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兆云
福建省委党史研究室
任仲夷
1984年春节,邓小平在广州由任仲夷陪同看完“白天鹅”,旋又动身坐上专列去看“白鹭”。白鹭是厦门的吉祥物,是厦门的象征,厦门因此也称鹭岛。
看“白天鹅”前,邓小平已欣喜地看了已然展翅高飞的“鹏”(深圳),感受了“渔”(珠海)的气象,再加上“白鹭”,两省四个特区他看了三个。这些地方的简称,不是空中飞的,就是水里游的,都是些吉祥美好、充满生气、引人遐思的名字。地如其名,三大特区还真是折腾出了一番胜景。
邓小平分别为深圳、珠海、厦门特区挥毫,表达内心的感受:
“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
“珠海经济特区好。”
“把经济特区办得更快些更好些。”
邓小平的题词在海内外引起强烈反响。
这次南下前,邓小平就发话说“办特区是我的主张,是不是能够成功,我要来看一看”。眼见为实后,他深知,特区成功的背后,多少艰辛一言难尽,光他这个总设计师孤掌难鸣,还离不开任仲夷、项南这样坚定而灵活的执行者。
香一年,臭一年,香香臭臭又一年,说的正是特区。
特区这个新生事物出世以来,就在香与臭、蜚短流长中艰难成长。
一有风吹草动,特别是每临十字路口,任仲夷和项南倔强的身影,总会让人肃然起敬,让历史咏叹有加。
关于特区之争,任仲夷比项南先行到任,自然也是较先发言。
中央提出要在广东、福建搞经济特区时,任仲夷极表赞同,在一次中央工作会上说:“我们国家大,资金少且分散,如果平均用力,大家都上不去。不如选择经济比较好的地区,集中力量先把它搞上去,建设成我国现代化建设的‘根据地’,利用这个‘根据地’出人才,出技术,出经验,出成套设备,支援带动全国,那样,国家实现四个现代化的进程将会更快一些。世界上所有经济发达的国家,都是这样搞起来的。”
所以,他才会在1980年7月向来辽宁视察的中共中央主席、国务院总理华国锋提出在大连也建个特区的建议。理由是,大连距日本、南韩(韩国)较近,又有沿海港口等优势,具备建成一个对外开放的特区的条件。为此,谷牧受华国锋委托,曾到大连考察创办特区的条件。后来因种种原因,中央决定还是先在粤闽两地建立四个特区。建议未获通过,任仲夷内心深处的特区情结却由此可见,意外的是,三个月后,他竟受命到有三个特区的广东主政,心情自是愉快,决心竭尽所能把特区办好,以实现晚年抱负。
在中国创办这么个史无前例的经济特区,一开始就有分歧。党内外人士中,赞同、怀疑、非难和指责者皆有。
任仲夷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为特区讴歌,不遗余力地为之正名。
1980年12月12日,他履新不久,在陪同中央书记处书记、国务院副总理谷牧考察深圳特区时,畅谈自己的认识:“建特区,不单单是为国家挣几个外汇,更重要的是取得先行一步的经验,取得改革体制、搞好经济工作,实行计划调节与市场调节相结合,以及党应当如何领导经济工作等一系列的经验。特区建好了,对全国有很大的贡献和意义。”
他还说:“搞深圳特区,没有比特殊政策和灵活措施更特殊、灵活一些的政策,是搞不起来的。省里决定对特区进一步放宽政策,给深圳特区更大的权力,同时把特区工作摆上重要的议事日程上,进一步加强对特区的领导工作,让特区工作成为‘特区之特’。总之要认真搞好深圳特区,为广东,也为全国做出示范。”
一周后,即12月18日,任仲夷出席中央经济调整工作会议,就特区问题作了专题发言。他大力介绍了自己到深圳、珠海特区考察时的所见新气象,列举大量事实说明搞特区带来的巨变:深圳1980年初到10月份所创外汇比1979年全年还多1.7倍,珠海所创外汇比1979年增长近1.8倍。整个珠海市的财政收入1980年将比1979年增长60%以上。搞特区后,不但经济发展快,而且群众生活也富裕起来了。
