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师承关系和传承时间上的延续性看,从萧门弟子到韩门弟子可以被看成是一个正宗的文学流派。该流派三十多位成员活跃在中唐肃宗到敬宗时期,占据了礼部的重要职位。他们竭力改变以往教育内容中重经义、轻实用的状况,力主文章联系现实,于政治有所补益,在朝廷制度上完成流派文学思想的传播,规范和制约了天下文士的文体选择和文风倾向,使流派影响扩大到整个文坛。
[关键词]萧一韩文学流派;礼官身份;礼制复兴;科举改革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8)06-0067-04
一、萧一韩文学流派——从萧门到韩门的流派史意义
在中国文学史上,标榜文学流派的现象很晚才发生,但关于文学宗族和流派的研究有着重要意义,把握住一种流派的渊源、产生和发展,相应的文学思潮、关键人物、重要作品才会了然于心,其所催生的文学活动,以及在历史长河中的作用才会彰显。一个正宗的文学流派可以被概括为这样一个文人群体:他们生活在一段相对连续的历史时期内,并形成代际传承,几代成员之间有着明确的宗主师承关系,在艺术思想、文学理念、创作风格乃至性情喜好、社会身份上相似相容,并通过大量的作品和一以贯之的理论在当时和后世产生巨大的影响。这个概念中的几个要素在于:流派的传承要有时间上的延续性;要有开宗立派的领袖人物;几代成员之间有较为明确的师承关系;有一个创作实践活跃,追随者众多的作家实体;艺术理念和作品风格要有一定的相似性、继承性和密切的关系。其中,较为明确的师承关系和传承时间上的延续性这两项要素将文学流派与松散的文人并称、文人集团清晰地区分开来。
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唐时期的文人群体——从萧门弟子到韩门弟子,正是这样一个正宗的文学流派:他们以萧颖士、李华为起点,通过门生座主、师友交游方式联系在一起,一共传承了七代,以韩愈广收门徒,震慑文坛,化及晚唐北宋为余波。该文学流派成员从天宝年间陆续登上历史舞台,直到贞元时期韩愈接过宗主大旗,带领弟子完成文学变革和士人身份转变的历史使命。这些成员占据了当时文坛的主流位置,有明确的师承代际关系、文学理论和创作主张,相互之间频繁酬答交流创作,对后世影响深远,成就文学史上第一个文学流派——萧一韩文学流派[1]。从流派史的角度,萧一韩文学流派的形成具有里程碑意义。
萧一韩文学流派的成员活动时期主要集中在天宝至开成年间,贯穿整个大唐乱后中兴的过程,他们在礼制复兴的道路上起到关键作用。流派中曾经担任礼官的成员有30多位,这些成员在肃宗至宪宗朝占据了礼部的重要官职,以职任重建社会秩序,发掘儒家思想的实质及现实功能,确立士林风气,尤其是执掌贡举的那些流派成员,他们竭力改变了以往教育内容中重经义、轻实用的状况,力主科举考题关注内容于现实有益,自上而下将流派文学思想传播至整个文坛。
二、作为礼官的萧一韩文学流派成员对唐代中兴的意义
唐代中央行政机关中尚书省之礼部和九寺中的太常寺是唐代执掌礼制乐律的专门机构,在这两个机构以及下属寺监(如鸿胪寺、光禄寺)中就职的官员都属于礼官。萧一韩文学流派中曾经担任礼官的成员有30多位,笔者粗略统计如下:
如上表所示,从至德到元和时期,房琯、贾至、颜真卿、杨绾、常衮、李纤、包估、刘太真、陆贽、吕渭、权德舆、齐抗、杨凭、独孤及、崔元翰、柳冕、陆质、陈京、韩云卿、唐次、沈既济、杨於陵等萧一韩流派官员相继成为礼官主持朝政。作为朝廷中的儒者重臣,他们不但以深厚的儒学素养及礼学知识正君臣、别名分,推原礼制之本,仲裁礼制之纷,以礼法规则来清理社会秩序,而且发掘儒家思想的实质及现实功能,重构文化理念,确立士林风气,在政治、思想、文学等方面为唐代中兴铺平了道路。
