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欣
我所住的园子的公寓楼下,有塘,塘上有桥,叫淳朴桥;楼后有山,山上有亭,叫淳朴亭;还有一楼,叫淳朴楼。我叫这山为后山,应该也名淳朴山,因为山上都是寻常物。
2015年的夏天,晨昏之间,我经常到这个小山上去坐着。上坡再下坡,然后坡断了,我停在断坡间,返回,或者席地而坐,一个早晨或者半个傍晚就这样过掉了,天不是越来越亮,就是越来越深。
说是夏天,却完全不是夏天的样子,从立夏开始,总是下雨,到了夏至,春夏还是不分明;端午过后下梅雨,一直到小暑,接着就登陆了叫作“灿鸿”的台风,徘徊着迟迟不走,却也不是疾风骤雨,然而风亦有,雨亦有,时停时续,像是預示一场更大的风暴,很多人安坐于室内,等待台风。天气分明是秋天,我也多着秋天衣服,上山下山,下山上山。好在还有一个山,可上可下。
我来这所园子已经两年有余,后山是今年才常常登临的。山上行人少,自从一段恋情走到不分明的路径,我常常一个人到后山来坐着,居室空闷,园子也是,到处都是建筑和人声,拥挤吵闹。
这园子是由三四个生产大队组成的小村庄拆迁安置之后所建,那些村庄的居民,被一路顺移到园子后面的城中村去了,他们的村子不再叫作村子,而叫镇,有集市和店铺,少了土地和庄稼。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变化。
园子已经没有任何田地,山倒还有一些未被铲平,我所去的后山和其相望的两座山本为一体相连,现在两条大马路隔断了它们,不过四五年而已。所以,后山实际是断山,半片山,就如我楼下池塘,是半塘,然而若把后山叫半山,我会觉得是种残损。山就如同俄罗斯套娃,一座拆掉,还有一座,除非全部端平,否则就是一座小山,也是完整的,只是规模小了而已,并不有损它的完整性。
去往后山只有一条路,砖块铺就,两种颜色的砖块,一红一灰,红砖在中间开路,灰砖两边蔓延,不远处,一条红色长蛇横卧,像道路上平铺着十字架,一条重叠又一条的红蛇,由灰填满空落。不知道是谁如此设计的,分明是讲一种人生。
路两边是狭窄的开辟出来种植树木的土地,两排窄窄的狭道,其他都被荒草野树铺满,看起来可以明确知道是放养的山野,没有经过刻意的打整,野性十足,恣肆随意地长着其他生物。路左边遍植的是樱花,有石头横卧山坡,书有“樱花苑”三字;路右边是垂丝海棠,春还未深,垂丝海棠开了十多天的时候上山,芳香扑鼻,一路都是春天的祝福,心里却又觉得不祥,花开得太盛太浓太烈,人生跟不上,就觉得是不吉的。如《红楼梦》里“海棠诗社”不能长久一样,海棠这花,无论是西府还是垂丝,都给人一种暂且偏安、苟且偷欢的意味。我所恋之人身上有一种饕餮之后分外节制的美德,一种攫取之后的忧郁,他会把这种忧郁发挥到极致。有时候我会上升到他的源头分析这种品性,他有一个极度匮乏的幼年,无论情感还是物质,所以,在他成年之后,无法充分恣肆地享受一种愉悦,情感的愉悦,他总是会自惩,陷入一种极度的精神困境中去,孤立无援无可相助,所有伸出的手都会被他怀疑和疏远,他似乎极度需要这种自罚。垂丝海棠身上分明有这种气质。垂丝海棠开花之前,樱花若雪,花瓣都可以吹至山下,那段日子,上山的人多。就如花开是树木一年的短暂状态一样,上山也是人们的短暂状态,大多时候,孤山寂寂不语,无人问津。
