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帖(随笔)

2018-09-10 18:32阿甲
青海湖 2018年12期

1、明窗

明窗,秋阳媚好。

一遍一遍擦拭地板,把书案桌几扶正。心下散淡,听古典音乐都嫌吵闹了。

挂在晒衣架子上的那串红辣椒鲜亮如火,在窗边的虚空里静静炽燃,盯得久了,感觉满屋子都红亮了起来,这串秋日馈赠的蔬果竟也蕴藏有整个季节的气息和光彩,那一丝微微的干辣辛香之味窜于书房,使所有陈设之物都裹在一种秋气秋味之中了。

窗外,丁香树下,两位老妇人正微笑着闲谈,橘色底子上印有黑花图案的那一位,裹了裹衣襟,阳光里似乎夹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寒意。

院内空静着,几围护栏内的小灌木经霜侵风袭,叶子从一个漫长时期的苦绿中熬过来,颜色突然绽开,杏黄,枫红,酱褐,胭脂,层层滴沥着,加重了秋之厚重。一个小学上背着书包跳进了围栏。

不锈钢围栏上,秋日凝聚成耀眼的光斑,一圈圈光晕扩散开来……

不想读书,不听音乐,让心闲着。

在桌几上铺一层厚厚的绒布,还是翻翻画册吧。

2、葵

每日必经的林荫道。靠东侧有几畦闲田,地里的农作物已收拾干净,土地又返回原初的素洁安静。一株割去了头颅的向日葵,粗硕枝干依旧擎着密实的大叶子挺立在秋风里。趋向于实利的人们取走了向日葵最终的果实,而忽视了把它一点点举起来、一日日撑足撑圆撑大的茎叶,它们原是一个完整的整体。它曾有展开手掌伸向阳光雨露的童年,它曾有头戴火焰花边草帽的青春之姿,它也曾有枝叶扶疏葵盘低垂籽实密集的壮年,如今它步入了生命的秋冬季,从息壤中拔地而起的生命气概还留在茎叶上,有一种庄严的生命光辉,让人顿生敬畏之心。

会心的农人,该有一把明洁清凉的镰刀,让它畅蹚在大地温暖的怀里,给死亡留下些许的尊严。

让生息于土的终归于土。让生的微笑归于微笑的死。

3、喜鹊

晨岚在远方山峦树木中浮动。

雨后初晴,云层的灰衣渐渐褪去。一个人,不用远足,半个时辰的时间,便可坐在山的肩膀上,类同于路畔的一株野草。

眼下几株红松枝子上,一颗颗垂挂的露珠,晶亮闪烁着,仔细瞧上去,小小珠子里,竟蕴有山的黛青,云的深灰,树的黄绿。这些小精灵们,清清凉凉挂在苍青的枝子上,赭红的树干间,仿佛一下子睁开的大地之眼,精光四溢。

云正一层层褪去,天光大亮,清洗过的山川里,露珠愈发红润起来、鲜亮起来,像小孩子因兴奋而涨红的脸,千万颗眼睛,千万张脸晃动着晃动着,在山岚树影间,便交织成眼前一片耀眼的迷離了。

一只喜鹊突然叫了一下,露珠滚落了一颗。

又叫了一下,露珠又滚落了一颗。

看不见山喜鹊的影子,我暗自思忖,这两声叫声脆而沉,竟有些和声的味道,是无数微小音符的瞬间集合,像有人在晴空里摇了两下算盘。是不是只经历过风雨的喜鹊?

正这样想时,“加———加———加———加———”一串尖厉而急促的喜鹊叫声突然加进来,比前两声远为清越高亢,我惊了一下,一个翅影掠过耳际。

我没敢再看一眼,不知露珠滚落了多少。

4、途中

沿林荫道上行。忽闻得喇叭声,从转弯处的树木后,一辆小型摩托车向下驶过来,近前时,始看清车上原是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二十来岁的一个男孩子,鼻梁高挺,纷乱着头发,有着一股前冲的锐利,夹克衫在风中摆动着,宛如车翼。晃过眼前时,看清身后带一个清清秀秀的女孩子,发髻绾住,双手抱住男孩的腰,脸幸福地贴在男孩的后背上,那一份沉醉,一下子使早晨的整个山林都楚楚动人起来。多么让人歆羡的妙龄,如此妙龄得遇如此佳侣,该是世间的大福分了。山下的街市,每日车潮涌动,很少见过这样一份沉醉的神情。

跟心爱的人,在林荫道骑车兜风,是最幸福的。

5、馒头

明日是秋分,祭祖的日子。

母亲从昨天开始,便划开发面,投入要蒸馒头的面浆里,今日面浆便一次次发酵起来,闻了闻酵面的味道,斟酌着放了碱,便忙了起来。

红曲,姜黄,香豆,是必备的,又碾了些小花生,炒了芝麻,一个个面团便像工艺品一样在手掌里完型,装入大蒸笼蒸起来。

秋日明洁。我在阳台上呆坐,看云头静静侵过楼顶,手里的画册不知何时已滑落到榻榻米上,窗下是夜雨宿积成的小水洼,一片片,小镜子一般,云影也映在里面。阒寂的午后,秋云的一颦一笑,便装进大地小小的心里了。

“馒头已蒸好了,你尝一尝碱是否合适?”母亲说。

我应了一声,向蒸汽弥漫的厨房走过去,台子上,刚出笼的馒头白白胖胖,花卷姹紫嫣红,一个个咧嘴笑着,它们的心里,也一定是充实而丰盈的吧。这些用今年的新面做的花卷馒头,把一年的心事,在一个午后,都讲了出来。

我抓起掰开一个,加了些炝油的今年的红红的线辣椒,一口咬住了这个秋天的味道。

6、礼物

今日放学后,嘉禾给我送了一个“礼物”。

是用粉色的纸折叠成的信封,封皮上写着稚气的大字:送给爸爸的礼物。及展开,里面包了一幅画,画上是一棵苹果树,结满了果实,一个孩子在树下欢快地蹦跳,旁边是一株花草,叶子像双手一样正举起来,右上角一个太阳在微笑。

