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髯公(短篇小说)

2018-09-18 00:47文非
南方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儿子

文非

我和老宋坐在茶馆里泡光阴。

老宋把有一搭没一搭的胡吹神侃叫泡光阴,细一琢磨还真个形象,正合了我们现在的心境。连绵的老秋雨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开不了工,什么也干不了,喂完马,只有窝在茶馆里泡光阴。

说是茶馆,其实也就一个兼具聊天、娱乐、休闲的麻将馆,多是本地人和影视城打工的人光顾,聊聊天、歇歇脚,象征性收取座位钱,茶水管够。那种本地茶叶泡出来的茶,我是喝不惯的,有一种干涩的铁锈味。我自己带着,明前雀舌,老宋喝得少,他的味蕾已被酒精给泡坏了。老宋总是随身带个扁扁的皮囊酒壶,据说年轻时在内蒙古

给人放马,一个姑娘送给他的。老宋很享受橡皮塞从壶嘴拔出来的动作,“嘭”的一声,声音清脆饱满而富于弹性,随之,一股很冲的酒味逸出,闻起来香,喝起来却苦。一壶酒,三两壶茶,四五碟花生,我们一泡就是半天。

聊什么呢?

自然离不开剧组的七七八八。新来的人,大都喜欢拐弯抹角打听演员的飞短流长。老宋不,老宋喜欢聊关帝爷。老宋的老家在山西襄垣,关帝爷故里,——据我所知,山西运城才是关帝爷故里。我懒得去细究,反正老宋是个戏骨,崇敬关帝爷,年轻的时候在草台班子拉过弦,会唱当地的梆子戏,诸如《关公斩子》《出五关》《古城会》等。老宋能来剧组,很大程度上是冲着关帝爷来的,而我们拍的这部《桃园》古装戏,有点时下流行的戏说和穿越的味道。老宋不喜欢,尤其不喜欢饰演关帝爷、人称白里秋的男主。

“扮關帝爷,我最服陆树铭,那精气神,眼神都能杀人。这个姓白的,不光扮相差,戏也烂,更可恨的是,还把‘纺锤给独霸了。”

“纺锤”是剧组最漂亮的马匹,体格健壮,通身栗红,毛色水滑光亮,额头一溜形似纺锤的白,好似红玛瑙中的一道风化纹,尤为难得。“纺锤”原本是饰演刘备的男主的坐骑,不知何故换到白里秋胯下。即便不拍戏,白里秋也常骑马上街兜风,几近成了他的私人工具。

“人家是上头钦点的,不服不行。要不,找老板说道说道去?”我笑着激他。

老宋缩了缩脖,摸了一把胡须:“我一马夫,你好歹是个管道具的,在老板跟前能说上话。”

“说白了,我也就一搬运工。”我说。

瞎扯了一阵,转移了话题,我给老宋讲当年在西藏当兵的故事,老宋三句话不离本行,给我讲积攒了一辈子的“马经”。讲到马,老宋脸上的皱纹变得生动起来,目光也慢慢变得柔和有光泽:

“我这条命,是马给的。”

我续了一壶茶,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老宋呷了一口酒:“一匹不听话的青鬃马,在农场被罚干重活,走丢了,我不敢声张,独自去寻,风雪中迷了路,猫在一个勉强能藏身的山洞里。我晓得,照这样下去坚持不了多久,可又不敢贸然再走。”

“谁让你偏了心。该。”我将一颗花生丢进嘴里。

“也许吧,感到自己快要死了。”

“关老爷咋不显灵?——这花生味儿不对,跑油了。”老宋也拈起两颗花生丢进嘴里,然后招来了伙计,换了两碟。

“关老爷嫌咱不够虔诚……当时我也觉得邪乎,以为是死前的幻觉,直到真真切切听到青鬃马的响鼻和伙计们的叫唤声。后来,我专门去找过那个地方,才晓得山洞附近就有条河,我牵着青鬃马在那条河里驮过很多次水,那地方我本是很熟悉的。”

“嗐。鬼打墙。”我笑。

老宋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伸脖子往门外啾了瞅。外面的雨并没有歇息的意思。不断有人掀门帘进出,一股又湿又冷的风赶山狗一般溜进来。好在我们坐在拐角的角落里,并不感到特别的冷。

“这雨什么时候是个头哇?”

