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昕(江苏警官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1)
荒漠,高原,密密的橄榄丛林,长长的山路蜿蜒,这是当代伊朗电影中时常采用的生存背景。一个孩子还“之”型的山坡上拼命地奔跑(《何处是我朋友的家》);姑娘在深情的凝望中抚起了面纱,渐行渐远(《巴伦》);地震中全家唯一幸存的老人感叹:“如果经过重生,人们一定会好好珍惜生命”(《生活在继续》)。生活的意义,在当代伊朗导演反复的探寻中,是永远无法停滞在一种轻松自足的纯粹状态里的,它需要不断改变的冲力,需要在憧憬与困惑的碰撞中找寻一个可以平衡的支点,需要在生与死的轮回中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
面对贫苦的生存境遇,质朴、善良又坚韧的伊斯兰民族个性,使得人们在清新自然的空气中享有生活的温情。尽管尚难摆脱苛刻制度的束缚,但却令我们在一种纯净、含蓄的氛围中感受伊朗青年男女那深情绵长的爱情。《橄榄树下》和《巴伦》两片均涉足了上述这类在当代伊朗电影中较为低调、隐秘的话题。
《橄榄树下》描写一个摄制组来到地震灾区拍电影,由于男主角的怯场,而无奈起用了在剧组中临时打杂的小伙子侯赛因,他将与扮演女主角的塔赫莉饰演一对新婚爱侣。富于戏剧性的是,塔赫莉正是侯赛因心仪已久的姑娘,但她却因为与青年门第悬殊,加之父母的遗命而再三不予回应。没有多少文化的侯赛因始终不曾放弃努力,一遍又一遍地向姑娘表达着心中的爱意。直至影片拍完,他仍然远远地追随着心爱的塔赫莉,一同消失在葱茏的橄榄林……当观众还在意犹未尽之时,侯赛因向着摄影机的方向奔跑而来。我们始终都不知道,关于这份爱,姑娘是否给了小伙儿一个明确的答复。然而,恰恰是在美好的冥想之中,我们真正体味到生命中最真挚、纯洁而又质朴的爱情,它仿佛是小伙儿曾对心仪的姑娘说过的那句话:“有时你斟茶,有时我倒水,婚姻如此,生命亦然。”阿巴斯在如梦如幻的情境舒展中,将这份纯净的爱情做出最佳的诠释。
比之《橄榄树下》,《巴伦》中的爱情则由于背景环境的喧嚣不安显得更加深沉、绵长。这是马基德·麦吉迪首次涉足于“爱情”的领域,他在战争遗留的苦难中时刻眷顾着两双温暖而伤感的眼睛,用纯净的雨水将这个喧闹纷繁的世界荡涤得格外清新。建筑工地的青年拉提夫因为巴伦而失去了原有的美差,他曾一度恼恨和刁难。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这个坚强瘦小的阿富汗人竟是女扮男装。从同情到怜爱,拉提夫并没有像侯赛因那样反复表白着爱情,而是默默将这份情感珍藏于心底。他不惜倾其所有去帮助巴伦困苦的一家,更不顾失去合法的身份,卖掉了自己的伊朗人的身份证,以换取巴伦一家归国的路费。拉提夫的爱是炽热而深沉的,他始终站在一个远远的角落,静静地注视着自己所爱的人。久久凝望着巴伦远去时留在雨地中的脚印,伴随着隐隐伤感,拉提夫的爱在苦涩而又甜蜜的生活中执著地成长。
然而,生活总是在与险恶境遇的对决中,方才显露出它深邃的本质。地震、灾荒、战乱……时刻考验着伊朗这个坚强的民族,而在一次又一次灾难的洗礼中,人们对生活的真谛也有了深刻的体悟。
观众不会忘记库尔德族小孩阿勇在雪地中那声嘶力竭的呼喊,不会忘记他牵拉醉倒在地的骡子时那超乎常人的气力,因为必须越过两伊边境,因为这头用来走私的骡子是哥哥生命得以延续的最后希望。导演巴赫曼·戈巴迪在《醉马时刻》中选取了处境艰难的库尔德民族,由于宗教信仰的差异,他们只能散居于伊朗的贫困边境。面对极其恶劣的生存环境,想要生活下去,就不得不在布满地雷的边境线上从事危险的走私活动。导演放弃了对复杂的民族环境和血腥历史的渲染,而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入那个普通男孩的日常生活中去:定时给身患重疾的侏儒哥哥喂药,一趟一趟搬运沉重的货物,牵着为御寒而被灌足酒的骡子奔向生死未卜的边境……苦难中点点滴滴的亲情、不畏生死的勇气、对抗严酷现实的韧劲,已成为阿勇生命延续的全部意义。