忽忆起三年前嘉禾三岁时,“创作”的第一幅画:半个巴掌大的小纸片上,一座歪歪斜斜的有尖顶的房子,烟囱里正冒着烟,波浪形的地面上长满了草,草下面,一只毛毛虫也在微笑,蹦跳。这是她的第一幅“作品”,我把它立在书架旁的窗台上,以示珍重。

忽一日,我进书房时,发现我的窗台上竟放满了她的“大作”,我不由得大声笑了出来。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7、黑刺

黑刺学名沙棘,是青海常见的一种灌木,小时候,常放置在院子土墙的豁口,防牛羊,防猪狗,防顽童。有一年花园里荷包牡丹刚生芽时,便有野山雀和邻家的鸡前来叨芽吃,母亲便找了几根干黑刺往上一罩,鸟雀和邻家的鸡便钻不进来,荷包牡丹便在黑刺的护卫下长了起来。

黑刺在老家漫山遍野都是,抗旱,耐活,生命力强,只是少有端直者,都是屈曲盘旋之状,散材。黑刺果是小时候秋天常吃的一种小果实,三两颗进嘴能酸倒牙,现今说起黑刺果,牙根便酸起来。有些年,乡镇企业搞特色土产品开发,出现了沙棘酒,于是仲秋时节,收完庄稼后,妇女们便包着头巾戴着手套握着剪刀,漫山遍野剪黑刺枝,几年间,山林黑刺枝丫光秃,多了白瘆瘆的枝子,乡间之物,一旦成为时尚追逐的奇货,反而会殃及自身。又几年,沙棘酒也没怎么打出名堂,此事又消停下去,枝丫重新长出,青黑的杆棘又锐利地刺出来。秋季农闲,平整土地时,男人女人们又会闲闲地摘上一枝半枝,撂进嘴里,咧嘴吸溜着舌头,尝那丝尖尖的味道。

现今的孩子,不怎么下地了,山野林间,也只是野营时转转,吃洋奶粉长大的孩子,更不可能尝到野生的山果,孩子们已经渐渐忘却山野的味道了。

在南山林荫道旁摘黑刺果时,我如斯想。

8、远处

一路清幽无人,往前直行,看见三个花头巾浮动在绿色的波澜中:三个妇女包裹着头巾在给云杉翻叠水坑。山下是这个城市密集的高楼,远处是朦朦的山岭,山岭上,是高远的秋空。一阵山风吹过,青葱的云杉摆动着,金黄和油绿相间的白杨树叶子哗哗抖动起来,山谷里响起久远的大自然的和声。

“像她们一样当个护林人员多好啊!”我这样想着,但整个上午,她们都在闷头干活,完成计件,根本没有抬起头,好好望一望远处的山川。

腋下忽有清凉之气,秋渐渐深了。

9、“旁边的生活”

昨夜10点钟时,大雨如泼,近两个小时后,渐渐停歇下来,感觉又有地方受灾了。今年秋天,气候反常,入秋以来,连日酷热,之后又淫雨不断,农事稍误,秋收或有影响。

根据驾校安排,上午上山练车两小时。7点钟始,往山上赶去,雨早停了,尚未完全放晴,水泥道上许多泥沙冲过留下的黄泥印子,看来,昨夜雨真不小。

10点钟结束练习后,时间尚早,便往东边岔道上拐去,这个岔道原是林业局森林养护部门的一条专用道路,平日里路口一扇铁栅栏门横在那里,被锁住,今日却是微敞着的,望着里面树木葱郁,幽僻无人,心下便怀着“探胜寻幽”的小激动,钻了进去。往里面走进去,果然是层层的林区,一条水泥路面沿山腰逶迤而去。

山回路转,几个拐弯后,路上依然不见人影,四围是新近一二十年栽种的青海云杉、红松和马尾松,偶尔的几声鸟鸣使山林显得更加清幽。山路一直在缓缓下沉,但這座东西狭长的城市地势也在缓缓下沉,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依然在半山腰里。又快行20分钟,眼前顿然开阔,在一个山峁处,路突然向南一拐,平平伸展过去。望出去,这条路,根本不通往山下。看来,沿公路是下不了山了。不想走回头路,于是将裤管塞到袜子里,硬是沿一条陡峭的羊肠道拽着树枝和草丛趔趄下了山。山脚下是搬迁后的民居留下的废墟,断壁残垣,犬牙交错,昔日生活的用具弃于废砖瓦中,旧鞋子,暖瓶胆,破脸盆,勺子,旧门窗,碎玻璃,昨夜宿雨的残滴还留驻在上面,像一个个张望的眼睛,像被风雨席卷后流下的被抛之泪。巨大的绿色纱网罩在地面上。这个时代,所有的旧生活的质地、所有的汗水和伤痛被一张看不见的网罩住,打包,拉走,所有的建筑(物质的,心灵的)都要给资本让路,路都可以随时根据规划而改道,寒酸民居更是不堪一击。

心里这样想着时,竟在往外探寻中走进了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挖掘机已挖出许多大坑,大坑边上,是建筑用的各种钢筋、钢管、水泥板、铁丝,构架用具,再往前是一排建筑农民工居住的简易铁皮房,路过铁皮房时,一个中年妇女吃惊地望着我,手里抓着一个满脸泥垢的孩子,脸上堆满生活的愁苦。一个头发花白、年近六旬的男子在操纵吊车,一脸专注地正从一辆汽车上吊落建筑材料,在出力气挣钱糊口的农民工里,能开上吊车也算是好工作了。从宽大的被蓝色铁皮包围起来的建筑工地走过时,我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我在一座城市居住了十年,其实根本还未曾触到这个城市真正的“底层”,那种更为难耐的生活。没在连日的泥水里干过苦力的人是无法想象那种黯然和艰辛的,还有那种两端漫长的黯然之间片刻的温馨。那是黄色安全帽下白发老者的一种坚韧,是中年妇女嘴角强挺住的一丝安然,是一个建筑工地上长大的孩子攥在手里的半个城市吃剩的馒头,是一座城市不断拔地而起的高楼阴影盖住了的地下室中无声的苦累。