我晓得他不放心那几十匹马,宽心道:“安心吃酒,没人查你的岗。”

老宋烧了挠头:“拿钱不干活,心里头,怪那个……”

“你也甭不好意思,除了老板和男主,也就那些马了,它们要是耍大牌,这戏还怎么拍?”

剧组几十匹马,全仗老宋一个人打理。在老宋来之前,马场派了一个跟组的马倌,因状况频出便辞了职,马场再也派不出合适的人,但给我们极力推荐了老宋。我按马场提供的地址,赶到了山西襄垣县一个叫秋口的小镇。

在找到老宋之前,根据马场人员的介绍,我在心里大概揣测出老宋的样子,但当我在一家烟熏火燎的街铺里见到老宋时,心里不免隐隐失望。眼前的老宋,稀疏的发茬已冒白,像初冬地里着了霜的稻草茬子,由两鬓蔓延而下的山羊胡,却浓密柔顺。脸上的皱纹蜿蜒如车辙,一笑起来,便纵横交错深陷不见。好在那双眼睛却分外有光,使得人看上去不是那么老态。我立在光线昏暗的屋里犹豫要不要开口,老宋却把我当作赶路的食客,笑呵呵地端茶递水,热情得很。后来我才知这是他儿子开的一家饭馆,店招都没有,生意一直不好,他给儿子打下手,端盘子洗碗。可直到我离开,也没见着他儿子。老宋给我炒了一碗香喷喷的拨烂子(当地一种面食),也就是那碗拨烂子,让我打定主意要把他带走。

除了我,大概没人知道老宋的名字。这样一个精痩的老头,在剧组里实在不起眼,但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人们记住了这个被他们唤作“胡子”的老头。我不知老宋为何要蓄着一蓬胡子,且珍爱有加,许是因了关帝爷。当然,我没问过他,纯粹是我私底下的揣度罢了。

也该着老宋露脸,来影视城的第三天,剧组拍一场追杀的戏,群马跑着跑着就偏了,不管怎么撇缰绳也不管用。重拍数次,一次比一次糟。老板在高音喇叭里发毛,制片将老宋叫到老板跟前,老宋操着带有山西方言的普通话说,让一匹马立在前方,马群自然就跑不散。老板将信将疑,示意照办。果然,看到了前方同伴,马群跑起来笔直齐整,颇有气势。

老宋和白里秋发生了争执,为的是“纺锤”。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话是从白里秋口里传出来的,白里秋骑马出门,马蹄嘚嘚,边走边说:

“这胡子好生厌恶,碍着他了?惹了老子,抽他。”没人接他的话,看着他骑马远去。这些日子,不断有人看见白里秋骑马在城外的大街上招摇,有几次,把街上的汽车给蹭了。闯了祸当然是剧组来擦屁股,屁股擦多了剧组也恼,可怜老宋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

我劝老宋忍忍。老宋往槽里添料,叹道:“出事了,我如何交代?”

“糊涂一点好,大家心知肚明,不会责难你。”我说。

“倒不是怕责难,我担心‘纺“就一畜生,有那么娇贵?”

“得想想法子,不能由着他来。”

这么轴,白劝了。想想自己也多事,索性闭了嘴。老宋以为我走了,从马屁股后探出个白头,睨了我一眼。

后来,有些变化,白里秋只是每天来马圈转一转,便扇着鼻子走了。我凑上去,问老宋使了什么法子。老宋蹙了眉说也是奇了怪,“纺锤”好端端的突然拉稀了。我嬉笑道,风吹雨淋的,能不拉稀?

放晴后的第一场戏赶上外景,大家心里不乐意,苦累不说,风餐露宿,热乎饭都难吃上。好在这次是短途,离影视城也就十来公里,紧凑一点的话当天可来回。演员一早就坐车出发了,设备、道具、马匹等随后用卡车转运。我和老宋,以及道具组的其他几位小年轻殿后。

当天绊马戏,“纺锤”显然不在状态,跑起来松+公垮垮,还拉稀,一盘一盘的。几次过戏后,老板脸吊得一次比一次长。白里秋也不耐烦了,马鞭一次比一次抽得狠。再次被绊,“纺锤”受伤,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老宋叫苦不迭,冲到老板面前大喊不能再拍了,再拍马就要废了。老板也铆上了,看完镜头后喊出两字:重来!老宋无计可施,眼睁睁看着跑起来有点异样的“纺锤”又摔了