《生活在继续》则将视角转向了大地震发生后的北部山区。为了寻找当年所拍影片中的小演员,父子二人驶上了崎岖拥塞的路程。断垣、瓦砾、沟壑……一切都令人触目惊心而又心存余悸,可就是在这块被重创的土地上,父子俩看到的是幸存者饱含乐观的生命活力:失去亲人的老妇独自清理着废墟,年轻的情侣震后便举行了隆重的婚礼,人们对即将转播的世界杯足球赛充满了浓厚的兴趣……生活不会永远沉溺在悲恸当中,就如同那个身背厕具的可爱老人所说的:“人死了一了百了,可这马桶还能给活着的人用。”在对生活的重构之中,人们真正领悟了“波斯诗歌之父”鲁达基的哲理喻示:
时光流逝,新生的转眼陈旧不堪,
老朽的一朝又恢复鲜艳的容颜。[1]
生命不息,希望不止。或许,这才是父子俩寻找途中最大的收获。
延续着“寻找”的母题,阿巴斯经过一番有关生死的哲学思辨,真正品味出了生活中“樱桃的滋味”。这不是一个在散淡的叙述中简单求死的故事,它更多的充满了对于人生的感悟和对于生命选择的逻辑。忧郁的中年人巴蒂,沿途一直寻找着那个有可能的收尸人。腼腆的库尔德族士兵为巴蒂的自杀计划而震惊、恐惧,不由分说地夺路而逃;神学院的青年试图打消巴蒂的念头,因为他认定“真主赐人以生命,惟有真主才有权收回”,他决无可能参与巴蒂的这项“谋杀”计划;博物馆老者以亲身的经历,似乎让心灰意懒的巴蒂看到了一丝生的曙光。影片的结尾似乎悬而未决,但却异常精彩,因为它并未否认,生活中哪怕是小小的一点快乐,也可能会打消人们对于生的绝望。
《风将把我们带向何处》这轻曼的标题不禁让人联想到“早晚有一天,风儿将把我们带走,就像一片枯叶……”[2]的诗句,曲折的山路、摇曳的花草,简陋的土坯房,一切还都是生活的原状,但死亡的话题仍在继续。阿巴斯将对生死的超然态度自信地表现在了这部片中:年轻的摄影师巴扎和他的同伴,受人雇用来拍摄一位老妇人的葬礼,却在焦灼的等待中迟迟未能完成,他与他的同伴似乎和这里平静和谐的生活格格不入。始终在等待死亡的巴扎,切身地面对了一次生死的考验,焦急地为伤者寻找医生,而村人却显得异常的平静。当村庄由灰蓝的夜间走至黎明,老妇人静静地死去。躲在汽车里的摄影师巴扎,远远地观望着他人的痛哭,端起了相机,将妇女送葬的照片拍完之后,驱车离去。沿途扔掉了山上古墓中拾到的死人骨,任凭它随水而逝。生死就这样无常地转变,平静的生活也好,激荡的境遇也罢,都不得不去面对。然而,绝大多数的人总是将“死”视为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又有多少人能真正懂得“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3]的道理?阿巴斯在对同样主题的循环往复式的关注中,希望借用一种并不沉重甚至是轻盈的语调,使人明白:“要想懂得生命,必须接近死亡,亲眼目睹死亡”。[4]
当代伊朗电影导演对于生活意义的探寻与表现,既不是刻板的说教,也并非刻意的玩弄深沉。从细致刻画一只龟壳向下的乌龟一次、再次地试图翻转,到关注角落中奋力前移土球的蜣螂(《风将把我们带向何处》);从记录灾后幸存老人的感慨,到反映地震过后人们对世界杯足球赛的狂热(《生活在继续》)……生活的质朴真谛就在种种的不经意当中被深刻地揭示:悲望中有人生的跌宕,希望中有生活的延续。
[1]张鸿年:《波斯文学史》,第一版,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 第27页。
[2](伊)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电影没有护照——阿巴斯谈〈随风而去〉》,《当代电影》,2000年03期,第33页。
[3](日)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林少华译,第一版,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年,第28页。
[4] (伊)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电影没有护照——阿巴斯谈〈随风而去〉》,《当代电影》,2000年03期,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