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波
在县志看到刘耀东的名字时,我并不知道这个人是我二爷,直到前几年回老家跟表叔葛应生说起二爷,才知道二爷原来是个被记入历史的抗联英雄。
我家祖籍河北,民国三年,太爷担着货郎挑一路北上,在“三肇”地带的碱沟屯落脚,开荒种地,繁衍生息。太爷娶当地王姓女子为妻,先后生下我爷、二爷、三爷和四爷,还有两个姑奶,辛勤劳作把日子过起来,拴车买马,置办房地,虽然不很富足,但也算得上温饱有余的大户人家。
到了二爷七八岁的时候,前屯张大围子地主张金富开办私塾学堂,太爷看几个儿子顶数二爷灵气,就把他送到学堂学文化,以图日后靠二爷光宗耀祖。可二爷“不是那里的虫鸟”,只念过不到一年的私塾,就被先生踢回了家。表叔葛应生也就是二爷的亲外甥一提这事,就笑眯眯地说,“我姥爷为他可没少操心。”当然是说二爷不听太爷的话,跟二爷一同念过私塾的申瘸子也这么说。
“你二爷忒浑,不是省油灯。”申瘸子活着的时候,多少次这样跟我说。申瘸子算得上有文化的人,说话有板有眼,记性也好,对过去的事,说得头头是道。他几岁时被狗咬过,落下残疾,说话总是笑模滋儿的,一说话就:“哎呀,说起那刘耀东,那乐子事可多了。”申瘸子活到八十五岁,前些年,我还常去看他。申瘸子摇着头说,如果刘耀东能用心念书,我们谁都比不上。他对我说,私塾就设在地主张金富家的西厢房里,一共十多个学生,都挺听话,就你二爷马群里尥蹶子。记得那天我们写的是一个人字,你二爷偏偏在人字底部弄出俩点儿?“你猜,人家咋说的?”申瘸子忍不住哏哏地笑。止住了笑,他说,你二爷说那是人拉的屎。还说,“是人就得拉人屎。”教书的崔先生用戒尺打你二爷的屁股蛋,啪啪地响,打一下,大伙就都一激灵,可你二爷一声不吭,还冲我们挤眉弄眼地笑。有一天,崔先生一本正经地讲论语:“子曰,言必信,行必果。”又问:“这句话,白话怎么讲啊?”我举手便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姓王的王大下巴说:“一诺千金,言而有信。”崔先生不住地点头。他瞄了你二爷一眼,说,刘耀东你说。“人不是牲畜,嘴不是屁眼儿。”你二爷回答得干脆而响亮。崔先生刚说出“你……”,却把脸背到墙上,噗哧地笑了。申瘸子说,这一次,你二爷没挨板子。可有一天,他却挨了崔先生一顿重重的板子。那天崔先生午睡起来,大家都捂住嘴巴看崔先生。崔先生有点蒙,你二爷装模作样地摸下巴,崔先生也下意识地去掳胡子,扑了个空。顿时就急了:“谁干的?”
“是刘耀东。”举手的同学叫王兜齿儿,他勇敢地站出来揭发。原来是你二爷趁崔先生睡得熟,用剪子把他的胡子剪掉了半截。这回,你二爷被开除了。
没啥事干,二爷就到处游逛,干了不少混帐的事。他常把大鹅嘴掰开支上木棍,抓了鸡爬到树上往地下扔,闹得鸡飞狗跳。我爷活着的时候,不只一次提过,说我太爷隔三差五打二爷,有时用手打,把手都打肿了。有时用棍子,把棍子嘎巴打折了。“那可是个死皮子啊!”我爷在说二爷这段往事时,瘪着嘴直乐。当时他倚在我家炕梢的山墙上晒太阳,几条青筋拢在脑门子上。我爷说,就这样,你太爷也没死心,几次想再找个“恶一点”的先生,他不想让你二爷“当个睁眼瞎”。你太奶倒是一碗水看透,说你二爷根本不是个能坐住板凳的人。
“也是没办法,才让他去学的木匠。”对后来二爷到丰泽镇学木匠的事,我爷说了很多,表叔葛应生也略知一二,但说得不是很清楚。听我爷说,二爷认的师傅姓武,外号叫武老撅子,别看这人小骨棒,说话声哏在嗓子眼儿,但有主意,做人也讲究。我爷说,他跟你太爷去过武家木匠铺,二十几间青砖大瓦房,石头大院套方方正正,院子宽敞而平整,堆着小山一样的松木方子,拉锯声哧哧作响。挨着十字街,十字街西北角上,是伪警察署,青砖垒的高墙,黑铁门,上面用白漆写的“东亚共荣”几个大字,挺老远就能看得真真亮亮。十字街的东北角,是伪满中央银行丰泽镇支行,石頭垒的房子,月亮门,窗户拦着手指头粗的钢筋。门前站着拿长枪的警察,戒备森严。