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雪椿
今天是黎美莲继子范嘉的新婚之日。
一大早丈夫老范就交代她说他先去筹备婚礼事宜,婚礼开始前他会来接她到酒店,并强调说:“今天范嘉的妈妈也会到场,到时无论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都不必理她,做好自己就行。”
黎美莲点点头。
七年前,黎美莲的前夫因病去世,后来经人介绍再婚嫁给了老范。
之所以选择嫁给离异并且大自己十多岁的老范,是因为这位四十多岁、文质彬彬的大学教授,谈吐得体大方,而且有一种知识分子的儒雅。更重要的是,他在市中心有一套三室二厅的住房,这个非常重要。虽然黎美莲自认为是一个清高的女子,不会被物质所诱惑,但其实她也很俗气,没有办法,活着谁都不易,贫穷很可怕,无钱无房的日子很难熬。所以,当非常实在又有修养的老范将一套房子摆在她面前,她想,所求,无非就是一个家,一个爱她的人,这样就可以。她深知婚姻里爱情很重要,但爱情不能当饭吃,有时候,物质比爱情更重要。
下午,老范开车回来接黎美莲前往酒店。
为了这一天,黎美莲特意去发廊做了头发保养,化了淡妆,衣服是她上个星期买的,很漂亮,白色衬衫,蕾丝翻领设计,领口下有一个十分精致的蝴蝶结,下身是一条蓝底碎花的花苞裙,大气淡雅,十分漂亮。
對着镜子端详,她觉得三十五岁的自己还是美丽的。她的皮肤很白,衬上这身打扮,给她的气质加了分,加上她一直在练瑜伽,腰比以前更细,并且有韧性,看上去,很有女人味。
此刻,黎美莲知道,她今天的妆容是为了和那个女人较量,无论如何,她不能输给那个女人,无论是外貌气质,或者是内心的强大。她甚至想到了万一出现无法预料的局面需要硬碰硬的时候,自己的承受底线是多少,该怎么应对。
车子遇上红灯停了下来。
“想什么呢?”老范问。
“没想什么。”
老范犹豫了一下说:“老婆,范嘉的妈妈虽然平时嘴不饶人,但今天是范嘉的新婚之日,她不会太过分的。如果有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你多忍让一点。”
“为什么是我忍她?”
“因为你还有我,你比她坚强。”
“我坚强?笑话,万一我先失去理智呢?”
“你不会,我相信。”
“你就那么笃定?”
老范扭头看了一眼黎美莲,伸出右手在黎美莲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说:“当然。”
绿灯,车子继续前行。
黎美莲扭头去看窗外。十月的城市,阳光温软,路两旁的桂花树上,挂满了小而稠密的花朵,风起的时候,满树的花朵都在挤眉弄眼地笑,满城馥郁飘香。
想起那个女人,黎美莲的怨恨从心里爬了出来。她心里堵得慌,她想到那些正房太太和小三二奶过招的种种,那些女人间的战争。她有些自嘲,自己终于成怨妇中的一员。这样想着的时候,觉得自己很悲壮,尤其是当老范说她坚强的时候。
老范对自己的好,对自己的宠,让她心生感激,她觉得她嫁对了人。她喜欢这个家,喜欢这个宠她的男人,她希望就这样和他一生一世。但就在他们婚后第五年,那个女人的一场大病,却让老范和他这个前妻卷入了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中。
那个夜晚是黎美莲度过的最漫长的夜晚。因为临睡前,老范说:“我想和你说个事。”
“什么事?”
老范看着她,声音很小:“范嘉的妈妈住院了,范嘉学校医院里两头跑,一个孩子,也不会做什么,明天他妈妈要做手术,孩子找到我,求我帮帮他。”
黎美莲的心跳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我想过了,我得帮帮孩子。”
老范继续说:“当初,为了我她才远离家乡来到这个城市,虽然最后她选择了别人离开我,但现在那个男人不在了,为了孩子,我也得去照顾她几天。”
“不能请护工吗?”
“后期请护工是可以的,但明天手术,请你理解。”
“你告诉我,你还是爱她的,对吗?”