政治是礼制复建的首要服务对象。虽然礼乐道统上的复兴是抽象的,但战乱危机之后,社会正迫切需要统一的价值标准维护涣散的人心。在古代中国,一般的社会秩序并不是单纯靠法制来维系,而是靠儒家礼教、纲常宗法等人治来维持。安史之乱中散乱的朝纲和崩坏的礼乐向中唐礼官提出重建社会秩序的要求,他们通过上下失礼给祸乱找到内因。日本学者副岛一郎从礼乐文化自身的局限性与安史之乱后士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需要的角度加以思考,指出从玄宗朝起就开始了“经世济时不应拘泥于古礼”的议论,安史之乱的爆发更让人感觉到礼乐雅颂的形同虚设,不足以节制人心,因此,中唐礼官要努力树立起新的价值体系来满足国家统一、思想统一的政治诉求[2]。他们通过新的礼制强调王朝正统性及中央集权的绝对性,努力提高皇室权威,以仪式规则来清理社会秩序,增强参政意识,开启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先风。
在思想方面,长于经史的礼官士人群体在中唐时期被前所未有地推向政治舞台的中央,以萧一韩流派成员为代表的一批礼官文士相继主持或参与朝政,成为朝廷重臣,强烈的责任感使他们表现出对社会道德提升的一种宗教承担的精神。在这个时代,“礼不能像以前那样确保士人在庶人面前的优越的自我定位,又不能居于经世原理的中心,这就需要一个代替的原理,而且必须是在科举官僚制度中有效用的原理。这就是‘道德”[2]。当取法天地的“礼”与社会生活严重脱节之时,人就需要抛开以天地为中心的秩序去建立以人为中心的秩序,即以人为中心的内在思想品德建设。安史之乱以后,唐朝国祚急转直下,唐人的思想由盛唐时期的开放而并蓄转为内敛且溯源,寻求道德之心的内部涵养,这可以算是中唐儒学思想转型的社会心理背景,这种思想转型在韩愈所写的“五原”和李翱的《复性书》中都有体现。
而这一时期的文学发展,更与萧一韩文学流派成员息息相关。贾至、颜真卿、独孤及、齐抗、崔元翰、陈京、唐次等身居礼部要职的萧一韩文学流派官员大力提倡古文复兴,史学家早已洞见其功:“宋景文谓唐之古文由韩愈倡始。其实不然。案《旧书·韩愈传》,大历、贞元间,文字多尚古学,效扬雄、董仲舒之述作,独孤及、梁肃最称渊奥。愈从其徒游,锐意钻仰,欲自振于一代……是愈之先早有以古文名家者。今独孤及文集尚行于世,已变骄体为散文,其胜处有先秦、西汉之遗风,但未自开生面耳……此皆在愈之前,固已有早开风气者矣。”[3](pp.295-296)可见整个流派在唐宋古文运动兴起之初的作用。与此同时,中唐时期知贡举的官员大都由萧一韩文学流派成员出任,他们改革世风的观念就从改革科举文风推行开去。贞元年间,德宗重文慎祀,凡事依礼,力求强化中央集权,一批有儒学背景、出身礼官的文人受到重用,出掌朝中要职。陆贽以文学、识见、治才见知于德宗,爱奖掖饱学儒士。贞元八年(792年),梁肃、崔祐甫辅佐陆贽知贡举,放欧阳詹、李观、王涯、韩愈、李绰、崔群等23人登第,網罗当世崇儒好学的诸多名士,称“龙虎榜”。贞元末,权德舆为文坛盟主,三掌贡士,鉴于时下进士只会“甲赋律诗,倾偶对属”,明经只窃冀“幸中所记者”,在试题中加重了经义的分量,所出进士、明经、崇文生等策问,均以经义为主,使文章中的功利与社会责任功能得以凸显,体现了流派作家在中兴时期经国济世的志向。另外,柳冕、杨绾等人也先后有改革科举考试重诗赋、轻经义的呼吁,为天下文士的进学之路指明新的方向。
三、担任礼官的萧一韩文学流派成员对科举文风的改变
担任礼官知贡举的萧一韩文学流派成员在流派文学复古理念指引下,有意识地将科场文风向黜华尚实、崇儒复礼的方向推动,而科场的文风变化又直接影响了天下文风,从而推动古文观念的确立和传播。中唐时代,道德观和实用观成为乱后重建礼乐政教的思想利器,文化、学术乃至教育本身都成为政治服务的工具。萧一韩文学流派中礼部侍郎、太常博士这些掌握着制度资源的礼官文人开始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把复礼尚实、重建国家政治权威的思想逐步落实到政治活动与社会文化活动中。