他还举了与香港一街之隔的沙头角公社为例:全公社现有1300多人,后流到香港的有2600多人,等于两个沙头角人口。前几年每年外流l20多人。从1979年开始,外流大大减少,到1980年不仅没有走的,以前去香港的有些还回来了。大多数社员家庭都盖起了漂亮的小洋楼,比中央部长和省长都住得好。特区对外开放后,来来去去的外国人和港澳同胞、华侨很多,但刑事案件反而少了,治安反而比内地的一些城镇好。
任仲夷满腔热情地肯定特区这一新事物,赞扬特区短时间内取得的可喜成就,还说:“中央批准广东、福建实行特殊政策、灵活措施,从广义讲,两个省就是两个特区。在两个省里又选择了几块小地方,试办更特殊一点的经济特区。”
但有人的思想就是转不过弯来,所谓“特区是搞香港化,搞资本主义”、“特区就是过去的租界”、“特区已经没有社会主义的味道了”论调比比皆是。在中南组的讨论会上,任仲夷理直气壮地反驳了这些歪论:“主权完全在我们手里,那里的政府、警察、军队都是我们的,执行我国的法律。这有什么危险呢?没什么危险!有人说,在我国领土上搞特区,和过去的‘租界’不是一样了吗?应当说,有这种担心的人,至少是不了解情况。我们所以搞特区,完全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利益,而不是为了外国的利益。”“理论来源于实践。我看,创办经济特区,真正可以出点理论,甚至可以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增添一点新的经验。”
1981年1月,任仲夷在广东省党代会上,作题为《经济要调整,政治要安定》总结讲话,进一步指出:特区建设要在搞好规划的基础上抓紧进行;许多改革问题,要深入研究,抓紧解决,涉及主要问题的要立法;单有改革而无具体的法令、条例作保证,侨商和外商来投资时不放心。
5月18日,任仲夷面对仍然存在的特区怀疑论,在省委常委会上指出:“有的同志怀疑办特区是否有损主权,我肯定地回答:不会。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由于办特区而变成殖民地,没有这样的先例。恰巧相反,只有掌握主权才能办特区。办特区是对主权的运用,是行使主权的表现。”
他举出办特区的六大好处:可以更多更方便地引进外资、侨资,引进先进技术和先进设备;可以更好地学习外国在经营管理方面的先进经验,培养一批人才;可以更多地为国家积累四化建设所需要的外汇;可以使特区这个局部地方加速实现现代化;可以为全省以至全国提供现代化建设的借鉴经验;还有一个深远的意义,就是可以稳定港澳人心和促进和平统一台湾。
任凭反复解释、来回说明、反复对比,有人就是充耳不闻,视若无睹。全国上下对经济特区非议有增无减,甚至上纲上线到“资本主义”“殖民地”的方向性错误。
1982年底,一位从北京到深圳考察的理论权威说:“特区的经济性质问题,恐怕不能说是社会主义的。特区要按特区的口径,那是区别于社会主义的,不然就不叫特区……说成是社会主义的,这就不好办了。”
1983年2月,胡耀邦在任仲夷陪同下视察深圳经济特区后,给予了充分肯定:“特区是新事物,同志们搞得不错,敢于创新,是很有成绩的。”他还即席题词:“特事特办,新事新办,立场不变,方法全新。”
但胡耀邦的肯定和题词,并没能完全抑制住不同的声音。他回京不久,一家有全国影响的大报,莫名其妙地刊登了《历史租界的由来》一文,随后连续发文批判近代史上的洋务运动,影射经济特区是新租界。一批退居二线的老干部从内地到深圳参观,戴着有色眼镜,视特区为“异端”,指责深圳除了五星红旗还挂着,其他都变色了,社会主义都不见了。
4月6日至18日,谷牧率国务院特区办领导来广东,在三个经济特区转了一圈,关切地谈到特区面临的很多重大问题,如:经济特区现在并非已为全党、全国人民所承认,中央机关知道特区是怎么一回事的还不多。
任仲夷汇报有关情况后认为:“我认为经济特区的特殊政策还是要搞的,特区要坚持办下去。王震副总理在湖南对我说,有的人对搞经济特区有‘三怕’,怕香港化,怕洋化,怕资产阶级化。”
他接着不无诙谐地说:“要我看,不要认为‘香港化’什么都不好,‘苏维埃’加上香港有用的东西,有了这些内容,共产主义运动就更加丰富了!”
