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川
诗 人
诗人早就死了,死了很多年。
我不知道他在死之前有没有“从天空看到深渊”,我只知道,在他死之前,一直把一台录音机放在枕边,随时录下他想说的话,他要告诉世人的秘密。多舛的命运使持续的愤怒像一针针黑色的毒剂,不停地注入他体内,细胞疼痛地抖动——疼痛沿着神经抵达咬紧的牙齿。陈旧的血液在躯体内缓慢而滞重地循环,将所有的攻击力送达每一寸骨骼、每一根毛细血管、每一块皮肤挤压出的表情。而对外的攻击力早已经失去了靶子,除了空气以及身后的虚无,他身无长物。他身边再没有一个人,他占据在别人记忆里的空间已经被清场。他没有女人、没有孩子、没有朋友,少有几个例行公事的探视者,站在床边,像在告别一具遗体。
一阵清醒,一阵昏迷,他无法把控这两者之间的转换频率,却能深切感受到它们所造成的矛盾心情:昏迷可以暂时让躯体的疼痛消隐,但也剥夺了那根颤抖的手指按下录音键的功能。所有存在于这个僵硬躯体中的东西早已开始了渐次的蒸发,他所信赖的只剩下一根手指、两个鼻孔、一张嘴巴,三者的协调间,粗重而短促的呼吸在房间里回荡。他仍不愿放弃思索、声讨、怒斥和倾诉,尽管嘴里发出的声音已经含糊不清,尽管他想让天花板上飘动的幽灵显现出同情且虔诚的面孔。然而,他又向来鄙夷所有物种的恭顺、逢迎、忍耐和沉默,包括鄙视自己的虚弱和源自命定的艰难。
冬天,窗外的寒风吹进屋子,他瑟缩地裹在一床薄被里,身材瘦小得几乎看不出被子的隆起。他患了肠癌,做了手术,疼痛依然像敌人的脚步越逼越近,时间拉扯着谢幕般的乌云,即将覆盖他最后的“阵地”。他的诉说开始与疼痛博弈,在一上一下的撕扯中,胜负难辨,断断续续,状若波谷。他用一只手拼命抵住肚子,用另一手使尽全力向来访者示意那台录音机。没有人去按下那个破旧录音机的键。他已经不能再说话,呻吟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唯一动静,他用抖动的面颊发射着“永不消失的电波”。他要发表最后的演说,揭破事情的真相,让世界聆听他的声音,让人民记住一位诗人。他信任一卷转动的磁带,在他身后仍会以沙哑的声音宣告他的存在,直至永远。但他得到的只是些许劝慰——没人再愿听他唠叨,他的苦只属于他自己。
他一生结过三次婚,却没留下半个儿女。他一生只出版过一本诗集,用的却是一个港号。他生前结交过许多朋友,死后多年竟无人提起他。他对死后的事情寄予很大的希望,以为他的诗和声音是洪钟大吕,却不会想到,他唯一的文字早已经化作了垃圾。
他被人遗忘,销声匿迹。无人知道他的坟墓在何处,无人追究他的故居在哪里。他消失了,他没想到,他的消失是永远的。
他曾经做过我们年轻人的老师,他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那时候,只要他答应我们文学社的活动,从不迟到,无论多远,也无论刮风还是下雨。他总是抽着一柄巨大的烟斗,一边不停地点火,一边在吞云吐雾中与我们讨论诗歌。他不知疲倦、声调铿锵、滔滔不绝,总愿意拿他的诗作范例,告诉我们现代诗的写法。因此,我们或多或少曾受过他的影响。我们把他当作忘年交,当作老朋友,主要是因为,他会发出天真的、孩子般的笑。那笑声在破旧的小屋里缭绕,将冷冷的夜晚化作了暖洋洋的春天……
我们信奉诗人,甚至对他充满了崇拜。我们知道他是五十年代某名牌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上学时便有诗名。也是那个所谓诗名,让他很快被打成右派,流放边地,守望荒凉。他死里逃生,却不思悔改,仍旧写他的诗歌,终于被发现,那上厕所用的草纸上的斑斑字迹被人一把火烧成了灰烬,但诗歌的余火仍旧在他身上燃烧。
