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永恒
楼道里叮叮咣咣的脚步声,像是淘小子又像是喝大了的,我同妻子说,你女儿回来了,弄不好又是逃课。
女儿回家,即便是带钥匙也要猛猛地敲门。她的意思,她要回家我们必须在家,我们没有理由不在家,因为她回来了。
这次是用屁股撞的门,我能听得出。因为当父母的,他们每天都等着各式各样的孩子的敲门声。自从孩子离家上学后,她每次回来都是家的节日,孩子自己也知道,于是她就用各种不同的惊喜折磨着父母。
女儿手中小心地捧着个瓶子,不准我接,直嚷着快找个大一点的东西,然后就得去买个鱼缸。
女儿拿回来的是条金鱼。
这是我家开始的又一项工程,把金鱼安顿好了之后,女儿就跑进厨房指导着妈妈做这个做那个,然后又是吃又是带,忙三火四地往学校跑,说看宿舍的老头可凶了。
鱼缸很漂亮,有灯有水草有给氧的水泵,那水泵吐着水泡。我把方厅的灯关了,看着金鱼在游。
我想起了另一条金鱼。
多年前的一个六一儿童节的前夕,报社文化部在研究怎么出专刊,同时不想只是写点什么,编点什么,我们能不能做点啥,如同某个小学搞个活动,助学、到医院看望小患者。
我想到了少年管教所,去同少年犯零距离如何?大家没吱声,因为这是个不错的新闻思路。少管所的政委是我的战友,联系起来还方便。于是我们买了一些笔和本子,还有毛巾牙膏一类的日用品,还找一家书店要了他们几大捆的少年读物,报社里还捐了小录音机和小收音机……
我们想搞个座谈,心里没底的是小犯人能说什么?会说什么?想说什么?
少管所的会议室够大够明亮,可我的同事们一个个脸部神经是绷着的,眼睛直直的,不知道一会儿会发生什么。刚才进院时,我的战友说,穿短裙那位就别进了,我们这的人见不了那个。
“那怎么行?那是我们的录音师。”
“我们这儿有规定,还录音师?瞅她那个头,你用的是童工吧?换条裤子。”
大家都是第一次来监狱,连我脑中都是枪械、铁窗、镣铐、大铁门、一双双罪恶的眼睛……
他们的办公室刘主任对大家说,我们叫了十四个,每个记者老师的身边坐一个。他看着我们的神情笑了:“别怕,他们不咬人。”
报社文化部本来就是一大群女的,经他这么一说,室内的气氛更凝重了,一种无可名状的害怕写在每个人的脸上。远远地传来口令声,然后就是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坐在我身边的小方抓着我的胳膊:“主任,我走,我想回到咱们车上去。”
“走到门口正碰上,那群小狼把你吃了。”
会议室里的所有眼睛都盯着门口,刘主任问我抽烟吗?我愣愣的:“嗯?”
门开了,一大群十多岁的小光头排着队走了进来,一张张稚气的脸扬着,看着我们这群五颜六色的人们,他们回头瞅着管教,好像在说,我们还该做什么?
这是一群孩子,同我们家里的、街上走的、学校上课的、电视上唱歌跳舞的一样的孩子,除了身上的服装和小光头。这是群我们爱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孩子,我们无法将他们同犯罪联系到一起,而且在他们的身上还有着和我们身边的孩子不一样的认真和听话。
他们显得比我们的孩子更懂事。
我的女同事们都站起来了,将属于自己的孩子领到座位上,都紧紧地抱着,有的人哭了。
走向我的孩子是最后进来的,她没有光头,她是个女孩儿,唯一的女孩儿,非常秀气的女孩儿,低着头悄悄地瞅着我,是叫叔叔还是叫伯伯呢?还是叫领导?我抑制不住的愿望是想让她坐在我的腿上,还想让她靠在我的怀里,因为我的孩子也是女孩儿。她温顺得像只小猫有距离地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
整个会议室突然变得异常的温暖,大家将带来的用品塞在孩子们手里的时候都觉得特别不痛快,不好意思,非常后悔,我们应该带些更好的东西,要是有可能把他们带回家……
我的战友倚在门边用笑嘻嘻的目光瞅着我,好像在说,你们文化人怎么一惊一乍的?