镇子的西南角上是伪满监狱,高墙上密密麻麻地缠着铁丝网,岗楼上的人端着枪来回走动。我爷说,那武师傅可是个大好人,当年你太爷去买扬场锨,喝多了酒,把钱褡子落在武家,虽然里面就剩两张绵羊票子(当时流通的钱币),但人家武师傅撵了几里地,才把你太爷撵上,还了钱褡子,又塞给你太爷一把洋杈,说是天黑了,遇到狼,也好有个防身家什。这就欠了人情。年跟前儿,你太爷特意扛上一脚猪肉,去武家谢恩,就这么着,跟武家有了交情。我问过我爷,二爷书都没念好,学木匠就能成?我爷说,好像是你二爷被私塾开除后一个月那咱,有一天武师傅来咱家,看你二爷正蹲在地上做木头夹子,菜刀斧子锥子剪子都用上了,倒是做得像模像样。武师傅就跟你太爷说:“这小子心灵,要不想下庄稼地,送我那学木匠吧。”
对二爷过去的事,我总想刨根问底。那年,在联产承包组当会计的申瘸子来我家送分红钱,我又跟他说起二爷的事。这人一说二爷话就多了,“那人,胆子也忒大。”那时,我在镇里上学,赶上放暑假,总是缠着申瘸子讲二爷的奇事,但他没说过二爷暗通抗联。他一说二爷,眼睛就放光。当年,你二爷也就十四五岁吧,那么老远啊,大半夜就敢往家跑,因为大事还值当,就因为惦记房檐上家雀儿窝里下的马尾套,看套着家雀儿没。那丰泽镇离碱沟屯有二十多里,就一条羊肠小道,中间连一户人家都没有,连绵的草甸子,齐腰深的荒草,碰不到兔子大的人。野狼成群,呜嗷乱叫,别说走黑道,大白天都瘆得慌。“那人,咋就不怕呢。”申瘸子说的刘耀东,简直就是个神人。他说,你二爷不但胆子大,跑得也快。“那人,不是凡人。”说二爷,申瘸子总是神秘兮兮。他说,他看过我二爷脚心上长的一撮黑毛,一捺多长。“那不是飞毛腿,那是啥?”申瘸子认定我二爷就是飞毛腿。他说,有一次你太爷得病,鸡叫了,你二爷奔丰泽镇去买药,太阳刚出三杆子多高,他就回来了,把两包药往炕上一放,像是去了趟茅楼,除了身上落了尘土,看不出是个跑了四十多里路的人。申瘸子他爹对相术很在行,他在张大围子学堂看过二爷,别人说刘耀东一无是处,他却说可别小看了这个“小二溜子”。这家伙额头虎角清奇,天庭饱满,寿带绵长,有秀外慧中之相。要说不足,就是明堂略短,耳门稍凹,如无这些折损,必是成就大事之人。不过,此人心善,虽前半生波折,但后半生平安,可善终。后来,申瘸子他爹的话果然应验,但在当时却没几个人相信。
二爷十六七的时候,我太奶得了一场大病,七八天水米未进,直溜溜躺在炕上,就剩一口气了。院子摆的大红棺材,盖儿半开着,就等着入殓了,两个姑奶使劲地哭。申瘸子说,真奇了怪了,人说不行就不行了。“没你二爷,你太奶怕是早归天了。”申瘸子是说二爷给太奶借寿这档子事。那天,我家屋里屋外全是人,亲邻们忙着太奶的后事。申瘸子他爹凑上来,扒开太奶的眼皮,左右端详,他说看这人不像阳寿已尽,该是有啥说道,先别往外抬,赶快找西屯的王大仙看看。这时,二爷回来了,他跟师傅武老撅子在江南郭尔罗斯建一处宅子,得到信儿,就急着往家赶。他进了院,看我爷和我三爷他们正抬着太奶往棺材里放,就上前拦住。我表叔葛应生那时还小,但也记事了。他说我二舅(二爷)上去一把就把我大舅(我爷)拽住了,急头白脸地问:“你把妈往哪抬?人还没死呢!”我大舅就哭唧唧地说,老二啊,妈不行了!表叔葛应生说到这,还掉了两个眼泪疙瘩。他说二爷狠狠地白楞我爷一眼,大声喊:“我看谁敢抬。”别看你爷是当家的,但他就怕你二爷,你二爷上来犟劲,谁都整不了。请来的王大仙看过太奶,说人还有救,只是有一样,怕谁也做不了这事。她闭眼睛摆弄手指头,“还得快办,领人的鬼差在门外催呢!”二爷说,你快说,咋办能救我妈的命。“没别的招儿,借寿。”申瘸子当时在场,他说王大仙说得肯定,就看有没有人肯把阳寿借给太奶。对借寿这事,申瘸子说那是瞎扯,要能借寿,皇帝活一万岁也死不了。但既然有这么一说,谁真孝心假孝心就现了原形。按迷信的说法,长子给妈借寿最好,但我爷皱紧眉头不吭声。用表叔葛应生的描述,我爷当时汗都下来了,腿也直抖。我二爷问:“你怕割肉?还怕折寿啊!”我爷还是一声不吭,就蹲在地上挠头。“妈生咱们时,疼不?闯了鬼门呢!”二爷脸憋通红,“我不怕,少活几年算个啥?妈还没享到福呢!”