一次。从片场下来,老宋立即给“纺锤”加喂止泻药,然后牵着“纺綞”溜了一圈,见无大碍,这才接过我递过去的盒饭,寻了个偏僻地儿蹲着。

“怨我,怨我……”老宋长吁短叹。

“畜生不听话,与你何干。好歹戏也过了,好事多磨。”我宽慰。

这样说着,老宋不再丧着个脸,埋头吃起来,自己的那份吃完,还把别人给他的两份也消灭了。

饭菜难以下咽,凉了不说,还冒着一股隔夜的气味,我匆匆扒了几口便扔了。“要是能来一碗香喷喷的拨烂子,多好。”我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悠悠的白云说。

“那还不简单,”老宋鼓着腮帮边吃边回道,“给个锅灶——”

话未完,老宋突然打住了,抹嘴的手僵在了嘴边。我侧了头看去,逆光而坐的老宋,泥塑一般,悬在胡须上的几点酒,在阳光的折射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返程的路上,老宋终究没有忍住,悄声问我:

“我家的拨烂子,当真好吃?”

“好吃。”

“我把娃儿叫来,将大家的伙食给揽了,可好?”

我愣了愣,随即杵了老宋一拳。

老宋疼得龇牙:“瞎想想,娃儿开饭馆没生意,过苦日子哇。”

“难办,饭食为甚难吃,是有人赚昧心钱。当然,你若是把老板搞定,饭菜可口又实惠,一定欢迎。”

转天,老宋没再提起此事,许是知难而退了。我快要把这些给忘记的时候,却意外发现老板身边多了一个熟悉的景多子,正是老宋。只要一逮着机会,老宋便颠颠地往老板身边凑,端茶递水,柃设备扛机器,偶尔还会即兴唱上两段:

在曹营我待你哪样不好?

顿顿饭四个碟两个火烧。

绿豆面拌疙瘩你嫌不好,

厨房里忙坏了你曹大嫂!

……

除了白里秋,都笑岔。老板也没忍住,笑:好你个胡子。

“纺锤”居然骨折,待发现时,脚踝鼓起了一个大包。老宋到当地请来了兽医,最后诊断为前腿筋腱损伤,踝关节骨折。这无疑宣判了“纺锤”死刑。在片场或者赛场,骨折的马几乎无法治愈,通行的做法是宰杀或施行安乐死。

显然,老宋遇到了麻烦。我把他拉到茶馆,老宋垂着个头,塌塌的,好似大雨中行将垮塌的一堵泥墙,斜愣愣地歪在我面前。

“出事前白里秋一直在私自用馬,都晓得的……”我引导他。

“开工前几天,白里秋嫌马味重,一直没碰过。”老宋一根筋。

“那也是他遛马让马受寒了。还有,若不是老板强行重拍,也不至于此。”

“和他们无关,是我没照料好。”老宋倒挺干脆。

“你要想清楚,一匹马少说也得两三万,你扛得了?”我来气了。

“大不了……给他们当牛做马。”老宋没好气地说。我噎住,恨不得给他来一顿老拳。

很快,剧组公布了对事故的处理意见,因喂养不周,导致“纺锤”拉稀、骨折及至丧失使用价值,罚扣老宋三个月工钱。听上去,是从轻处罚了,不知是老板网开一面,还是考虑到自身责任的因素。

“纺锤”最后怎么处理,剧组没有给出明确意见。一些嘴馋的人起哄说早晚也是一刀子,不如痛快一点,喝马骨汤。老宋闻听色变,梗了脖子和对方吵吵。众人也懒得跟老宋计较,暗地里催促后勤组去喊屠夫,等着吃肉。

后来,事情令人觉着有些难受。老宋坚持让兽医给“纺锤”的伤腿打上石膏,令人称奇的是,为了让“纺锤”的伤腿不着力,老宋铸了一副形似马蹄的“铁拐”,延伸固定在其前腿管骨处,让受伤的马蹄略悬空四五厘米。同时,老宋还在“纺锤”腹部钉了一个有凹槽的四腿木架,供“纺键”卧趴,以减轻其长久站立给腿部造成的伤害。

