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友
那个骑车少年的背影,在此后的很多年,什么时候想起,都是和朝阳、晨曦、欣欣然联结在一起。
L君从美国回来,约我开车载他一起去探你。
我们买了花,在黑色的墓石群中穿行,寻你。脚底的草在返绿中,微微润湿。抬头,你在黝黑的墓石中央對着我们笑,朝气地、阳光地,眼睛闪亮,我和L君对视一眼,又看向你。你看上去真是年轻啊,比起我们。
3年而已,我们在这尘世消磨,两鬓渐白,而你的生命,定格在不老的华年。
回程的路上,L君向我致谢,说劳我驾车了。在他的心中,我只是你们的同班女生吧。初中同学不太熟,交情有限,他才是你的哥们儿,从小玩到大。他不知道,我们之间断断续续30年的往来交谊。
那是你和我两个人的小秘密。
14岁,我们邻桌。
上数学课,比赛着跟老师不一样的证法,添花样百出的辅助线,因为“交头接耳”被老师拎出来双双罚站。站着的时候,我小声背宋词,你念叨“车三进一”,你的象棋,一直打遍年级无敌手。
每天上学,下了公交车往学校的一段路,总能碰到你骑一辆28大车,从我身边飞掠而过,带起一阵风。然后你回头,笑容明朗,喊一声我的名字,再飞车而去。那个骑车少年的背影,在此后的很多年,什么时候想起,都是和朝阳、晨曦、欣欣然联结在一起。
在你还我的书里,看见一张电影票时,我忽然意识到,每天的偶遇其实都不是巧合。我慌了。我们读书的年代,男孩女孩一起看一场电影,太意味深长,也触犯禁忌。那个下午,我没有去看你的电影。之后的日子,就互相不说话了。特别默契地,小心翼翼地避免着目光相对,也居然就相当成功。
暑假之后,你消失了,听说随父母去了国外读书。两年后,在本校高中,初中同学说起,你回来了。学校班级多,你读理科,回来也没见过。有一次课间,我从楼上往下跑,碰到你往上跑,速度都快,擦肩而过是一刹那的事情。忽然意识到是你,回头,你也正回望,四目相视,同时笑了。之前的互不理睬就此揭过,但也没什么再多的往来。
你考到异地,又考回来读研。没有手机的年代,失联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偶尔,辗转从某个还有来往的同学处,听到一句半句你的消息。
我们按照各自命运的轨迹往前走着。
24岁,你来找我。
你说你和我的老师成了忘年交,每个月都相约下棋,下棋的时候,就聊他的学生。你知道我的专业,知道我在哪里工作,知道我的好多事情。可是,我的老师并不知道,我和当时的男友正在谈婚论嫁。
我很干脆地回绝了你。那是我能知道的最好的方式。比赛聪明的年少时光已成过往,中间隔着大把不了解的岁月和成长,还有深度介入我们生命的其他人。
后来有10年吧,我们互不往来。可能大家都觉得尴尬。
但14岁后的每个生日,都有来自你的祝福。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邮址。早年间,就是一张贺卡,一行手写的生日快乐。最后一次,是微信照片,一丛你家院落里盛放的鲜花。30年,从未间断。
34岁,我们开始能够比较自然地相处。
你从国外回来探亲,找到我。我问你想去哪里玩,我尽地主之谊。你笑说哪儿都不去,真想招待我,赔我场电影得了。那天看的是《满城尽带黄金甲》,白天场没别人,简直包场,我们出尽机锋,像从前一样比赛着各种嘲笑,从头笑到尾,把一出悲剧看出了前所未有的喜剧效果。出门时都很轻松,我说:不欠你啦,两清!
你有了女儿,是24孝奶爸,常常看见你带女儿滑雪打球,四处游走。想起少时你说,你的梦想就是带着心爱的姑娘去看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你的摄影作品越来越有范儿。最喜欢PO的是风景、厨艺和闺女。我夸过你的片子,你说:最好的镜头是眼睛,最好的底片是记忆。你告诉我,一生中捕捉到的最美的画面,是教室里,女孩回首,落日余晖给她的发际镶上了一层金边。
我带女儿去美国西部,你事先发了巨大详尽的PPT给我,标题是“美西应该这样游”,都是你拍的风景美食图片,说累积了历次经验。真美,而且是那么完备细致的攻略。你说,明年来东部吧,给你当导游。
怎么就说话不算话呢?
在班级群里看到车祸的消息时,我正带着女儿参观茅盾故居。当即私信你:你没事是不是?速回复。
然后开始等,每多一分钟,就多一分寒意。我算过时差,你回我消息从来都是极快的。我不知道等了多久,夕阳渐沉,一直到10岁的女儿过来抱住我,轻拍我的背:妈妈,镇静。
是真的了。他们说你是一下子去的,没有痛苦。
那一年,我们都44岁。
你至今停留在我的微信通讯录里。连同你最后一次发我的照片,一盆不知名的鲜花,大朵大朵,红得绚烂耀眼。
陪L君去看你之前,我重新翻看了我们的微信对话,听你的声音。你也没走多远啊,不过是去了我们都会去的地方,像从前一样,你飞车掠过我的身畔,笑容明朗,回头,喊一声我的名字。
张泽林摘自《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