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
一
五岁的时候,我泡在海中。
我以为海水会是画本里的蔚蓝色,海鸥展开它们的羽翅,风平浪静,自由自在。五岁的我,泡在海中的我,第一次知道海水是灰色的、土黄色的、黝黑色的、黑蓝色的,更多的无法形容的色彩填满我那恐惧的小脑袋。那并非是一种害怕死亡的感觉,应该说那时的我并不理解何为死亡。那是一种想要不断向上折腾,向上抓住一根无形的绳索,可以往上冲出水面,去往沙滩的渴望。
泡在海中的我,并未因此海水而丧生。模糊的记忆里有一幅不是很清晰的画面:南乔叔叔举高他的胳膊,在甲板上做游泳操;他伸伸腿,晃晃脑袋,丝毫不担心正泡在海水中的我。
“南乔叔叔,你在那做多余的举动做什么?你的侄女就要死掉了。”我吞着海水,一半是水滚入喉咙的“咕咕声”,一半是被吞掉的不完整字句。大体上我是想表达这样一整句话:“你的侄女就要死掉了。”
海水都跑入我的眼睛里去了,我的嘴巴鼓得圆滚滚的,我就快要被淹没了。南乔叔叔在画面里:他的脸上套着一张马脸面具,像马匹一样跨跃起来,落入水中变成了一尾同海水一样随着光线变化色泽的大鲸鱼。当他游动到我身边时,在马脸头顶上喷溅出好看的水花,好似西伯利亚那边才可以看到的宫殿顶上的花灯。他让我趴在他的腰部上,我的脚丫踩着海水,向家的方向行驶去。南乔叔叔和我一起离开了会吸掉人体的海水。
如今的我,也还是泡在海中。我的父亲也同我泡在海水中。我的身体随着海浪并行,海浪卷起来的時候,我的脚丫会踩住海水用力随着海水方向带着身体向上跳。等海水不卷动的时候,我放松肢体,靠在水中继续涌动。我能记得七八岁的时候,泡在海水里,我只可以在沙滩边缘五六米的地方游动,并且还需要家长在旁边看着我游,我才敢下水。现在我已经十二岁了,在海中游泳的水平居然可以同父亲相比。
游到一处礁石,我同父亲爬了上去。阳光很强烈,晒到皮肤上,加上刚才是泡在盐水中,难免会感觉到一点点的刺痛。我揉着肩头,父亲问我:“不要紧吧?”
我很用力地摇头,问父亲:“还记得南乔叔叔吗?我记得我掉在海里的时候,他是个神噢。他像海里的神一样飞到我的身边,将我从海里救了起来。”
父亲说:“有那么夸张吗?你南乔叔叔要是同现在的你比较起来,恐怕是没有你厉害了。”
嘟着嘴巴的我,是在抵抗父亲对我心中偶像的贬低,脸上的表情向他透露出了不满:“他就是超人,最厉害的超人,是从森林里跑出来的骏马。”
父亲没有和我继续争辩。在礁石上,我还问到我是怎么落水的,父亲说:“你小时候很贪玩,趁父亲母亲忙碌的时候,偷偷爬到货船上,说是要同南乔叔叔一起去巴西抓怪兽。”
“那时, 我真的有那么厉害吗?”怪兽?我小时候是很喜欢怪兽,是那种额头上长有长长的金色角的白马。
“然后,我就滚到海里去啦?”
“不是滚,是自己爬进去的。”
“哪里会,我有那么笨吗?”
“不和你说了,你母亲早跟你讲过好几遍了,自己不记得了,还老问。”
“那是因为我那时候还小啊,阿爸,难道你可以记住自己五岁时的全部事情吗?”