“灿鸿”登陆的这段日子,毛茛花早已闭合凋零,根茎在缓慢积蓄着力量结果,野萝卜正恣肆昂扬,天气预报说是有台风,有暴雨,却也只是草木摇头,诸云汹涌,集体往西面一个方向跑,雨下一会儿停一会儿。天气是格外让人欢悦的,几乎不出太阳,就像我在蜀地时候一样,蜀犬吠日,我到了南京,南京也成了不见太阳的地方了,像是一种来自上苍的安慰。我喜欢那连日的梅雨季,也喜欢这登陆的台风,在后山坐下来,我喜欢天渐渐笼罩过来的样子,一点一点从我的脚到我的头,那种被淹没是彻底的,像是毁灭一种记忆,存放一段记忆。
野萝卜的花是伞形的,多为白色碎花,一簇簇,茎随风摆,羽状分裂,像随时要各奔东西,如蒲公英的种子,飘落天涯,山山水水都是家。往山上去,到那断山处,都是这种野生的草本植物。在山的顶部,则是毛花有子的世界,一大片,随时都在摇头,从生到死,永远都在摇头,不知道它是不满意世界还是不满意自身,它否定着全部,一切的生存,永远不停下来。毛花有子是我家乡的俗名,它有一个非常大众的名字,叫作狗尾巴草,文人们赋予它问号的形象,中外很多艺术家赞美过它,我则喜欢它那家乡田地的俗名。毛花有子是一种不讨好人类的花,传说稻子就是由它转化而来,是它的子孙,但它不改秉性,仍然未曾全部驯服。狗来自狼,却无法彻底取代狼,动物世界和植物世界一样,毛花有子仍然在南北各地的山野间流浪,并不曾因为稻子的存在,而自行羞愧消失。人们赞美秋天,赞美收获,赞美那种一路携手白头到老的形式上的爱情,赞美青丝到白发的艰辛,我以毛茛花和毛花有子为师,这些说走掉就走掉了的草本植物,它们不媚俗于人类,它们也不乐意在秋天献出果实,如同所有秕子和稗草一样,它们顺着自己的心意,一路滑入自己的命运,不管不顾。我喜欢这种恣肆颓唐,喜欢这种自由的酒神精神,喜欢这种奔腾。生命还不到秋天,就拦腰折断,汩汩而流,这是令人惋惜的,但是这也是一种慷慨,分明在打破着苟延残喘的神话,一种“活着”对比着一种“死亡”,不能因为其“活下来”,不能因为其繁衍了世界,而给予更多的道德赞美,虽然,就其功用性来说,它有这美德。
我的恋人热切拥抱日神文化,他是托尔斯泰在中国文学里哺育的精神私生子,毕加索画派在中国的艺术养子,他随时都在人们的眼光里矫正着自己的步伐,野心勃勃却又战战兢兢,他有伟大的自我节制的精神,却又分外的脆弱,他对抗自己,借以对抗整个社会。我爱他就像爱着一种被驯服,我们南辕北辙,却殊途同归,拥抱了同一种残破—一情感的残破。
山上只有一座亭子,屋字楼阁的那种四角飞檐,顶如一束扎着的木花,亭下凉椅也少有人坐,夜半时分见过拥抱为一体喘息艰难的情侣,早晨也见过看书的学生,亦有人长坐其上吹笛。山下不远就是音乐学院,偶尔琴声悠悠;大多时候那声音沉闷,如同一个初学者在那里暴躁地发出自己的呐喊。我楼下是家音乐酒吧,旁边是个大剧院,经常可以听到各种演奏和昆曲弹唱,这学生大约也是这些地方的拥趸者。按理他该坐在人群拥挤的草坪上吹笛,而不是在这里,然而我却在这里遇上。音乐有时也怕人迹,个体的孤独永远不能为群体所共同感受。