从铁皮围墙的一个小豁口,我一脚跨出去,外面即是马路。汽车、人流、商场、广告,一下子扑面而来,我又踏入这个城市我所熟悉的那种生活。一张铁皮内外,竟是两重天地,有些恍如隔世之慨。

这就是我“旁边的生活”。想起卡夫卡的话:“生活真令人恐惧。”

10、庆典

安静的秋日下午,不在节假日,偌大的公园行人稀疏,坐在一地落叶间,让心空着。

槐树已脱尽黄叶,将枝丫伸展在日渐高远的秋空里,像一个巨大的扫把,扫着一天天淡薄下去的云,寒意一点点透下来。远处,几块点境的观赏奇石躺在草丛中,享受着温煦的午后时光。一个人从粉白的楼后拐出来,在反光的路面上留下一束倒影。那几株高大的垂柳依旧绿着的、明丽的叶子垂布身后,如一道道光瀑,遥遥望去,人宛如在光瀑中穿行。天地世界,每个生命都有属于自己的明亮时刻、神气活现的庆典之时,而他一路走来时的那条道,以及道旁的积雪,也可忽略不计。

一个无名的人,穿过一个下午的光影,多像穿过人生。

11、蜗牛

蜗牛不见了。

我们找遍了花盆、窗台,还有能看清楚的天花板部分,我们甚至拉开了窗帘,检查了沙发和地板的细微角落,但,蜗牛不见了,嘉禾面有忧戚之色。

初秋一日,嘉禾一行去姥姥家晒萝卜干,从井台上发现了一只大蜗牛,她便拿塑料盒装了,带回城里。在楼房的新环境,怎样养活一只野生蜗牛,大家没经验,于是,先放在窗台的花木丛中。塑料盒子小,为防止闷死,入晚,便敞开了一线比蜗壳小的缝隙。但第二天,蜗牛不见了。

“可能,在我们大家睡觉的时候,蜗牛小心翼翼地爬到盒子顶端,推开盖子,翻出来,再放好盖子,然后藏到花丛里了。”我解释说。

“可能,蜗牛在来城里时已默默地记下了进城的路,在我们大家睡觉的时候,它翻过窗台,克服各种困难,乘着月光,正往家里走。”我解释说。

“可能,蜗牛想家了,想家里的親人了,于是它乘坐早晨的公共汽车,已到萝卜地边了。”我解释说。

蜗牛还是不见了。

12、羊

时序乙未羊年之尾,隐约听闻几则关于羊的传说。

有一则是这样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只有羊群,没有牧羊人,荒野一大片连着一大片,草木丰茂,绵延千里,羊想怎么吃草就怎么吃草,站着吃,坐着吃,躺着吃,不一而足;后来,荒野被开垦为片片良田,羊只能在两块田之间的田埂上吃草,为了防止羊偷吃庄稼,因此出现了牧羊人,牧羊人为了省事,将羊用绳子固定在两块田之间的距离内;再后来,牧羊人天天睡大觉,绳子断了都不管,可爱的小羊们依然在两块田之间的距离内吃草,牧羊人知道,那根无形的绳子还在,就这样,田埂两侧那些长势良好的庄稼在天光云影里白白地春华秋实着。”

有一则是这样的:“两块良田之间的草地上,羊群在愉快地吃草,但有一天,羊群里出现了一些聪明的羊,它们趁牧羊人睡大觉之机,控制了羊群,并对羊群进行了分类,有些用来生产羊毛,有些用来挤奶,有些用来站岗(防牧羊人),有些用来练习美声唱法,有些则躺在草坡顶上吃其他羊啃来的草,再后来,这些吃现成草的羊吃腻了嫩草,有一天便觉得嘴里淡得不行,非要吃几只羔羊尝尝,于是,一种‘新羊出现了,吃肉的羊诞生了。”

13、半天的文明交通劝导员

学习驾照,考完所有的科目后,要做半天的文明交通劝导员。

冬季,年尾,阴天。有微风,车流大,温度渐降。小桥十字,1点钟就位。

没有如此真切仔细长时间地听过一个城市交通密集的枢纽处的声音,一个城市的声音,疯狂的时代之声———

一个城市背景中的声音许多时候已被我们的感知过滤掉了。它密集,盛大,不成章法,却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是各种一再压低的声息调和成的匀质中暗含着突兀的习惯了甚至会感到沁人心脾的噪音。正如我们的心灵,人的感官也有自洁功能,它会自觉过滤掉那些冗长连续地对感官造成污染的声音和形象,从而使感觉钝化、疲化,从而保护起自己,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在有意识的谛听中,它又会宽宽阔阔地铺展开来,如一种充满分量的钝器划过一块黑铁板,它已留下自己的痕迹,但你看不见,它没有停歇,只是在某个硬质的豁口处,弹起一下,加入某个尖音,又复归于黑铁板的沉厚底色中,它沉沉地叫嚣而过,但没有华丽的标高,它不停地向远方蓝色的空际滑去,但不消失,而是成为背景中更为细微的底色音调。它使一个城市的白昼一下子变得稠密瓷实深远。一个在乡村生活久了的人,进入城市后,会变得烦躁不安,因为从空静的视听进入有密集分贝的噪音之河,人会感到自己仿佛被某种无处不在的强大的力量所裹挟,卷走,有一种投身陌生险境的惊悚感。那就是一个城市的呼吸,它充满隐秘的欲望,缓慢中暗含着急促,永远没有停歇之时,它以自己的节奏和势能推促着每一个城市里生活的人,榨取着每一个城市里生活的人,消耗着每一个城市里生活的人。它有一种低沉的疯狂,它被那看不见的手推着,根本停不下来,一个城里生活久了的人身上会有它碾压过的焦虑神情。在一个不断生长的城市里,这种声息会不断向四围扩散而去,沿着每一条公路,沿着每一个因渴望而投向远方的目光。那么多的机动车辆在驱驰,轮子在飞旋,在黄昏镀金的街面上,那么多声音的漩涡在扭结,撕扯,冲撞,融合,最终被调理成趋于喑哑的低声嚣叫,刨子一样向前方推过去,回声被铲了起来……胜利被抛在了身后,时光被抛在了身后,而它依旧在盲目地向前奔突,前方没有目标,没有终点,只有地平线,每日的每时的地平线,每日的每时的开始,每日的每时的断裂。地平线的后面是雾,是巨大的虚空之雾,永远的前方,永远的雾。