父亲可是没有那么多耐心慢慢解释南乔叔叔伟大的事迹。在我的成长中,我一直觉得父亲和母亲丝毫不担忧我的“五岁时,泡水事件”会让他们在世界上缺少一个重要的家人。有时候我会同母亲赌气:“哎哟,阿妈,你跟我讲讲南乔叔叔后来是怎么把我捞起来的呗。”母亲说:“小孩子家家问那么多做什么,阿妈要做生意没有那么多闲工夫。”
有时候,我把脚踩在水桶里,任由里面的亲亲鱼绕着我的脚丫。它们的小嘴碰触我的脚指头时,不痛不痒,就算它们会咬我,那也是在为我的脚按摩,打通穴位。我一直以为我是母亲和父亲从外地捡回来养的,他们从来不觉得应该感谢南乔叔叔的伟大救人事迹。
于是,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南乔叔叔戴着一张马脸的面具,在海蓝海蓝的船上做着优雅的游泳操。他像童话里的马匹一样,踏着海水朝我奔来。而自那次以后,我便不再见过那匹戴着马脸的童话里的有尖角的神马。母亲同我说,马脸叔叔去高山那边很远的地方去了,他要去赚很多钱来养家。
我不太相信南乔叔叔不在家的说法,六岁的时候,我曾自己偷偷溜出幼儿园跑去南乔叔叔的家:在街心那边三层店铺上面刷着绿油漆的那扇,窗台上的那盆小菊花已经剩下干尸一般的身体。我抱着衣兜里的糖果,像个傻瓜一样蹲在生锈的大门外。南乔叔叔的屋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哪怕是有人呼吸,哪怕是衣角摩挲墙壁的声音,这些一点都没有。
十岁的时候,我也去过。窗台上的花盆早被清理掉了,外面晒着女人们飘动的内衣内裤,我拍开了大门,里面是陌生的阿姨们,她们说:“小孩子不要乱跑,小心把你抓起来卖掉。”我吓得扔掉手中的糖果,摸着楼梯扶手跑上了街心。下楼的时候,还能够听到她们好似在说我是个“傻瓜”。
再后来,我路过那刷绿油漆的窗台,就不再有那么强烈的欲望要上去找马脸叔叔。我暂时如实地相信了大人们的话:南乔叔叔是去很远的地方赚钱去了;他有回来过,连同妻子也带走了。有时候,我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朝窗台上望去,那个台面有晾过床单、咸鱼、梅菜,但没有再种过菊花。
而如今已会自己泡在海水里面游泳,不怕淹死的十二岁的我,还是不相信父亲母亲的说法。每次我都会问:“是救过你们唯一女儿的南乔叔叔哦,怎么也要去拜访一下他。”父亲母亲总会找各种理由转移话题,我想要见到马脸叔叔的欲望永远像个旋涡一样转啊转下去。
二
离开了澎湖,我们搬家来到新北,大人们都忙碌工作,再没有那么多大把大把的时间带着我泡在海水里。如果可能实现海中游泳的愿望,那必定是在我的梦境里。我几乎是要快哭出来的样子抱着书包恳求父亲:“阿爸,你什么时候再跟我去海里?”
父亲说:“我要赶一趟飞机,从广州回来就带你去。”母亲在一旁整理父亲的行李,我紧抓着父亲的衣角,并且打断母亲整理行李的动作:“大人更要说话算话。”
母親停下整理物什。她在我眼里是童话中的公主,也是树林里生长的君子兰。这个童话里的公主,自我小的时候就会给我买各种书籍,还未来到澎湖的时候,家里的开支是很拮据的。在那个炎热的夏季,母亲掏出了三十块钱决心为我买王尔德的童话集。来家中拜访的王阿姨,她特意带来了时令的水果。母亲将我从客厅的书桌上赶了起来,王阿姨也正好遇见母亲要掏钱给我买书。
王阿姨有两个儿子,大多只念到初小就都辍学做生意去了。离开澎湖的时候,同我玩得很好的其中一个叫王子文,他有来送我。他曾经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一次课堂上我站起来念书时,他趁老师有事情暂时离开课堂就开始充当黑社会老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闹的,我很认真念那篇“桃花源”的古文,结果他手中飞出一根木棍子没有长眼睛一般,朝着我飞了过来,恰好就打在我的眉头中央处。我当即昏厥在地,满脸鲜血直流。
事后,王阿姨带着她犯事的二儿子王子文来看望我。母亲看到王阿姨后,才知道原来家附近居然还有一位不曾走动的邻居。王阿姨除了带了些水果来看我,一分也没有谈到医疗费的赔偿问题。母亲也没有说到赔偿的问题,只是起身连同水果一起退了回去:“都是邻居,以后还是要碰面的。我女儿的伤只要不落下疤痕就好。赔偿什么都太客气了。林家也不差这些钱,若是真觉得要赔偿什么的,就请你儿子课后来为我家小孩补课。”
