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孟克
在今年8月15日的印度独立日演说中,莫迪再次“超长发挥”,做了长达82分钟的演说。在莫迪之前历任印度总理的独立日演说中,最长的为尼赫鲁于1947年印度独立当天做的72分钟演说。而莫迪在其第一个任期的5年内就已经力压开国总理包揽了独立日演说时间长度的“前三名”,这无疑凸显了莫迪鲜明的个性、独尊的地位与超强的自信。
2014年,当莫迪率领印人党在人民院(下院)选举中凭一党之力拿下超过半数议席,一举打破了1989年以来印度没有任何一个政党能够获得人民院过半席位数的局面。接下来,印人党又在地方選举中赢得了一场又一场的胜利,现在印人党已经在全印29个邦(包括所谓“阿鲁纳恰尔邦”和“查谟与克什米尔邦”)中的19个执政或参与执政联盟,涵盖全印9亿左右人口。反观印人党的老对手国大党,其不仅在2014年的人民院选举中仅获得44个席位,而且在接下来的一系列地方选举之中丢城失地,被莫迪讥为“PPP党”(旁遮普—本地治理—家族党)。那么,究竟是什么因素导致了老牌大党国大党的衰弱?又是什么助推了印人党的崛起?莫迪在这一进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本文试图对这一系列问题进行解答。
各种政治势力的崛起或者衰弱,从根本上是由其社会基础的消长决定的。曾经领导了印度民族独立运动的国大党衰弱的最根本原因正是其社会基础的不断“剥离”。传统上,村社是南亚次大陆上最主要的社会、经济、政治单位,普遍通行印度教—种姓制度。低种姓依附于高种姓,高种姓担负着给与低种姓庇护的道德责任。在建国初期的1947?1965年,国大党主要是依靠村社中的高种姓、通过封建依附关系获取选票的。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扩展和国家能力的扩大,村社制度最终走向解体。在社会不断分化的进程中,种姓日益成为了印度国内政治领域最重要的动员结构,这就促成了种姓政治的兴起。
种姓制度由来已久,但种姓政治的全面兴起则是一种现代政治现象。从各个方面看,农业种姓都构成了当代印度在政治上最重要的社会集团。在所谓的农业种姓中,起领导作用的是通过拥有大片土地、经营农产品加工业、小商业、乡村工程承包、农产品收购销售而有一定经济实力的地主和富农。数量庞大的、占有小块土地的小农负责冲锋陷阵并构成了庞大的票仓,他们受制于季风农业的不稳定性而不得不依赖于政府在化肥燃料用水等方面的补贴、农业贷款,以及收购保证价格方面的支持,这种对政府“施舍”的高度依赖正是小农种姓凝聚力的支柱。农业种姓具有强烈的地域性,主要作为各农业种姓联盟的新老人民党先后建立、先后分裂的历史就是明证。农业种姓政党也构成了印度地方政党的主体。
面对各农业种姓政党的崛起,自1966年开始领导国大党的英迪拉·甘地重构了国大党的政治基础。受西式教育,位于印度社会顶层的印度西化精英构成了英·甘地国大党的领导力量。他们开始发动因为农村资本主义发展而越来越多地被抛入自由市场的底层农业劳工种姓,其主体是达利特(即所谓的“贱民”,又称“不可接触者”、哈里真等)。这些农业劳工种姓多在农业种姓的农场上干活,他们在失去了封建锁链的同时也失去了保障,生存状况实质上变差了。与此同时,国大党试图通过扩大公营部门来容纳更多的支持者,这也正是英·甘地推行激进国有化运动的重要背景。自英·甘地时代以来,国大党就将自己的权力基础建立在了底层农业劳工(达利特)、公营部门雇员和西化精英联盟的基础之上,这种策略直到今天仍未发生重大改变。
