷离开差不多六个月后,也就是2015年,他从网络上的宣传页上果真看到小婷的译著翻译出版了,他知道小婷后来在一家画廊工作,做助手和兼职翻译,画廊主人是画家,也是一名诗人。他一直没有联系小婷,对于小婷的努力,他倒是关注着,他始终都承认,小婷确实把日子过得非常进取,像过去时代被人称道的先生,而不像现在的女孩一样,以LV包、爱马仕香水为炫耀资本,也不像她的母亲——那歇斯底里的女人在备受家庭和疾病的双重摧残后,内心和面孔都是一张揉皱而脆弱的白纸,总是让人想起毕加索《格尔尼卡》的画面。
对于他来说,失恋的日子,他保持着礼貌,适可而止。那段时间,他在这座城市继续蜗居着,发表着影响不大的诗歌、小说,这期间去了一趟深山里的老庙,呆了一小阵,试着完成那原本与文学无多大关联的书稿,整整一年,他竟然完成了,等到交稿后,有一次,他对朋友说,荒唐、梦寐、假睡全部发生,等到春天的时候,他的情绪变得很是压抑,持续下去,他一度以为会发疯。
也就是和小婷分手一周年后,他终于辞掉了杂志社的工作,辞职的那天,他跟朋友喝了一次酒,他跟朋友说他已经失去了全部,失去激情、动力、文学,还有城市?对,城市,城市像一把直入心窝的刀子,从他的心口处开始切入,他的心痛病一再重犯。
那么,从回到家乡开始改变了。
那天,他离开了,气息无比清醇的早晨,他坐上了那种要坐一天一夜的慢火车回去老家,远在国家西部的山区,算起来,他已经差不多有两年多没有回到老家了,记得前一次,还是和小婷一起回来拜访的老家,那次小婷说,她喜欢他亲自设计的玻璃房。他大学修过建筑工程设计,对于在山区修建一栋带有玻璃房的楼房,那是份内的事情。
月亮出现的时候,他拖着行李箱出现在老家火车站的站台上,母亲来接的他。母亲当然知道他的事情,可是她什么也没说。面对平静的母亲,他又一次回过头去看了看站台,说,“妈,我不回去了。“母亲看出他的疲惫,说,“回来就好,也没什么。”
老家是临水、多缓坡很是偏僻的村子,在那,他开始全新的安排。上午的时候,他去家里后边的缓坡走一走,那里除了农村常见的菜畦地就是青草地。下午的时候,去缓坡后面距离不远的大荷塘看看荷花,荷花都是老园艺师种植的。他叫过师傅的。
说起师傅,他退休前是省园艺馆的园艺师,他出席过他们馆的展览,当然,他向师傅讨教过花艺的问题了。现在师傅蛰居故里,还是放不下荷花,当得知他回到家乡,师傅没说什么。师傅得到消息的第一天,他说,嘚,来欣赏池塘荷花吧,出水芙蓉,快要开花了。
师傅说得很有含义。
这天,他就站在他的池塘边,师傅拿着一根长竹条,对着一朵美丽的“出水芙蓉”指指点点:
“看花还是要等时候,露水刚挂,花瓣子正好。”
“花就是要的这个样子。”
师傅的话里好像还是那么一点的言外有意,罢后,他们一起去师傅刚刚修葺好的茶舍,喝茶聊天。他们好几天都这样,师傅的工作让他又记起原来的嗜好:是应该写点什么东西了。
这段时间,他和以前任何的藕断丝连都没有了,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是在重新长大,就像电影《月升王国》里的小男孩——对,就是小男孩山姆,他要去野蛮的开阔地寻找,重新获取魔王的法力。时间就是这样过去的,他参与了当地作家的聚会,好几场作者交流会都邀请他参加,聚会的时候,表面上,他也总是风轻云淡的样子。
有一天,文友们聊天,他们说起城市:
“你说你还回去吗?”