“你多想了,我只是帮她,你才是我老婆。”
老范有点生气,他披衣下床,到客厅吸烟去了,他不喜欢黎美莲总是用这样的语言来试探自己。
黎美莲呆坐在床上,看着在客厅吸烟的老公,意识到,于情于理,老范的理由都是无可挑剔的。她知道,他只是告知她一声,无论她同意与否,都无法更改他要去照顾前妻的事实。在某一个瞬间,她甚至想,做人要知道轻重,知道是非,既然无法改变结果,何不顺水推舟低一次头?再说,老范确实没有过分。
她觉得无论是不是老范对前妻余情未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才是老范的老婆。
但是,她分明有一种被逼出来的豁达的感觉,这让她很无奈。
车子拐过一个弯,向酒店方向驶去。
老范递过一瓶水:“喝口水吧。”他的目光里有亲切,有温存,还有坦然。
她接过水,朝他笑了一下。
要说今天的婚礼,虽然黎美莲做足了功课,但她也知道自己在今天这种场合的尴尬身份和预料不到的劫数,她还是有点心慌,有点茫然。
因为范嘉一直与他母亲居住,所以从婚礼的筹备到新房的布置,黎美莲都插不上手。这段时间,老范没少往她那跑,回到家来也是那个女人的电话不断,这让黎美莲愈发感觉自己就是个局外人。虽然她心里非常不爽,但也不好说什么。她知道,这个时候吵闹只会把老范推给那个女人。
黎美莲边喝水边问老范都请了什么人。在她的想象中,今天到来的宾客应该很多,老范到底也是个有身份的人,请来的亲朋好友中不乏有头有脸的宾客,再者,范嘉这些年对她也算尊重,一口一个阿姨叫着,逢上年节假日,也会送些礼物给她,所以,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她应该将杂念摁下心底,让笑容漾开在脸上,用快乐的心情来配合这样的场合。
这时,老范的手机响了,只听他说:“接到了,我们在车上,快到了。”
放下手机,他说:“是范嘉,问我接你了没有。”
“哦。”
今天新郎还会想到她这个后妈,她还真是有点小感动,觉得自己是受到重视的。
在酒店门口,黎美莲看到前院停满了各种颜色各种标志的小车。酒店大门上,是一个用粉色绢花扎成的心形拱门,门边摆放着一块大红标牌,写着“范府范先生、张小姐喜宴设在牡丹厅”的字样。这时,一些人过来跟他们打招呼,喊她师母。她心里陡然愉悦起来,原本有点忐忑的心情立即放松了许多。
她跟在老范后面进了牡丹厅,老范的姐姐笑眯眯迎了过来,她热情地拉着黎美莲的手说:“美莲,来,过来这桌,我们家里人都在这桌。”姐姐指着台前两桌的其中一桌说。
黎美莲走到桌前,跟老范家的亲戚们打过招呼后,坐了下来。
“你在这陪姐姐,我去招呼客人了。”老范说。
“嗯。”
四点刚过,婚车陆续到达酒店,新人及伴郎伴娘开始在门前迎接宾客。这时,酒店外喜庆的鞭炮声响起,宾客多了起来。人一多,场面就有点乱,也有点吵。黎美莲起身前往接待厅,她想去看看老范在忙些什么。
走在嘈杂的人群中,黎美莲注意到,门口迎宾的新郎新娘今天都非常帅气漂亮,一旁手拿喜烟喜糖的伴郎伴娘也很美。然后,她看到老范正排在伴郎伴娘身边和宾客握手,接受宾客的祝福。再然后,看到他的身旁,那个笑得满面春风正在接收红包的女人,毫无疑问,她是范嘉的妈妈。
那女人今天的打扮也很不俗,一条裁剪得体的暗红色绣花旗袍,配上一双黑色高跟鞋,头发盘成发髻样,与之佩戴的玉饰相得益彰,看上去,虽然年纪不轻了,仍然显得高贵而且有韵味。
黎美莲突然有些自卑起来。这样的场面,他们更像一家人,自己却像是一个来喝喜酒的宾客,仿佛这个婚宴与自己就是主和客的关系一样。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憋闷得慌,脚步开始飘摇,幸好这时姐姐来了:“美莲,原来你在这啊,婚礼要开始了哦。”
“来了。”她应着。
迎宾结束,老范回来坐在了黎美莲的身旁。见到他来,黎美莲苍白的脸上浮上了笑意,像是找到了最有力的依靠。
“老婆,吃糖吗?”老范拿过糖盘问。
黎美莲摇摇头。
“儿子找你。”就一会工夫,范嘉妈妈在他们身后拍着老范的肩膀,眼光却飘向黎美莲说。
“干吗?”
“不知道。反正有事呗。”
“我过去看看。”老范说完跟那女人走了。
黎美莲没有说话,她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来那个女人得意的样子,不禁在心里笑了一下。那么急于在她面前秀恩爱的样子对于她来说就是一个笑话,在她看来,这样的举动还伤不到她。
“姐,我去下洗手间。”
“用我跟你去吗?”
“不用。”
也不知道是巧合或是有意,就在黎美莲方便完走出走廊的瞬间,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那人手上的红酒洒了她一身。
“对不起啊。”
黎美莲正想说什么,抬头却怔住了,撞她的正是范嘉的妈妈。
黎美莲不想理她,用手抖了下衣服的酒渍,欲走。
那女人却是个挑事的主,她拦着黎美莲说:“哟,衣服都脏了,要不,叫我们孩子他爸带你去换身干净的衣服?”她把“我们孩子他爸”几个字说得一字一顿,满脸微笑却隐约带着一丝挑衅后的得意。
黎美莲看着她,虽然施了厚厚的妆粉,却仍不失风韵和美丽。黎美莲知道,她和老范是同事,她那个二嫁的丈夫前些年因车祸离世,所以她现在总是找些借口接近老范。想到这些,黎美莲心中泛上一些妒火和怨恨,但在这种场合,就算今天是她故意为之,也要忍了。
“没事,老范说,我穿什么他都喜欢。”黎美莲神态自若地盯着那女人说,她话里还带着另一层意思:我是老范的老婆,你呢?