离开澎湖那天,王子文有来送我。他说:“我母亲说你眉头的疤痕,可能会使你嫁不出去。”
我说:“疤痕?还好啦。不认真看是看不出来的。”
他说:“我会用心去读书,将来你要是嫁不出去,我娶你。”当时我觉得他很讨厌,作为一个水果店里的小孩,个子不高,也长得很胖,凭什么说我会嫁不出去。
王阿姨看到母亲掏出三十块钱要给我买书,她的舌头如蟾蜍的长舌啧啧地打起了结扣:“三十块是可以买好几斤的肉。这年头赚大钱的都不是读书人。你对小孩实在是太宽容了。”
母亲看见我咬着牙愣在书桌旁,极力将我赶到了房间里去。
王阿姨走了,她的水果留在了桌前。父亲从店铺那边忙碌回来时,他跟母亲说:“近来股市很不景气,我决定把商铺给卖了。”母亲说:“今天卖水果的那个邻居来了。”父亲应了一声,想起那个打到我的小子:“那个打伤我女儿,王子文的妈妈?”母亲说:“我怕小孩子看见人家的水果会想吃,你不知道大地震后遗症,水果都很贵。所以我把她哄到房间里去了。”父亲说:“那这个水果,你还是给留下来了啊?花钱了吧?”
母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我在听他们说话。我问母亲:“阿妈,是不是我的书钱没有了?”
父亲挑了个番石榴洗了洗,切了好几瓣,红色的果肉露了出来。我还是在同母亲坚持着我的买书钱。母亲说:“家里再困难,书还是要给你买的,做人不要白占别人的便宜,礼节是要遵守的。”父亲说:“还蛮好吃的,你们也来尝尝。”母亲递给我一瓣,我咬了一口,心跟着果肉一起酸涩了起来。
我的书籍是越来越多,直到来到了新北 ,我们所居住的小楼里,有四分之一的墙壁都按照母亲的要求打成了书架。我躺下来可以摸到书本,坐着也可以摸到书本。母亲是兑现了她要给我买书,买很多书的承诺。自王子文同我道别的那之后起,他再没同我联系过。直到母亲同我说:“王阿姨不让他继续读书了。他们家是地道的小市民,不读书,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父亲接过母亲收拾好的行李箱,他掏出了一张机票给我看:“我这次就买了一张飞机票,没办法带你一起去。”父亲是真的只买了一张飞机票,并且第二天就要离开我们的家,到一个很远的叫“广州”的地方,而且要待上一段时间。
我问母亲:“我们两个女人在家,会不会不安全?”
母亲说:“小孩子家家乱想什么,哪里有什么不安全的。有我在,怎么都会保护好你的。”
父亲去广州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我睡着的时候,床在移动。母亲穿着黑色的斗篷,在一个黑色的山洞里面喊我。我从床上爬了起来,有很多人穿着同母亲一样的黑色斗篷,她们好像就是一个人一般。我一直跟着她们,接着她们就消失了。我被围困在满是海藻的阶梯上,那会我的内心很痛苦,那种痛苦如果非要形容,应该是海中的水母绕在我身边一秒一秒地蜇我的心口。
没法醒过来的我,是在梦中一直大声叫喊着:“阿妈、阿妈”。
黑斗篷是没有出现。在海的深处,跑出来一匹戴着金色皇冠的骏马。我瞧见了它的脸:是南乔叔叔在甲板上跳操的那张马脸,是有角的马脸。
母亲将我叫了起来。我已是泪流满面,最后那一刻,马脸带着我游动在海水中,一直要到岸边时,我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色斗篷的男人,托着金色的盘子朝着马脸砸了过去,顿时海水被染成了红色。母亲一直问我怎么了,我哭着说:“我梦见马儿死掉了。”
这个夜晚还是个打雷的夜晚。母亲觉得我是受到了惊吓,她到书房给我找了颗珍珠,用石柱磨成粉让我吞服。不知道是不是珍珠粉功效的缘故,我安然地入睡。第二天,父亲从家中出发时,我还在呼呼大睡中。
三
来到新北的第二年,母亲同我说那个砸伤我的孩子,有一天从教学楼上掉下来,摔死了。
“哦。”刚开始听母亲说的时候,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半根面条咬在嘴边,“死掉了吗?”
