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迎春
读罢李唐《我们终将被遗忘》中的八个短篇小说,有种拍案而起的冲动,而伴随拍案这个动作的,应该是这句“先锋小说,又见传人”a!这里当然不是指先锋小说常为人称道的语言形式方面的创新,而是指其精神气质、思想追求。李唐的小说于无声中抛弃所有的成规和概念,將极具个人特色的敏感糅于精练的词句,形成鲜明的叙事风格,文学虚构在一定程度上达到欢畅的极致,而其对时代发展及其发展中人类精神困境的观察显现出超越年龄的成熟和深刻。作为1992年出生的青年作家,李唐无疑在小说结构、题材拓展方面让人有更多期待,但在这本处女小说集中,他所表现出的艺术探索让人惊喜。
在八个短篇小说中,李唐塑造了八个男主人公,但似乎也可以说,他只是塑造了一个主人公,这个主人公有八个不同的名字而已。他们有一份需要独处的工作,或者,是个独处的失业者,饱尝生活的孤独与重复。他们对周围的人和事缺乏兴趣和激情,对待自己的生活充满应付甚至产生幻觉,这样的人物在当代都市小说中并不少见,我却不愿赋予他们“失败者”或“未老先衰”的常用噱头,因为他们的感官正是超于常人的开放和敏感,他们的生命在个人的世界中蓬勃旺盛。先锋小说亮相之初,文坛也曾一片哗然,但那种对个人、幻觉、精神、荒诞乃至生存困境的另类描写终究成为20世纪80年代文学变革的生力军,在“历史虚无主义”和“个人主体性”早已不是文学创作新鲜词的当下,李唐以个人的鲜明特色返归20世纪80年代未竟的母题,更多的或许是对时代症候的梳理与个人书写欲望的回应。
《动物之心》是我偏爱的一篇,看似“现代狼孩”的故事,实则正是对其的反拨。“狼孩”的故事总是在结尾处告诉我们人类的智识并非天赋,是社会实践的结果,自小由野兽哺育,即使是人类也无法获得正常的智力与语言能力,对“狼孩”的猎奇也无非是对人类的赞歌。但《动物之心》中无名的“他”却是主动地向动物“退化”,这种“退化”也并非全由好奇,而是从探索到肯定,从肯定到喜欢,从喜欢到难以自拔,“比起语言,他更喜欢这种无意义的喉音”,他已然是拥有“动物之心”的“真正的动物”。这里似乎可以勾连莫言在《红高粱》中书写的“种的退化”,莫言遗憾的是齐鲁大地铁血男儿的寂灭,李唐似乎走得更远,直接解构“人”这一种群。并不是说“动物性”至高无上,而是说在人类精神寂寥的废墟中,“动物性”作为原初的生命的火种,闪闪发光。
李唐笔下对人类语言、智识的不信任并不罕见,人类社会文明再高度发达也始终有其不可抵达之处。《巴别》一篇中的主人公决定不再开口说话,生活也并未受到任何阻碍,换句话说,天花乱坠或滔滔不绝也无法解决其以为可以解决的问题。《巴别》中不说话的江河的父母,《诺亚》中正常说话的鹤的父母,两家人同样陷于沟通交流的障碍之中。“巴别”与“诺亚”本身作为西方文化中有特定内涵的意象在此刻也名副其实,交流与理解之无效正如逃离与救赎之荒谬。充满灵性的白马(李唐在多篇小说中使用白马的意象)悲惨地死于路旁,我们的男主人公发出婴儿般的啼哭;逃离郊外一夜的鹤回到家中看到的,依然是熟悉的强迫症的母亲;想要自残的陈眠却在最后一刻渴望听一听风声;失去暖气管中的歌声的失业者在幻觉之后想要向生活妥协而不得;已经有了“动物之心”的人,要回归尘世,并即将拥有“动物性”的生命的延续;被窒息症困扰的“他”在撕心裂肺中完成了不知道是否成功的“治愈”;除夕夜外出寻找氧气的人终究荒废一个夜晚回到温暖的家……与先锋小说强烈的叙述欲望不同的是,李唐的故事在描述生活悄无声息的剧变之后,带给主人公的,是个人精神崩溃临界线的拓展,回不到既往的重复,却也走不出新的道路,在被世俗裹挟的精神的难以名状之处,李唐给予最深切的关注,却也是最彻底的冷漠。
风声、花开、动物鸣叫、黎明、白马、月亮、氧气、蚁蛉,八篇小说中几乎每篇里都有这样被反复提及的意象,这些意象都在“人类社会”之外,属于“自然”。在这八个人的认知中,对“自然”的体察和亲近似乎是毫不费力的本能,显然与“自然”的相处更为妥帖和舒适,“人”的世界太过疲惫。启蒙运动的先驱卢梭和康德都将“自然”视为理性的对立面,认为自然状态(state of nature)中的人性是“亚人性的”(subhuman)或者“前人性的”(prehuman),自然并非是可以疗伤的“人之初”,而是需要被压制和利用的现代工具。在反自然扬理性的浪潮席卷欧洲一个多世纪以后,以赛亚·伯林曾这样解读德国哲学家谢林:“艺术家的职责就是挖掘他自己,最重要的就是挖掘他自身里面黑暗的无意识的力量,通过痛苦而暴烈的内部斗争把无意识提升到意识层面。对谢林来说,真正有价值的艺术作品,是那些类同自然之作,能够传达出那些尚不具备完整意识的生命的悸动。”b“自然”成为更为进步和高尚的标准。对“自然”的评价随着思想浪潮的波动而起伏,在启蒙的理性和对启蒙的反拨之间,李唐对自然的青睐显然是倾向后者的。他似乎正是在以“痛苦而暴烈的内部斗争”去传达“生命的悸动”,创造“类同自然之作”。作为当代写作者,李唐的小说俨然戴上了现代性的面具,在都市的中心与角落倏忽闪现,指向更为厚重而波澜的另一思潮。