申瘸子对二爷给太奶借寿的事说得很详细,不像表叔葛应生说的囫囵半片。听说刘老二要给他妈借寿,全屯几百号人都来了,那天日头爷往死里盯人,人都睁不开眼睛。“你们老刘家院子到屯西南的小庙,都插了小黄旗,路过的井啊,老榆树啊,还有碾盘子,也都披上了红布,那整的,可神秘了。”申瘸子说,二爷搀着一身披挂的王大仙,王大仙微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大伙都说,“这跟上天沟通呢!”申瘸子摇头笑,他跟我说,那时候的人,咋那么愚呢?他又说,我一点也没说瞎话,那时让你二爷替你太奶死,他能干出来。小庙前,点上高香,烧过千张纸,刘家的孝子贤孙都跪着。“我可从来没见过那阵势,”申瘸子又啧啧嘴。我表叔葛应生说,他那时小,钻在大人腿缝里看,那王大仙使劲地敲腰鼓,系在身上的铃铛哗哩哗哩地响,把他吓坏了。多少年了,申瘸子还能把二爷说的话记着,我挺佩服他。原来,他记了一本“屯志”,纸都黄了,毛笔字却公公正正,上面有二爷给太奶借寿的“记载”,我看过。“孝子致天辞”一段写道:肇县丰泽镇碱沟屯刘门孝子耀东愿以其身之肉敬天地、表心意,求玉皇大帝开恩,求阎王尊神准许,天地诸位大仙保佑,再赐刘氏老夫人阳寿十载,其子耀东虔诚之至,愿折己阳寿以敬生死定律之铁规,今生后世必将积德行善,福及众生,求报天恩。我表叔葛应生说不这么全面,但他对二爷割肉的场景却记得牢固。“小刀子锃亮啊,上小腿肚子上就割下一块肉。”表叔葛应生激灵晃了一下脑袋,“足有巴掌大。”像割了自己的肉,看热闹的人,有人“哎呀、哎呀”地叫。说二爷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一声都没吭。说来也怪,二爷的肉刚放到供桌上,家里就跑来人报信儿,说太奶睁开眼睛要水喝。“真的又活了十年。”申瘸子说这事有点蹊跷。
今天看来,借阳寿只是一个传说,是人们为了满足好奇心编的一个故事而已。
我爷说过我家那支快枪的事,跟我爹与我说的差不多。枪是二爷半夜拎回来的,他身上有血。听说家里不少人问过二爷,但他对这支枪的事只字不提。表叔葛应生告诉我,问这事,你得找张金富的后人,他儿子能说明白。张金富的儿子叫张承业,也是一个驼了背的老头了,一说话小眼睛直挤咕,他很乐意说那段历史。“以前,张大围子前后四五里地,都是我家的地,雇了二十几个伙计。我家对伙计好啊,粘豆包蘸白糖管够造。”张承业说他爹人心善,穷人也不骂他。他还说,那时,张大围子的围墙两个人摞起来都够不到顶,厚有一米,用黄土掺圪囊夯实,干透了,抹上碱土泥,特别结实。他家和住户有十几条枪,土匪瞎惦记,就是不敢来抢。对曾经显赫的家世,张承业很自豪。他说,那时谁家想搬进张大围子,我爹说了,不带一支枪来门儿都没有。我问他,我家是怎么进的张大围子,张承业肯定地说,你家也带来一支快枪,听我爹说,还挺新呢。再问枪的来历,张承业就说不清了,他说他爹活着的时候,只是说过白老道的死跟你二爷有关。要这么说,二爷当时在丰泽镇跟武老撅子学木匠,能掌握伪警察的动向,说他杀了白老道,是有可能的。“白老道没少帮日本人祸害中国人,死有余辜。”白老道在丰泽镇伪警察署干事,当地人都恨他。他犯下很多罪,包括本县著名抗日志士潘争一家三口人被害案,就是他向日本人告的密。尽管张承业没说那支枪就是白老道的,单说二爷跟杀白老道有关,这就够了,至少证明我爷和我爹的话不是望风捕影。