但是,英·甘地的激进政策在两个方面引起了反效果:第一,农业种姓几乎全部站在了她的对立面,致使其在1977年人民院选举中遭遇挫败;第二,她的政策违悖了经济规律,使得印度陷入了经济困境。1980年再次执政后,英·甘地不得不在实质上启动了印度政治经济改革的进程,之后的改革也成为了国大党执政基础进一步被“剥离”的进程:自由化、私有化的改革缩减了公营部门雇员的规模;潘查亚特改革、对“其他落后阶级”的教育和公共部门职位保留政策都增强了各地方种姓政党的实力;如大众社会党之类的达利特政党也分化了国大党的社会基础。与此同时,苏联解体和国际社会主义运动陷入低潮的态势削弱了国大党立党意识形态的感召力;自由化改革带来的经济机会诱发了贪腐,使国大党在群众心中的形象大为受损;国大党选战成绩的“每况愈下”也削弱了其作为“唯一能带来稳定与统一政治力量”所拥有的政治能量。
在国大党的政治基础不断“剥离”的进程中,奉行印度教民族主义的教派主义政党印人党却不断走向了壮大。印人党赖以立党的印度教民族主义宣扬 “印度教特性”(Hindutva),其最初更多的是印度知识分子对西方殖民主义压迫和次大陆泛伊斯兰主义的一种回应,也契合了当时风靡全球的极右翼民族主义浪潮。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很多印度教民族主义者曾赴德国、意大利等国学习观摩。这也说明,与其说印度教民族主义是要回到印度文化的传统,还不如说其是对西式民族主义的一种模仿。印度教民族主义的主要关注点偏离了“解脱”和“梵我合一”这两个传统印度哲学亘古不变的主题,它主要寻求在现实世界中确认“我者”和“他者”的关系,并进而达到团结“我者”的目的。印度教民族主义理论也因此主要致力于通过一些简单易懂的方式“划分敌我”——比如吃不吃牛肉,并致力于通过“再创造”历史来建构“印度民族”的身份。
在村社占主导的传统印度社会,印度教民族主义显然没什么社会基础,印度教教派主义政治势力长期以来仅仅代表了在海外饱受歧视的印度侨民和印度国内破落或感到地位受到威胁的高种姓的声音。其中的高种姓支持者是否真正理解了创造印度教民族主义知识分子的意图也值得怀疑,他们只是将其理解为要恢复他们按照印度教传统应有的“优越地位”。但随着城市化、工业化的推进,印度教民族主义却在城市不断扩展的贫民窟中找到了自己的支持者。随着人口的增长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农村影响的不断增大,大量破产的流动劳动力涌入城市。这些被从传统封建庇护关系中“解放”出来的人,又被抛入了看似有着无限机遇、实则缺乏基本保障的、残酷的资本主义丛林竞争之中。也难怪他们会希望自己被纳入一个更高、更强大的共同体内,分享这个共同体的荣誉,并从这个共同体获得庇护。印人党所获得的支持越来越倾向于在城市集中证明了这一点。
在以上各种力量的共同作用下,1989~2014年间,印度形成了国大党、印人党两大全国性政党对垒,各种姓政党在地方层面分立的政治格局。随着印度的政治社会经济变革不断走向深化,印人党的政治基础仍在不断扩张,莫迪正是在这种态势下接手印人党的。
正如英迪拉·甘地重构了国大党,莫迪和其最亲近的助手、印人党主席阿米特·沙阿也重新“发明”了印人党。莫迪与英·甘地的共同点之一正是双方都在印度政治经济局势发生变迁的情况下,重新构建了党的政治社会基础。
首先,莫迪致力于推动经济改革,改善印度的营商环境,莫迪的政治形象也主要是建立在发展之上的,发展是其几乎所有演说的主题。这无疑使莫迪收获了大资本的支持,也燃起了很多印度民众对美好生活的期待。
其次,莫迪和阿米特·沙阿还加强了针对底层农业劳工阶层——主要是达利特人(也是国大党的主要政治基础)的工作,他们多在农业种姓的土地上打工的状况及这带来的双方矛盾构成了印人党切入的基础。