樱花与海棠旁边,是大片的豆科植物,好多种,也许为了防护水土流失,撒下的种子极其无序,盘根错节。苜蓿深深,自成一片森林,是那种一人多高的野苜蓿,已经钻不进人身,密集一片,出梢处是微微带紫的腮红,有夕阳时分像一条长线,如同红柳那种线装色彩一样,毛茸茸的线条像是要拉到心间来。山野植物常常有这种能力,似乎如同对你欲说什么,却最后还是摁住了嘴巴,有一种忐忑的美,激不起你心的荡漾,但却让你回想时分外的难过,就像看见自己渺小的前身和现世。
上到山顶处,是一处平地,一架朝天的仪器架立着,是大气学院做实验的设备,如同电线杆一样,只是一群电线杆,上面一层一层有鸟雀铸就的巢。这些杆子的一面是实验室,空阔的地带生了些小草,埋了一些设备,上面有一些透明的玻璃制品;另一面是个小园子,四面都被围起来,是生科院的试验区,里面一大桶一大桶地种植着水稻,有几百桶。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试验水稻的样子,大约袁隆平做实验也是如此吧。有一个看守的老人,就住在园子内侧的一排白房子里。有时,我会拜访他。
这个老人七十岁了,在这里已经五年,这所园子开始建立的时候他就来了,是重庆人。房前屋后,他种了一些蔬菜,有青椒、豆角、茄子、红薯,他还种了几株小香瓜和西瓜,另有一种重庆方言叫作牛皮菜的蔬菜,我很好奇这种菜,川渝两地的人说到这种菜时都有一种羞涩感,不像说生菜小青菜那般自然。后来我才知道,这种菜贱长,一长一片,给牲口吃的,人也偶尔吃。我喜欢这种有着虎虎生机的物种。
与恋人情深义重之后开始生罅隙的去冬腊月,我回到他的城市,在一个野山上过了几个下午。那个野山被我的一个朋友包了五十年,她用它来遍植玫瑰花,实现她多年来玫红的梦。不过近日她炒股失败,人都进了医院,不知道这玫瑰的梦是否还做着。我回去的时候,每天都在这片荒凉的山上度过,山上种植的是成片的桉树,有很多早就被盗过不知道多少次的石墓,墓门前的桉树比墓堆背后的桉树总粗一倍多。桉树是一种疯长的树,像白杨一样直立向上,它没有多大的价值,一般拿来烧火和做火柴,要不就是做一些家居的纸合板。这种木柴不太有什么价值,大约是因为太常见了吧,寻常东西如果遍布,就变得不再珍贵。我的爱情亦然。我的恋人生病,他的疼痛激发了我的山高水长,他把他的身体嵌入了我的生命,我亦因他的疾病会长久地活在他余下的岁月里,共度一个永恒。我是一个不太专情的人,却被丘比特之箭射中,鲜血淋漓,我的每一声叹息里都有了来自他的惆怅,幸福甜蜜疼痛悲伤。
太过疯长的草,太过疯长的树,太过疯长的爱情,以及太过疯跑的风,都会让人想远远躲开。所以,台风“灿鸿”登临的时候,大多人躲在房间,只有我,一整天又一整天地远避人群,远避建筑物。
这个长期居住在山里的老人,很少下山,一整年的在这里洗洗刷刷,所有实验用的器具都是他洗刷整理。一年到头,他吃的是春节时候家里带来的腊肉,其他就是自己种植的蔬菜。他有时也会卖一些红薯给上山的人,那些人带着一种浪漫的情怀,回去在小饭锅里,一片一片品尝这门前山上的乡土味。我就有这样的饭锅,很多四处流浪的人,都有过这样的锅,短暂地暖过自己的胃,暖过孤单的心。这四围的山与村庄.还未开发,绵延一片,那时候他住到了这里,仅仅四五年,山就被分成一座一座,有了平地和道路,起了房子和高樓,他会不会起一种悠远的怀乡之思?我并没有问。