极少有人能够长久地站立在这种低沉的密集的刺痛的城市之声中,它一次次剥蚀着一个立在马路中央的人。

6点钟,我脱下文明交通劝导员的服装,放下旗帜,从城市的噪音中走出来,隐身于这个城市的暮色。

14、幻

美好的一天。

去城市北郊的生物园区办理汽车购置手续。朋友的小汽车将我放到海湖大道纬四路口。查看地图,汽车店原在纬二路,已走过了售车的专卖店。看看时间宽裕,又折回走,无公交,无出租,权且安步当车。

是宽阔笔直的公路,是疾驰而过的汽车,是前后无着的地带,是早晨灰淡的冬阳,是不见人影的孤旅。一个人徐徐而行,世界一下荒芜下去,孤零零的,仿佛被整个世界所抛弃。疾驰的车辆使公路也有了某种焦灼的速度。车辆和公路的速度,使步行的人变得更慢。这种被一次次压迫的生存感尖锐而真实,在身处急速的缓慢中,一个人才能真正感受到身体和年轮,一个具体的人的卑微的真实边界。一个被高速的汽车载着的生活,会一再遮蔽一个人对自身的直接体悟。

在一个岔口的边缘,一头无人照看的牛静立着,与我对视了一眼,心灵突然静了一下,方才被道路裹挟的焦躁情绪瞬刻消弭无影。

我开始以一个“人”的力量走在公路上。

我拉回了被道路和汽车、被急切的远方和荒芜的生存感所裹挟了的力量。我走在孤零零的一个人的路上,优雅而自信,我知道,自己一再放慢的脚步,一定程度上肯定拉住了正飞速向前的公路和车辆,拉住了一种始终想超越当下的内心欲望,拉住了一种由我们内心生出而已扩散到整个世界的疯狂。

阳光比方才更亮了一些。

15、布娃娃

早晨。孩子从幽暗中掏出布娃娃,它的脸上有些许折痕,一些毛倒刺过来。

孩子说:“你看书的声音把它压扁了。”

16、大荒

夜间小雪,静卧窗下无眠,听飞雪扑窗之声。

对于周身骎骎于诸般现实利益的形色人众有一种警醒和厌倦,对于整日把弄的书册文明也有一种警醒和厌倦。

其实在心灵最深处,醉心于真正意义上的大荒。没有被各种文明装饰过的原生风景。

记得五年前从西藏拉萨回格尔木的途中,从火车机头里,“撞见”的一次日出:凌晨,天色欲曙,黑黢黢的荒原物象正被某种声息唤醒,夜像黑水沉落下去,山川轮廓渐渐浮上来,酝酿了许久的日球,一下子从地底爆破而出。日轮浩大,光的巨形轮辐旋转着旋转着,碾过亿万年里从未有人类痕迹涉足过的蛮荒大野,碾过大野里薄薄的雪,壮丽如神殿。这样的一种记忆竟深深地印在心底了。

空旷,浩大,干净,明亮,仿佛自己已不置身于这个星球,那种源自洪荒的原生之气,坦坦荡荡,清清纯纯,将人扑倒,感觉到周身的战栗和惊异,感觉心被洞穿了,泪水涌了出来。

冥冥感到,这里才是最初的家。

17、画室

新年第一天。拉开帘幕,日光宛如熔金,暖暖地贴在对面楼房的墙面上,同时,另一个楼房的阴影也在墙面的玻璃面砖上一寸一寸移动着,这种移动那么缓慢,以至于感觉不到在移动,阳光的脚,许久才走过一片砖。

是西部大漠深处的新城,是格尔木冬天的早晨。远处低矮的平房玻璃也渐渐有了些许的光亮,一排排,像一大片倒伏在巨形课桌上睡着了的学生惺忪的睡眼。还是十年前那种熟悉的慵懒和安静,那一大片城市尽头的荒漠依旧在张望,它已张望了十年、二十年,或一个世纪,这种张望让一切的喧嚣和热度瞬时被消弭于更为巨大的寂静的统治中。

想起十年前的青春,想起依旧在这里的父兄姊妹,想起每一次远足,每一个不眠之夜。新年第一天,深深地祈福他们,愿他们幸福安好。

根据邀约,拜访了韩咏的画室。

老朋友见面,心中有一种复杂的温热,他依旧那样纯真,气象敦厚。画室里立满了他各个时期的画作,被寒冷腌透了的松节油的味道飘浮着,偌大的画室,一个小太阳电热器抵挡不住厚重的冷,有两幅油画作品刚打完底稿,北边的墙面上,小画框内装着一帧国画小品,笔笔见风神,疑为明清国画头像的印刷品,问韩咏,是二十年前天津美院上研究生时所绘的徐渭头像,没想到他二十年前所作的国画人物小品这么精到、古气。心下又暗生几分敬佩。他给我看了就读西藏大学时的恩师于小冬的新版画册,近期所做新疆题材和人体油画作品又上了一个大层次,勤奋的创作者都会有丰厚的回报。“每一颗种子都会到达生命的顶点,每一片叶子都在享受风中的绚烂”。

