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静
中国儿童艺术剧院舞台上,“东施效颦”的故事是这样的:一位范姓画师来到村里,声称要画此地最漂亮的女子,美貌名声在外的西施当然是首选。村中另一位名为东施的姑娘不甘心,她先是跑到画师面前,厚着脸皮想当模特。尔后,又觉得美是可以学来的,于是,她又跑去西施家,向她请教如何说话,如何走路。无论是画师,还是西施,都备感不耐烦,对东施表示了敷衍和嫌弃。
如何让小朋友分辨西施和东施之间所谓美丑的差别呢?利用造型。东施一身短打,穿成小子模样,头发乱蓬蓬,脸颊上还有一颗痣;而西施,则裙裾款款,长发披肩。在孩子们心中,翩翩然、举止优雅的多半是“好看的”,而举止粗鲁、大大咧咧的,自然要不及一些。
故事的高潮,由落水儿童促发。听到呼救的画师和西施,在跳水救人这个选择前迟疑。正当他们犹豫时,东施已经跳入河中,救起了孩子。结局当然皆大欢喜,画师和西施都认识到,真善美不能光看外表,内心的勇敢与善良才值得书画。
美国的孩子们用英语表演“叶公好龙”的故事
中国儿童艺术剧院以成语故事为基底创作舞台剧已有5年,今年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们从过去几年广受欢迎的几个故事里,选出三个,邀请美国夏洛特儿童剧院(Children's Theatre of Charlotte)的青少年演員来出演,同时,它也是国际儿童青少年戏剧协会(ASSITEJ)艺术大会17部演出剧目之一,该协会1965年成立以来,首次在中国举办艺术大会。两年前,在第六届中国儿童戏剧节上,曾有过美国学生出演“成语魔方”系列,并列入了第七轮“中美人文交流高层磋商成果清单”,为中美儿童戏剧交流添上了一笔。今年的这三个成语故事,又添上了第二笔,“班门弄斧”和“叶公好龙”用英语演出,但“东施效颦”的三位小演员,则用他们略显稚嫩的中文表演全剧。
该剧导演杨成告诉本刊,他在美国的18天里,“像复读机一样”教这三名青少年演员,从零基础学中文。而他们带着口音的表演,也的确增添了“东施效颦”这个故事的可看度,不少成人观众也看得有滋有味。
其中还有几个令人莞尔之处,其中一处来自台词。画师说:“哪里来的丑小子!”东施接道:“我不是小子,我是妹子。”还有一处在结尾,画师最后给两位姑娘都作了画,两幅屏风移至台中央,西施的画像自然是婀娜的正面,而东施那幅,却是个背影。孩子们或许注意不到这个结尾,因为最欢腾的高潮戏码已经过去,成人观众却很容易就注意到这一皆大欢喜之外的现实主义结尾。
相比于“班门弄斧”和“叶公好龙”,“东施效颦”的故事的确更具现代性。它撇去这个成语故事里原本蕴含的讽刺意味,将故事落在“外在美与内在美”的对比上,显然,当它的观众是4岁以上的孩子时,这层处理就重要了。
2014年,“成语魔方”系列第一部面世,选取了“班门弄斧”“拔苗助长”“滥竽充数”和“哭竹生笋”四个成语作为基底创作了舞台剧。而后每一年,“成语魔方”都有新的系列面世,每一年杨成都参与其中,今年,为完成美国版,杨成更是单枪匹马到美国训练这些青少年演员18天。
“美国孩子本身肢体动作就比较多,表达夸张,演员的这些特点都会在表演中体现出来。”所以相比于西施,东施这个角色反而更出彩。扮演这个角色的姑娘今年15岁,比扮演范先生的男生看着还要高大一些,走路一阵风,笑起来也很有感染力。
杨成告诉本刊,这个系列最大的特点是“用新传统讲述古典故事”。为了让孩子更容易接受,“成语魔方”融入了歌舞和木偶等元素,丰富表现形式后,更能抓住儿童观众的注意力。
“叶公好龙”里就有大量“偶”元素。最开始,舞台右侧屏风上出现的龙爸爸和小龙,利用了皮影戏原理。之后,小龙在右侧台单独出现时,则是一只“杖头木偶”。最后当然会有龙现身于叶公府上,这时候的龙,是一条体长8米的龙偶,它造型逼真,眼睛会亮,张大嘴巴后还能看到舌头在蠕动。杨成告诉本刊,这条大龙偶要舞动,得轻,所以它的身躯部分又参考了风筝的结构。
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导演杨成
三联生活周刊:“成语魔方”系列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杨成:因为是给小观众看,不能过于厚重,所以首先要让语言尽可能简约,能不用台词便不用,20分钟的戏剧本不到10页。但又有一定的韵律感,因为如果完全使用大白话也会失却中国古典美感。举个例子,西施说:“范先生给我一画就是几个时辰。”我们就用“时辰”这个词来取代“小时”。此外,服装使用大色块,更加符合孩子的审美,提炼人物性格,与古朴、暗灰调子有所区别。
三联生活周刊:什么样的成语更容易得到青睐?