没想到的是,在《“三肇”抗日传奇》一书中,竟然有白老道其人。说他被抗日爱国会成员所杀,死在丰泽镇到碱沟屯的荒草甸子上。死得挺特别,是被人挖坑埋的,并且大头朝下。至于白老道为啥独自去荒草甸子,只介绍一句话:他经常赶在下半夜去尼姑庵会情人。我找到书的作者,他叫李默然,此人长了一脸横肉,说话却是慢声细语。“我知道刘耀东这个人,”李默然说他当年采访卢老爷子时,就听说过,后来又在县志上看到过。我说那是我二爷,李默然有点惊讶,他说这个人可了不得,可惜我几次找他,他都拒绝采访。“白老道被倒栽葱埋了,十有八九是你二爷干的。”李默然说他有根据。我想他说的“根据”就是他采访过的卢老爷子。据李默然讲,卢老爷子叫卢兴林,当年是丰泽镇伪警察署的一个小头目,后来被我党策反,抗联攻打丰泽镇时,他起了大作用。因为有功,解放后,政府还给他安排了工作。卢老爷子不愿提过去的事,一问他,他就说:“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啥?”也是我死皮赖脸地追问,卢老爷子才极不情愿地跟我说了一些事。卢兴林说他们那天去丰泽镇东三十里王家小铺等着第二天迎接两个日本开拓团的人,“半夜人就没了”,他是说白老道,“我知道他又去找那个小婊子了,怕他出事,就赶紧去追。”到那个尼姑庵,也就六七里地,可一路上荒草连天,就一条小窄道儿,鬼哭狼嚎的。我还骂呢,你个白老道骚瘾一犯,啥都不顾了。卢兴林说,那天不是月黑头,能看清道上爬的蛐蛐。我也就追出三里多地,我突然看见道儿旁有一堆新土,草倒乱了一大片,就蹲下去看,我看见了白老道的一只鞋。“杀白老道这个人狠哪!我不明白,既然要埋人,咋还把脑袋差点砍掉了呢!”卢老爷子一脸的疑惑。李默然说他还问了卢老爷子,“白老道是谁杀的?最后有定论吗?”他诡异地笑,停顿一下,卢兴林又说,“我知道是谁干的,他就是奔他那支枪去的。”他说白老道的脑袋是斧头砍的,缠腿的白绷带上还有轻微的墨汁,应该是拽他进坑时沾上的。每天沾墨汁的人,一个是文人,另一个是木匠。我猜想那不会是写字人手上的墨汁。我调查过,经常走这条黑道的人只有一个。埋白老道的地方,也是丰泽镇去尼姑庵和去碱沟屯的必经之路。杀他的人非常熟悉地形,踅摸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坑是早挖好的。“我不想留下血債,断了自己的后路。我看透了,日本人长不了。”卢兴林后来这样解释他没有追查白老道被杀一案。
其实卢兴林是认识二爷的,他的一个外甥女嫁给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也住在碱沟屯,送亲时卢兴林和二爷喝过酒,听说二爷给我太奶借过寿,还特意敬了一杯。后来分析,那时的卢兴林已经跟抗联有联系,对二爷杀人夺枪的事心知肚明。他不能说破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不想看到白老道的后人跟刘家世代结仇。所以,就是后来李默然采访他,他对二爷的事也是守口如瓶。有一种说法,当年抗联夜袭丰泽镇,二爷从城墙给抗联顺梯子时,卢兴林正拥着两个守城门的警察去喝酒。这样一来,在那个特殊的场合,他跟二爷算得上是同志关系。后来,他俩为啥没有联系,谁也不知道内情。