“想不好。都有可能。”
“你说城市压力得多大啊。”
“在家多好,看看山看看水,消磨时间。”
……
他知道朋友的意思。但是,人就是这样,朋友们一旦聚会,他就经不住劝导,他好像自己已經变成了狮子,他重新看见狮子的跳跃,狮子以模拟幻想的过程出现,蠢蠢欲动,通过透视狮子的瞳孔,他总是得以成功躲闪。
小艾走进生活来了,一匹斑马蹦了进来。他们的小城,其中的一场作者交流会上,他和小艾因本市文化人士的介绍而认识。那几场交流会上,作家们天马行空,谈论的是文学,有关诗歌、月亮和灰尘什么的,然后互留通讯方式,等到春节过后,他的新生活开始了。
小艾是她的笔名,女孩写作的同时,她是一所小学的语文教师。小艾每天都有繁重的教学任务,小艾阳光青春,她说上课纯粹是逗孩子,她说喜欢开车,喜欢沙拉酱,做各种水果拼盘。就像所有日常开朗的年轻人。平常做着这些事情,总是流连忘返,连睡觉也会忘记的。小艾说,日子总要过成绿色的才好。
小艾和他的每一次交流都很愉快,后来大概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又有两次对谈,他邀请她来家里。那时候,他几乎忘记镜子边有小婷留下的一枚瓷贴。这点,他一点都不欺骗自己。
当小艾完全走入他生活的时候,大概是他和小艾初次见面的十个月后,到了2016年,春天,一个雨天。他提着小艾的行李,把她接到他家的那间玻璃房里。那天,他们一家人一起吃饭,种荷花的师傅也在,饭后,他们一起去师傅筑在荷塘边的茶社去看了下,进门时,老师傅开始焚香,微笑着说:“你说,人就像养花一样,该发生的事总是会来。”
小艾和他的日子过得很快,他没有再像以前和小婷一起一样总是激烈地探讨问题,对于他来说,这样的日子懒洋洋,很是惬意。他和小艾一起生活三个月了,其间只有过一次插曲,有一次,突然,他接到过小婷母亲的电话。
那天,小艾在他隔壁的房间忙碌。一个女人以生冷、强硬、陌生、居高临下的口气在电话中说话。她打来电话的时候,他躺在玻璃房里的一张大竹椅上,竹椅是他小时候的坐具,十多年过去,他仍然时刻回忆着他曾经远走高飞的求学过程。
现在,他的旁边坐着一个小孩,他的小外甥女,四岁。刚才,小艾交给他任务,他坐在椅子上休息的时候,需要给她朗读《鼹鼠的故事》,这时,他的电话响了。
“你在哪?”
“哦有事吗?”
“她要回来,说很累。”
“哦,这样。”
“我在想办法。”
“哦。”
“要不我们谈谈?”
其时,他不能说他在怀念过去了,痛心疾首不能思念的过去了。大概在小婷离开的时候,他证实她母亲的作为。他和小婷认识期间,小婷的父亲得重病,小婷父亲人到中年还没有参透生死就因为绝症去世,他的姓名作为象征刻入他的墓碑,他全程参与那场雨天里的葬礼。不久的半年前,他和小婷一起来看她父亲的时候,他们本来是陌生人,现在又恢复成为了陌生人,他的名字已经从小婷父亲的墓碑上消失。而这值得质问世界的本来模样,人类关系改变的进程中,熟悉与陌生的转换称得上奇怪,这点,小婷曾经和他确认过,他问,有永恒吗?小婷回答,没有。现在这样的对话倒是成为了事实。
除了往事,那么,现在他们还能说什么?他和小婷母亲相互间很有礼貌地中断了通话,接下来,他神性悲戚,继续给小外甥女读鼹鼠的故事。
小外甥女很快注意到他的变化,她耸动着鼻翼,奶声奶气地说:“舅舅,你哭了。”“哦,我没哭。”“我看见了,你是这样子的。你真的哭了,舅舅。”“是吗?是怎样子的,小茵,能不能小声点,别人会听见的,舅妈……”“舅妈会听到吗?舅妈!”