西方的墙面上,一排挂着十多个一尺见方的油画小品,绘着结各种手印的佛像,光焰明丽,法相庄严,画室气氛中立即有了另一番精神,仿佛敦煌千佛洞里的一个小佛龛,那一刻,我觉得他更像一位端居大漠的居士,一个隐世的修行高僧。

“那些都是用废了的调色盘,三十年积了十多个,不忍心废弃,便画成了小佛像。”他说。

我一时因惊诧而愣在那里,这些小画,竟然是十多个调色盘。它们便是一个油画艺术家半生辛劳的见证,每一个都是一段时间内的激情、困思、梦想、失意、希冀的汇聚处,每一幅大作品的出发地。而他又将它们郑重地画成了油画佛像,一种雕刻时光的劳动价值便一下子呈示了出来。艺术创作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不断精进修行的过程。

老韩从墙面上取下两幅,用草纸包好,给我说:“送你两幅。”我掂到了一种信任和友情的分量。

“你生命中的好几年我就这样带走了。”我说。

老韩很憨厚地笑了一下。

18、茶舍

下午,至靖心斋。

是一个僻静的茶舍,用一根大原木破成两半拼成的几案尤其可喜,未做任何雕琢处理,只是用刨子将几面推平,木纹游走,宛如临河而坐,茶海茶杯,器物陈设,端朴大方,颇现主人志趣。

茶舍内侧是一间小小的香室,毗邻又是一间主人的工作室,纸品器物摆放有序,书案上正打开一本书法字帖,是汉代《乙瑛碑》拓帖。主人姓戴名憬毅,姑苏人氏,生于江南,长于西部,有江南文士的儒雅含蓄,又有几分高原人的豪爽气。初次见面,送我一筒线香。

女主人为大家沏了新茶。做茶道功夫时,一位敦煌的道长朋友远道而来,带来了年头久远的茶品,1974年产的沉香老普洱,大家無不惊叹,是极少有的缘分了。是带给大家的新年礼物。一款金黄细密的茶饼,女主人很认真地撬开些许,在秤上称过,沏了一壶,果然茶香四溢,色若旃檀,入口绵厚,后味饱足,香气直冲鼻喉。

整个下午,阳光从茶舍宽阔的立式窗户外投射进来,又被中间的竹帘子隔了一下,午后的香篆中,茶舍愈发显得虚和洞深了。新年第一天,几位邂逅而聚的道友,安静地品茗,寒暄,往事掌故,契阔死生,七分快意,三分唏嘘,渐渐凝结成一个午后的半日闲情融进浓浓的茶香里了。

窗外,是格尔木明远空阔的高天。

脑子里闪过一帧古联:

“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

19、鸟影

阔别五载,又到了圣地拉萨。

抽空去了宗角禄康,看望那些暌违已久的左旋柳。在高原冬日明洁透亮的阳光里,它们坐着、蹲着、躺着生长,自由而沧桑,枝干盘旋着,像一支凝固住了的龙卷风,从大地深处刮了起来,正为明年的春色,预备着绿色的风暴,那将是一番浩瀚的风景。

早晨的时光,年老和年轻的信众们正围着布达拉宫缓缓转动,千百年来,这种精神的力量将一座宫殿越裹越紧,它内部的核在不断聚集和加深,一种古老信仰的力量依旧葆有着它的活力,在含混了天籁的诵经声中,在不断重新描画的经墙上,在每个转经颂祝的信徒虔诚的脸上,在一步一叩翻山越岭的漫漫转经路上。

在东门处的木椅上晒了一会子太阳,旁边小树上,枝丫挑着明晃晃的阳光,在红色宫墙的景深中,似乎已有几分春意。两只小鸟飞过来,停落住,又上蹿下跳嬉闹一阵,叫声悦耳,有时又沉静片刻,像两片叶子一样凝定在枝杈上。一个兜售旅游小纪念品的妇女径直走过来,挡住了我的阳光,执意要我买她的手链,推脱了好一阵,才转身走开,阳光又一次临照到身上。

回头再看小树枝头,空荡荡,已无鸟影。

20、裱

腊月二十三。农历小年。

晴和天气,开始清洁屋子擦洗厨房,又把家中玻璃全部擦洗完了,日子又亮堂了许多。

利用一点皮纸,裱糊了一下破了的灯罩,灯也整齐素净了。吸顶灯已装了十年,上面的塑料壳已变形,发黄,开裂,拿柔软的温州皮纸一糊,又像新的了。

一个人内心,那些变形发黄开裂的东西,是否也要裱糊一下。

21、空山

正月初一。

客人散尽,已是凌晨4点。趴在热炕上,睡意刚欲侵袭过来,被母亲一大早迎神的鞭炮声吵醒,还不到6点,赖床打盹,一阵轻柔妙曼的歌声款款飘来,随着新春的第一缕曦光灌进村庄的每一条门缝,灌进每一个刚刚转醒的耳朵,沉厚,富有磁性,略带沧桑的女中音,是乡村广播里在早早地放藏歌。像一位母亲在轻声召唤,莫名,有一丝心底涌出的感动。

天刚亮,其他家人宿醉未醒,小侄子却已早早起来,满院子跑。我兴致颇高,拉住侄子胖嘟嘟的手,起身出门,驾车进了大山之中。去了老家最远的一块地,一块高坡上的地。山高路远地僻,这块地已撂荒多年,十多年未曾耕种,十多年没到地边上了。我们沿着山脊登上坡地顶端的山梁。放眼望去,群山高峻,四围沉静,日球自太古大渊中一寸一寸抬升起来,炽烈,辉煌,从容不迫,春日里,有着王者的谦逊和温煦,沉积的时光如四围的山色,满满地,汪汪地,蓄了一地,心下愈发清明敞亮了。山岭上的荒草在晨风中起伏着,撩拨得我眼角有些温热。记得三十年前每每随祖父到这片地里来种田,割麦子,地太远,上不了家肥,我们经常“烧灰”积肥。一样的阳光,照着三十年前的他和三十年后的我们,他的身影依旧在地中忙碌着,隔着一层薄薄的日光,我却怎么也迈不到他身旁。