马圈热闹起来,认识的、不认识的,导演、演员、场记、录音师、烟火师、化妆师、编剧、道具师都来看稀奇,把个马圈围得严实。那畜生就听老宋的话,老宋在它耳旁嘀咕几句拍拍屁股,让它趴就趴,让它站就站。换了别人,却不灵。观者在弥漫的马粪味中啧啧称奇。那畜生,也许是疼痛难忍,也许是感动了,眼里竟然汪满了泪。老宋见状,捋着它的鬃毛一本正经地说,你有啥难过的,这么多人来看你、关心你,你该高兴才是。

集体噤了声,没人再提杀马吃肉。

马虽保住,但我却睡不实。夜里,老宋至少要去三四趟马圈,我索性披衣也跟了去。老远就听得马儿吃草的窸窸窣奉声。老宋如一尊石雕,裹在昏黄的灯光里一动不动,清凉的空气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酒香。我凑过去,老宋递给我一根烟,歉然一笑。我想起这几天的疑惑,问:“这畜生如今这么听话,你和它都嘀咕了啥?”老宋瞪了我一眼:“说话别这么难听。”我认真道:“不是畜生是啥?你敢说它不是畜生?”老宋不再和我争,捋着胡须道:“我对它讲,‘要站起来,没有腿,你什么都不是。”

“瞎扯吧你,其实什么也没讲,对吧!”

老宋哑然失笑,不再说话。

两月余,“纺锤”痩了一圈,虽能下地,但落下了残疾,走路有些跛,跑起来,一颠一颠,鬃毛无法飞扬。老宋为此闷了好一阵子,经常一个人牵着马去野地溜达,据看见的人讲,“纺锤”在前面跑,老宋在后面甩鞭子,但不管怎样甩,“纺锤”再也跑不成一阵风或一道闪电了。

后来,老宋把马鞍卸了,给它套上车干些杂役,也算是尽其所用,否则,老得快。

能免于屠刀,还能干些活,自然是最好的安排了。

老宋儿子来的那日,大雨。大家在廊檐下对台词,雨幕中老宋领着一个年轻人一摇一晃进来,年轻人的裤脚被雨水完全淋湿了,不住地往下滴水,不一会儿脚下便积了一摊水。

“我儿陈水。”老宋给大家介绍。

年轻人俊朗白净,眉清目秀,有些戏台上的旦角味儿。见有人打招呼,年轻人含了笑,腼腆地给大家鞠躬,并不说话。其时,大家并不知道,他是个哑巴。

当日,我请老宋爷俩吃酒,算是为他儿子接风。进门前,我问老宋是怎么搞定老板的,就凭端几回茶水哼几句歪调?老宋卖关子不张嘴,他越不说我越想知道,被我问急了,老宋才有些得意地说:“几碗拨烂子。”

这一顿酒,吃得安静,没有多余的话,只有酒杯落在桌上的声响,以及啤酒泡在胃里翻滚的喧腾。老宋的儿子只顾埋头吃,像是赶着要去办急事。老宋肘了肘儿子,他才端起杯,敬了我一口。吃罢,老宋的儿子便挺挺地端着杯,透过酒馆的玻璃墙,看街面上人来人往。

回去的路上,我和老宋走在后面,我打趣道:“这孩子,不像你。”

老宋讪笑:“二十多年前,一路跟着戏班,就收下了。”

我愕然,看老宋紧跑几步追上了前面看热闹的儿子。

老宋和儿子在堆放杂物的小礼堂后面搭了一个简易的铁皮屋,购置了简单的炊具和座椅,算是剧组的饭堂。每月除了给剧组缴纳水电费、管理费,老宋还得给影视城上缴一笔不小的卫生费。

饭堂开张那日,老宋的儿子特意换了一身厨师的白衣白帽,看上去有模有样,真像那么回事。再看菜盆里冒着热气的菜,红红绿绿搭配有致,色香味都不赖,吃着也鲜爽干净。众人都夸老宋儿子的手艺好,老宋的儿子只是笑,也不打手语,就连简单的点头摇头都省去了。老宋的儿子越是笑,大家越觉得惋惜,这么好看的一个年轻人,怎么就是个哑巴。