他带着我参观满园子的水稻,一节节水泥台阶走过去,指给我看靠着墙角栅栏的两排花生和玉米,他说玉米是偶尔来园子的试验老师养的,花生来自山下人家,也是外地人,为园子里种植花草,来这山上开了一片地。我没有告诉他,我曾经在几个上午见过两个妇女,她们在拔花生地里的草,两个人说着古里古怪的家乡话。站起身来,完全是劳动妇女的腿,叉着,似乎是我的前身。如果我不曾读书,现在也许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不会遇上这段爱情,不会有这段命运。我随身的背包里,装有一本书,叫《情爱现象学》,我还背了一个电子书,里面只有一本——《眼泪与圣徒》。进入夏天以来,我在这两本书之间辗转,有时会加入第三本——《爱欲的统治》,我在自恨与恋他之间辗转,治愈我的情欲纵深燎星燎原的病痛。
这个小园子里还种植土豆,可是我却没有看过它开花。只有三十多棵,根茎很好,苗子很旺,结出的果子却很小。我从泥土里掏出来看过,又埋了起来,当着老人的面。我说我是陕北的,他居然立即说到榆林,回到房子里,他把在榆林田地里试验的土豆种子拿给我看,上面还写着我家乡的标签,标着号码。他随口说出的“榆林”二字,像是唤出我的乡名,让我觉得非常亲切。
我们还说到墓地,这片山上的墓地已然不见,对面山上却还有一些石碑。“我去砍那边的竹子来架豆角,发现有1980年立下的碑。”老人这样闲散地说着。他说自己给父亲打的碑有六尺长,大约两米,竖起来很高。他比画着伸出手掌,看得出他的自豪。
一些日子刮风,一些日子下雨,一个老人在这山上住着。他在这山上住着,像是没有春夏秋冬,像是一种静修和加持。
小园子的大门牌子上写着:“试验重地,游人勿入。”我来来去去这山间,是闲人而不是游人,所以,看见这位老人的时候,每次都进去走走。他一个人,似乎也渴望人迹,每次,都把上次走过的台阶小道走一遍,说说庄稼的长势,说说园子的春秋,说说雨声雷声大的时候,山上风景的殊异。
灰红相间的砖道通到山顶时分为两路,一路是山顶上这片试验地,一路是另一条通往半山的道。这条道人迹更是罕至。前些时,我约了人来,她们怕往深林处走,往往没走多远,就已经喊出止步的声音,很坏我兴致,因此,后来只有我一个人走了。
这条路其实也真有点阴郁的样子,两边的丛林扑扑地往人前来,黄昏夜上,树木葱茏,我行过时,深林中像是伸出很多只手,在不断走进中拥抱我。林里有鸟,蹁跹于枝头,布谷、山鸡、麻雀、鸽子、斑鸠等寻常鸟类,这里多得很,我居然在这里看见过入色鸫,漂亮骄傲的鸟皇,有时会出现我阳台楼下的水塘上。还有一些其他名字的鸟,我看见它们时名字才会从脑海里一一映出。傍晚时候,它们从外面归家,从我头上飞过,在我拿出相机的时候,它们又从镜头里飞过,远去了,不知道落在哪一棵树上。还有一种鸟,我初坐在树下时,它会不断地叫,大约看我不扔出石头,也没有发现它,它就悄然无声了,我像是和它共享了一种沉默,我爱这种沉默。恋爱的时候,与恋人之间也会出现这种沉默,像一种微微的死,有时我怕他死,有时我怕他远去,所以我会轻轻地喊,不断地喊,喊我赋予他的昵称。我们说话是为了不说话,而不说话却让我焦虑,恋爱欲是一种死欲,我的情感有毒,所以他生了一场足以致命的病,病未痊愈,他开始远远撤退,宁愿在疼痛里想念我,而不愿在现实里向我喊话。我为他的爱所加冕,荣幸获得甜美的桂冠,却落入命运所诅咒的不吉的那部分,他怕,所以我只能在这里,聊与后山分永夜。——问题是,我仍在那种长久的相思里倍受煎熬,一种被障碍中断的情欲,一种创伤,在白云与青草间铺开。