22、雪霁

昨夜春云笼月,果然,凌晨时稀稀疏疏地飘起了雪。

但时际三阳的春融天气,就像小孩子的脸,在清晨的爆竹声和甜丝丝的节日糖果香中,又转眼笑逐颜开了。

汲来早晨第一桶水,捅开封埋的炉火,水的声音便在炉子上渐渐响起来,砰砰有声,像一群调皮的顽童在水壶里拳打脚踢。

早春的太阳已透过云层照射过来,东方已放晴,但西方依然在阴郁中飘着小雪。站在院子里,西面正建的新房门厅一片金黄,今年手书的一副春联在门厅两边殷殷欲燃,红红的光晕映照着节日的喜庆,一副颜平原行书风格的联子:“心收静里寻真乐,眼放长空得大观。”端端正正挂在两旁,尚未完成的新房也有些堂堂之气了。年味渐渐淡去的时代,当我把自己研墨濡笔写的对联贴在门旁时,又有了对时序岁月的敬畏,天地人神又一下子回到了正常的位置,匆忙的时序中,应该有那么一小会儿,感觉天之清明,地之丰厚,人之灵异,神之莫测。

母亲说:“今年瑞吉,新来了两只鸽子,在我们家做窝。”听得咕咕叫声,抬头望时,果然看见一白一灰两只鸽子绅士一般站立在北房檐下柱头上。

毕竟是春正月,雪飘到地上即化了,院子里一片潮润,丁香,樱桃,李子,枝干愈发显得黑郁苍劲。透过淡淡的雪雾,向东方望去,是亘古不灭的火球,在燃烧,在升腾。向西方望去,山川隐身在灰白的雪雾中,只显疏淡的轮廓,没有喧嚣声,没有车马声,天地愈发清幽深远了。

这样的早晨,站在宽敞的院子里,有光晕、雪情、山韵,和其间一颗潮润的心,也该是壮观的吧。

23、旧砖

拆旧屋时扒下许多以前的旧砖,有许多水泥皮子。母亲说,今天无杂事,我们砍砖吧。

没有风,三月的乡村,空气清新,天顶瓦蓝。早晨宁静的院子里,稀稀疏疏的砍砖之声,清脆,果断,沉实,内敛,是属于乡村生活的一种悠然的节奏,在三月透明的空气中,传得很久远。母亲拿起一块旧砖,找准位置,将一把老菜刀对着水泥皮子的缝口,一下又一下,用斧头敲打着菜刀背,一块水泥皮应声而落,一块被旧日子的水泥皮黏住糊住的红砖,在她手里温润起来,鲜亮起来,她拿起来瞅了瞅,光泽如新。母亲又重新拿起另一块,敲起来。我知道,在多年的农村生活经验里,即便是砌砖这样的重活,母亲也是半个行家里手,那一瞅一敲,凝聚了她半辈子的积累,而让一块看似黯淡、缺憾的旧砖重新方正、劲挺起来,那里面满满的,是她将艰辛、寡淡、重复的日子过得条理、过得光鲜、过得生机盎然的“雄心”。是她内心隐忍着的力量。

我也拿起一块旧砖敲了起来。感觉三月的阳光自锋刃上一下一下溅开,时光正在返回内部古老的核,日子正在返回那种亘古以来匀速、沉静、不激不厉的节律。

24、老墙

老屋废墟带着一股呛人的陈旧味立在正午的阳光中。四十年过去了,那老墙上砌的一块块结实的土坯依然强力挺立在一种姿势中,有些微微弯曲变形,有些直挺着,未曾破碎。在一种自身的秩序中,并不凌乱,每一块土坯似乎都被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姿势。码在墙上的土坯形态大小不一,是不同时期垒上去的,现在望过去,像一排排紧紧咬住的牙齿,隐在日子深处,它们已经暗暗挺了多年,它们有过严峻的时刻,但不曾打颤。

一堵老墙,立在阳光里,依旧有着一座民间建筑初建时的气势。当年生活拮据,父親和母亲费了当时最大的财力和心力。拉土,和泥,醒泥,制坯,用土坯砌出了一个家园的基本轮廓,之后在这个建筑体内度过了苦乐与共的半生。四十年过去,爷爷已远去,父亲已远去,一堵墙一直强挺着,看着院子里繁茂的丁香开了又谢了,看着几株围拢而生的李子树果子熟了又落了,看着儿孙们一个个长大成人,背着书包走向学堂,走向外面更广阔的天地,看着一位老母亲的腰一天天弯下去,头发日渐稀疏花白。多少个大雨如注的黄昏,多少个豪雪顶门的清晨,多少次无有征兆的地震后,它依旧沉默着,强挺着。只是把看见的一切,默默地记在心里。每一丝夏日天边的云彩,每一声初春树梢的鸟鸣,都在它的呵护中,那该是一堵老墙最为欣喜的时刻吧。

一堵老墙,让我看到一种时光深处难以隐去的辉煌,像一群沉默着的老英雄。

25、茶壶

母亲计划天气转暖后盖建新房。

将旧屋里的老物件向一个地方归拢。它们一直堆放在老屋的一间阴暗的旧房间里,沉静,朴素,在漫长的时光里忍受着自己的阴影和重量。掸去落在表面的厚厚灰尘后,从斑斑锈迹中透出被一双双手使用过、被日子磨损过的光亮。是半个多世纪生活用具和农具的集合。

有二十年前还在使用的转头犁,碌碡,条播机,喷雾器,小石盘手推磨,踏窝石臼。有三十年前还在使用着的缝纫机,鞋盘,老自行车车架,架子车轮胎,摩托车齿轮,收音机,榔头,耱子,围脖,皮绳。还有更久远的,是民国时候拉过大炮的木轮车的轮毂。祖父是木匠,有他五十年前用过的各类推刨,凿子,锛子,斧头,木锯,解锯,麻花钻等木工用具。它们经历并记载了中国社会六七十年来的巨大变迁。从解放前的遗留物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遗留物,磨损过它们,并被它们磨损的人,大多已远去。以常用的车辆而言,五六十年前开始,有轮胎的架子车代替了木轮车;三十年前开始,机械化的手扶拖拉机大面积代替了有轮胎的架子车;十年前开始,收割机进驻农村,手扶拖拉机也被闲置在墙角,在风雨里一天天生锈。时代变化太快,没有一个物件需要终一个人一生的光阴去使用。