他再次提出应该多给特区自主权:“对经济特区,中央、省里该管什么,给下面哪些自主权,定出几条来就有章法了。省里是该帮的帮,该管的管,帮多管少。”
谷牧认真地听罢,沉默俄顷,表示:“回去向主帅报告。”
主帅是谁,大家一猜便知。
4月25日,广东省委常委会上,有人再度道及外界流传的特区不是社会主义的怪论,任仲夷立马批驳:“特区是在我们党和政府领导下办的,决不会丧失主权。搞特区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不会损害社会主义,而是大大地有利于社会主义。”
任仲夷不惧争论,坚持特区建设。
5月11日,他在广东省委常委研究特区问题时毫不含糊地强调:“办特区,就必须让特区有点‘特’。”
谷牧这次考察回京后,向邓小平作了汇报。6月25日,谷牧向广东省委传达了邓小平6月15日的指示:“特区要坚决办下去,不能动摇。现在办得不错,中外承认,不存在抹掉不干的问题。”
任仲夷后来说:“小平同志的指示,是对我和广东省委最大的支持、鼓舞和鞭策。”
正因为任仲夷顶住重重压力,创造性地执行中央的政策,始终坚持改革开放,从而使特区建设乃至广东的经济建设保持了较高速度的持续发展。
后来,一位在中央领导身边工作的人这样评价:“仲夷同志的重大贡献是,在十分不利的情况下,他对改革开放能够坚持,顶着巨大压力,坚定不移,使小平同志来视察的时候有实际成绩可看。如果仲夷同志当时不坚持,自己承受的压力固然会小一些,但后来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改革开放和创办特区是正确的。他如果退一步,内地就会退得更远。那时持反对意见的人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把错误的东西反对掉了。”
项南还未到任,在北京参加中央经济调整工作会议时,日记上已闪现“成立自由港和自由区贸易”一类的思想火花,那是经济特区的更高形式。
项南上任不过十天,就下闽南,才知诞生不过一百来天的厦门经济特区,不过是湖里一小块寸草不长的荒芜沙地,顿时“心都凉了半截”。他倒不是为毁誉交织的氛围,而是因为2.5平方公里这样一块小地方,唱不了大戏,既难带动周边地市乃至全省发展,更难在国内外树立良好的形象。
得知深圳特区的范围是327.5平方公里,珠海特区也有6.8平方公里,项南脑子里就萦绕着一个想法,要争取把厦门全岛搞成特区。在此情况下,福建的改革开放工作、特区工作,绝不能局限于“2.5”。
任仲夷陪同谷牧考察深圳特区
他频频找省市的领导们,多次研究如何尽快打开特区工作新局面。他从不向任何人隐瞒自己的设想,甚至寻找一切机会,多次找中央负责同志,恳请把厦门经济特区扩大到全岛,认为这事关福建省委进一步落实全国人大常委会发表《告台湾同胞书》中所提和平统一祖国的大政方针,与福建建立统一祖国基地的大任息息相关。
任仲夷在基层视察工作
不少人建议:还是停停看看吧。
这话的弦外之音,谁都能听出来。
项南却执着地说:“改革开放有什么可怕的,我头上没毛,没辫子好抓!”一句话,颇有鲁迅“深刻片面性”的入木三分。
那时分管经济特区和对外开放工作的谷牧,自称“深感压力不小”。1998年,他在《小平领导我们抓开放》一文中旧事重提:“一些人对之心存疑虑,多有非议之词。比如‘特区是国际资产阶级的飞地’,‘香港市场是水货之源’,‘走私的主要通道’,甚至比拟为‘旧中国上海的租界’,如此等等。所有这些,给特区的创办工作增加了困难,建设发展步骤维艰。……特别是1982年上半年,很有些‘秋风萧瑟’的味道。”
改革开放那几年,粤闽两省及四个经济特区的一系列优惠政策,都由国务院特区办协调中央有关部门后报谷牧审阅,再呈报党中央、国务院批复下达。绝大多数的两省会议都由谷牧主持召开,并现场办公,解决了许多具体问题。
身处最高权力中枢的谷牧,深知国内政治气候的冷暖。让他忧中有喜的是,在全国“大气候”时有变化中,两省的改革开放之路,还能在曲折中前进。
就福建来说,有时前进的步伐虽差强人意,但始终“咬定青山不放松”,没有退步!
能这样,何其不易!
