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志远
市中心某家颇负盛名的肝胆肠胃科诊所。
“这是我前几个月,在另一家医院接受手术的资料。开完刀后,虽然有改善,偶尔仍有断断续续的腹痛。”病人拿着复印的资料,交给诊所医生。
医生推了推眼镜,仔细看着手中的文字报告,说:“手术前的诊断与最后的病理报告,确定都是阑尾炎,治疗的过程基本上没有问题,就如他们所说,术后偶有疼痛,也是正常的。”
看完病人所做的CT影像,他语气稍微停顿一下:“帮你开刀的医生怎么说?”
“前后有好几位医生来看过,都说我的阑尾发炎,建议要手术。”
“除了阑尾炎,他们没有说别的吗?”
他也发现肝脏的异常,不确定病人是否知道。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难道我不是阑尾炎吗?”见医生态度有异,病人问了一连串问题。
诊所医生沉吟几秒,内心相当挣扎。基于专业与责任,理应告诉病人自己所见,同时安排后续治疗;不说则有违良心,放任肿瘤生长,不做进一步处理的结果,有可能误了病人生命。他也知道,一旦告诉病人此事,间接指出前一家医院有疏忽,他并不想因为自己一句话,造成他人的医疗纠纷。更何况自己是基层医生,经常有将病人转至大医院的需要,得罪同行,对自己未必有利。此时,他陷入情理法的道德抉择。
心念电转问,他下了决定:“根据这份资料,肝脏有些令人怀疑的阴影,由于无显影剂的CT所能提供的信息有限,我无法做出判断。肝脏中有时存在着不明显的肿瘤,非得使用显影剂才能诊断。为了保险起见,我建议你重做一次彻底的检查。”
这些话讲得四平八稳,将其他医生可能没注意到的事,很保守地解释为自己的怀疑,既保护同业,又不损自己的专业与病人权益。密闭的诊室中,没有人听到他与病人究竟还谈了什么,只知道病人离开时,已经了解过去接受的手术并无瑕疵,虽然问题似乎并不在手术本身……
经过风平浪静的一周,治疗团队再度开会,大家必须讨论出结论。
当时手术的主治医生率先打破沉默:“无论后续是否有法律问题,回归医疗专业而言,我们应该针对这个疑似肿瘤的阴影,做更深入的检查与治疗。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若因害怕遭到究责而选择隐匿不说,岂不一错再错?”
“身为手术医生,我会负起最主要的责任,我主张诚实面对。”他语气坚定,显然在长时间思考后,有了决定。
看他心意已决,其他同事也不反对。无论主战主和,都得先告知病人,一方面解决医疗问题,另一方面,唯有知道病人的意向与诉求,才能为后续变化做准备。原先觉得事不关己的医生,听到有人愿意一肩扛起,跟着附和这个决定。
于是,他主动致电病人,告知数月前的影像检查有异常之处,建议病人立即回诊,以便安排后续治疗。
“我去过另一家肝胆肠胃科诊所,那里的医生说法和您一样,都说我的肝脏有些‘怪怪的,建议我再做一次使用显影剂的CT。”果然病人已经看过其他医生,发现了肝脏的异常,病人平静的态度令他不解。
“不过,你们口中所说的阴影,自我年轻时就有,当时已经知道肝脏里有两颗血管瘤,医生说,这是良性疾病,只要持续追踪就可以。”没想到病人有这段病史,原本他所担心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肝肿瘤这么重要的病史,你怎么没跟我说?”
“不好意思,我想着那只是良性疾病,而且跟我的手术无关,所以就没有特别告诉您。”
“过去有任何特殊疾病,应该详细告诉医生,否则很容易会误判。”心中的大石头终于放下,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了病人几句。
“我从来没有接到过医生主动打来关心的电话,你们的团队,真是太令人感动了,真的很谢谢您。”原本打这通电话的目的,是为了弥补先前的疏忽,意外获得病人的感谢……
放下电话,他心里为这整件事捏了把汗,暗自提醒自己,往后要更谨慎,庆幸自己选择勇于面对,否则还不知道要提心吊胆多久。
醫患之间的信任,建立在对彼此坦诚的前提之上。
(摘自《生死一念》中信出版社图/刘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