我摸到那把不锈钢厚茶壶时,心里面惊了一下。那是80年代父亲在钢厂上班时自己亲手做的一件家庭器物。

父亲钳工活绝好,双手方厚粗大,沉实有力,有一次看他使用扁錾给一个铁件开槽,沿着划线,一下一下,落锤又准又狠,不用锯锉,凹槽被准确錾出,这种能力使我叹服不已。那时的铝壶质量不行,用上几年,结水垢后就容易烧穿。我不知道父亲下了多大的决心,大概是拿着要用好几辈子的主意,竟用2毫米厚的不锈钢板,錾割,敲打,焊接了一把无比结实的大茶壶。这把壶底子大,顶部略小,这样受热面积大,烧水快,焊疤打磨得很平整,提梁略微精巧,直嘴短粗。这是我四十年里见过的最为厚重、朴拙、结实的茶壶,不锈钢材质柔韧的亚光中透着一种沉静却倔强的品质。像他的性格,不显山露水,但骨子里硬气。

父亲去世好多年了,大家再也没有拿这把壶烧过水,嫌重。它一直被埋没在农具堆里,躲在一堆农具生锈的阴影里,直到有一天在暗房子搬东西时,脚底下被绊了一下,我又重新摸到了它。在一件件被岁月侵蚀生锈破损零散的物件当中,唯独这一把壶,好像时光在上面停住了,还是四十年前的样子、气质、味道,不锈的钢发着不锈的光,那种柔韧、安静的亚光。

母亲郑重地给我说,这些你父亲做的东西,不能当废铁收掉。

26、小乘客

下午的17路公交车。

车窗外,浮尘和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蒙在一个城市略微疲惫的脸上,车厢里的人都表情凝重,生活的诸种不快和无形的压力和着汗渍堆在脸上。大家的神情仿佛都泅游在一条望不到边际的浑浊之河中,即便是在靠椅上坐着时,也不曾有丝毫的松懈,每个人都有一件对其本人来说无比重要的事情在等待他去完成,都在前方拽着他。这种时刻,大家都觉得自己乘坐的車辆走得太慢,要是遇到堵车的情况,已焦虑的脸会变得更加焦虑,有些人会无端地恼怒起来。

在火车站广场一站,一个身着蒙古族服装的中年妇女,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上了车,年轻人们都在玩手机,没看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或装作没看见,我连忙站起来给她让座,抱孩子站在车厢里非常吃力,转弯容易摔倒。中年妇女连连道谢。

公交车在下午的车流中不快不慢地流动起来,像半截浮木,流在一个城市下午的慵懒中。

我观察妇女抱着的那个蒙古族男孩,他有着黝黑漂亮的卷发,耳廓厚大,边沿上一层密密的茸毛,胖嘟嘟的手抓牢前方靠背椅的顶部,墨蚪一样的眼睛,一动不动,专注地望着窗外陌生的景象。不时扑闪着长睫毛,大概对于一个偏远地方来的孩子,这样巨大的城市,这样众多的形形色色的事物和人,是万花筒般让人惊叹,让人目不暇接的吧。

突然小男孩仰着头,咯咯笑起来。不知道他为何发笑,他只是很开心地笑着,根本停不下来,清纯的童声在车厢里回荡着、滚动着,像一层层光波在交错,重叠,蔓延,在一次一次撞击车壁,撞击车厢内僵硬的空气,撞击呆滞的成年人脸上那层寒霜,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车厢的人都受到了孩子笑声的感染,脸上的寒霜仿佛被阳光照耀而消下去了一些,我也没有缘由地很开心,忙碌紧张了一天的心舒展了许多,高兴和喜悦之情涌起来。

“没办法,他心情就这么好!”我心想。

乘坐公交车已多年,我很少遇到这种情形,遇到更多的是陌生人之间的冷漠、警惕,人和人之间无端的不信任、怨怼,有时甚至会遇到两个打扮入时的小媳妇,因不小心踩了一下或公交车急刹车推了一把而对骂起来,口出秽语,大煞风景。已经很少能听到这样干净的笑声了,想来,那来自一片还未被污染的领地,简单地生活着又时常被上苍眷顾着的领地,那里的乳汁还是甘甜的,那里的水还是清的,那里的天还是蓝的。我想。

我愿意在每天的车上等待这样一位“小客人”。

27、疾病

大概是误食了不洁的食物,两日来,竟中毒一般,浑身不适,先是胃脘剧痛,打冷战,继而胸腹胀满,后背疼痛,不能挨着沙发靠背。先是喝了妻子熬的“四红汤”,又吃了两顿舒肝丸,渐渐缓和了过来。

生病以来,放下了所有的工作和计划,细想来,好长时间里,竟没有让心里这样“闲”过。生病反而相当于一次放空,以生病的名义,把自己交还给自己。

几日来,关于“生病”本身,有了一番深刻的体悟。

毫无疑问,疾病是人类(乃至整个生物界)的最基本的处境之一。得病是一种神奇的生命历险,身体的和心灵的双重历险。

是人类的知识断然区分了“疾病”与“健康”。因此,疾病的概念某种程度上是社会的产物。但,医学与保健的诞生,是人类文明的那些最主要的成就之一。它标志着人和环境(自然环境与自身身体环境)相处的能力,人类进化史中自然锻炼提升出的一种能力。