“哦,死掉了。你很没有良心啊!就是那个在澎湖那边卖水果的小孩。”母亲以为我还是没有想起来,她继续说,“总是晚上到我们家来给你补课的那个孩子啊!”
那根面条被我吃掉以后,我就没有办法将全部的心思放在面条上了。我是喜欢吃面条的,若是周一问我吃什么,我会回答炸酱面,周二也是,周三也是。我们家除了我爱吃面条以外,其他的人都是南方人的属性爱吃大米,因此母亲规定一周只可以将就着我做一顿我爱吃的面条。
我手中正搅拌的酱色面条,让我无意想象到王子文鲜血淋漓的样子:白色的面条是他白花花的胳膊和腿部,那些酱色是从他体内砸出来的血水。
我有往同班同學家里打电话询问,不只打了一通。七拼八凑地还原了王子文死亡的那个场面:夏季的午后,王子文同他母亲说要到隔壁的水果店看看价格差别,其实他是渴望去继续念书的,他心中有一股万丈高的海浪,是必须逾越过去的门槛。他走在大街上,夏日的太阳非常大,如果光是照射在海面上,鲨鱼也会将自己的鱼翅给收入海水中。他完全忘却了直射的日光,朝着心中所想的地方走去:那是久违的校园,曾几时送别过林家的女孩。那日是有路过校园的,他和林家的女孩一起路过了往日的校门,说起要好好读书,将来变得很厉害,去迎娶她。想着想着,他来到了往日的教学楼前,索性爬到了天台顶上。那一刻或许他并没有多想什么,也许是出于有趣。往下可以看到五楼东侧的大教室正在合班考试,监考的是往日的女英语老师,她依旧是喜欢自己做裙子穿。今日她所穿的是件绿色的短裙,尾部开得很往上。她蹲下身时,几个调皮的学生会往下探身体,看看她穿了什么底裤。
其实,他什么也没多想,也或许根本没有想起过林家女孩,也没有想到过怀念读书的日子,也或许没有憧憬过要读书有出息,更没有梦想过海水和海浪,他的脑海也没有出现过鲨鱼,等等。他真正的原因也许仅仅是出于有趣和偷闲,总之他是爬上了天台,像还在读书时的那样子,对着其他人扔木棒充当黑社会老大。他从这座楼的天台上跳到了另外一座楼的天台上,宛若他有不同寻常的勇敢身姿。但他像鱼跃一般跃起来的时候卡在了石板上,从天台上掉了下来,且不再复生。
王子文死去的那几天,成为新北小楼周边热议的话题,在报纸上也有头版新闻:某校,学生贪玩,跳天台而死。
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我认为是给王子文留了颜面,给了他一个学生的头衔。母亲和其他邻居在讨论王子文怎么能那么“勇敢”地跳天台,母亲解释王子文过去学习是不错的。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就开始比较起来,其实他成绩也不是很好,有几次国文还是我给他抄的。但人已死,我不可以那么不尊敬死者。母亲说他成绩好的时候,我也应和道:“是的,成绩超级赞,总是给我补课。”
附近的小楼居民讨论了一阵之后,王子文的名字便从报纸上退下来,从邻居们的舌头上消失。他死去的头七,母亲决定带我去祭拜王子文。
新北开往澎湖的车,风是呼呼地刮着,刮得狂躁到极致时,整个天幕像在跳爵士舞,接着又变成了复古舞。母亲在我打瞌睡醒来的时候说:“夏日,台风还是一如既往地刮起来了。”
到了澎湖时,海风就飘了过来。我和母亲要过桥的时候,发现桥也没有桥的样子了,桥下的水已经漫过了桥身。我脱下鞋子要过桥的时候,母亲阻止了我。十四岁的我硬是被母亲背在身上,她说:“我不怕鞋子坏掉,我不脱鞋,背着你走,这样你不会摔到水中。”那一刻,树上折断下来的柳条,飘在浑浊的水面上,梳理出一道道纹路,好像是某个人的面庞上挂满了绿色的泪痕。
祭拜完王子文后,母亲也没有多做停留,王阿姨在离别时还在念叨我眉头上的疤痕。她说:“子文要是没有这么走了,将来是会负责到底的。”母亲安慰了她几句,王阿姨急忙转身离开了,我看到这个女人的身影越来越佝偻,应该是不愿意让我们看到她哭得太伤心的样子。
海水是涨起来的。来到澎湖我还是没有实现要去海中游泳的愿望。南乔叔叔从甲板上跳下朝着我划过来的时候,海水也是这么高涨。母亲说:“这么大的风,船也不可以出行了。我们就在岸上看看吧。”
我问母亲:“马脸叔叔是不是当年为了救我,死掉了呢?”