日伪时期丰泽镇曾着过一场大火,火光冲天,从晚上一直烧到天亮,大火烧的是武老撅子家。在李默然的书里,对这场大火有详尽的交代,书上称武老撅子是有骨气的中国人。武家本来从祖上就开木匠铺,到武老撅子这代,木匠铺更是开得红火,方圆上百里没有不知道武家木匠铺的。李默然专门调查过此事,基本还原了武家着火的真相。“那松木方子,整整齐齐堆着,东一撂西一撂,满院子都是。”日本人修铁路,大雪封山木头运不出来,看中了武家的松木方子。驻守丰泽镇的田中小队长领着一伙日伪兵来到武家,站在院子里用指挥刀一划拉,“你家的木头,统统的被大日本皇军征用了。”武老撅子也忒犟,冲田中小队长就呸了一口,“我凭力气挣的木头,凭啥给你们。”他抄起斧头,往木头堆前一横,瞪着牛眼。“你的,不要命了,”田中小队长气得嗷嗷直叫。他一挥战刀,两个日伪兵端着刺刀冲上去,武老撅子斧头刚举到半空,肚子就被扎了两刀,肠子流了一地。日本人开枪扫荡,杀了武家十几口人。武老撅子媳妇和女儿回娘家省亲,幸免于难。“那木头,拉了整整三天啊,”武家的其他后人都这么跟李默然说。“把木头拉走后,日本人也没放过武家啊,”一把火,葬送了武家几辈子人攒的家业。“多亏你二爷去江南郭尔罗斯替武家讨账,没赶上,要不他也没命了。”我表叔葛应生说,武老撅子早知道日本人要来抢木头,特意把我二爷支走,他一定想到了,他过不了日本人的鬼门关。二爷回来后,跪在武老撅子坟前嚎啕大哭,完了立下誓言,不给师傅报仇誓不为人。其实,这时,二爷早就认下武老撅子为义父。我表叔葛应生说,除了武老撅子对你二爷好,认干爹还有原因。你二爷天不怕地不怕,他就怕水,相反武老撅子倒识水性。那年,他们师徒俩去郭尔罗斯修县府衙门完工了,往家走得坐船过松花江,到了江心,突然刮起大风,小船翻了。时值深秋,人都穿了厚衣裳,特别笨拙,二爷扑腾两下就沉底了。武老撅子忙脱了衣服,一个猛子扎下去,好歹把二爷拖上岸。按肚子又压胸脯,二爷才吐出一口脏水,慢慢地睁开眼睛。岸上有人帮着拢了一堆火,爷俩拥在火堆旁边,边烤火边哭。你二爷跪地上嗑响头,谢救命之恩,当场就认了武老撅子干爹。我爹说的,比表叔葛应生说的精彩。
武老撅子死后,二爷并没有离开丰泽镇,他干点零木工活,帮货栈抬点东西,谁也不知道这人还守在这里干什么。之后接连发生了几起案子。据说,有一次,日伪兵开着汽车去打抗联,刚走到丰泽镇东门,就被不倒钉扎爆了胎。还有一次,日本人开的被服厂失火,是从一堆棉花先开始着的,绝的是,放火人用香火做的引线。
有一年春节刚过,就在我写完一篇有关二爷的纪实文章准备投给杂志社时,那天,突然接到李默然的电话,说他又有惊喜发现,说不定我会感兴趣,我急忙赶过去了。这是一篇由卢兴林口述的回忆录,已载入《三肇烽火》一书,叫卢刚的人执笔整理,卢兴林的名字已被打上黑框。该文讲述了日伪时期发生在丰泽镇的一些案件,其中有几件提到了一个叫小木匠的人。我不禁喜出望外,赶忙进行联系,并辗转找到了作者卢刚。卢刚已经五十多岁了,他在丰泽镇上当文化站长,是卢兴林的儿子。他说,有关小木匠的事都是听他爹说的。我又问他,那年抗联十二支队夜袭丰泽镇的时候是不是小木匠跟你爹卢兴林联合当的内应。卢刚说不是,但他爹知道小木匠早就是抗联的人。那天晚上,小木匠扛着能伸缩的木梯往镇南的城墙走,他就知道这里有事。我进一步核实,小木匠是不是刘耀东,他说是。不过,在说起卢兴林不跟我二爷接触时,卢刚无意中透露一个秘密,说他爹只当过两天土匪,是晚上入的伙,他在那里见过我二爷,黑灯瞎火的,不确定我二爷有没有记住他。二爷确有夜入土匪窝子的事,不过不是去当土匪,是去讨要我家被土匪抢去的一匹青马。
解放后,二爷娶了武老撅子的“蛇皮女”(一种浑身黑而粗糙的病)为妻,一生无儿无女。八十五岁时病逝,临终前向镇派出所上交私藏的一把擼子枪和十发子弹。这支枪的来历,至今成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