流派成员对科举考试和文风的改革主要从两个方面进行:
1.轻诗赋,复归儒学礼教
曾识拔权德舆为入幕之宾的中唐名相杜佑,最青史留名的事迹是他积36年之功完成的历史巨著《通典》,开启典章制度专史的先河。在《通典·选举篇》中他说:“文词取士,是审才之末者。”这代表了当时取士标准转向的一种趋势。杜佑与萧一韩文学流派作家有着密切的关系,他的政治、文學、历史见解代表了一部分萧一韩文学流派作家的意志。比他时代稍晚的柳冕批评科举:“进士以诗赋取人,不先理道,明经以墨义考试,不本儒意。”(《与权侍郎书》,《全唐文》卷五二七)权侍郎即权德舆,他完全同意柳冕的观点,复信说:“两汉设科,本于射策,故公孙弘、董仲舒之伦痛言理道。近者祖尚绮靡,过于雕虫,俗谓之甲赋律诗,俪偶对属。况十数年间至大官右职,教化所系,其若是乎?是以半年以来,参考对策,不访名物,不征隐奥,求通理而已。”(《答柳福田书》,《全唐文》卷四八九)并认为那些只会死记硬背经义注疏,而不会应用的考生是“墙面木偶”。
最早在乱后对人才选拔方式进行反思的是杨绾,他从进士考试重诗赋、轻典籍,明经考试重字句、轻经义的现象联系到儒道的衰落,并认为这是安史之乱的祸源根由。广德元年(763年),杨绾连上《条奏贡举疏》《上贡举条目疏》(《全唐文》卷三三一)二文力主改革科举文风,建议废止明经、进士二科,主张仿效汉魏察举制选拔人才。唐代宗下令大臣通议,朝中赞同声极多,萧一韩文学流派重要成员贾至也写长文附议,他的《议杨绾条奏贡举疏》(《全唐文》卷三六八)认为,中兴唐王朝必须从整顿士风开始,崇“礼让之道”“仁义之风”,用儒道来提升士人的道德情操,以移风俗化天下,这样才能稳固国家政体。这一改革建议倡于安史之乱刚刚平息之后,思想领域正需要儒家忠顺节礼的观念作为抵制藩镇叛乱、巩固皇权纲纪的重要武器,但是后来由于“举人旧业已成,难于速改”,翰林学士亦以“进士行来已久,遽废之,恐人失业”为由阻格(事见《旧唐书·杨绾传》),这项改革并未实行。
二十多年后,经历建中藩乱,励精图治、着力加强中央集权的德宗终于下决心从科举人手,自上而下改造士风民心。德宗朝的几任知贡举官员职位几乎被力主道德文章的萧一韩文学流派成员包揽,尤其是贞元末期的吕渭、权德舆,利用自己在政坛和文坛的影响,把崇儒复礼、以文载道的理念贯彻到科举考试中,从对经典字句的疏解回归经义本身,在试题中对儒者的道德节操进行考察。
2.强调文章的实用功能
萧一韩文学流派知贡举礼官重视儒学旨归的表现,除了在科考中重视道德和礼教以外,就是重新把儒学中的实用功能放在首要位置考察。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宦官专权等社会危机层出不穷,作为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礼官文士欲行古道救世弊,强调学问要有经国济世之用,解决现实政治问题,由此重新确立儒家的实用价值观念。正如葛兆光先生所注意到的:“在贞元年间国家渐渐恢复元气、外患略略平定后,一批由礼官出身的文士渐渐替代了财政出身的官吏,朝廷中的议论话题也渐渐由理想的秩序重建取代了策略的现实管理。这种变化促使‘折中定议,损益仪法,即朝纲重整的想象越来越成为士人舆论,并影响到实际的政治操作。”[4]儒学在此时并不仅仅作为知识或学业,而是凸显了“通经致用”的功能,也就是对经义贯通了解后,辅经术、施教化,借时政以发挥能量。
在明经、进士、制举这三类主要科考中,制举与政治现状和实际需要联系最为紧密。中唐以来,直言极谏科、武足安边科、达于吏治可使从政科、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等重视实际才干的科目更受重视。从贞元到元和,试策题的指向性越来越明显,萧一韩文学流派众多知贡举考官均重视文章通经致用功能,试选几题展现这种思想倾向:
