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伟
什么时代,锻造什么想法,这叫时代背景。
我不仅出生在唯一有半两粮票的省市———上海,而且发芽于吃不饱的时段,发育于经济濒临崩溃的时代。饿是全民减肥运动,穷是全国统一行动,为人处世“不得不”锱铢必较。工商业出身的母亲,励志名言是:“钱,不是赚来的,而是省出来的。”口头禅:“少一分钱,商店不卖给你。”说这句话的背景音乐:声泪俱下!配以动作片:言者拎起耳朵、听者踮起脚跟,最后一句补白:“听清了吗?”饭桌上掉一粒米,父亲一筷子打过来,哪怕掉在地上:“捡起来,吞下去!”顺口一句:“吃了不疼瞎了疼。”(瞎,山东话:浪费的意思)碗里不能剩一粒米、一滴汤,这是老李家的置顶家训。节约异化为吝啬,融化为血液。
改革开放后,饭桌丰富了,还是老习惯,不剩菜、不剩汤、不剩饭,理由,还是父亲的谆谆教导:“一米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到了吃穿有余的今天,这个习惯依旧惯性不止,结果:脸圆了、肚鼓了,曾经也是“庭树玉立”的“翩翩浊世一公子”,现在也成了“胡司令”。我的同龄朋友常常哀叹:“水平不高血压高,工资不高血糖高,职位不高血脂高”,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患病的突破口,就是最后一粒米、一滴汤。节约下来的钱,不够买药的。
真理与荒谬一线之隔,越位了就是荒谬。时过境迁到今天,有些节约就是浪费。
比如坐飞机,尤其飞欧美的,普通舱折扣很大,提前半年,对折以上,经济实惠之谓也,是很多人的选择。但这对于岁数比较大或身体欠佳者来说,坐经济舱是有些风险的,“小于必然,大于或然;小于人人奖,大于安慰奖。”因为十几小时坐着,血不断地沉淀,飞机停下,一起身抢行李,血液回冲,脑颅毛细血管迸裂,绝非小概率事件。住医院吧,因为自由行,没买保险;又偏偏去了世界上医疗最贵的美国,结果呢?经济舱不经济。当然,你也可以不坐公务舱,但必须买保险,这样,至少牛逼一回:“侬去美国旅游,我到美国看病。”否则,自掏腰包!你住不起宾馆,至少可以住得起医院啊。
上世纪的九十年代上海出现了商品房。早期商品房,五层楼,没有电梯,跃层等于六楼,爬上爬下“真生活”(挨打:比如小孩被父亲“男子单打”,或父母联手“男女混合双打”,上海话:吃生活)。顶楼等于帐篷顶,常常渗水,据说是世界性问题。所以顶层最便宜,贪便宜买顶楼,结果天天爬楼梯,膝盖坏了,到了退休,不敢下楼,因为下来上不来。结果呢,报纸不订了,思想退化了,同龄朋友不敢登门拜访(实际上不能登楼拜访)。老同学聚、老同事聚,一概婉言谢绝:被社会抛弃了。偶尔红白喜事不得不去,但无法交流,首先语速跟不上了,其次社会流行语听不懂,只叹:置顶公寓,囚徒生活。
有位年长一辈的朋友,动迁分配到17万元。他这辈子没见过巨款。2002年可以買一套内环内侧、二室一厅的新村公房,放到现在,升值几百万。这位仁兄早年离婚,孩子跟了母亲,他孑然一身,想得很美:将本金存在银行,借房吃息,每天下午到浴德池淴把浴,顺便修个脚,过上了食利阶级的生活。没几年,租费不断涨,家不断搬,越搬楼越旧、越破、越小,最后我在老北站的矮房子里见到他,进去找不到门,出来找不到路,只见他从窗子里伸出头,给我指路。
他的问题是:只看到眼下,没有展望未来;只是老百姓思维,不是银行家思维;只有经济学思维,没有金融学的思维。现代各国都是适度通货膨胀,预期涨价,工厂就会积极招工、开工,更多的人有了工资,用来消费,促进生产,国家可以收税,维持管理,这叫良性循环。
常见富婆们,坐着公务舱,到美国奥特莱斯买廉价过季产品。说穿了,这帮富婆还是穷人思维———便宜是第一理由。可结果呢?占了便宜,却买了垃圾。
要买过期货,应该去澳大利亚,它的季节与中国相反,那里冬天,是我们的夏天,于是,服装下架了,削价了,买好回到中国,过些日子正好夏天。这是穷人的门槛。倘若如此,我还是建议他们夏天去,大衣减价了,比买衬衣更合算,倘若裘皮大衣,差价可能赚来回机票了。
选自《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