自然,老宋和儿子成了剧组最忙的人,一百多张嘴,有时候还有一拨一拨的群众演员,到了点就得吃,一刻也误不得。尤其是早上,大家还在睡梦中,老宋父子俩就得爬起来忙碌。为了不影响我睡觉,老宋用布帘隔成了两间,我睡“里屋”,他和儿子睡“外屋”。这样做也没什么效果,每天天不亮,似梦非梦中依然听得一记鞭响,再是一阵模糊的马蹄声及车轱辘声。待醒来,老宋已经赶车买菜回来了,正撸了袖子在院里卸菜。老宋的儿子也把大家的早餐做好一热腾腾的稀饭、包子、开花馒头,开味的酸豆角、酸萝卜。吃完早饭,老宋赶在开工前帮儿子择好菜、架好大锅。老宋的儿子蒸好饭炒好菜摆好盘碟后,趁人和马还没回来,便脱了白衣白帽清扫马圈。后来,被人撞见了,说老宋的儿子一会儿挥勺,一会儿扫圈,把我们当什么了?话传到老板耳朵里,便把老宋唤了去。那之后,老宋再没敢让儿子扫马圈。他自己呢,也处处小心着,躲在后厨打打下手,尽量不露脸,连笑起来都有些拘谨。

饭堂开了两月,刨去食材等成本,粗略一算,几乎白干。后来,老宋的儿子在打菜时,动作就有轻有重了,勺子轻轻探下,提起来,抖一抖,透着几分小心和谨慎。遇上剧组的头儿,情形就不一样,打菜的动作结实有力,管够,偶尔还啾准机会恰到好处地为他们开上小灶。

不消说,自然是老宋调教的结果。

逢上出外景,剧组的伙食依然是问题,起先,老宋的儿子也就近给大家订盒饭,饭菜虽然一改过去的“老三篇”,甚至还加了一些调味的酸菜,但依然令人难以满意。后来,老板张嘴说大话,咱们也弄个流动餐厅。老板的话可把老宋给愁坏了,别的剧组有厢式的汽车餐厅,走到哪也不怕,可咱们剧组没有可供改装的汽车。后来,也不知是谁的主意,老宋竟然请人把马车改装成了敞开式的移动厨房,乍一看,真是那么回事,水箱、灶台、煤气罐及锅碗瓢盆,安安帖帖,有模有样。

这个老宋。

问题迎刃而解,虽然简单了一些,但总算让大家吃上了热乎饭。于是,在外景地,马车厨房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老宋的儿子拉着瘸马,瘸马拉着马车厨房,迎着朝阳,披着晚霞,一步一步走在片场的坡道上……

吃完饭,老宋的儿子并不急于收拾,而是立在坡上,眼神总是落在很远的地方,目光里有一种水般的怅然。他身边的瘸马,也昂了头,静静地望着坡下人喊马嘶鼓声震天,眼神里尽是英雄末路的仓。

这样的情形,老宋看不得。

尚未立冬,就挂冰凌儿了。夜里,大家吃了饭早早回屋睡觉,我和老宋围在炉火旁,一壶茶一壶酒叨咕半夜。老宋的儿子不太爱听我们泡光阴,摸着那些闪亮的兵器盔甲没个够。我说,喜欢就耍耍吧。老宋的儿子有些不好意思。老宋过去,柃起白里秋的那套绿袍盔甲要帮他穿,老宋的儿子死活不从。老宋也不勉强,将绿袍盔甲顺势套在了身上,那滑稽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其实,老宋瞒着我偷偷穿过几回白里秋的盔甲,我当没看见——老宋也不怕我笑,趁着几分醉学着关帝爷开始走戏步,左一步呀哈——右一步呀哈——然后顿住,哇呀呀一阵悲鸣后,手捋长髯,一串笑声撞出胸膛,如一帘急瀑倾泻直下,笑毕,咿咿呀呀唱起来:

听夫人肺腑言心急打战霎时间自心乱紧锁双眉一霎时往日情叫人心碎临吃斩我还需神目思忖关平儿莫辜负军旅言训军阵上再三得胜而归我也曾为关平流血洒泪我也曾为关平百般劳心我也曾为关平披铠上阵我也曾为关平贺功敬杯夫人你居心我敬佩怜悯之情萌发在心令既出,命难违挥泪斩子,法难依

……

老宋唱的是《关公斩子》里的选段,我虽没全听懂老宋唱些什么,却被那声震屋瓦略显沙哑的悲叱给镇住了。我惊诧于老宋那苍老的身躯,竟有如催人魂魄的力量。我不由得端坐了身子,心底里有一股莫名的悲愴经由腹部直冲胸口。昏暗的灯影里,老宋双目微闭,一招一式,满含悲伤和力量。我看不清楚老宋的面目,我想,那一定是一个我不认识的老宋,一定是从梆子戏里生长出来的另一个老宋。