这时我特别蔑视他,他也知道。
“你多大了?”
“ 十三岁。”
“在这待多久了?”
“一百零四天。”
她记得真清楚,我想哭。
“什么时候出去?”
“不知道,我没判刑。”
“因为啥呀?”
“没听领导的话。”
“我说是因为什么事进来的。”
“我对人民犯了罪。”
我马上明白了,她不想说,好聪明的孩子。她瞅着窗外,窗外有风声,有鸟鸣声,有汽车声,有叫卖声,有小孩儿的奔跑声。她没有显出不安。我觉得她应该不安。我们两个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在说、在问,因为我在她的眉宇间看到了聚集着的难受,是那种成人式的。我知道我不能提你想家吗、你妈妈来看过你吗、想学校吗、想吃什么之类的问题。这些对其他的孩子好像没什么,问了就说的问题。但对她不行,她的情绪会发生什么变化我心里没底,她是个敏感的孩子。
我轻轻地将她往我的身邊拢了拢,她又把身子坐直。除了桌子上的物品,我想给她一件属于我个人的赠品,摸摸衣袋和包里没什么合适的东西,一低头看见了领带夹,银色的,图案是一只乳白的鸽子叼着绿色的叶子,我拿下来别在她的扣眼上。她用手摸了摸笑了。
“是什么?”
“鸽子。”她没说是领带夹。
“什么意思?”
“是爱。”她没理解为和平。而我的童年一旦见到鸽子只能说是代表和平。
我的战友过来,中午怎么吃?就在我们食堂吧,菜不一定像酒店的有模有样,但好吃。
“能把这些孩子带上吗?”
“不行,我们有规定。”
“饭钱我们出,有啥不行的?”
“不是钱的事,不能喝酒。”
“不喝。”
“多事。”
小犯人吃得很爽,很尽兴。我一直看着那个女孩儿,她也知道。一会儿她突然悄悄地拽我一下:“我的家在一个小矿山,有一条很美很美的小河,我养了一条金鱼,我叫陈杏儿……”她说我看她的眼神像她妈妈。
为什么不像她爸爸的眼神呢?
陈杏儿家是去年搬进这个山沟的,她们是从另一个矿山搬来的。到了一个陌生地方,陈杏儿就到处跑,去看以前没见过的新鲜的东西,看树,看山上的石头,看一条小河。来的时候还是冬天,冬天的小河是结冰的,有厚厚的雪。陈杏儿在盼着,盼着春天冰雪都化了时候,小河是什么样的。
小河没有让陈杏儿失望,当水流动起来时,那水清澈得像玻璃一样,岸边是草还有小树,水中有鱼,是那种白色的很小很小的鱼,还有一种长长的鱼,鱼嘴可以吸到石头上。陈杏儿从来就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水中的石头有白的,还有紫的、黄的,河底是细细的沙子,跟着水流变化,昨天是这样,今天又是那样。
陈杏儿喜欢这条小河,听大人说,刚建这矿山时,人们就吃这河里的水,每家的水缸里都会有几条小鱼。这条小河长得很温顺,好像从来没大过,它流得安安静静,不招灾不惹祸;它肯定也没小过,它要是没水了,过去在这住的人们吃什么?
陈杏儿喜欢小河里的小鱼,因为太小没人去捞它们、吃它们。陈杏儿笑了,这些小鱼真聪明,因为它们不往大长,不长到人们想吃的那么大,于是它们在河里活得很快活。
一旦有空,就是不上学或没什么事,陈杏儿就在河边玩儿,她家离这条小河很近。她还曾用瓶子捉过几条小鱼拿回家养着,过不了几天就都死了。妈妈说,河里的东西不能活在瓶子里。
那天父亲从城里回来,一进门就笑了。他知道比他更高兴的是陈杏儿,他就是为了女儿的高兴才费了好大劲,才小心翼翼,才耽误了上班。他捧回了一个瓶子,里面有两条金鱼,一条白色多,一条红色多。
陈杏儿当然高兴:“爸爸,它们吃什么?”
