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一棵柚子树

2018-09-18 00:47周齐林
南方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柏树柚子祖父

周齐林

年幼时,我睡在木板铺就的阁楼里,一阵风从远处袭来,屋后的那片小树林便哗哗作响。小树林里,挨着屋子不远的那棵柚子树最醒目。

夕阳的余晖透过叶的缝隙斜射下来,地上落了一片片树叶的剪影。静静地凝视这棵柚子树,仿佛在凝视一个亲人,柚子树斑驳的树皮,仿佛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密集的皱纹和老年斑,繁复交错的枝丫和藤蔓无不暗喻着它正步入下一个年轮。

柚子树是祖父八岁时亲手栽下的。转眼间,祖父已化为一把尘土。人走了,树还在那里。一棵柚子树,静静地站在那里,默不吭声,承裁了四代的记忆。柚子树身上弥漫着浓郁的乡村气息,一阵风吹来,青青的树叶变成了阵波浪,在空气里翻滚着。它的每一片叶子里都流淌着乡土的血脉。每年春耕时分,奶奶总会买一包糖,洒在柚子树周围。糖浑身弥漫着甜的气息。奶奶说,糖融化在土壤里,柚子树结出来的果子就会十分甜。

古老的柚子树枝繁叶茂,枝丫伸展开来,远远望去就像一把巨大的伞。年幼时,有一段时间天一直阴沉,风裏挟着雨从天而降。暴雨来临之际,在地里耕种的村里人纷纷上岸,寻找避雨的地方。通常走到半路,雨水就密集地下起来,村里人跑步,跑不过雨水的脚步,纷纷躱到柚子树下避雨。密集的雨水落在柚子树上,躲在树下的人却只听见雨水落在树上发出的沙沙声,却没见雨落在身上,抬头朝树顶仰望,只有几条雨线从叶的缝隙滴落下来,后来就没了,密集的树叶织成了一张网,挡住了雨水的去路。古柚子树不仅是避雨的好地方,还是我们眼中玩耍秋千的最好工具。一根粗而长的枝丫旁逸斜出,一直延伸到树外,奶奶在枝上拴两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再接上一根宽而长的木板,一个简易的秋千就魔术般出现在我们眼前。天气晴朗时,调皮的我和一群小伙伴就在柚子树下荡秋千,荡到最高处,鼻子触在柚子叶上,鼻子痒痒的,有股淡淡的清香。我喜欢把秋千荡到最高处,悬在半空中的那一剩那,速度与高度巧妙地结合在一起,给予了童年很多的幻想与憧憬。

祖父祖母日渐老去,像拿过接力棒一般,照料柚子树的任务就落在了父亲身上。这彰显了一种内在的传承。父亲把柚子树当作孩子,细心照料,是有内在渊源的。父亲之所以对柚子树有着特别的感情,缘于多年前的那一天。许多年前,那个秋后的黄昏,父亲在枝叶密集的树上打柚子,一颗柚子从树上掉下来,恰好落在母亲身上。母亲哎哟一声,拍头仰望的一剩那,恰好与父亲的眼神撞在起。父亲见自己了祸,一骨碌从树下跳了下来,给母亲赔不是。母亲走时,父亲特意挑了五个又圆又大的柚子给她。父亲每每把这个故事讲给我们听。年幼的我们就哈哈大笑起来,说,爸啊,你太聪明了,五个柚子就把妈妈给骗到手了,真是高手啊。每次说完,父亲看着母亲,母亲看着父亲,都满脸害差,脸上弥漫着幸福的味道。父亲与母亲的相遇,有浓郁的浪漫色彩。因柚子而相遇,所以父亲娶母亲的那天,就把一树的柚子打下来,在每个柚子上贴一个大红的喜字,送给前来贺喜的人。这样的画面,古朴而充满乡土味,令人怀旧。许多年过去,还是令人满怀感动去咀嚼父亲的那段记亿。

初春三月,雨水淅淅沥沥地下着,整个村庄笼罩在阵雨雾之中。寂静的夜晚,年幼的我躺在床上,隔着窗户能听见一滴滴雨从柚子树掉落在地发出的啪嗒声。雨落进年幼的我的梦里,整个梦里都满是丽水和柚子的身影。雨水是浑身湿淋淋的邮递员,给整个村庄带来了好消息。滴水引发了整个世界的变奏,连绵的春雨,孕育着生命的力量。