母亲说:“好人是不会死的,有爱的人也是不会死的。海水是生命的起源,不过是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了。”
我又问:“我是说南乔叔叔哦。”
母亲说:“我知道啊!不过你那么小,知道什么是死掉的意思吗?”
我说:“我又不是只有五岁。我可以理解啊。不过我不希望南乔叔叔是死掉,他是超人啊,怎么会死掉。”
母亲说:“谁都有可能死掉啊,包括你,也包括我。你现在是真的还不理解。”
我没有争辩下去,我觉得母亲的话前后矛盾,刚才还说不会死,从哪里来往哪里回去的。
我跟母亲提议去街心看看南乔叔叔的旧居,母亲同意了。可不要说看街心了,整条街都已经改头换面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南乔叔叔旧居的线索,是在那堆被拆除的砖头里遗留的门牌号码“7”。
在死去的王子文面前我都没有哀伤地哭泣,我摸着门牌号码“7”时,居然有要哭的冲动。母亲好像是看到我难过的表情,她说:“这里都要变成新的啦。不过你南乔叔叔回来的话,也不会住在这里的。到时候会去新北拜访我们的。”
我说:“那是要住在我们家了?”母亲没有给予肯定的回答,但我从她的眼神中有看到光芒。那道光芒是马脸叔叔从甲板上跳下来朝着我飞奔的光芒,是王子文送别我时朝着我看的光芒。
四
我是个非常记仇的人。父亲没有带我去广州,我一直记得他没有多买一张机票的失误行为。父亲隔了三个月才回到新北。我接连几日躺在小床上,醒来的那一刻,发现自己的眼睛有特异功能。比如,我张开眼睛,我那面靠路面的墙就变成透明的了,路面上有早起的阿公和阿婆们在炸油条,煮花生汤;我张开眼睛,会看到在路面的大厦那边很远的地方,父亲从大厦和另外一座楼的缝隙中走来走去;我张开眼睛,还会将我的房门看穿,看见母亲穿着睡裙独自坐在客厅打毛衣。
我跟母亲说了这些奇遇,母亲说我应该是太想念父亲了才会这样。
说完后,我听到母亲亲口说:“好奇怪,关着门,怎么会看到我在偷偷打毛衣。”虽然她十分小声地说,我还是听全了。
父亲是回来了。他回来以后,我的特异功能就消失不见了。“吃鲔鱼的季节来了”,父亲打断了我夸张的想象,他决心带我去抓鱼。我暂且忘记了没有带我去飞行的小恩怨,赢来了难得一次的出海。
同父亲出海时,我那么久没有看见海了,那一刻见到海船时,我是快乐的。连要面对大海抒情的感慨都通通忘记在脑后了。我们的船是开到很远的地方去,海水在近距离是没有那么多颜色的,捧在手心时同普通的水没有差别,只不过味道是咸鱼的滋味。
父亲很奇怪,同船长出行时,船员们如果打到小鲔鱼,他都要花钱将鲔鱼给放掉。日落时,我同父亲一起泡在海水里,父亲说我那么久没有游海,姿势还是很好看的,像只大海龟。我极力要超越父亲,他说我是海龟那不是在说我的动作很笨拙、很丑陋吗?