“这我可不知道,我到班上问问别人。”
后来,听说金鱼吃一种叫线蛇的东西。线蛇小河中有,父亲做了个小网兜,带着陈杏儿到河里去捞线蛇。
两条金鱼在陈杏儿的家里过得很好。
那天夜里矿井下出事了,爸爸再没回来,陈杏儿家的天塌了。妈妈带着陈杏儿像木头人似的跟着矿里的人哭天喊地地处理着后事,几天后再回家时,有一条金鱼死了。
妈妈见着金鱼就哭。陈杏儿懂事了,陈杏儿知道妈妈哭的不是金鱼,因为金鱼是爸爸买的。
再大的事情说过去也就过去了,矿山还在开矿还在发展。那天又来了好多人,说是要建选矿厂。这同陈杏儿和陈杏儿的家没有关系。
剩下的那条金鱼一点都不快乐,陈杏儿看得出来。它也想爸爸?或是想那个同伴?还是饿了?爸爸不在,陈杏儿不会捞线蛇。
妈妈把爸爸所有的照片都放起来了,放到她自己都不想找到的地方。妈妈不能看见这些照片,看见就想哭。可金鱼无法藏起来,金鱼是爸爸带回来的。陈杏儿已经很懂事了,妈妈的眼睛天天红红的,她想着将金鱼也放一个地方,放到妈妈看不见的地方。放到小河里行吗?小河里有好多好多的线蛇。
这个决定她不想告诉妈妈,因为她是大孩子了,十三岁能想能做好多大人的事了。
那是个天气很热很热的中午,陈杏儿将金鱼捞出来装在一个瓶子里,捧着来到小河边。河水里她能看见有好多线蛇在游。她将瓶子里的金鱼和水倒在河中,那条金鱼顺着流动的水奔下游游去。金鱼怎么不像其他的鱼顶水游呢?陈杏儿开始还跟着那条金鱼跑,后来金鱼没影了,进到了一丛小树里面。
它会活得很好吗?陈杏儿相信,会的,河里都是些小鱼不会欺负它;河里有好多线蛇,它会吃得很饱;河水这么清,喝起来也很干净,还有就是它自由了。
打那以后,陈杏儿一有空就来河边找那条金鱼,可总没有找到。但她相信它肯定活着,只是她没看见。没看见不行啊,陈杏儿沿着小河向下游找去,下游是村庄,出了村庄就是山岭,远远的山岭,金鱼会游那么远吗?陈杏儿往更远的地方望着。它会顶水游吗?小河的上游是矿山,过了矿山还是山岭。
那天,锣鼓响了起来,矿里的选矿厂开工了。学校在放暑假,也组织学生都去参加开工仪式了。学生拿着花束喊着口号唱着歌。
几天过后,陈杏儿愣住了,清清的小河中有一条白白的水,这种水不同河水融合,沿着河的一侧静静地流着。流就流吧,小河不那么清了,可是那是大人们的事,是没办法的事。陈杏儿还是没有找到她的金鱼。
再去河边的时候,陈杏儿傻眼了,在河的拐弯处,也就是金鱼下水的地方,漂着一些小鱼,就是那种白白的以前很快乐的那种小鱼。小鱼都死了,眼睛还睁着,那也是死了。
死鱼中没有她的那条金鱼。
她跑回家同妈妈说,妈妈说是选矿水下来了,选矿的水里面有毒。
“那不行啊,小河里的鱼就都完了。”
“选矿的水没处放啊,平时那鱼也没人吃。”
“鱼活着不是为了给人吃的。”
“一会儿妈妈上夜班,晚上把门锁好,我带钥匙了。”
陈杏儿出门了,她沿着小河向矿山的方向走去,走到了矿山脚下,她就看见了一根管子搭在河沿上,冒着白白的水,顺著管子往上看,山上的房子里机器轰鸣。陈杏儿四下看了看,那根出白水的管子不搭在河里也行啊,旁边就是野地,没有庄稼的野地,那还是个大沟,沟里能装很多水。至于大人为啥要把管子放在河沿上,这她不懂,也不想懂。沟会满吗?满了怎么办?陈杏儿同样没想,反正那有毒的水不一定非得流到河里。她要搬开这个管子,搬不动,那是个很大很沉的管子,不是铁的,好像比铁的还沉。
