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曾豪
动物园里的骆驼,总是肮脏、丑陋的模样,总是呆滞、沮丧、卑琐的神情。
我相信这不是原本的骆驼,否则严峻的自然法则早就会淘汰这一物种了。
有机会在塞外见到了骆驼。从兰州乘汽车去敦煌的路上随时可以见到骆驼。
茫茫戈壁,芨芨草零星可见。近景是沧桑味十足的古长城遗迹,远景是威严冷峻的祁连山脉。骆驼就在这样的背景上出场了。依然谈不上英俊,但是,当它们在这样萧杀而恢宏的大背景上出现时,那些缺陷一下子都有了感动人的注释。为了适应严酷的环境,它们在进化时被迫过多地注重了实用。
它们呆滞、卑琐和沮丧的神情荡然不见,代之以从容、执着和坦荡。作为异乡客,我竟然还在它们的眼角读出了因优越而生的居高临下的傲岸。我以前对它们确是误解了,轻慢了。和大漠在一起,骆驼不再平庸。它们是不适宜离开荒野的。
在酒泉街头,我得见一头更加生动的骆驼。
看上去它还年轻,毛还不是褐色而是我理想中的那种予人暖意的标准驼色。它沿着路的右侧颠颠小跑,暖洋洋的毛在晚风里快乐地摇曳。它的主人是个英俊小伙子,骑辆破旧的自行车和它比肩而行。它身体前倾,昂着头颅,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它不时地瞟一眼它的主人,以便调整速度和主人保持并肩。马是需要遛的。这小伙子是在遛骆驼吗?我想是的,因为这一幕明明白白地有着一种游戏的性质。
原来,稳重冷漠的骆驼也会兴奋,也会活泼,也会游戏。原来,人与骆驼在一起也可以这样其乐融融。
在嘉峪关的城楼下,我领略了另一种骆驼形象。那匹骆驼的双峰之间披着一片粉红的毯子,耳朵旁挂了一绺红色的缎带。这是一匹专门供人骑着拍照的骆驼。备有一只带梯格的高凳子,供游人爬到驼背上去。对游人来说,骆驼是一种有极浓边关风情的符号,但又是一种陌生古怪的大动物,挺想親近却心有怯怯。
我久久地凝视这匹老骆驼的眼睛,努力揣摩它的心境。它会因为就此摆脱艰苦的跋涉而庆幸而感激吗?它会因为被迫充当道具而怨恨而悲哀吗?
终是未能解读。可以把它的眼睛看作是一种逼近于“无”的空白,也可以看作是一种有无数解的无解。它拒绝沟通。
我只得退到远处,把嘉峪关的城堞以及大西北褚色的远景和深蓝色的天穹一齐纳入到我的视界之中。在这个构图中,瘦瘦的老骆驼即刻有了某种意味某种情调。这是一种苍凉的无奈,一种哲学式的忧伤……
且止!如果我面对的是一幅画抑或一帧照片,那么我会满足于以上的观感。可我刚从骆驼身边走开,所以我不满足,并且感叹我们落入某种现成的思维模式原来是这么容易。那么多俗套而浅薄的游记、散文就是这么制作出来的。
骆驼自有骆驼的想法。它们把它们的想法深埋在缄默里,拒绝人类千万次的叩问。
我平生第一次骑骆驼是在敦煌,确切点说是在敦煌郊外著名的鸣沙山。
登鸣沙山当然要赤足。从山脚到山顶到处沙可没脚,可空气却是纯净得使人不好意思呼吸。“沙挟风而飞响,泉印月而无尘。”后一句说的是山谷里的月牙泉,沙山腹地兀然出现的这一汪湛蓝明澈的水域,使人惊诧万分。
月牙泉边还走着一个驼队呢!驼队从从容容踩出来一串丁当的铃响,踩出来一个经典的诗境。我不由得暗暗喟叹:世界原是可以这等宁静,这等安详的啊!
此时的骆驼再不是呆物,而成了一种精神,一种不屈不挠、令人钦佩的生活态度。
在月牙泉边我平生第一次骑上了骆驼。已经是黄昏时分,山谷里的月亮格外大,格外新鲜。
役使驼队的是一位少年,看他瘦小的样子,游人实在不大放心。这儿没有“梯凳”。少年打一声唿哨,骆驼们一齐跪倒尘埃,先是前足,继而是后足,訇然一下把人吓一大跳。
骑到双峰之间,嗅到一种陌生大动物的膻味,心不禁颤颤,死死地抓住铁把手。听到一声尖锐的吆喝,骆驼们一起站起来,站一站,然后走。蹄声先是杂沓,很快就整齐了。前后一望,发现十多头骆驼已经成为鱼贯一队。
心绪甫定,又有女士尖叫。听少年反复喊一句话,大致是叫我们双腿不要太使劲。我便放松,不一会发觉又使上劲了。
驼铃沉稳镇定起来,听着使人得到安慰。方知驼铃不是为诗人而置,是有实用价值的。
不久就老练些,渐渐地还品出些胡笳十八拍之类的情调。我摸摸骆驼的前峰,它头猛地一昂,发出一个可怕的响鼻,赶忙缩手抓住铁把手。骆驼侧过头瞅了我一眼,竟有一种狡黠。莫非它要戏弄我?
我猜对了。
我们正走在一道深沟边。深沟在右下方,在暮色中黑黝黝地怕人。我想:那个赶骆驼的孩子呢?
正不安呢,我的坐骑猛地吼了一声,接着就觉得它带着我在向深沟倾倒!
记不清我当时是否惊叫出声,可以肯定的是我听到了其他人的惊叫声。玩这种恶作剧的不止一匹骆驼。
向右倾倒的其实只是两个驼峰。骆驼在恶作剧之后又侧首瞥我一眼,竟是满眼的洋洋得意!
那时我一定是满头冷汗,狼狈万分。
这鬼东西!
骆驼不是玩物,不是象征,不是边塞诗,不是哲理。骆驼就是骆驼,是一个又一个活活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