声音戛然而止。屋外簌簌的雪落声浮上来。毕毕剥剥的炭火烧得正旺。

“好——”我慢了半拍,将茶缸往木凳上重重一礅。老宋怔了好一会儿,平了喘,摸了一把脸,竟摸出了一手的泪。

老宋又成了老宋。

投资方临时撤资,剧组突然停工。

老板不见踪影,有说跑路了,有说到北京找资金去了。一时间,人心惶惶,不知所终。没有开工,人心也散了,来吃饭的人比往日少了许多,都说:吃一顿少一顿。

我和老宋又回到了茶馆泡光阴。心里似乎都有事,聊得也不畅快。老宋担心剧组拖欠的伙食费收不回来,还有那些马匹,划给他买草料的钱迟迟下不来。老宋也不好去要,剧组碰到了困难,人吃饭都算算计计,况且畜生。

“咱哥俩在一起的日子不长了哇。”老宋看上去挺悲观。

“真要是散了,咋个打算?”我顺嘴问。

“既然出来了,就得给他找到条活路。”老宋说的是哑巴儿。

“这么大的影视城,咱可以喂马、做饭、帮工,哪怕去做‘摊尸,再怎么也不会饿死。”摊尸就是装死的群众

演员。

老宋点点头,端起碗,碰了碰我的茶杯。茶还没到嘴边,厨房的一个帮工急匆匆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赶紧的赶紧的,打起来了!哑巴和白里秋。老宋闻言脸色刷白,划拉上鞋急忙出门。路上,我们搞清楚了事情原委。因手头紧,哑巴适当缩了饭菜,由原来的两荤一素一汤变成了两素一荤一汤,众人心里本来窝着火,便嚷,怂恿白里秋出头讨说法。偏偏,白里秋去得晚,打给他的饭菜不够量,他当即拉下脸,一声不坑把饭盆扣在哑巴头上。那哑巴,愣了好半晌,涨红了脸,和白里秋撕扯了起来……

饭堂里一片狼藉,老宋拨开围观的人群,见哑巴坐在地上,用餐巾纸捂住不断往外冒血的头,并不见白里秋的身影。我和老宋,架起哑巴火速往医务室跑。

缝好针打完点滴,下午过去了一半。没等我们去找肇事者,制片先一步赶过来了。谁对谁错避而不谈,再三强调白里秋是投资方的人,下午已动身去北京和老板会合,没想到走前还发生这样的事情。

行凶的白里秋跑了。老宋铁着脸,一脚将地上的水壶踢得屁滚尿流。剧组的伙食彻底成了问题,老宋赌了气,要关掉厨房。副导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倘若让众人觉得饭都吃不上,那剧组也就彻底散了。思来想去,副导从剧组准备给影视城的房租中预支了一部分钱,勉强付清了老宋父子俩垫支的伙食费。人吃仮的问题暂时得到解决,但马匹的草料钱依然毫无着落,马的胃不比人的胃,马胃就是一个倒悬的麻布袋,三十多匹马,三十多个麻布袋,老宋得往里面填多少草料?只能从马嘴里抠。原来的一日三次改成一日两次,精草料里面混合着老宋从老乡手中买来的粗料。那匹被人喊杀的瘸马,干脆一天喂一次,而且还是别的马不吃或吃剩下的次料,即便吃不饱,瘸马还得拉车随老宋出门。日子一长,瘸马更见瘦,肚皮上旋出了两个大坑,条条肋骨清晰可见。我看不下去了,打抱不平说,瘸马也是马,不能区别对待。老宋把手一推,无奈地说,只能委屈它了,别的马还要拍戏呢,得养着膘。别的马终究没拍上戏,老宋说完这话的第三天,马场来人了,将马匹全部装运回马场,独留下瘦兮兮的瘸马。大家便知剧组彻底垮了,单等老板回来结算工钱。