第三,莫迪还加强了对东北诸邦(包括锡金邦和所谓“阿鲁纳恰尔邦”)的工作。以7月30日被印度最高法院核准、由阿萨姆邦政府公布的国民登记公民名单(NCR)为标志,莫迪已经基本上把东北诸邦各派都纳入了自己的联盟之内。一直以来,印度东北诸邦的本土政治势力最为关注的就是所谓“外来人问题”,即主要来自孟加拉地区移民对当地的冲击,背后涉及当地部族政治势力对林权、矿产开采权和地权的要求。在7月30日公布的NCR中,有高达400万主要来自孟加拉地区的“非法移民”将被驱逐。NCR最主要涉及的其他方是通行孟加拉语的印度西孟加拉邦和孟加拉国。西孟加拉邦历来就不在印人党的势力范围内,因而也就无须太过考虑其感受。孟加拉国方面,莫迪通过2015年的访问以对孟有利的方式一举解决了印孟两国的领土争议问题,并在水资源分配、交通运输、电力等方面给与孟极大便利。目前孟加拉国谢赫·哈西娜政府在国内的主要对手是政治伊斯兰势力,亟需印度的支持,本次NCR事件中孟外长阿拉姆只是很低调的说这是印度的内部事务。
第四,在教派主义煽动方面更加注重方法。在莫迪执政时期,印人党更多的把教派主义煽动的任务“外包”给了莫迪团队以外的政治势力,例如北方邦首席部长约吉·阿迪亚纳特和中央层面的印人党发言人萨比特·帕特拉。莫迪甚至准备在公众场合将教派主义煽动与国民志愿服务团相切割,但在煽动的力度方面上却有增无减。本次NCR事件中,印人党内部的教派主义势力就鼓噪称其目的是为了驱逐印度国内的“罗兴亚穆斯林”。在利用NCR稳住东北诸邦的同时,亲国民志愿服务团的非政府组织“我们是公民”还在8月6日向最高法院提起了废除印度宪法第35条A款限制外邦人在“查谟和克什米尔邦”(印控克什米尔地区)活动的诉讼。这引发了整个克什米尔山谷的罢工、罢市、罢课。实质上印人党根本不关注这个诉讼能不能通过,其目的只在于借机尽可能的进行教派主义煽动。这也显示,在莫迪任内,印人党与教派主义组织国民志愿服务团的协同程度大大增强了。印人党还将这种煽动裹挟在了现代话语之中,如废除宪法35条A款是要推动当地招商引资,废除朝觐税是为了平等,废除“三声离婚法”(triple talaq)是为了妇女权益,这使得那些反对印人党教派主义煽动的人显得既“反印度教”又“反动”。目前来看,这种教派主义煽动策略非常成功。首先,其使印人党垄断了“代表印度教”的权力。其次,这使国大党非常尴尬,穆斯林也是国大党的重要票仓,但如果国大党发出了支持了穆斯林的声音其就是“反印度教”,如果不支持那就是“伪世俗主义”。最后,印人党通过将火力集中于逊尼派穆斯林、通过废除“三声离婚法”拉拢穆斯林妇女,成功地分化了印度的穆斯林群体。
第五,打造莫迪个人“超级英雄”的形象。目前,莫迪在印度受欢迎的范围已经超越了特定阶层,各个群体都存在着庞大的莫迪“粉丝”。莫迪曾在国民志愿服务团内担任“全职宣传干事”(pracharak)职务,履行这个职务的人必须终身不婚并始终保持艰苦朴素的生活。这就给莫迪加上了苦行者的光环,符合印度文化的传统审美。为了争取年轻群体的支持,莫迪还通过各种场合展示自己的“男性魄力”,打造强有力领导者的形象。
最后,打造总理直通个人的福利体系,力图把各地方政党这个“中间商”踢掉,直接争取民众。莫迪在今年独立日演讲中高调宣布的总理全印医疗保健体系,之前的总理印度人民财政支持体系和力推的基础公民认证识别系统就是例子。
经过以上步骤的改造,当前的印人党已经成为了有“超凡魅力领袖”莫迪领导的,由大资本、城市贫民、高种姓、东北诸邦部族势力、部分农业劳工和莫迪“粉丝团”构成的超大型政治联盟,其基础之广甚至超出了英·甘地时代的国大党。