女人脸上明显有点难堪,她用纸巾狠狠地擦着被酒淋湿的手,转身离去。
这个时候,宽敞的大厅已经坐满了宾朋,黎美莲绕过一桌又一桌,不断接受着朋友们的恭喜,她微笑着一一跟他们问候、寒暄。无疑,刚才的小胜让她心情大好,她觉得自己的气消了一大半。
仪式开始,司仪向宾客介绍了新人。在喜庆的音乐声和屏幕里见证新人每一个甜蜜瞬间的同时,新人宣读了爱的誓言并交换了戒指。接下来是双方父母上台致辞。因为早已预知了这样的场面,黎美莲的心也算平静。但接下来的一幕,她刚刚平息下去的心又提了上来。因为她看见那女人的手正挽着老范的胳膊,亲热地站在新郎的旁边,俨然夫和妻的样子。她一下就傻眼了,老范在上面说了什么,姑姐在一旁喊她,她完全听不见。亲戚们怕她難过,不断地跟她碰杯,不断和她没话找话说。她也低头佯装吃饭、喝酒,脸上挂笑,但那个时候,笑容是装出来的了。
十多分钟后,新人们开始挨桌敬酒了。
这样的时刻,自然是少不了老范和那个女人的。他们跟着新人,每到一桌,便挨个向新人介绍宾客,然后携手敬酒,接受宾客的祝福和喝回敬酒。
能够很快调节好心情是黎美莲的强项。她想,虽然今天那女人端着一副女主人的架子到处显摆,但自己有必要在意吗?老范是自己的老公,她借儿子的婚礼就想再续前缘,简直就是妄想。
黎美莲想到这里长嘘了一口气。
这时有熟人拿酒过来跟黎美莲寒暄,她笑着站了起来,同时目光还不忘追随着那女人。只见那女人接过宾客的祝福酒,正要喝,老范很自然地从她手上拿了过来一饮而尽。这一幕,黎美莲看在眼里,顿时心嗖的一下就凉了。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和谐,不就是证明他们依旧是恩爱夫妻吗?
隔着好几张酒席,那女人用眼角瞟着黎美莲笑。这一次,黎美莲差点没能镇定住,拿酒的手开始晃。熟人同情地看着她,想说什么,黎美莲摆了摆手制止了。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她真的是不够潇洒。她就是一个矛盾体,她可以不害怕那个女人,前提是老范这个背后保障,但当她直面老范对那个女人表现出的怜爱,她发现自己就彻底崩溃了。
喜宴很吵,一些人在变着花招闹酒,一些人喝大了脸红得像大苹果还在喝。眼见着满面春风的那二位敬酒就快到这桌来了,黎美莲再也不想忍下去,她放下酒杯,对熟人笑着说:“抱歉,我去下洗手间。”
“我陪你去。”
姐姐站起来扶着黎美莲。
出了门,姐姐说:“美莲,范嘉他爸也是没办法,你别怪他。”
“我先回家了。”黎美莲把姐姐拉着她的手拿了下来。
“那我送你回家吧。”
走在路上,头上的叶子纷纷落下,是秋天了。黎美莲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恨自己笨,她原本就不该来的。姐姐在一旁劝着,她泣不成声。
那晚老范喝得烂醉,是被朋友送回来的。
他摇晃着站在黎美莲面前,满身酒气。黎美莲看着他,显得很冷漠,但她还是将他扶到床上。犹豫了一下,打来热水帮他擦脸。擦完,正想转身离开,老范突然抱住了她。他哭了,像个孩子一样抱着黎美莲痛哭,他的眼泪弄湿了黎美莲的睡衣,声音有点哽咽:“老婆,谢谢你!委屈你了,我今天一整天提心吊胆的,怕范嘉他妈会弄出点什么事来,怕你和她闹,所以只有哄着她。”
“对不起!你别生气啊。”
黎美莲没有出声,她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她从来没有看过老范哭。她回头,看了看身后一脸泪痕的老范,他虽醉眼蒙眬,却是一脸如释重负后的愧疚。她有点心软,突然好似明白了老范的用意和安排,明白了姐姐为什么总会跟着她。那一刻,在老范的眼泪里她看到了一个男人的不易和隐忍,也理解了他作为一个丈夫和前夫的两难。黎美莲叹了一口气,心想,罢了,有什么可争的?人就一辈子,争来争去,谁赢了谁输了又怎样?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否则,再多的挣扎都是毫无意义。
这样一想,黎美莲刚刚还是满腹心酸的心情立即平静了许多。
哄老范睡下后,她把大灯关了,开着小夜灯,一个人靠在窗边想了许多。不管怎样,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就是幸福了。
远处,有烟花在空中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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