剧组将散,伙食寡淡,那匹瘸马便又被好事者提起冷了吧唧的,系了,吃散伙饭。”众人附和,虽是一匹落了势的瘦马,还是有几斤肉的。于是摩拳擦掌,磨刀霍霍。老宋和他的儿子拿擀面杖,一个拿草料权,怒目而视,将人挡在了马圈外。众人倒吸冷气,溃散而去。是夜,老宋一直睡不稳实,进进出出,不断弄出响声“你又何必,退早是一刀子。”我埋怨。老宋在暗夜中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道:“也是半个哑巴儿啊!”我心里一颤。沉默了许久,我暗暗攒足了力气,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是我害了它……你应该知道的……老宋一骨碌爬起来。外面风摇树动,似乎要落雪。为了不让姓白的牵走,我给它喂了拉稀的……哪知竟……我也是为你好。”说完,我的心里莫名轻松了许多。我等着老宋冲我怒吼冲我发火,但没有,屋里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四周冷得像冰窖。两日后的早上,当人们拿着饭盆像往常一样赶往饭堂时,发现大门紧锁,不见老宋儿子的身影。我被众人的喧同吵醒,发现老宋父子铺盖空空,墙上关帝爷的盗甲大刀也不见踪迹。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披衣抢出屋,只见雪地里空留两行被雪覆盖的车撤。我猛然记起昨夜老宋的儿子给我做的两碗土豆拨烂子,实在是好吃,就着面,我喝了不少酒,也拽着老宋的手说了不少话似醉非醉中,我看见老宋父子俩,袖了手,站在雪地里给我鞠躬这是不辞而别了。“这个胡子,太不厚道,把咱都给骗下了。”有人愤然将饭盆掼在地上,嚷嚷要报警。一匹马一辆车,好歹也是值几个钱的。何止这些,那一套绿袍盔甲,少说也值个千八百。我不敢声张,只有在心里暗暗叫苦老宋这般做,令我发堵。可转念想想,心里竟也莫名地好受了一些,那一套盔甲,似乎正在一点点地抵消我沉积于心的愧疚。然而我的心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起来,雪地上蜿娗远去的车撤终点是哪里?中途的某个地方,还是老宋的老家襄垣秋口?襄垣秋口距此少说也有千里,两个人,一匹瘸马,这一路天寒地冻一我不敢往下想,若如此,那将是多么疯狂的举动。

……

四年后,我经由山西长治赶往重庆,在长治王村机场滞留时,突然想到了老宋,要命的是,脑子里竟然记不起来他的样子。我努力搜寻往日的记忆,依然是徒劳。我不知光阴什么时候把老宋从我的记忆里抹掉的,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惦记着他,恍然觉得那一匹马两个人至今还走在风雪迷蒙的归路上我决意改变行程,去襄垣县秋口镇走一趟,去看看老宋现在的生活,当然,我要冲上一壶雀舌,和老宋泡上阵光阴。如果方便,我还要亲口问问那套后来让我尴尬蒙马上就要见到老宋的儿子,我却突然踌躇起来。门前羞的绿袍盗甲,让老宋再来一段高亢悲怆的梆子戏。的美髯公,髯长及腹,身披绿袍盔甲,跃马提刀,迫人眼抵达秋口天已擦黑,凭着残存的记忆找过去,当年目,需仰视才可观其全貌。我端详了一阵,似乎感觉到哪老宋儿子开的饭馆已不复存在。我向路人打听宋长河,对里不对,面若重枣,威而不猛的关帝爷面相居然有些似曾方有些嫌恶地打量了我一番,说死了,早死了。我心下一相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细细一琢磨,老宋的模样惊,再问,他的儿子宋陈水呢?对方说开饭馆呢,说完头瞬间破空而来。再观其胯下的栗色战马,昂首扬蹄,威风也不回匆匆而去。顺着路人所指的方向,我找到了一家名凛凛,额头一溜形似纺锤的白,打眼得很。错愕惊惶间,为“忠义堂”的饭馆,门前的关帝爷石像、石柱及建筑风我拔腿便走,仿佛退了半步,那快似闪电的青龙優月刀就格,无不提示这是一家以关帝爷为主题的饭馆。夜幕下,要劈将下来。火里,不断有油腻的食客进出,看上去生意不错。

马上就要见到老宋的儿子,我却突然踌躇起来。门前的美髯公,髯长及腹,身披绿袍盔甲,跃马提刀,迫人眼目,需仰视オ可观其全貌。我端详了一阵,似乎感觉到哪里不对,面若重枣,威而不猛的關帝爷面相居然有些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细细一琢磨,老宋的模样瞬间破空而来。再观其胯下的栗色战马,昂首扬蹄,威风凛凛,额头一溜形似窈锤的白,打眼得很。错愕惊惶间,我拔腿便走,仿佛迟了半步,那快似闪电的青龙偃月刀就要劈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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