“我是中国最早的意象派诗人。”他告诉我们。在他那本薄薄的白皮黑字、朴实得近乎简陋的诗集里,我果然发现了几首根据回忆写下的诗,标明的年代很久远,也颇有几分意象派的味道。于是,我们夸赞他,装作不懂地询问他。他竟十分的得意,点着烟斗,猛抽几口,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出神。他的表情非常复杂,神秘莫测,在间或的微笑之后终于陷入持久的沉默。他的沉默与记忆有关,他无法抚平那些从未消失的起伏、塌陷、疙瘩、断裂、粗粝、刺痛、残酷……他的诗句像一叶孤帆飘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被翻滚的浪头打碎、吞没,连同他附着在诗句上的每一个字,笔画被无情地拆解,腌泡在苦涩的海水里,一如他生命的断章,无法再重组一次美丽的航行。
因此,无论诗人偶尔在我们面前表现得如何快乐、单纯,我总感觉他黑色的衣服和单薄的躯体里透出一股逼人的寒气。正是这种寒气最终要了他的命。他眼里揉不得沙子,容不得别人一丝缺点。他总要与人横眉冷对、剑拔弩张。他像修改自己的诗歌一样修改别人,结果,生命的笔最终被折断,而且被认为这笔是折断在他自己手里,固执与决绝消磨了他的魂魄,怨不得谁。直到最后他还是不服输,也不向自己的身体低头。
我曾经在他病后送给他一本道家修行的书,他认真读了,但又认真地摇摇头,说:“一切,都晚了。”
诗人死了。他并没有“从天空看到深渊”。他始终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要除去人类,至少是自己身边的所有丑恶。却不料在很多人眼里,他本身就成了一种“恶”,甚至连最好的朋友也不再理会他。人死了,朋友谅解了他,为他送葬,但都知道,他紧闭的眼睛后面的靈魂已经对谁都不肯原谅。他用了一生也没弄明白,我们这个五谷杂粮运化的身体既洁净,又污脏。
在这个城市,死去的诗人越来越多,而活着的诗人越来越少。世界在一天天进步,诗歌在一天天衰老。我怀疑,早晚有一天,这个世界不再会有绿色的树、蔚蓝的湖,不再会有翱翔的鸟、舒卷的云,不再会有忘我的朗读声,也不再会有发现诗意的、最最明亮且充满善意的眼睛……
诗人的世界关闭了。每个世界都存在于每个人的生命之中。“惟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
疯 子
一
在嘈杂喧嚣的城市街头匆匆行走的时候,经常会看到一两个目光散乱、垢面蓬头、破衣烂衫的乞丐模样的人,突然间发出一阵异样的声音,他们一边不停地挥手,一边重复着一句类似骂人的话,或清晰、尖锐,或混沌、模糊,表情激愤异常,却均无所指、不知所云,仿佛一阵阵胡乱扫射的子弹。那朝向空中的怒斥,永远是一个速度、一个节拍、一个音高,只构成着一个人的突发事件,只偶尔会引来几个人的驻足观望。
他们是疯子。浑身脏兮兮,乱蓬蓬的、肮脏的头发遮住肮脏、扭曲的脸,谁也看不出其丑俊,只见两道白白的目光横过街道、人群或天空。他们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这个世界上,边走边骂,边骂边走,这种类似自言自语式的攻击,不知道在何时、何处才能停歇。没有谁上前关心他们,投之以吃喝,赐之以钱币;没有谁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他们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对话者,更没有听众。他们在城市巨大的空间漫无目的地行走,浮现或消失于一片一片的人群、建筑和街区之中。也许,在寒冷的冬天,他们会忽然倒毙在地,无声无息地死去,像一只蚂蚁,不再发出任何声响,不再有一次喘息。