晚上我们吃的是鲔鱼饭,母亲放了不少的洋葱和芝士。我跟母亲告状:“阿爸说我游的时候像海龟。”
母亲说:“那你父亲也是海龟啊。其实海龟挺好的,很可爱的。”
我接着说:“其实我们可以带回来更多鲔鱼的,阿爸都花钱让人把小鲔鱼放掉了。”
父亲拿筷子敲了碗口:“大鲔鱼都被我们吃掉了,小鲔鱼还没有好好在海里面生活过,这么吃掉,是太不负责了。”
“可是,我们不吃,还有人会吃啊。”母亲听我和父亲两边这里争辩一句过去,那边又堵一句过来,居然当着我们的面伤心地哭了起来:“鲔鱼是还小,你就让让女儿好了。她是在成长,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了。该怎么游就怎么游吧。”
我很得意地看着止住话语的父亲,他的脸像块木板没有任何表情。我又心疼起母亲来:“阿妈,不要伤心,我不吃小鲔鱼就是了。”
父亲很严肃地说了总结性的话语:“小孩子要听大人的话,不可以顶嘴,否则将来外人会说没有家教。没有家教的意思就是你父亲母亲没有把你教好,将来别人不是在骂你,是在骂我们。”
我这次是没有还嘴,舍不得让母亲再哭起来。整个饭桌的气氛都很闷,闷得如台风天空的万里无云,蜻蜓低头飞行,小鸟也躲进仓库。恰巧这时的电视频道在放纪录片,居然会是海洋生物,而且还是讲海龟妈妈从海中爬出来下海龟蛋,海龟爸爸在一边呵护等的话题。我噘着嘴,碗筷一扔:“吃饱了。”
我回到了房间,假装很用心在背书,父亲偷偷从门缝里看我,但我装作没有察觉。父亲在那边自言自语:“海龟也没有你脾气大呵。海龟从小就很坚强地生活,还没有从蛋壳出来的时候就备受大自然和公敌的威胁,从蛋壳出来的时候又没有亲人在身边照料。海龟要自己回到海里面去寻找海龟妈妈和爸爸。”
我将耳朵捂住:“好啦,阿爸,你不要碎碎念了。我有读过海龟繁殖的故事好不好。”
“快點让我做个美梦,来弥补我创伤的心灵。”我内心难过的时候,定然是会在嘴巴上默念。临睡前,我将百科翻了出来,海龟胖胖的样子和我简直是两个面目。
月色深入后半夜时,什么都静悄悄的。我睁开眼睛并没有看到墙壁消失不见。窗户是打开的,星星站在月亮的身边,南乔叔叔从其中一颗上朝着我的小床走了过来。我揉揉眼睛,墙壁又消失不见了。南乔叔叔戴着马脸的面具,在大厦和楼之间奔跑着。他的脚下出现了一片海,海是各种样子的,有鱼翅膀的,有珊瑚的,有海藻的,有白云的,有船肚子的,等等。我伸了伸手,海水就灌了进来,我就浮了起来,而马脸叔叔这次并没有来救我,我就要被淹没了。
我快速地挣扎,从小床上坐了起来。面前的房门变成了一面镜子,房间被反射得很刺眼,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我又在做梦了。
父亲对着房门敲了敲:“做噩梦了?”我将头蒙在被子里:“没有啦,天太热了,热出汗水了。”父亲在门口待了一阵,就踩着他的人字拖嗒嗒地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他离开的那瞬间,我将他想成了大海龟的样子,突然我就大笑起来。父亲叫了一声:“半夜不睡觉?”