初春时节,矗立在村子里的一棵棵柚子树,像娇羞的新娘子一般,结满了淡白色的花朵。淡白色的花朵點缀在绿叶之间,仿佛一幅动人的油彩画。花香伴随着风的翅膀,迅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笼罩着整个村庄。一树的柚子花让整个院落弥漫着一股清香,沁人心脾,我站在柚子树下,猛吸一口,花香瞬时通过鼻尖抵达心底。浓郁的柚子花香让整个村庄弥漫着一股黏稠的诗意。夜色中,丝丝缕缕的香气弥漫于空气之中,在整个村落随风徜徉,落在庄里每个人的心尖。

经过春的浪漫之后,柚子树回归了自己的本色。一棵棵柚子树仿佛一个个朴实的农民,一点也不娇气,风雪雨露,它们默默吸收着大地的精华。金秋时节,一棵棵柚子树上结满圆润饱满的柚子,在金黄色泽的掩映之下,远远望去,柚子树上仿佛挂满了灯笼一般。

中秋,村里的一棵棵柚子树挂满了金黄的果实。中午时分,温暖的阳光下,父亲拿着一根长杆向树中央戳去,一个个金黄的柚子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我急忙切开ー个柚子,把一瓣柚子肉塞进嘴里,轻轻咀嚼,一股特有的甘甜迅速在唇齿间弥漫开来。甜不甜,林林。父亲站在枝繁叶茂的柚子树上,问我。甜,很甜。我高兴地喊着。

一树的柚子,采摘下来,铺满了整个房间。父亲把半的柚子送给了邻居,剩余的柚子,父亲拿到集市上去卖。卖柚子得来的钱,父亲总是给我买喜欢的礼物。

入夜,皎洁的月光笼置于整个村庄上空。我紧跟在父亲身后,朝村里的柏树下走去。柏树下是一个因柏树而得名的地方。20世纪80年代,柏树下种满了柏树,入夜时分,风一吹,柏树叶哗哗作响,仿佛在窃窃私语。后来,赶上了大炼钢铁时期,一排排柏树被砍伐,一棵棵柏树化为灰烬,他们的精血最后凝聚在“柏树下”三个字里。柏树被砍伐一空后,一栋栋隐匿在柏树后的屋子仿佛失去了保护一般,暴露在人们面前。一棵棵柏树为一栋栋屋子提供屏障,柏树倒下后,一栋栋乡野房屋像是失去了遮羞布,露出残缺破败的面孔。时间是一个技艺高超的粉刷师,很快,一栋栋老屋又换上了新颜。回满奶奶一个人住在柏树林后面的那栋老屋里,时光遗忘了这栋小屋。凝视老屋,灰旧的砖瓦上仿佛弥漫着时光的光泽。父亲每年中秋时分,都会给回满奶奶送一小袋柚子和一盒月饼。回满奶奶正在昏黄的灯光下喝粥。见父亲来,回满奶奶一脸感激,她满是皱纹的手紧握父亲的手,嘴里不停说着谢谢。回满奶奶不停地咳嗽着,咳嗽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刺耳。父亲出门前,可属回满奶奶,把皮表面的黄皮去掉,将里面的氯切碎,加一些冰糖煮水,每天早晚吃一次,对治疗咳嗽有用。

父亲放下抽子,跟地唠了几句家常话就出门了,木门在暗夜里发出沉重的响声。月光酒落在乡间的小路上,显得空灵无比。回满奶奶一个人过不容易呢,我们得尽量帮她。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感,月光下,自言自语地说。

给一棵袖子树浇灌施肥给父亲带来了诸多欢乐。村里人在品尝了我家的子后,一脸幕,他们都说就我们家的柚子最甜,樹子不仅个头大,袖子肉甜而饱满。父亲听了,开心地笑了。想吃柚子的乡里人,主动来我家取,父亲总是笑脸相迎。

一个柚子在父亲眼里不仅仅是一个柚子,父亲让每一子都弥浸着浓郁的乡情。

中秋之夜,我把金黄的柏子皮切成各种形状,和几个小伙伴在院落里叠塔。在浓浓的烛光的照羅下,塔释放着耀眼的光芒,远远望去像一座璀瑧的宫股。夜起初是黑的,慢慢地就亮了起来。月亮一点点从山腰上爬了上来,月亮起初是投影于山峦间,而后倒映在一个个盛水的脸盆里,转眼间月光便酒满了整片大地。月亮悬挂在皎洁的夜空时,整个村庄亮堂堂的,像铺上了一层洁白的花。在父亲的帮助下,我和小伙伴们把柚子壳制成柚子灯笼,在微微的夜风里,四处嬉戏游玩。