南京少麻雀,这算奇怪事,这山上倒是有,我山下所住楼前的那半片塘上,就从来没有出现过麻雀,让人总感觉缺失什么。一些东西没有体验过还好,可是出现过后,又被抽空,你将不再是你,不再完整,你是个残损的一,以残损而追求完整。
往深林处走,一路往下,可以看到一间立在山腰的二层小楼,就是淳朴楼,是环境学院的楼,空置了很久。夏天来临的时候,住进了锄草人,锄掉山顶埋着仪器的园子里的草。夜晚时候,灯火亮起来,有一种微凉的暖意,让我生出一种安全感。那个住在另一个园子的老人,在夜晚,常常无声无息,像我少年山间的生活,夜深了也不敢长时间点灯,怕招来邪魔,有时一整个冬天,天落即睡,与大地同眠,不发出声响。那样漫漫的长夜和长冬,已过了些年头,为什么在成年之后的那场爱情里,散去了真魂,无法再召唤回自己?
路越是阴郁,野草野树越是横着往身边贴,我心越是像得到安慰,就如在房间,我总是拉上窗帘,喜欢那种昏暗制造的一种冻结。光会把一切打开。恋爱失意之后,我躲避光亮,躲避人群,我喜欢那种岁月盒子一般尘封起来的安全感,喜欢眼睫毛闭合,天与地并拢,夜幕低垂。这样的夏季,这样的雨,这样的风,就像是安慰我呀。
深林中有一种结满绿色果子的树,长久以来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叶子像被剪刀剪出的剪纸,镂空纱状,像被从中间啃过一样,然而并不是羊角树,不是那种模仿羊蹄生长的叶子。我长久地质疑它、好奇它,好多棵,叶子黄绿相间,是那种安详的黄,葱绿的绿,下雨之后那绿会更深一层,如平常所见的叶子,略微轻柔,比广玉兰的叶子温润很多。我见过它,却说不上它的名字,不是香樟,也不是红花木莲,更不是五味果,它们的色泽我可以分出,也可以说出它们的细枝末节。
我是在过了很久之后才自行辨认出这种物种的——构树。小暑前后,一些提前成熟的果子开始变色,一夜之间,成了野杨梅的样子,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构树由绿而橙红,直到绯红。之前,我在很多个地方看过果子以不同方式坠落,被风吹或雨打,被鸟振翅弹落,被说话的声音击落。有过这样的事情,确实。在一个叫作焦家巷的地方,说着话说着话,这种橙红的果子就掉下来了,随之而下的是大麻雀。这是一处露天喝茶的巷子,我和他,还有他介绍认识的一个七十岁的朋友,经常坐在这里,在我们开始的那段岁月,他不来,我也会来到这里。七十岁的老人会讲一些过去年月的故事,构树的名字就是他说出的。他一边弯腰一边捡拾一颗刚从树上掉下来却已经烂在淤泥里的橙红果子,说出这个名字。那时候我有一些寂寞,不确定,有一点惆怅,他不来,我就会到这里来,喝茶,聊天。有点强求的意思,因为毕竟老人会累的,但是我仍然不管不顾。我从来不知道,我的恋人会起那样的心思,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他,却还是有力的对抗者,他以不同方式指出,最后,他甚至直接说出,病情就是如此发生的。我似乎伤到了他的神经,而我自己,对自己的罪恶却一无所知,完全是个傻瓜,我的恋人,我的不敏感的神经,直接导致了以后的灾难,我长久地在一種自恨里备受折磨。