这是些什么人?每次看到他们其中的一员,我都会产生疑问。也许,不,我敢肯定,他们本不是疯子。他们的长相并不痴呆,非天生的愚人。他们是一只只脆弱的船,在生存的长河中遭遇了风暴、激流、险滩,颠覆与破损后已无法修复。他们其实曾经是与命运抗争的人,然而强大的命运像钢铁的盾牌挡回了他们所有的攻击,被挡回的子弹转而崩落在自己身上,颗颗致命。他们铩羽而归,垂头丧气,压抑、沉默、扭曲,不停地戕害自己的灵魂,扼杀了仅有的一丝勇气。也许他们根本就是不会使用语言的人,却在疯狂之后忽然得到了自言自语的能力。没人能理解他们的委屈,没人倾听,没人理会,如果得到嘲笑、挖苦或者咒骂,他们便有幸拥有了这世上唯一的反响,可惜他们并不知晓。我想,他们曾不停地在心里与自己辩驳过,对整个漫长的夜晚倾诉过,以厘清自己的清白和无辜,以诉说自己的坎坷与不幸。在长时间的自言自语中,他们的天空黑了,意识变得一片混沌,他们再也分不清自己与别人,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分不清好人和坏人。他们乾坤颠倒,神魂飘荡,冷热不知,香臭不分,脏净不明,终于成了半人半鬼的存在,孤零零地东游西荡,变成了一颗人间的微尘。
对于他们,行人唯恐避之不及,怕沾上污脏,怕熏着恶臭,怕招来不祥的晦气。如果他们的存在还能让人感知,那剩下的就只有厌恶,只有远远的躲避。他们的前生究竟造了什么孽?“……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即为消灭,当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但愿如此。如果有来生,我希望他们重复不断的那一句咒骂,能令他们进入无我之境、无余涅槃,换回来生的一身轻松。
二
我还看到过一位清醒的“疯子”,也是在城市的街头。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在这个城市的不同角落“游街示众”。所不同的是,他比那些真正的疯子多了三件“行头”:一杆在手中不停挥动的红色三角旗,一只放在嘴上不停吹动的哨子,一个挂在胸前写着大字的标语板。他的哨声和肢体动作就是他的“语言”、他的“讲演”;他胸前挂的牌子就是他要诉说的一切,他吸引行人驻足观看的“戏剧”。他的行为像真正的疯子一样疯狂,但真正的疯子不需要观众,而观众却是这个男人最大的需求,是他后半生最大的指望。
我断定他不是真正的疯子,他的行为有着明确的目的:揭露一个大型商场的商业黑幕,他不停地变换地点,以扩大传播的范围,扩大自己的声音。自从我几年前第一次见过他这番打扮后,他就是这样天天在马路上“上班”,春夏秋冬,永不歇息,把所有的期望寄托于时间——他还有小半生的时光与对手、与大街上的人空耗。他穿着整洁,意识清醒,每到人多的上下班时间,他才站在公交车站牌前拼命地挥旗、吹哨,而行人稀少的时候,他会停下来,与卖报纸的老头聊天说笑,而且极有礼貌。街头巷尾的摊主似乎与他很熟,并不把他看作疯子,对他竟像对老朋友一般亲切。他们居然也谈论股市行情,谈论国家大事,谈论大家都会谈论的天气。谈话的间隙,他也不忘挥动手中的旗子。他有着超乎寻常的毅力,虽然看上去已经五十多岁,但精力十足。从他的表情中,已丝毫看不出愤怒与怨气,看不出冲动与焦虑,他气定神闲、从容不迫,似乎拥有巨大的定力,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钢刀架于颈而不言悔。也许,他的愤怒和委屈早就属于过去时,他已经实现了从倾诉一己之私到要完成一个伟大使命的人生跨越,他要用剩下的岁月去完成良心驱使下的那个使命,那个使命就是他所有的人生价值,他一切的一切。