纺绩之弊,出于女工。桑麻不甚加,而布帛日已贱,蚕织者劳焉。公议者知之,欲乎价平,其术安在?又仓凛之实,生于农亩。人有余则轻之,不足则重之。故岁一不登,则种食多竭。往年时雨愆候,宸慈轸怀,遣使振凛,分官贱粜,故得馁殍载活,麦禾载登。思我王度,金玉至矣。窃闻寿昌常平,今古称便,国朝典制,亦有斯仓。开元之二十四年,又于京城大置,贱则加价收籴,贵则终年出粜。所以时无艰食,亦无伤农。今若官司上闻,追葺旧制,以时敛散,以均贵贱,其于美利,不亦多乎?(贞元十六年,800年,策进士问)[5](pp.612-613)
齐人之所以务于赋输,用给公上,大抵馈军实,奉边备而已。今北方和亲,亟通礼命;南诏纳欵,屡献奇功。而蠢兹西戎,尚有遗类,犹调盛秋之戍,颇勤中夏之师。思欲尽复河湟之地,未(疑为“永”)销爟燧之警,师息左次,人无外摇,酌古便今,当有长策。乃者戎人,愿修前好,因请其俘。或日彼实无厌,绝之以固吾圉;或日姑示大信,许之以靖吾人;或日归贵种以怀其心;或日夺长技以翦其翼。当蕴皎然之见,备陈可举之方。(贞元十九年,803年,策进士问)[5](pp.640-641)
皇帝若日:肤观古之王者,受命君人,兢兢业业,承天顺地,靡不思贤能以济其理,求谠直以闻其过。故禹拜昌言而嘉猷罔伏,汉征极谏而文学稍进,匡时济俗,罔不率繇。厥后相循,有名无实。而又设以科条,增求茂异,舍斥已之至言,进无用之虚文,指切著明,罕称于代。兹肤所以叹息郁悼,思索其真。是用发恳侧之诚,咨体用之要,庶乎言之可行,行之不倦。上获其益,下输其情,君臣之间,罐然相与。子大夫得不勉思肤言而茂明之?我国家光宅四海,年将二百,十圣弘化,万邦怀仁,三王之礼靡不讲,六代之乐罔不举。浸泽于下,升中于天,周、汉以还,莫斯为盛。自祸阶漏壤,兵宿中原,生人困竭,耗其大半,农战非古,衣食罕储,念兹疲甿,未遂富庶。督耕植之业而人无恋本之心,峻榷酤之科而下有重敛之困。举何方而可以复其盛,用何道而可以济其艰?既往之失,何者宜惩?将来之虞,何者当戒?昔主父惩患于晁错,而请推恩;夷吾致霸于齐桓,而行寓令。精求古人之意,启迪来哲之怀。眷兹洽闻,固所详究。又执契之道,垂衣不言。委之于下,则人用其私;专之于上,则下无其效。元帝优游于儒学,盛业竟衰;光武责课于公卿,峻政非美。二途取舍,未获所从,余心浩然,益所疑惑。今子大夫熟究其旨,属之于篇;兴自肤躬,无悼后害。(元和元年,806年,策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5](pp.672-673)
以上几道策问内容包括农桑、贸易、赋税、边务、选举、振学等诸多国家事务,真正要求考生学以致用,把经典中的内容与社会实际问题结合起来,从根本上解决了之前只解经不通经的弊端。
从上述由萧一韩文学流派礼官成员倡导的科场改革理念和实行措施可以看出,通过避免以往教育内容中重经典、轻实用的状况,进士录取标准突出了文章内容质实的要求,不仅要求内容黜去华章,还要求联系现实、于政治有所补益。流派礼官这批有志于行古道救世弊的文章革新论者,由强调明道宗经的文学要求,逐步到强调学以致用的政治要求,从朝廷制度上完成古文理论的传播,规范和制约了天下文士的文体选择和文风倾向,使流派的影响扩大到整个文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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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赵翼,曹光甫校点.廿二史札记[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
[4]葛兆光.重建国家权威与思想秩序——八至九世纪之间思想史的再认识[J].中国学术12(1).
[5]徐松,孟二冬补正.登科记考补正[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