伯林在《浪漫主义的根源》一书中多次提及浪漫主义作为一场影响深刻的运动所具备的两个基本特征,即“自由无羁的意志”和“破除事物存在固有结构的成规”。在伯林心中,浪漫主义是对既往一切的颠覆,表达了一切不可表达之物。先锋小说的精神气质无疑承继于浪漫主义,但浪漫主义对自由意志的强调和对多元的珍视与包容是更为深广的,李唐的可贵或许正在于兼取先锋之精神与浪漫主义之内核,不管笔下的人物如何在个体的困境中挣扎,依然被赋予独立的意志、自由选择的力量。康德曾强调,如果不是也可以选择非正义,那么选择正义本身就不能算是美德,因为此时的选择并非来自于自由意志。李唐的人物似乎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契合了浪漫主义的自由,那些人物的选择并非庸俗的“改邪归正”,并非放弃或回归,而是对真实自我的接受,对既有生活的认可。为什么总要问别人为什么无精打采?对部分人来说,无精打采也可以是一种个人喜好的生活方式。不管是选择自残还是选择做回动物,是选择不说话还是选择结束依赖,是选择回到父母身边还是进行一场短暂的逃离,李唐的人物萎靡困顿但终究意志自由,在喧哗与骚动的都市中以独特的方式保全自我。这也是伯林极力区分的两种自由中的“消极自由”,即“不去做什么的自由”,而长期浸淫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传统观念的中国知识分子又历经漫长的激进革命意识形态的控制,他们无疑更多地使用自己的“积极自由”。李唐的小说显然关注了消极自由的存在与拥有消极自由的正义。
固守消极自由的李唐的八个人物似乎都患上了一种“隔绝症”,他们生活在人群之外,生活在个人营造的世界之中,但不能否认的是,他们又都生活于活色生香的都市之中,生活于現代性进程的洪流之中,再换句话说,是现代性进程的洪流造就了无法超越时代的他们,也造就了他们对消极自由的选择,对个人空间的选择。如果现代性指称一种“持续进步、合目的性、不可逆转地发展的时间观念影响下的历史进程和价值取向”c,那么在伯林的知识体系中,浪漫主义无疑是对启蒙主义的超越,但伯林也不曾给出现代性的发展终点。现代性理论的集大成者哈贝马斯则直言现代性是“未完成的方案”,他针对诸种对现代性的指责给出的药方是实现“交往理性”,即实现以语言为媒介以理解为目的交往行为的合理化,他认为社会会通过参与者之间的相互理解、沟通,并通过论证的过程,达到某种共识。哈贝马斯把人性看作是善的,他给出的是一种具有理想色彩的和平哲学。李唐小说中的人物显然打破了哈贝马斯构建的乌托邦世界,他们不是没有实现交往行为的合理化,而是直接放弃了“交往理性”,或者更彻底地,放弃了“交往”。李唐的人物在无形之中实现了对伯林的响应和对哈贝马斯的对抗,但正如李唐无意进行理论或社会进程问题的纠缠一样,与其赋予他“投身现代性探索”或“反现代的现代性”的标签,我更愿意认为他只是触及了卡林内斯库讨论的社会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的冲突,这二者之间并没有先进与落后的区分,但却蕴含着文学创作、精神探索与时代背景、社会发展之间的对话与张力,触及了人类最基本的关乎生命、人性、情感的幽微之处,李唐正是将这种对话与张力落于切实的文本,而在每一个文本中,去尝试寻找一种平衡,或只是表现一种失衡。
当然,李唐和他的人物其实都没有标榜什么,所谓的“隔绝症”“放弃交往”本身也是他者的建构性命名。值得思考的或许是,这些“隔绝症上瘾者”应该被以现代性进程中的“健康”或“正常”标准来评判吗?他们的自处和悲欢需要归入“社会底层”或“弱势群体”的类别予以关注吗?如果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话,我们无疑便解构了李唐苦心孤诣建构的内在关系,当然,也成为《蚁蛉旅馆》中的人们,焦虑、恐慌、自我束缚,“那东西”永远不会到来却也永存每个人心中。蚁蛉正是我们每个人的阴影,或许学会与时代的节奏不那么一致,学会去争取或放弃一些看似重要的东西,学会与不那么光明的另一个自己和谐共处才是对自我真实的认知,才可获得真正的意志与自由。李唐内在的浪漫主义情结深藏不露。
李唐的写作是纯粹的、文字清明的现代写作,精致、准确,充满智识性,西方一众现代主义作家的影响痕迹明显,但同时要承认的是,年轻的李唐在写作中有稍微的炫技之嫌,创作了诸多诗歌的李唐对语言和节奏的把握无可挑剔,但结构的编排和意象的使用稍显繁复和迂回,八篇小说主人公性格与境遇的类似也略显单薄。李唐在后记中说,“写作是一场幻境”,那么李唐或许可以在幻境之中卸下包袱,走出自己的创作舒适区,一窥魏晋名士的“任诞”之风。若能拥有更为舒适的书写姿态,加之已经具备的锐利的先锋精神,对现代社会的发展进程与精神困境的敏锐感知,始终葆有的浪漫主义情结下的意志与自由,年轻的诗人小说家李唐,无疑值得更多关注与期待。
2017年9月9日
a此句借用王德威评王安忆的《海派作家,又见传人》,王德威:《当代小说二十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8月版。
b以赛亚·伯林:《浪漫主义的根源》,亨利·哈代编,吕梁等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01页。
c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