我忽然有些佩服他了。以一己之力与一个强大集团抗争,无异于蚍蜉撼树。他的声音掷地无声,毫无反响;他的表演就像没有幕布的放映机,不会成像,不会有剧情故事。但那对他有意义。他只想对得起自己,他用对别人来说毫无意义的执著塑造了对他来说最有意义的一切。他无须对任何人有交待,他只求对自己有交待。我常想,一个人的心力有多大?只要思想里有“不通”,只要灵魂深处有“迷”,只要还想“对自己有个交代”,那他就能九死不悔地坚持下去。
在城市的街头,我们每天会见到许多人。我们擦肩而过,彼此陌生。一个人来了,一个人消失,对于另一个人,这个人的存在近乎虚无。我们并不能彼此互证,也永远都找不到自己的究竟。
鸟 鸣
从一个边缘县城的温泉别墅走出来,在途经的一片树丛中忽然听到了众鸟的合唱。
在黃昏与夜色之间,春天的树冠被阴影遮盖,浓密的叶子更是遮住了所有鸟儿的身影。“宿鸟归飞急”,谁都没来得及看到天空那些密密麻麻翱翔的身影,它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栖息于纷繁交错的枝叶之间了。它们隐藏起团茸茸的身躯,似乎躲避进了树冠的最深处,而将急切或悠闲的婉转之声投射到清冷的空气中。我看不到它们群体中哪怕一员的存在,看不到它们的姿态与表情,那些嘈杂、尖利、短促、相互纠缠的鸣叫,仿佛是每一片树叶发出的,声音的数量巨大而琐碎,短促而脆薄,像一堆旧时代的银箔或发黑的硬币在相互摩擦、触碰——似乎声音在发光。
这是一群同类的鸟,发出的声音也雷同,但它们和鸣的交响却是如此盛大,以至于使人们联想到春天的五彩缤纷,即使在夜晚单调的光线和气温中,它们编织的音符也具有色彩与温度的生动变化和起伏,“漂移、散逸、浑融”,让我感受到某位思想家所说的“悦”。回想起所有经历过的类似的傍晚,在对时间的追溯和对空间的辨识中,对头顶上端的这群微小的异类充满感激和敬意。
令人困惑的是,它们的天地是如此广阔无际,为何还要选择靠近危险、在人类的城市里栖居?如果它们也具备人类聪明的大腦,也许早就找到了它们的伊甸园,而永远避开了在某一个年代对它们灭绝式的追赶与屠戮——好在它们并不是那些鸟儿的后代,它们没有继承被迫害的集体潜意识。它们依然乐于栖落在人类栽种的植物上、兴建的园林里、搭起的屋檐下。它们真是很矛盾的一群:既要躲避,又在接近;既要隐藏,又在暴露;既在撤退,又想占领。可难道我不是个矛盾的个体吗?我没有翅膀,只有两只瘦弱的、不能用以飞翔的双臂。我能发出更为复杂的声音,却总不能被同类所理解。我的双臂多是用来服务自己并为别人制造麻烦的,而我的嘴巴多是用来养活自己并为自保制造沉默的。因为没有翅膀,我失去了自由;因为有了嘴巴,我克服了思想。我与鸟儿们该有多大的不同啊!
但我能欣赏它们。我和它们在异乡相遇,却分辨不出它们有任何乡音。因此,我很怀疑它们是永生的鸟儿,在不同的地点不断地出现在我的岁月里,它们跟随我或等待我,只是为了鼓励我,并一再让我相信这个世界还有许多美妙之处。不然,怎么理解它们迎迓我的步履靠近时骤然而发的集体和鸣呢?它们大概最早是从《诗经》里飞出来的一群吧?它们在一册册打开的书页里飞进飞出,从每个朝代的时空里飞过来,飞进我的现世,再伴随我的来生。它们知道我不信任任何夜晚,在意识的混沌与逐渐丧失中,我会丢失自己,因此借一团绽放的树冠与一轮新升的明月一起,等候我的到来,并给予我善意的提醒:看看吧,世界还以原来的面目存在,一如你在白昼看到的一般。而在白天,它们无须如此,它们了解我的清醒——在生存的泥淖里费力挣扎,而绝不会轻易放弃。那时候,它们肆意地去寻觅更为美妙的天地了,了无牵挂。
可是,我并不经常与它们相遇,它们也并不经常伴随我的脚步抵达任何地方。我们只是偶然的邂逅,我们仍是彼此分离的存在。只是我会在每一个艰难的时刻想起它们,并深刻意识到寻找它们的意义。
狭窄的伊甸园
在一个梦中,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伊甸园,但我并未感觉愉悦,也没感到痛苦,虽然最后我感到了焦虑与逃脱的欲望。