须知,继1982年上半年的“秋风萧瑟”之后,1983年深秋又开展了全国性“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指向特区的各种杂音更是甚嚣尘上。
“秋风秋雨”接踵而来!姓“社”姓“资”争论沸沸扬扬,不少人是非不明、黑白难断。不少人迷茫了,怀疑对外开放犯了方向性错误。有人还警告说,历史上搞改革开放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不少干部担心碰上“高压线”而不敢作为。
但项南始终不为所动,淡然一笑中,只把这些杂音看成是全社会改革开放共识尚未形成之下对新生事物的不同看法而已,他在十字路口,在波谷浪尖上,坚定着信念和方向,把自己站成了一棵青松、一盏航灯,为保持经济的持续发展而殚精竭虑。还在1982年6月1日,他主持省委常委会讨论总结对外经济工作四条经验中,其中就提到要“把对外经济活动与抑制资本主义精神污染结合起来”。
1983年9月18日,项南在福建省委、省政府召开的厦门经济特区工作会议上,提出特区要有“四特”。
对于特区,项南最基本的思想也就是要特,要在特字上做文章。他指出,江西有个“四特酒”,我们经济特区也要实行“四特”,即:特殊的任务、特殊的政策、特殊的环境和特殊的方法。
特殊的任务,就是以外为主,在利用资金方面以外资为主;在销售方面以外销为主;在贸易方面以外贸为主;在旅游方面以接待外国客人为主。归结起来就是四项:引进国外资金、技术,办好出口加工区;搞好厦门市主要老企业的改造;发展旅游;为厦门周围县、市的对外经济活动做好穿针引线的工作。
特殊的政策,就是给侨商、外商以更多的优惠,甚至比北京、上海、广东的优惠还要多一点,这样才能吸引他们到福建投资。
特殊的环境,就是创造一个适合外商、侨商投资的环境,如办事效率高、交通方便、治安良好、食品丰富、物价便宜、卫生清洁、生活设施齐备等等优越环境。
特殊的方法,就是解决效率、活力和合力的问题。克服官僚主义,办事拖拉扯皮的习气,发挥开拓首创精神,改善不相适应的制度,通力合作,把特区经济和各项工作搞上去。
总之,特区的各项工作都要紧紧围绕“特”字作文章,特事特办。
项南说出了许多人想说不敢说、想听听不到的心里话,为厦门特区的发展指明了方向。
1983年10月,项南向莅闽视察的国务院主要负责人再次提出要扩大特区范围,还是杳无音信,一大客观原因是那时国内“大气候不适”,中央高层在经济特区问题上的分歧日渐显露,国务院领导对厦门特区扩张的态度自然也很谨慎。
项南欲罢不能,于12月亲率福建省考察团飞赴广东,作为期10天的学习、参观。
在广州,项南和任仲夷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这两位改革开放先行省份的“舵手”,经常保持热线联络,互通信息,遇到难题,就在电话里探讨一番,解疑析惑,互相鼓励。
后世的历史该为当年这两位粤闽两省最高领导人击节赞叹,为他们无私无畏的勇气,为他们不畏浮云遮望眼的远见卓识,为他们毫无私心杂念的开拓先行,为他们念兹在兹复兴中华民族的使命和担当!
项南和富有改革开放精神、祖籍闽南的广东省长梁灵光,以及蛇口招商局、工业区掌门人袁庚等人也进行了深入交谈,先后赴广州、中山、珠海、深圳、佛山等地,学习办工业、办旅游、建设经济特区的办法和经验。
回到福州第二天,项南马上召集省直机关干部开会,传达学习广东经验,他不仅对广东运用“特殊政策,灵活措施”大胆改革开放的举措予以高度评价,还特别总结出,福建要学习“蛇口模式、深圳速度、袁庚作风”。
这年年底,项南在陪同谷牧考察三明、南平和厦门特区时,坦承福建与广东有差距。谷牧则说两省情况有所不同,“你们省委下决心修机场、搞码头,是很重要的一着棋。厦门可以有大的发展”。
虽然谷牧多有鼓励,但在大环境下,就连胡耀邦这年视察深圳特区后的肯定,也并没有阻止一些人对改革开放和特区的攻击,在全国性的整党和“清除精神污染”中,“特区要取消”之说还是甚嚣尘上。
任仲夷向项南通报:小平同志明确指示,经济特区不存在抹掉不干的问题。
虽然各方传出的信号有点“紊乱”,虽然新的两股冲击波夹杂着带来的寒流,凛冽刺骨,但项南却先知先觉般预感,改革开放的春天,特区的春天,很快就要到来。
在千呼万唤中,1984年1月底2月初,中国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终于亲自踏上了深圳、珠海、厦门经济特区的土地。邓小平对三个特区的题词,贯穿了这样一条思路:特区政策是正确的,办特区的做法是好的,而且应当办得更快更好。他的题词,为建设特区做了一个很精辟的总结,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这年福建的春天,显得别有气韵。项南向邓小平的汇报和建议,很快有了回音:不独厦门经济特区得以扩大到全岛,并可实行“自由港”的某些政策,福州也成为14个沿海开放城市之一,连带着福州(马尾)经济技术开发区上马。
4月,邓小平在北京会见沿海地区部分城市座谈会与会人员时,高兴地说:“特区的队伍已经这样大啊!要选明白人当家,这是很重要的一条。”
这话自然是对任仲夷、项南工作业绩的充分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