她回家了,她拿来了铁锹。小河不宽,小河也不深,小河就是小河。
陈杏儿先往河里扔石头,再把靠着那条沟的河沿挖个口子,河水慢慢地开始往河的外面流了,带着白白的水。陈杏儿再往河里扔石头,扔她能搬动的最大的石头,山里到处都是石头。河里的石头成了一个坝,阻住了水。河水这边的水小了,只有石头缝中还有水流,挖开到沟里的那个口子被水冲大了,白白的水都涌到了河的外面。
陈杏儿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很有成就感,只是下游的河水没有以前流得那么高兴了,在慢慢地流,好像有些困了。
那天晚上,妈妈要回来得很晚,她却睡得很安稳,很香甜,梦乡之外的事她不知道的太多了。
陈杏儿不知道那条大沟里还有别的口子,河水和白白的水流进大沟后,又流到别的地方去了,流进了大沟边上的小沟,小沟满了又流进了另外的小沟,一直往其他的地方流着。村里的庄稼地旁都有小沟,是防涝用的,那种防涝的小沟围绕着很多庄稼。静静的夜晚,庄稼地旁的小沟里流着白白的水,小沟里满了,水流进了庄稼地,流进好多庄稼地。正逢七月,那庄稼长得很有气势,都黑绿黑绿的,丰收在望,而且是个好年景。
就是一个夜晚,陈杏儿甜甜地睡着,妈妈下班回来她也没醒。
第二天的上午,整个村庄的人都涌向了庄稼地,白白的水还在往地里灌着。人们大呼小叫地把河道捅开了,把口子都堵住了,人们傻傻地看着地里的一层白水。
这时的陈杏儿吃完早饭又躺在床上,反正是暑假她还想睡一会儿,昨天挖沟累坏了,睡着的脸上带着笑容。
这种颜色的水会不会弄坏庄稼呀?人们的担心几天后就有了结果。那么好的庄稼都蔫了、死了,眼前曾经丰收的景象将颗粒无收……
农民们怒了,喊着去矿里讨说法。
那天下午,陈杏儿在做作业,她想早点做完再到河边去,她有预感,她今天能见到那条金鱼,昨晚梦见了。好像外面有人在吵吵,大人们的事,跟她是没关系的。
矿里的人也跟着村民到田里去了,田里的庄稼很惨,矿里的人无话可说,只是白白的水怎么会流到田里呢?选矿的水是放到河里的,山里的农民没有用水浇地的习惯,河水是流不到地里去的。
人流也像河流,一下子“流”到了放选矿水的地方,河沿开了口子,是人挖的,有个阻水的坝也是人弄的,选矿的水才流出了河床。
谁干的?这成了解决问题的关键,找出这个人才能谈赔偿的事,矿里是不想赔的,那得好多的钱。
还有,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是不是在挑拨矿山和当地农民的关系?因为招工和用地的事,矛盾本来就有。找到那个坏分子是重中之重的大事。矿里马上成立了破案小组,还同县里的公安局通了电话,公安局说要派人来。
有口子有水坝的地方人越聚越多,整个这地方的人差不多都来了,河沿上站满了人。案件的性质定了,是破坏生产,破坏企业和地方关系的反革命事件。
谁干的呢?人们在保护现场、在分析。
是我呀!陈杏儿在床上被外面喊叫的人吵醒了,她也跟着人群来看热闹,听着人们在分析怎么能抓到弄口子的坏人,她就拨开人群大声地喊着。
全场都静了,怎么会是你?全场的人都觉得不信或是没意思,怎么能是她?应该是个成份不好或对社会有仇的,平时隐藏得很深的大人。
你为啥要挖个口子淹庄稼地?
