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雄文
一缕忧郁的香烛氤氲,从流光深处的春秋袅袅穿透而来,将这个温煦季节摇曳的青草、嫩蕊与鸟语,都裹上了些许清秋寒蝉的凄切与哀婉。
母亲早几天便一个人在屋子角落默然张罗着:几可乱真的冥币、元宝状的黄纸锭、张挂用的黄白纸幡、红黄细腰杆的香烛,一张张一份份小心摊开,皱者必定细细抚平,像摩挲刚落地的婴儿的脸,计算了一番躺在远处山头先祖们的人头,又一一分类码好,肃然放入竹篮间。至于同样不可或缺的爆竹、烟花,则是父亲准备的事。父亲还有一桩要紧事:每天翻着挂历,数着日子,隔些天便给我们兄弟几个打电话,叮嘱清明那天回来挂青。我们的回答从未迟疑过,大概真的岁月不饶人,某个早晚,额头沟壑已逼近黄土高原的父亲又依然如故。
儿时的记忆里,父母张罗的活,都是穿着对襟青布衣衫的祖父祖母干的。冥币不像眼下直接从外面店铺买现成的,而是由自家打造。先买来切好成型的淡黄草纸,多是乡间纸厂用稻草秸秆、芦苇或杂草囫囵制就的那种,粗糙而厚重;随后翻检箱笼,从某个角落拿出不知何年何代备下的铁制打纸钱工具。我印象深的一柄,粗笨而结实,暗淡无光,像祖父褶皱粗硬的手,长约9厘米,直径约3厘米。屋檐下的祖父又找来铁锤与砧板,铺好一叠厚厚的纸,左手紧握打纸钱工具,将下端模板按在纸上,右手举锤重击,一枚先祖们幽冥世界开支的圆形方孔钱便出来了。钱币在一张草纸上下排列,齐整而神秘。我常蹲在祖父身边,好奇盯着他的劳作。未打上钱币印痕的草纸,我还能取过来摩弄一番;祖父一叠叠打好放置一边,我便再也不敢伸手,觉得沾上了某种幽冥的气息。素来怕鬼的我,若非淡然自若的祖父在身边,恐怕早悚然而去。
那时的父亲与现在的我一样,觉得地下谋面或未谋面过的先祖们都已作古,身魂俱灭,挂青不过是一种自我慰藉的形式,素酒饭菜不曾吃去一口,香烛纸钱不曾领走一分,因而无可无不可。但近些年来,随着年事日高,身子大不如前,父母似乎生恐身后的寂寥与清冷,像当年祖父母一样日渐一日虔诚起来,一则给同先祖们的见面预热,二则给我们兄弟几个垂范。
多是天空挂满阴云,苦着一张脸,似乎要助人间悲的清明终于到了。父亲领着一大家子分坐两台车,带上给先祖们准备已久的礼物,开赴乡下的老家。许多年前的老宅是我们的落脚点,一直在家务农的大哥清早便到山上砍好了挂青用的树枝。老宅前后曲曲弯弯的田埂、山道上,也早已是一波紧接一波的人影,老老少少,肩挑手提,仿佛大年三十前几日的赶年集,或者儿时记忆里的生产队某个诸如修水库的“大会战”。好些过年都见不上的熟人,这时往往在山道荆棘丛生的拐角猝然相遇,寒暄几句,又各自分开,招呼自己地下的先人去了。
祖父祖母或者别的先人坟前,大哥先用锄头、柴刀修整杂草,然后插上一根枝杈繁多的粗树枝。头上堆雪的父亲则摩挲着刻上了我们名字的石碑,久久不语,面容有些悲戚。我知道,他又想起了许多往事,或许还有自己的身后事。我先前从不敢想象坟前的人群没有父亲的日子,却深知日渐衰颓的他乃至包括我自己,都终有这一天。这样一想,我蓦然悲从中来,沉默良久,也须臾间理解了地下不能再见的先人们。
一张张纸幡被人人动手的一家老少挂上了树枝,父亲手捧点燃的纸钱,用苍老的声音念着我们一行的名字,感谢先人们一年来的庇佑,叮嘱他们领走钱币。烟花与鞭炮声也在小弟的香烟前骤然炸响,我们在硝烟包裹的隐隐悲戚里一一跪拜、作揖。
硝烟散尽,四围山色似乎才忽然间露出了苍翠的真容。孩子们的眉宇间原本哀意无多,像儿时的我一样四散在坟堆前后,欢快地摘扯起了城里难得一见的鲜花、竹笋。妻子与弟媳妇们也深受感染,笑声里采起了满地都是的蕨菜、野葱。远眺,翠色满眼,屋宇、田野错落,人影绰绰,春的气息像浪涛一般在翻涌。
我一时阴着的脸也如野花般绽开了。时间长河里的生命之流或沉或浮,个体的生命有尽头,但蓬勃的生机总会在坟丘前尽情铺展,绵绵不绝。想着,我掸了掸跪拜时衣衫上的泥土,向草丛一块滴翠的野葱疾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