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鑫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救风尘》是关汉卿杂剧作品中一出精彩的喜剧,全名《赵盼儿风月救风尘》。本剧讲述的是风尘女子赵盼儿冲破封建束缚拯救好姐妹宋引章于水深火热的婚姻之中的故事。作者以满腔热情关注着社会最底层的女性,表现了社会底层风尘女子奋起自救的勇敢和智慧,揭露了腐朽的封建社会制度的病态,展现出了作者深厚的人文主义情怀。以往关于《救风尘》的研究大多采用的是题材性的研究方法或者是关于人物形象的研究分析,少有文章从戏剧文本的叙事结构出发,去探寻文本的主题意义。因此,本文将以叙事学家格雷马斯的结构主义叙事理论为视角,通过分析《救风尘》文本的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去揭示本剧的主题意义和思想内涵。
20世纪20年代,当代俄国著名叙事学家弗拉基米尔·普洛普考察了几百个俄国民间故事,概括出了7类人物角色及其所承担的31种叙事功能,提出了叙事“功能”说。普洛普在《民间故事形态学》中,提出故事的基本单位是角色与功能,每一种人物角色都承担一定的功能。法国叙事学家格雷马斯在《结构语义学》一书中,发展和完善了普洛普的叙事“功能”说,提出了“行动元模式”和“符号学矩阵”理论。
格雷马斯认为:“行动元是谓词结合的产物,它存在于每一个微观的世界。”[1]格雷马斯提出3对相对立的行动范畴:主体与客体、发送者与接受者、辅助者与反对者,这三组“行动元”组成了3对对立的关系:欲望与追求(主体与客体),交流(发送者与接受者),帮助或阻碍(辅助者与反对者)。[2]这个模式被称为“行动元模式”,“行动元”之间的结构关系如下图:
格雷马斯在其角色模式的基础上,结合结构语义学和叙事功能理论,提出了著名的“符号学矩阵”。“符号学矩阵”中存在三种关系:(1)对立关系;(2)矛盾关系;(3)蕴含关系。如下图所示,假设一项故事元素为X,X与反X是互为绝对对立的关系,非X与X是相互矛盾但不一定对立的关系,非X和非反X也是对立关系,X与非反X,反X与非X构成蕴含补充关系。通过“符号学矩阵”,我们可以探究叙事文本的深层结构。
注: 为对立关系为矛盾关系为蕴含关系
在《救风尘》的事件阶段中,可以分为四个叙事程序:
第一部分:汴梁城妓女宋引章,本与秀才安秀实有婚约,但被官家子弟周舍的花言巧语所迷惑,欲嫁周舍。宋引章有一八拜姐妹赵盼儿,同为汴梁城名妓。安秀实请求赵盼儿去劝说宋引章,无奈宋引章不听劝告。
第二部分:周舍婚后显出暴虐本性,宋引章过着被凌虐的生活。宋引章在悔恨中向赵盼儿写信求助,赵盼儿决定前去营救她。
第三部分:赵盼儿设计引诱周舍,劝他休弃宋引章,周舍喜新厌旧,写下休书。赵盼儿巧妙调换了休书。
第四部分:赵盼儿、宋引章潜逃,周舍追捕失算,周舍状告赵盼儿骗婚,在李太守的审理判决下,宋引章与安秀喜结连理。
格雷马斯将文本分析分为两个层次——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故事的表层结构,指的是在义素层上的行动模式。格雷马斯在总结了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家普洛普为俄国民间故事总结出的31种“功能”的基础上,把行动模态划分为四个,即产生欲望、具备能力、实现目标和得到奖赏,从而建立了叙事语法。[3]《救风尘》的表层结构分析如下。
欲望是主体实施行动的动机,也就是需要推动者,即什么使本体产生了要实现这一目标的欲望。[4]在《救风尘》中,赵盼儿出于和宋引章昔日的姐妹情深,也出于自身的侠义心肠,更出于对受压迫妇女的感同身受,在得知宋引章婚后被周舍恃恶欺凌之后,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前往郑州筹划营救宋引章。正是与结拜姐妹有难同当的侠肝义胆,使得赵盼儿不计前嫌、深入虎穴,其英雄豪气,不逊男儿。
主体必须具备一定的能力和手段,才能实现自己的目标。赵盼儿是一个侠肝义胆、义薄云天的女性,她具有令人敬佩的勇敢和胆识。她能够营救出宋引章,也是与她的自身能力有关的。赵盼儿姿色出众、美艳动人,并且聪明机智、思虑周全,她抓住并利用周舍顽劣又好色的弱点,以自己为诱饵,获取周舍的信任后,劝说周舍休掉宋引章。周舍用甜言蜜语哄骗了宋引章,赵盼儿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赵盼儿且深知周舍的狡猾,所以及时调包了休书。赵盼儿敏锐的洞察力和对人情世故的深刻观察,使她能够清楚地预料到宋引章嫁到周家的悲惨结果。而且赵盼儿心胸宽广,对于不听自己劝告而落难的姐妹,不计前嫌地挺身而出,筹划搭救。赵盼儿的成熟理智、丰富的社会经验以及冷静的处事态度,使她具有营救宋引章的能力。