疾病“有时”(其实是“从来”)都昭示出人的有限性和欠缺。从最宽泛的意义上来讲,人人都有疾病,人人都是病人,疾病是神(或自然)对人之有限性的一种警示,疾病的产生使处于良好生命状态的人短暂地(或永久地)减弱(或丧失)一部分能力,使人从企图超向于一种较高的生命状态,跌落向次一级的生命状态,甚至最终的状态:死亡。因此,生病在淬炼着人的生命意志和超越精神。没有疾病的时刻,人会因堕落而消亡。所以生病意味着“救赎”。

疾病是神(或自然)对人的一种呵护。

是人向某一至高至圣状态迈进步伐的打断。是人永远无法克服的身体的“重力”。那些部分克服了自身“重力”的“天之骄子”,会不断拓展人存在的边界,侵犯“神”的领地。因此,命运往往奖赏给他厄运、困顿、灾祸、痛苦,最无情的打击。天网恢恢,最优秀的人往往要承担最巨大的风险和命运的暴风雨,对于那些狂人,神会说:“你还未曾真正见识过命运的威力!”

在更低的一个层面上,疾病通过使人丧失一部分能力而使其保持一种必要的谦卑,你是人,你无法越过自己的边界。而对于那些生病中放弃了抗争的真正平静下来的人,有时也会奇迹般地获得一种康复的能力:上天有好生之德,它也不会让一个生命体轻易消失。

疾病是生命里与生俱来的一种质素。

抗争疾病,尊重疾病,人人有责。

28、渐

9时,春雪纷然而落,先是一片片,入地即化,继而一串串,灯笼一般,从遥远的天际沉落。许久未见这么纷披的大雪,好不壮观。

进入午后,天渐渐转晴。阳光铺下来,院子草坪里观赏石底下的雪越来越薄、越来越暗了,寒冷在一点一点收回它的余威。遥遥望去,远处一排杨柳树顶上,不经意间竟有了一层朦朦的绿意,机车头在悄然进出,钢轨在日复一日的磨砺中渐渐明亮,浇花的铁水管龙头兀自匍匐在地,长壁虎一般,管口有些湿润,我不敢转过目光,害怕一眨眼,它就会跑远。

几乎感觉不到时序的变换。但装在灯箱里的人物照片,似乎暗下去了一些,不是突然暗下去,在一日一日小小地改变,一时一时小小地改变,暗自惊心于这种看不见的岁序人生的细微改变。丰子恺先生在一篇文章中,将其称之为“渐”。

人是生物中能承受这种“渐”,并反观于这种“渐”的生命。立春有三候,一候东风解冻,二候蛰虫时振,三候鱼涉负冰。《黄帝内经》云:“广步于庭,披发缓行。”

29、古帖

困顿数日,心源阻塞,返身书斋,临习古帖。

几日下来,渐渐清爽踏实。常在思忖,自己的生活,是否过分拘囿于诸种现实的目的性,而缺少了一片精神的“飞地”。壁间悬的依旧是那副长联:“广罗碑铭加新锦,满盘烟云味旧残”,斑斑驳驳的光影里,满架書册,整齐有序,书承上的字帖还安然伫立于这个秩序的中心,古帖上,是吴昌硕先生的篆字,一个个勃郁流美,远载着这一种族千百世的风雨,也葆有着那流溢其间的心灵秘密,所有点画、言语、风姿、韵度,无不在追摹着那股生生之气。一切有至理,但不可穷究,秩序自己显现。一切有大情,但不可名言,物我相契无间。

如我这般,有一间敞亮的书房,像无数代的清贫书生,坐拥千卷图书,也该是荒僻岁月里的福德了,守着壁间风雨,守着笔下冷暖,远远地、含情地观望着这个如真如幻的世界,竟这样真切,心旌安然,世界也定然稳驻于这样一间小书房了。没有更大的欣喜了,也就是远远地,自历史深处,自窗外,投来的那一束光亮,光亮里的几颗汉字,汉字点画间的那一缕清正之气,以及,相守相待在汉字旁边的,那一个人。

横竖撇捺之间,世间几番云雨,它依旧苍劲;抑扬顿挫之时,辞句恍如孤单,它字字珠玑。有情有意的结构,就这样搭建成了。

天地无言,惠我一窗昏晓一窗清风。

辞句有情,伴你半榻冷暖半榻痴心。

30、新册

初春午后,枯坐良久,望东南侧孤峭而起的一座新建高楼,俨然一把立着的尺子,一层层折射着反光的窗扇匀称地排列着,光的刻度一般。感觉太阳的航线,比昨日又抬高了一些,春阳渐暖。

书房里很明亮,心下宽阔,虚室生白,各种色彩和光影都饱满立体了许多,打开窗户,风依旧有几许寒意。不经意间,发现窗外丁香树上,新芽子已燏燏煌煌冒了一树,威严,整齐,带着穿越整个冬季的喜悦和自信,像一树欲燃的小火苗。噢,春花的光焰势不可挡。

晴窗下,嘉禾在水写帖上蹒跚学“楷”,氤氲字迹流淌成一片斑斓春意,稚拙而萌宠的笔画,肥肥地绽放在“田”字格里,一派生机。稼轩云:“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

新购的吴昌硕花卉册页,共四十帧,细细品鉴半晌,新沏的龙井雪芽已有些许青翠,杯沿上浮起一层淡淡的茶晕来,我靠在抱枕上,空空地望着窗外,薄薄的云,一动不动,一大片寂静在茶杯上方,越来越浓密了。

百年前,缶翁也是如此坐在竹椅上望着西湖的吧!

作者简介:阿甲,铁路职工,70后青年诗人。长期致力于现代汉语诗歌创作及文艺理论研究,出版诗集《雪上的日子(1997—2010年诗选)》,编辑合著有“人文晚生代文丛”《断念之后》《失重得思想史》;作品曾获第三届全国职工诗词创作大赛一等奖、第五届中国文联文艺批评奖三等奖、第三届青海书学理论奖、第六届青海青年文学奖等。现为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青海省作家协会第七届委员,青海省书法家协会会员,青海省美术家协会会员,青海省海东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