“哦,好吧。”他怕小艾听见,朝房间里大喊,“小艾,你快过来下。”
“你怎么了?”小艾冲了出来。
“感觉眼睛里咯了沙子。”
“给你去拿抹布吧。”
这是他全新的生活,他的生活以乡村的方式开始了,先前,他和小艾准备交往的过程很是精致、耐人寻味,他们交往的程序经得住最古老的乡村仪式推敲。这多半年下来,他们一直住在老家,小艾每天去学校,下午回来,不过,在她看来,她还是发现他心事重重的样子。继而,小艾自己出现一种奇异的变化,关于不同性格的女人发生一些同质化的改变。她们猜疑的过程很像侦探,这里,她们是多疑的灵猫,他作为男人,对小艾没有提供多余的解释。
2016年那年,年中,属于小艾的那种很像水果香气的光环消失,女人粘液质的性格属性开始闪现,更为吊诡的是,有天晚上,小艾挂着长长的电话和白领闺蜜一起探讨:
“男人不像书上说的,不像狗。”
“那像啥?心不在焉?”
“对的,你说了,他们总是心不在焉的模样。”
“像诗人吧?”
“对,就是,有点像我们教学用的颜色板的样子,那么白,白得流了一片,想抓也抓不住。”
小艾肯定在探索自己的安全感,对于一个是作家的女人来说,她是一根深入地壳的探针,充满了对经历过疲惫的他的好奇。
开始的时候,并不能说明什么,小艾短暂的抱怨而已,而且,她和他还有他的母亲住在一起。偶尔,他的亲戚会来,例如他的小外甥女。他喜欢小孩,当他的小外甥女过来,小艾对待她,就像对待女儿,让他总是抽空给她读童话书。
在这同居的日子,仍然不是很长的日子里,小艾搬过来三个月的时候,他和小艾还有自己的母亲一起去看过大海。但是其间有一件小分歧,他和小艾的分歧是在从海边回来后参加一次书店活动后出现的。
一切事情是从这里发生的。
在市里那家唯一的大型书店,他和小艾走在休息室的书架旁边,等到抬头,他看到一本翻译书的书脊出现醒目的小婷的名字,三个小黑字,书都是一家著名的出版社出版的,天啊,不到两年的时间,小婷竟然整整翻译了三本书,一本小说,一本社会学书籍,有关伦敦鸦,另外的一本是宗教学,有关密教方面的探讨。其中一本书的封皮上,他的目光短暂地停留的时候,小艾走过来。
她说,“你认识她?”
他没有回答。
但是,他們回家的时候,他和小艾在客厅吃饭,等到他们吃饭,母亲串门尚没有回来。他们吃饭时没有谈论任何东西,吃饭几乎没有声响,等到他抬头,他发现小艾看着他。然后,她又开始就书店里见到的和他说起:
“说吧,你和女孩有过什么,你以前的时候。”
“有吗?”
“柜子上有一张贴像,这么小,小瓷砖一样小。你不知道?”
他充满伤害性地笑了,看起来很有礼貌,他们没有争吵。事实上,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发生争吵。小艾的口气总是这样微小,像一枚小小的回形针,她不太喜欢大声说话。可是,当小艾的询问关乎失去“先生”的尊严,他不得不说出来。他说,“小艾,别问了,她是翻译家,真正的一名翻译家。”
这天的争论真是一件蠢事,看起来要结束他回家后的优雅生活了。那天晚上,对于他来说空前的难受,真是致歉,他难以抑制,它有关女权主义、男女行为学不对等的意义,乃至他生活的混乱不堪,但关系到爱过的女孩的生死,他必须把责任完整地承担下来,虽然他知道,不一定所有人都有一颗怜悯心的先生。那么,他的选择看来是先生常有的软骨病了。
“说她得了抑郁症。”
“哦?”
“她不让人怜悯她的,现在,她说要死了!”
“她亲自跟你说的?”
“她妈说的,她在我呆的城市。”
“然后你……”
“小艾,能不能救她?”
“你说你想啊?”
“你知道,也没有。就这样。”
“她怎么走的?”