杨成:故事里有动物的,孩子们会比较喜欢,比如“叶公好龙”,有时没有动物我们也会想办法加入,比如“疑邻盗斧”里头我们加入了公鸡和猪。画面感强的也相对容易创作一些,比如“刻舟求剑”。不过像“疑邻盗斧”,“怀疑”和“偷盗”都是消极词,这个时候就需要转换一下视角,让孩子们感受到,不要偷,不要怀疑。
三联生活周刊:这个系列原先是剧院专业演员来演出,现在换成青少年演员,再加上他们是美国人,作为导演,要下哪些功夫来完成这个转变?
杨成:为了让美国孩子来排练,我们在原有基础上,将剧本改了6稿。我帮助美国孩子理解角色的方式是,比如说,叶公这个人非常自以为是,这是一种傲慢,我就在西方文化里找参照,找到了《皇帝的新装》里的皇帝。他和叶公有相似之处,都自以为是,都喜欢旁人说好话,孩子们就能理解了,告诉我说“I can feel the proud.”(我能感受到骄傲。)
三联生活周刊:讲戏的时候,会穿插着讲解中国历史和文化吗?
杨成:排戏过程一直贯穿着讲。他们美国小朋友互相之间打招呼的方式是,摆摆手,缩缩肩膀,中国古人打招呼,要作揖,左手在前,右手在后,这是文人打招呼的方式。武将打招呼又不一样,他们是抱拳。这样一讲,他们就觉得有意思。再深入一点,我会告诉他们,一抬手一鞠躬的过程,是吸气和呼气的过程,这就跟他们喜好运动的习惯结合起来了。
再比如,怎么走路。穿什么鞋,走在什么样的路面上,都会影响走路的速度和感觉。现代人生活快节奏,城里年轻人最常穿的又是带气垫的运动鞋,走路一颠儿一颠儿的。以前的鞋是布鞋,条件好的是皮子底。要像古人一样走路,就得脱掉鞋,接触地面。同时,古代地面又不一样吧,两千年前,地面是土地,可能到处都是小石渣,有积水,这些都会讲给他们听,让他们自己体会。
三联生活周刊:这个过程有哪些有意思的地方?
杨成:比如“班門弄斧”这个故事里,孔子这个角色在剧里有句台词,说:“煎饼好啊,多刷点酱。”孩子们就不理解,我们也有pancake,那区别在哪里,多刷点酱是怎么回事?我就跟他们讲,孔子是山东鲁国人,直到现在,山东有名的特产,还有山东大煎饼,有黄酱、豆瓣酱。讲过不算,当他们到北京,带他们到市场,一人来一套煎饼。立刻懂了。
三联生活周刊:儿童表演儿童剧,相比于成年专业演员表演,会更吸引小朋友吗?
杨成:现在的趋势是,孩子们站在专业舞台上做表演的情况,越来越多。一方面,排戏过程就能够吸收很多养分,同时还有很好的呈现。台底下的观众也是同龄人,这样就大大地激发他们,哦,他们可以做到,那我也想试试。一旦站在舞台上得到观众认可后,也会增加孩子的自信心,吸引孩子们到戏剧大氛围里的目的就达到了。
三联生活周刊:儿童剧对观众划分通常更细,年龄划分是怎么做的,面对不同的观众也会做更细致的区别吗?
杨成:3岁进幼儿园,6岁进小学,12岁进初中,15岁到高中,18岁到大学,这是一个可以参照的体系。以“成语魔方”为例,这是中国古典作品,2岁的孩子过来看一定是看不懂的,最多看个热闹,所以它适合5岁到小学年龄段的孩子。也有面向低幼儿的作品,比如《小吉普变变变》,11年来我演了将近800场,大都市和边疆都去演过,每个地方的观众都能看得津津有味。但也会做调整,比如去孤儿院,去给自闭症孩子做演出,我们会把灯光调亮一些,打雷这类声音效果也会调得温和些。
三联生活周刊:我还注意到,儿童剧与观众的互动比较多。
杨成:“有没有互动”,这是家长买票时常常会提的问题。现在的家长都鼓励孩子,有什么想法要大方地说出来,即便是看戏,也希望孩子在台下有与台上互动的机会。但从专业角度,演员跟观众生硬地喊个你好,这并不高级。所以我总是希望能在小观众产生共鸣的基础上,引发这类互动。“东施效颦”里就有类似互动,当时东施被西施和范先生挤对后藏了起来,等她再出现,发现俩人都不见了,这就是一个互动契机,东施就在这个节点上问观众:“看见他们往哪儿跑了吗?”有些戏,是静静地看,有些戏,我们会希望孩子受到舞台感染后有机会宣泄内心的欢腾。
三联生活周刊:许多人会对“儿童戏剧”有某种误解,一些家长带着孩子来看戏,自己坐在旁边玩手机,你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杨成:这其实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台上表演呈现水准有限,让我们的成年观众觉得没意思;还有种情况,他们就是抱着“孩子高兴就行”的态度来,只要看着高兴,逗一个乐,就完了。后面这种情况,延展开来讲,跟盲目送孩子到各种补习班的心理是一样的,这是家长的攀比心理。但这几年这类情况少了很多,随着社会变化,家长也在成长。他们会对演出机构和演出本身进行预判,观剧之前,会给孩子简单普及与戏相关的背景,这才是有意义的花时间相处、陪伴,而不是简单地掏钱买票。现在好多观众是上世纪70年代出生,成长过程有缺失,他们曾跟我分享感受说,跟孩子一同看戏,会让他们回望自己的过去,像是一次迟到的补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