一棵柚子树的纹路,隐藏着岁月的鲜活痕迹。我从棵柚子树上,看到浓浓的父爱。

古老的抽子树映射出一个家族的血脉,先辈栽种下的柚子树,无形中深入到家族里每个人的骨子里。古老的抽子树成了家族精神的象征。

远嫁山东菏泽的站妈每次中秋回来探亲,临走前一天的黄昏时分,总会亲自拿着长长的杆子,绕着柚子树走一圈,戳下一蛇皮袋的子。站妈把一袋子带上火车,30多个小时后,柚子流浪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提着蛇皮袋下火车,一阵寒风吹来,站妈禁不住嗽了一声。满袋柚子仿佛也張着发出一阵咳嗽。姑下意识地拎紧了蛇皮的口子。看见抽子仿佛看到了故乡的身影,这满袋的柚子弥浸着浓浓的乡土味,它像药引一殷,解着站妈郁积于内心的乡愁。她尝试着去栽种柚子树,将从千里之外的故乡带回来的子种子埋入庭院的土里,她小心翼翼地浇水施尼,看着它发芽,一点一点地长大,但总是事与愿违单薄的小子树总是来不及伸展枝丫,就迅速被的寒风冻死。子树属亚热带树,对低温十分敏感。寒风呼啸的北方不适合轴子树生长,很容易发生冻害。后来,姑父见姑妈愁眉不展,建议她把栽种楠子的地方搬到室内,在她的细心呵护下,盆栽里的轴子竟然长得有模有样,两年后竞然结下一两颗饱满的柚子。

在一棵柚子树生长的历程里,姑妈看见自己生命的影子。其实她未尝不是一棵移植到北方的子树,在经历异乡的种种阵痛后,小心翼翼活着。

棵树从土壤深处没取向上零升的力量,一个人躺进土境里,开启重生和轮回。祖父先于轴子树倒下。一棵古老的轴子树映射出人的卑微与渺小。

2011年,炽热的夏季,生命的那股寒意渗透到了祖父的骨子深处。祖父被淹没在无边的寒意里,窗外再高的温度也烘不暖他的愈来愈冷的身体。黄昏时分,黑夜慢慢降临,祖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寂静的屋内顿时人影杂乱,灰旧案头上的那一盛陪伴祖父多日的灯火,在一阵从窗外袭来的夜风中彻底熄灭。

几日后,天空忽然飘起了细雨,整个村庄变得潮湿一个个柚子被装进了白色的袋子里,每个袋子里装三个甘甜的柚子。这些年每逢村里谁家有人去世,去送葬的人都会得到一把伞和两条毛巾,几年下来,母亲的卧室里挂着十几把伞。一把伞就意味着一个死去的乡里人,这意味着这些年村里走了很多人。我取出一把把伞,仔细打量,发现每一把都是天堂伞。天堂伞,这三个字瞬间扯出我内心的浓浓优伤。天堂伞是否也能给远去天国的祖父遮风挡雨,就像在这尘世一般。

祖父出殯的那天,家里人没有给每位前来送的村里人送傘,而是给了每人三个子,外加三条新的毛巾树的抽子被采摘下来,只剩下绿叶。这棵祖父栽种的老轴子树,在细雨中,默默地给他送行。

出殡回来,族里的亲人觉得送子显得太寒酸,丢了周家人的脸。父母默默地听着,没吭声。他们是懂祖父的。他们是想通过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来表达对祖父深沉的爱。

次日,我走在村里的大街小巷,看见每家门前都酒了一地的柚子皮,有一些小孩正双手撕扯柚子,试图把新鲜的柚子皮撕批下来。在一片片柚子皮里,我知道有祖父的音容笑貌。一瓣瓣柚子皮在河流里漂流着,在我的视线里渐行渐远。

几天后,父亲在祖父的坟墓旁栽种下一棵幼小的柚子手指粗的树枝在风里左右摇摆。

多年之后,我重新回到故乡,故乡的一条条小路变得陌生,一草一木都变成记忆中虚幻的图景。老屋的墙壁上已爬满青苔,人去楼空,屋子里空荡荡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家具落满灰尘,一只老鼠肆无忌惮地在屋里窜来窜去一阵风吹来,屋外哗哗作响的柚子树引起我的注意。过于浓郁的寂静令人室息,像是看到多年未见的亲人一般,古老的柚子树借助风的手朝我挥舞。