“实现目标”是指一个使状态发生转换的行为,实现目标有两种类型即从拥有到失去或从没有到拥有。如果写成函数形式,则是F(S)=[(S∧O)→(S∨O)]或F(S)=[(S∨O)→(S∧O)]。[5]此公式中,S 是主体,F 为采取的行动,O是失去的或者之后拥有的东西。影片中,赵盼儿(S)通过一系列行动(F),包括她对周舍软硬兼施,欲擒故纵,赌咒发誓得到周舍的信任,成功地换取休书,最后将宋引章救出水深火热的牢笼之中(O)。
获得奖赏阶段是对事件的最后状态做一个判断,判断目标是否实现,结果如何。戏剧的结尾部分,李太守判决杖刑周舍,安秀实与宋引章夫妻团圆,这是对赵盼儿英勇行为的认同,是对赵盼儿行为的奖赏。
根据格雷马斯理论,戏剧《救风尘》三组二元对立行动元之间的关系如下:
主客体这对行动元范畴是叙事中最基本最重要的一组关系,故事围绕这对关系而展开。本剧主要讲述了赵盼儿为营救姐妹宋引章,与周舍斗智斗勇,最终从周舍手中骗得休书,救出宋引章的故事。因此,主体是赵盼儿,客体是营救宋引章。
这次任务中赵盼儿面对的是周舍这个风月场上的老手,周舍虚伪残忍、奸诈狡猾,他虽然觊觎赵盼儿的美色,但是对赵盼儿也并未放下防备。赵盼儿冒着极大的风险,挺身而出,把自己当做诱饵,去换取姐妹的自由。正是赵盼儿对姐妹的侠义之心和对压迫者坚决的反抗,使她勇敢机智地挫败了恶少周舍,完成了对宋引章的营救。因此,赵盼儿的侠义心肠和反抗精神是发送者,赵盼儿是接受者。
在营救宋引章的过程中,安秀实状告周舍强占自己的妻子,郑州守李公弼判周舍杖刑,使安秀实宋引章夫妻团圆。宋引章能逃脱周舍的凌虐,离不开安秀实的帮助和官府的干涉。因此,安秀实、李太守是主体的帮助者。剧中站在赵盼儿对立面的周舍是敌对者。
《救风尘》施动关系结构图如下:
通过行动元模型分析,可初步厘清剧中的人物关系,把握叙事的表层结构。
在行动元模式的基础上,格雷马斯积极探寻文本整体意义的生成机制。在《论意义》一书中,他将亚里士多德逻辑学中的“对立”命题和“矛盾”命题移用到叙事学研究中,提出“符号学矩阵”理论。[6]我们可以在“符号学矩阵”中探究《救风尘》文本的深层结构。《救风尘》这部杂剧有着明显的二元对立关系,赵盼儿为符号矩阵中的X,与其绝对对立的周舍为反X。最初不听赵盼儿劝告执意嫁给周舍的宋引章为非X,求娶宋引章并协助赵盼儿营救宋引章的安秀实为非反X。这四个元素的二元对立关系构成了叙事结构。
注: 为对立关系为矛盾关系为蕴含关系
从矩阵图中我们可以看出,赵盼儿与周舍的绝对对立关系是剧中最核心的对立关系。周舍是一个狡诈又残暴的花花公子,用花言巧语骗娶了宋引章这样一个渴望从良、过上安稳生活的风尘女子。在得手后,周舍却对宋引章百般侮辱,“朝打暮骂,怕不死在他手里”。宋引章看清周舍的真实嘴脸后,向昔日的好姐妹赵盼儿求救。赵盼儿义无反顾前往郑州,展开与周舍之间的斗争。蕴含在这个对立关系之中的,是在封建制度下,残暴荒淫的压迫者与弱势的被压迫者之间的二元对立。
元代社会,等级制度尤为森严。郑思肖《心史·大义略叙》曾记载:“鞑法,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各有所统辖。”[7]徐元瑞《吏学指南》中有言:“妓女属于贱民行列。”[8]由此至少可知,元代社会官的地位很高,妓女的身份十分低贱。周舍父亲为官,地位尊贵,这也是周舍能够花天酒地、为非作恶的依仗。在这样恶劣的社会环境中,赵盼儿在与周舍的斗争中,无疑是处于下风的。但是,赵盼儿凭着自己不屈服的反抗精神,积极制定策略,善于应变,将周舍一步一步引入局中,最终拯救了受难的姐妹宋引章。在《救风尘》中,作者不仅仅表现了一个对姐妹怀有仁义之心的风尘女子,更是表现了一个能自救于困境的女英雄。冯沅君先生曾说过:“《救风尘》有极其严肃的核心。这个严肃的核心为剧本的主题思想:透过妓女的婚姻问题,暴露统治阶级的荒淫、虚伪与残忍,颂扬被压迫者的斗争本领与她们间的同情和义气。”[9]通过对立双方强弱不均的对比,我们感受到了被压迫弱女子奋勇反抗、积极自救的力量和决心。
通过上述的意义矩阵可以很清晰地把握《救风尘》的深层叙事结构:以代表被迫害者的社会下层女性同代表压迫者的社会权贵之间的对立为主要矛盾来展开叙事,反映了封建社会中争取自由、解放的下层妇女同权贵阶层之间的斗争,也以此揭露了封建社会制度的腐朽病态。
元代杂剧有较强的叙事性,格雷马斯的叙事学理论对于分析杂剧的叙事有一定的适用性。利用格雷马斯的“行动元模式”及“符号学矩阵”理论来分析杂剧《救风尘》文本,不仅直观展现了杂剧的人物关系和叙事结构,同时也揭示了杂剧深层结构下的内涵和主题,有助于我们从别样的角度去重新体味经典的悠久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