“我没想淹庄稼地,我只是不想让这样的水流到河里,河里的小鱼都死了,岸边的草都黄了。”
鱼死了怎么了?草黄了又怎么了?这能同生产比吗?大人们又细问了好多,又调查了好多,用的铁锹也找到了,陈杏儿说的都是事实。
农民们心里乐了,赔的一定要现金,不给不行,反正地也不用伺候了,整天就到矿里闹去,闲着也是闲着。
矿里的人发愁了,能让陈杏儿赔吗?她妈也没法赔呀?但这孩子惹的祸可不小,不能就这么拉倒,要教育,正式的、不留情地教育。
后来的事情陈杏儿就不知道了,不知道的是小河全变成了白白的河,河水里和沿岸都没有了生物。
矿里损失了一大笔钱,为这矿里的领导总发脾气。
妈妈病了,病得很重……
我们离开少管所之后,我总是忘不了那个小陈杏儿。她有一双晶亮的、偷偷地揣摩大人的眼睛,看人时总是小心谨慎的,看你高不高兴。这种眼神是以前就有,还是这几个月变的?那么她的童年就这样结束了?
我特意问过我的战友,她这种情况的孩子在这都干什么?作息时间?管理人员怎么对待她们?什么时候让她离开这儿?
“这好像是我们的工作吧,跟你有关?别操这心行不?”
“这有啥?又不保密?”
“防火、防盗、防记者,上任那天就提醒自己。”
后来我的战友说,这是少管所的临时工作,不承担刑事责任的孩子教育一些日子就让她们回家了。在这主要是学习,当然不能跟在家似的想几点起床就几点起床。
“陈杏儿呢?”
“回去了。”
“啊。”
一年以后,我外出路过那个矿山,就让司机拐了进去,那个孩子怎么样了?我不想惊动当地的宣传部门,就在类似小街的地方转着,来到那条小河边。
没有小河,只剩河床。问一个扛锄头的老汉,老汉说,河呀?干了,矿里往这里放選矿水,山外的人来告,就不放了,也不知为啥,以前的水也没了。
“知道去年有水污染庄稼的事吗?”
“那咋不知道,那个丫头可祸害死人了。”
“那个小孩儿的家在哪住?”
“听说搬走了,搬哪去了可不知道,她家是矿上的人。”
“再后来呢?这些年有她的消息吗?”记得女儿盯着她的金鱼很好奇地问我。
算不算是小陈杏儿的消息呢?
前不久,到那个矿山的邻县去采访,宣传部的小唐同我说:“晚上请你吃点绝的行吗?”
夕阳下的门脸前,一袭白裙,亭亭玉立。
“就那,咋样?”
招牌是“黄泥烤鸽子”。门前放着一个铁笼子,里面十几只灰色的鸽子倒也安静。
“这的烤鸽子一绝,骨头都是酥的,下酒哇。”小唐肯定是常来,老板娘迎客笑得一点都不陌生。我就随了他们,坐下,泡茶,点烟。我看看碗筷,倒还干净。
“两只鸽子。”老板娘喊了一嗓,鸽子笼旁的“那袭白裙”动了,纤纤的手伸进鸽子笼,抓出一只鸽子,鸽子蹿动着,她一手掐着翅膀,另一只手攥着鸽子的脑袋,也就是轻轻一转,好像并没怎么用力,鸽子的脑袋就在地上翻动,没头的鸽子被放在盆里了。
多么温柔的血腥!那熟练的杀戮把我惊呆了,我开始盯着女孩儿的面容。这是张好像很熟悉的脸,与我的某段记忆发生了逻辑关系。一惊,我想起了小陈杏儿。我站了起来。女孩儿的眼神也随着我的动作扫了过来。让我停顿下来,是因为这是一种很陌生的扫过。
但脑中寻找着多年后的小陈杏儿会是什么样的?我走到后厨问老板娘:“门口那个服务员是叫陈杏儿吗?”
“刚来的,好像不姓陈,现在出来打工的没几个说真名的。”
黄泥烤鸽子我没吃,没有一点胃口,我再盯着那个女孩儿,她瞅我的眼神还是陌生的。我出门时没有回头,是小陈杏儿又怎么样?曾经的小陈杏儿知道自己错了,但不知道怎么能不错;眼前的若真是那个陈杏儿,眼神里全是陌生,不仅仅是对我。
我不再去想了,脑中全是那个鸽子头在地上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