就是这种果子,就是这种树,叫作构树的树,引起了我的追忆,甜蜜而悲伤。一个人离开一个人,分明可以找很多理由。他上溯离散的源头,每一次都到这里。我是个傻瓜。恋人已经疼痛,产生种种不适的生理反应,我却还是一意孤行,在一处露天小巷,坐下来,喝掉一口又一口的茶。
这座山与我的过往生活产生连接,是因为这种树。山上有野葡萄,长藤不断地往构树身上伸展,还有野杨梅,早就已经是熟过了的。山上亦有紫薇和木槿,这时节正好,然而引不起我什么兴致。只是构树,一种药,也是一种伤痛,由我自己造成。
对于爱情,我曾有过长久的怨尤,不在于别人而在于自己。
夜里,蝙蝠群在我的胸前飞,它们不怕人,我分明是一具站立的木桩。
有很多这样的夜晚,带有翅膀的鸟从头顶飞,飞,飞,它们寻找房子,寻找家园。我坐在山上,有时也躺下来。凉亭里没有躺椅,没有长凳,我席地而卧而坐,大地凉凉的,并没有制造寒冷,我喜欢那种凉,像从我体内吸收温度。
一只白脯子黑头的阴阳猫蹑着脚从我手背上走过,像是走过一片玉米地,到断山那边去了。它才不怕断山,它可以一跃而下。然而从来没有在山下的园子里看到过它。它固守山上的地盘,似乎还生过两个崽子,山上的老人告诉我。“很快不见了,也许被它吃掉了。”他这样说,看着天。那时候云正着急地向西边移动,一长条又一长条。而前一天,天空在两阵雨之后,出现过火烧云,云从高楼间穿过,卧在山上,停了好一会儿,镶着橘红的边,一只猪在天空喝水,汲汲有声,接着,这段云远去了,往栖霞山那边去了,在有光的上午,大多的云都喜欢向着栖霞山那边漂移。然而,黑下来的时候,它们就会回去,成片地返回,风雨如晦,远山弥漫,山下的园子是一幅朦胧的写意画。像树与草一样,夜里它们似乎也要挤着睡觉,离人越来越近,长了腿和脚,贴着走在了一起。白日光把它们分开,各就其位,那么远,边界分明。我的恋人也是模糊了自己与生物的界限,他向它们学习,在混沌不清意识模糊的时候,呼喊我的昵称,在梦里,在疼痛的间隙和漆黑的夜里,在酒后。而这样的时候越来越少,我的孤独便越来越深,体内聚集起足够多的黑,我是个身藏黑夜的人。
山风浩荡,总是在夜里,我往回走,透过深林,萤火虫闪烁,是山下的灯。我向自己许诺:再坐一会儿,一小会儿。上山的人大多不愿回头,那时候我才有这感觉,不愿回去,不愿将身子安装进一处建筑物里,不愿在夜里把自己固定在一张架子床上,山上的虫子要睡觉,蜘蛛也不再结网。在早晨,有时我四五点就会上山,天光蒙蒙,很多虫子还没有醒来,它们蜷缩着身子,把自己铺在一片叶子上,树上的或者树下的。还有一些其他的故事,比如,有些蜗牛脱了壳,走掉了。有过这样的事情,一只刺猬被蛇吃掉了,留下了壳,孩子们指着向我说出,不是这里,不是这座山,可我在这里想起它。鸟儿们像是梦呓,在深林更深处、夜的更深处发出声响。我居然不怕坐在这里。没有人,只有我自己了。
早晨和傍晚是一样的,天不要越来越亮就好,我就爱这样阴沉的天,不怕雨也不怕风,就这样的夏,或者这样的秋。与所恋之人在一起的初期,总是大雨,他从巴山那座城,一次又一次赶回,急雨像命运的绳索越牵越紧,我们越痛越迷,直到他将他的疼痛编织成一条可以捆绑我余生的长绳,甩在我身上,走掉了。我成了脱下的壳,我是一只蜗牛,或者刺猬。