那是一段两面被堵截了的河谷,四周围拢着断垣、矮堞,谷底植物茂盛、杂乱,疯狂地生长,并沿着河床往上攀升,几乎将塌落的黄土彻底覆盖,一眼看上去,就像原始人逃离后留下的城郭,与外界完全隔绝的部落遗产。
不知为什么,我分明知道这里曾经是一条大河的一部分,然而,在广袤的土地上奔流的宽展河流已经干涸。于是,也许是人为之功,也许是自然之力,一片废弃的封闭之地呈现在眼前。我也分明记得进入此地的时刻,是在夏末初秋的一个正午,阳光洒在浓绿的植物上,反射着刺眼的光芒,我感到一阵燥热。当我从东侧断垣间的一个豁口进入园子的时候,身体突然陷入巨大的宁静。
哦,这个简单的梦真的是难以叙述,我甚至已经遗忘了身后还有没有其他的人跟随,似乎只有我自己。因为刚一进入,我就感到了孤独和逼仄,以及措脚的艰难——我要在这里生存下去,我没有陪伴,弃园里除了或高或矮的树木、杂草,连一声蝉嘶都听不见。在突然发现它的惊奇与兴奋过后,我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如何走出去,或逃出去。
我沿着一条小径往河谷深处行走,视野一下子被植物吞没,光线暗淡如黄昏。不知走了多久,又转而向北面的高处攀爬——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在指示:北面土垣的斜上方,有一个狭窄的窗口。我知道,窗口外边就是我所来的世界。
很快,我把我的伊甸园抛在了身后,抵达了一个木框业已朽坏的极其狭小的窗口。一个前来接引我的人突然出现,他已经弯腰将脑袋探到了另一侧。他默不作声,也不施以援手。在他即将消失的时候,我也弓腰进入了窗口的木框。那木框粗糙得磨手,分明来自一个原始的年代,多处顺着纹理开裂,散发出木头陈腐的气味。我紧紧抓住,却怎么也不能把身子钻进去,我被卡在了那里,额头渗出汗水,浑身一阵燥热、烦躁,心头充满慌乱。此刻,我回转头看看身后的园子,对那片生机勃勃却寂寞无比的“遗产”充满了恐惧与厌恶。如此逼仄的伊甸园只是一座陷阱与监狱。
我仍旧在挣扎着,要钻出去。然而,朝我所来的世界那边望过去,我看到是一望无际的黑夜,那是虚空本身的模样,仿佛是一个外太空的巨大黑洞,所有的一切早已不复存在。
也许,我还能退回右侧脚下的伊甸园?抑或不管遇到什么,哪怕是彻底消失,也要向左侧的黑暗虚空跃去?在这犹豫的关键时刻,我从梦中猛然醒来。
真是庆幸。这是一个令我感到庆幸的梦。我对梦中涉足了一个陌生之地并不感到十分奇怪,也许它只是拼接了我小时候曾经看到的诸多情景。但它更是一个隐喻、一个意识深处的谜。它一直存在着,却一直隐身着。它只会在一个毫无意义的深夜突如其来地呈现出它的意义,却并不想揭示那个真实的谜底。它令我想到一部叫《楚门的世界》的电影,其结局总令我感到与梦中的结局相似:在一个封闭的人工世界中长大却全然不知的人,推开一座门,进入的是真正的现实世界——对他而言,也许是另一个世界,一切不能预知的世界,但绝不是虚假的幸福世界。
也许并非如此,我无所来亦无所去。我非楚门,我即楚门,人人都是楚门。如此,人人都有自己的伊甸,人人都在逃离与进入中迟疑、犹豫、抉择。然而,是逃离自己吗?还是逃离之外还有逃离,幻想之外还有幻想,存在之外还有存在?
很遗憾,我忽略了那条原本辽阔的河流,它曾经存在过,但它只留下了一座废园。只有梦中的色彩给了我些许安慰。
我恍然感到了庄子的伟大。梦之内与梦之外,哪一个更接近真实?它们不过是人的一体两面而已,彼此镶嵌,相互承担,合二为一。
一个狭窄、逼仄的伊甸园就存在于我的身上,而我也一直存在于它的围困之中。
责任编辑 张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