树,是大地的使者,是生命的另一种图腾。漫长的光阴,俯仰之间,瞬间与永恒,平凡与伟大,化为乌有。尘埃漂浮在岁月的长河上,上下沉浮,于幽暗的心灵深处激荡出美丽的火花。柚子树,它更像是一个守夜人无声地矗立在村庄中央,以一种不变的姿态,默默地注视着村里的人从自己眼前日复一日地走过,又悄无声息地渐行渐远。

走近柚子树,看着满树的柚子,我迅速捕捉到了柚子树暗藏的那丝委屈。时近中秋节,满树的柚子无人摘取我熟练地摘下一个熟透的柚子,剥去薄薄的皮囊,露出猩红的内里。掰下一块柚子肉塞进嘴中,基本是甜味,也有丝淡淡的苦涩弥漫于唇齿之间。

有个孩子吃一口,又迅速吐了出来。于是,他们抱着从市里的超市买回来的硕大的红心柚,像抱着宝贝一般捧在手掌心。与硕大的红心柚相比,家中的柚子,个头小,带着一丝酸涩,远远望去,显得有些营养不良,但的确弥漫着浓郁的乡愁气息,让人倍感亲切。

一棵古老的柚子树,也是一口记忆的深井,逐渐步入中年的我不停地在井中打捞过往的记忆碎片。

独自绕着村庄走了一圈,没看见一个年轻人,只看见独自绕着村庄走了一圈,没看见一个年轻人,只看见年迈的老人在墙角打盹,一只瘦弱的黄狗蜷缩在地,依假在老人脚下。年轻人都走光了,走光了的年轻人加速着村庄的衰老。

一颗颗熟透的柚子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在痛苦的呻吟。它们掉落在地,慢慢与土地融为一体,发出腐烂的气息。整个村庄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息。村里的老人从树下路过,见了可惜,捡起来,抱回了家。抱回家的柚子,小孩子吃了几瓣,嫌酸,吐在地上,剩下的便无人再尝。存放久了的柚子慢慢干瘪萎缩下去,被调皮小孩当作皮球,在孤寂的院落里踢来踢去。隔壁家的米婶看见这一幕,跑过去扇了七岁孙子一巴掌,孩子蹲在地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满脸委屈。时光这个魔法师,把曾经的宝贝变成了一堆无人问津的废品。

在母亲的催促下,父亲挥舞着长长的竹竿,把满树的柚子都打了下来。赶集时,母亲把柚子拿到墟上去卖。十块钱四个,许多人一脸好奇地过来看看,买的人不多。红心柚、沙田柚才好吃,买这个干吗,酸不拉几的。有人看了一眼,丢下一句话,差点把人噎死。

几墟下来,母亲只卖掉十几个。母亲不甘心,一直坚持着守到最后,墟散了,柔和的光照耀在她身上,照在金黄的柚子上,显得醒目而又落寞。回到家,看着剩下的那几袋,母亲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母亲不甘心,她让叔叔开车载着柚子回了县城。自从住在县城后,母亲很少出门,她也从没像在农村那样经常把家里种的白菜萝卜红薯拿到墟上去卖。母亲不懂县城的行情和套路,经过多年发展,县城已经高楼大厦,房价到了五六千一平方米,到处灯红酒绿,弥漫着城市的气息。

母亲把两袋柚子拿到街上去卖,和那些小商贩挤在起,柚子还是没卖出去几个。几日后,母亲把剩下的柚子又重新让叔叔运回了乡村,一半挨家挨户送给了村里人另一半寄给了远在山东的姑妈。

往昔关于柚子的记忆迅速在脑海里呈现,柚子收获的季节,村里的小孩在黑夜的掩护下,爬上古老的柚子树,暗暗偷柚子。年幼的我睡在阁楼上,半夜醒来,听见几米之遥的柚子树发出的响声,立刻摁亮开关,推开窗户,大喊一声,谁在偷柚子?瞬间,柚子树下发出沉闷的巨响,是谁掉落在地,很快,耳边就听见急速弃跑的脚步声,逃跑的人手电筒的光亮在暗夜里忽左忽右,渐行渐远。那时的柚子树集聚着一个村庄的喧器和人气。

柚子树兀自在黄昏的微风里,微微颤抖着叶子,陷入寂静的村庄中。前几年,在我们兄弟的不断劝说下,父母亲搬离了村庄。临走前,母亲委托隔壁的米婶代为看管古柚子树。陪伴了我们几代人成长的柚子树,最终独自守候在村庄的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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