那么,这个莫迪和阿米特·沙阿倾力打造的大联盟,在即将到来的2019年人民院选举中,可能会有怎样的表现呢?从当前印度的政党政治格局看,基本可以确定印人党的主要政治盟友包括人民党(联合派)、特伦甘纳民族党和东北民主联盟各党。在国大党的团结进步联盟中可能的伙伴则包括:人民党(世俗派)、民族主义国大党、社会主义党、大众社会党、国家人民党、印度穆斯林联盟、喀拉拉国大党各派和德拉维达进步联盟。由于草根国大党和以印度共产党(马克思主义)为核心的左翼势力存在根深蒂固的矛盾,国大党在两者之中只能择其一。在南部的比朱人民党、泰卢固之乡党、全印安纳德拉维达进步联盟很可能将维持骑墙态度。从最近激烈攻击印人党的一系列表态看,湿婆军有可能退出全国民主联盟,但也可能是在向双方试探和要价。在德里执政的平民党基于其强烈的“反对政治”色彩,很难加入两方中的任何一方。
印人党的强势地位,使其在印度政党政治的“结构力学”中遭到了一些麻烦。如目前印人党面临的最大威胁在北方邦,社会主义党和大众社会党结盟的前景可能会严重限制印人党在这个人口超过2亿大邦中的表现;再比如在马哈拉施特拉邦、北方邦和古吉拉特邦,国大党联合其地方盟友鼓动马拉塔、贾特和帕提达尔之类的农业种姓起来反对印人党。尽管有这些麻烦,但印人党的胜面看起来还是更大一些。长期以来,印人党奉行拉拢分化地方政党、全力打击国大党的策略,致使国大党遭到了严重削弱,这就相当于打断了反印人党联盟的脊梁。国大党当前还限于新老争执(拉胡尔·甘地提拔上来的年轻人与老党员)以及地方和中央(尤其是与喀拉拉邦地方组织的)的争执之中。国大党还越来越多地开始依靠农业种姓,而农业种姓的“地域分裂性”对全国性政党来说无疑有潜在危害性。团结进步联盟潜在的政党联盟内部也存在着很多矛盾,例如草根国大党主席班纳吉“志不在小”,其很可能会与拉胡尔·甘地争夺“领袖地位”;国大党与左翼政党在喀拉拉邦是主要竞争对手,且这个邦的席位对双方都至关重要;再比如调节社会主义党和大众社会党这对“老冤家”之间矛盾的问题。国大党的另一个问题是缺乏资金,因为在地方执政通常是政党经费的重要来源,这个问题在印度选举“金币战”愈演愈烈的背景下尤为严峻。
当前,阿米特·沙阿正在发挥他强大的组织能力和过人的精力,为印人党在2019年人民院选举中获胜而秣马厉兵。早在6月,沙阿就已经开始了他的全国行程,计划在三个月内亲自过问543个竞选席位中每一个负责人的任命情况。他还要求每一个席位成立一个由11人组成的“选举准备委员会”,要求每一个委员会向他本人汇报当地主要的政治议题和政治状况。沙阿甚至要求,各席位的选举工作应该细化到每一个投票箱。这种精细的组织,在印度的政治历史上是前无古人的。莫迪可以说是已经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但就算是莫迪也不得不面对印度本身存在的一些桎梏。首先,莫迪新增大量就业的承诺可能很难实现,这不是莫迪个人努力能办到的,而更多地取决于印度在国际资本主义分工体系中的地位。其次,印度经济的增长有赖于对西方的出口,印度经济的稳定运行有赖于中东石油的持续供给。当前西方贸易保护主义的兴起与中东局势的恶化无疑给印度经济的前景蒙上了阴影。第三,当前印人党肆意地进行教派主义煽动,玩弄宗教感情,看似收获了政治利益,但这种行为无疑有玩火自焚的风险,考虑到印度经济高度依赖来自海湾地区侨汇和石油供给的事实尤为如此。第四,其政治社会联盟中存在互相冲突因素,如其中的高种姓永远也无法抹消对其他低种姓的歧视,如大资本和城市贫民之间的阶级矛盾长远看也难以调和。最后,莫迪及其代表的印度教民族主义势力的崛起无疑代表了种姓制度在资本主义发展的背景下不斷走向衰弱的现实。种姓制度虽然阻碍了印度资本主义的发展,但其也构成了印度社会最重要的稳定机制。当巨大的财富和不稳定的妖魔鬼怪随着“改革”这根魔杖一起被召唤出来时,莫迪这个“魔术师”将如何加以妥善应对,仍有待历史的检验。
(作者为《世界知识》杂志编辑、记者。特别感谢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张书剑对本文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