上山再下山,断山横在那里,截断了,必须原路返回。沿着红砖铺就的十字道路,一路再走一遍。每次到不得不下山时分,我都生出一种焦虑,生命被截断了,我被抛在这里。怎样怀着深爱的呐喊,都仿佛一种诅咒,一个人不再回应,一个人如何做都是纠缠。而疾病将一切连接,我的命与你的命,我的岁月与你的岁月,山风浩荡,翻着的都是你我的经卷,这时候你已经在梦里,晚十点之后,你总会入梦。
我的恋人是一个严格遵守世间规则的人,健康作息是一种,规矩生活是一种,制造表面的祥和是一种,描绘宏大的现实是一种,将自己揉成碎粉投身于生活是一种……夜的哲学是一种团聚哲学,是以相守而不是以分离,我追求黑而你追求光,由是孤独,由是寂寞。
每一次离去之时,我都会在山顶的平地那里再站几分钟,望一眼灯火迷离的城市。我要回到灯火处,对此我毫不喜悦。
记得一位革命者被杀之时,捻前人四句诗发生命之感叹,每爬后山我亦有这样的感叹,我对其中首尾两句印象最深:“夕阳明灭乱山中”“心持半偈万缘空”。
山是老山,树却是新树,山上乱石纵横,往深林处看,树木都是沿着石头长起来的。树无老树,所以林该是新林,树至多也就五六年的历史,却密密麻麻,满山都长遍了,草也是,花开满山,都是野花,没有人求其果,也没有人摘其花,自生自灭,万缘似乎不过如此。然而“不过”在现实里于我,其实是“很难过”。我的万缘不空,虽然常常有心灰意冷之感。
下山,下山。脚步跟着脚步,前脚跟着后脚,我往山下走。蝙蝠飞舞,乱虫长鸣,云在长空涌动,萤火虫在山下流窜,我像一个无心之人,卑微地循着旧迹往山下去。
山上的风总是大,尤其山顶,手臂张开,仿佛也可以飞起。人类有两手两脚,青蛙亦然,前爪后爪,飞鸟如此,两翅两脚。我是忽然有一天发现这个常识的,让我惊异了好一阵子,我没有见过四只脚的鸟,如同没有见过八脚青蛙一样,四脚鱼也很少见,上苍造物,天空模仿陆地,陆地模仿水生,也或者相反,如果人类试图飞翔,是不是双臂就是翅膀?有时候,我单纯地渴望是一只自由来去的鸟,一种不可沟通的爱在飞翔里展开,而我的恋人,坐在那里,或者在那里行走,就如后山那种我不知道名字的鸟一样,我听得见声音,看不见样子,那声音令我亲切。我在他的世界,多么愿意如此,也如一种树,一种鸟,明明是旧相识,但想不起名字,每次相对,却都像是一种抚慰。
后山上还有一棵树,孤独的一棵,迄今未见同类。我叫不上名字,不太粗,至多一只胳膊粗,却像松树一样,一层一层,然而它的枝干干净利落,中间的分段也非常长,叶子宽阔,随风张扬,像几把大伞各自张开。我爱它的这种爽洁,一场恋爱,情感依附过多,想从一个人身上找出自己的样子,自己的位置,自己的面孔,自己的声音,纯然是在消滅自身,是一种自恨。我该在安静里学习一棵树,或者一座山,截断,分离,仍然还是一棵树一座山的样子。一棵树也可以是一座山,一座山有时也是一棵树,努力在爱里,互为成全,艰难地努力。
下得山来,风平山静。台风绕道登陆,这里成了台风眼,也或者在它回眸时,孔雀开屏,而这里是那耀眼的光圈,有过一些痕迹,却似乎不激烈,然而毕竟来过了。
等待台风像是等待一场命定的欢喜灾难,像是等待一场明知结果的失意爱恋,还是要等,还是要这风暴,洗劫我,掠夺我,让我赤贫又富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