傍晚的夏雨空前地浇注下来,大量的气泡在头顶流淌,那是炎热挤兑下来的骨折声,气泡与气泡互相驱赶,从玻璃房顶上倾泻,仿佛笼罩他的全身,他和小艾沉浸在绿色的悲伤里。气泡在驱赶着其它。
房間面向的缓坡,远方,老园艺师,他的师傅急忙地从荷塘边往茶舍奔去,平常,师傅不太习惯携带伞具。
本来,他们说好这天一起出门去看望师傅的,去往荷塘那边。现在,情况就是这样,像绿色的雨水流淌,情况也变得微妙起来。他内心发出一声感叹,不知道世界怎么了,或者说,他的世界到底怎么了。他和小艾之间,又像之前所有的爱情,像小婷,像所有的庸俗,真是致歉啊,一场战争又要翻山越岭。他想制止糟糕的事情发生,当晚,他就这样平静地躺下来,小艾陪着他的外甥女,他们没有在一起吃饭,也没有言语。
第二天的早上,夏雨初停,阳光甚好,椿树上有雀鸟的跳跃、鸣叫。
他来客厅的时候,小艾站在一张折叠桌前,穿着一条粉色的健美裤,桌子上摆着透明的花型玻璃盘,里面有苹果、橙子,她拿起水果刀,有一刀没一刀地削起水果。
小艾看见他了,她开始说话。
“你要赶去吗。”
“可能。”
“你对她。”
“朋友。”
“你以前说她是一头小鹿,你就那么确定?”
……
“你说!”
“可是你要知道,我们日子就是这样过来的。我们是年轻人。美国明星马龙·白兰度从那时候开始认识的,《午夜食堂》从那时候开始看的。嗨,爱情毒药迷人吧,我还能说什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哦,那你确实应该回去走走。”
“你是好女孩,”到这,他变得激动万分,情不自禁,他脱口而出:“到这一步,真是难过,好像让你觉得是说出反话。可是……”
小艾停了,到这永远地停了。
她削完苹果,开始切橙子,黄色的橙汁像蜂蜜,在阳光下闪亮,有点结晶,当她放下刀来,回头看了一眼卧室的他。她的目光在流淌,沉默中似乎有一些触及情绪的砂质。
他们再也不能说什么,小艾看了看阳光,芍药的叶子上挂满水珠,看起来成了夏末的珍珠。她刚削完水果,开始去另外房间换起衣服,她已经拎起背包,她要走了。
他充满内疚,从玻璃房的沙发上一直看着离开的小艾。小艾朝青草坡那边走去,她在草地上慢慢地走了一段,她有回头,但最终往前走了,等到到达马路那边的时候,她在和她已经熟悉的乡民打招呼,他们隔着马路打着手势,她笑了,可是五分钟后,她还是上了那趟经过村马路的中巴车。
一切都平静了?虚情假意地完结了?虚情假意这个词比先生最好形容了,他想去追,可是双腿灌了铅,这事,外面的阳光像白色的飞机机翼,平缓而残忍地飞了过去,安静,安静它本身变成了橙子。那粒黄色的橙子。他拿起小艾切好的橙子,吞了一瓣,橙子强烈地久违地刺激着他的味蕾。从另一边,从房间外面,叶与叶的齿缝之间,一头狮子从森林里……连带着狂风,他的手赶紧地抱着另一只手的虎口,左边的胳膊强烈地紧贴胸口。望着缓坡,他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那时从玻璃外忽然刮来一阵猛风,风声真是一声狮吼,像扑过来的狮子,张口就吞噬了神的声音。当他躺下来休息,惊人地试图抓住什么,他忽然想起他曾经写过一首诗歌《先生》:
当诗人不读诗了,诗人还剩下什么
留下月亮和光溜溜的石头
剩余石榴和餐桌上的月影吗
指尖溜过的。只有背叛的昨天回忆
亲爱的,致歉,过去像梦一样
只是留下空白的爱情和诗句
不多的日子,一旦它分娩了下来
记忆的事,再也不能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