我说:“阿爸,我梦见你是海龟喔。”
“海龟就海龟吧。赶快睡觉,明天还要抓紧学习。”
五
看过王子文之后,我和母亲坐着飞机去了一趟祖屋。祖屋是在隔壁的海岸,听说过去有被葡萄牙占领过,所以这里的街心大多的建筑还保留有欧式的样貌。
母亲同我来到一家叫蝴蝶轩的餐馆,是地道的葡萄牙餐馆。鲟鱼饭上来的时候,我问母亲这个这里要多少钱。母亲说:“这道菜要人民币一百五十块。”
我说:“好像吃的很贵。”
母亲说:“总是要带你来祖屋看看的,这里有很多回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的外婆。你刚出生时,她有见过你。”
我说:“哪里会记得,我刚出生的时候哪里会有记忆。”
陆续上来几道菜,这顿饭把我的肚子撑得圆圆的。母亲结了账,我有点惊讶:“阿妈,会不会有些太浪费了?等于一张不打折的飞机票啊。”
母亲说:“不会啊。同你吃饭,怎么都不会觉得贵。”
“可是我们有天天在一起吃饭啊。”
“这不太一样。”
祖屋是离街心很远的地方,我们坐了三个小时的巴士才到的。来接我和母亲的是个白了一半头发的男人,当母亲跟我说这个叔叔是我的小舅舅时,我很惊讶,他真的看起来比母亲老了很多岁。
我们只在祖屋喝了一碗豆腐脑。母亲坚持不要往里面加糖,她添了些许酱油在表面,还放了一些用闽南语叫“la liu”的咸菜。母亲要我尝尝家乡自己制作的咸菜,我直摇头。我从小就讨厌吃腌制的菜。
家乡的亲戚真的很多,母亲说:那个拿烟斗的是二叔公;那个在挑花生的是老姨;那个在里屋看电视的是老舅奶奶……
屋子里塞满了人,他们的面孔都是陌生的,从未见过的脸谱,我除了问好之外,无法短时间内全部记住他们。
小舅说:“难得回来,要多接触,就都熟悉了。今天非要上山吗?”母亲应着:“是的。不要担心路滑,再难也要上去看看。”
母亲拿了双雨鞋给我,我穿在脚上大小正合适。听到“上山”这两个字,我觉得很奇特,以为母亲要带我去游览什么有趣的地方,比如一座老庙或者温泉之类的。等到上山的一路上,在满是泥潭样子的山路上,母亲连爬带拽地带着我一直往山顶爬时,我才意识到这一点也不有趣。
才下过雨,丝毫不夸张地说,这里的山上到处有碗口般大小的蚊子。我叫着:“咬得又痒又痛的。”母亲说:“就快到了。”等到母亲说了第三次快到了的时候,那个目的地真的到了。
那是一座约有五十平宽、三米高的墓地,墓碑上刻着外婆的名字。母亲让我同她一起在墓碑前跪了下来。跪地的那瞬间,我听到了母亲的哭声。
墓地前后是茂密的丛林,在南边可以看到整个祖屋小镇上的所有景象。那些景象都由不同的房顶构成,还有不同的桥,不同的人来人往抱着自己才有的面孔走来走去。雨后的丛林,露水从叶子上坠落,砸在地上甚至不会溅起水花,但脱离叶子的时候,它依依不舍,伤而不悲,隐忍着最大程度的酸楚。
当夜,我就同母亲告别了小舅和祖屋的其他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来。母亲说她也不知道,恐怕再也不回来了。我说:“不会,如果要回来,随时就回来看看。”
母亲买了机票,一直到进站口,坐到位置上时,她的心情还是平静的。当飞机起飞时,她将我搂在怀里,很用力地搂在怀里,过了好久才松开。我抬头看到她眼角的泪痕。
六
回到新北,我就病了。母亲也病了。我的病同六岁孩童多变的脸一样很快就好了起来。母亲的病却是不见好转。
小楼屋檐下的鸟巢,突然多了一只小鸟。我不太认得那是什么鸟,只见那只很小的鸟,它的羽翅渐渐长得宛若它的父母——拥有一身黑白相间的羽毛。父亲说那是喜鹊,是来报喜的。我并不觉得是在报喜。某天那只小小鸟会被老鸟们隔离开来,它们会随着成长变得相互之间有更多的秘密,直至小小鳥离家出走,闯荡自己的天下,寻找新的屋檐,筑造新的鸟窝。
母亲一天将头发新烫了。我见她气色也如新做的头发一样发光。她的脸孔终于有了一点粉色。放学回来的我,放下书包,抬头就见到了新做头发的母亲:“很好看,阿妈,是不是病全都好了?”
母亲说:“还是有点痛,不过这几天是感觉精神好很多。你最近功课没人盯住,有没有拿优秀?”
其实,我哪里有心情好好学习。现在整个学校的人不知如何知道母亲生病了,都认为她得了很严重的病。我为此还同一群男同学打了一架。那日,我忘记了带零用钱,没办法搭人力车去上学,于是我决定走捷径去学校,那条路必经一座天桥。
在路上,我走着的时候,几个男同学将我围住了。他们是学校里的坏孩子:在我眼里就是那一类,喜欢欺负女生,喜欢抢小孩子零用钱的坏孩子。
“你有什么可骄傲的?我兄弟追了你那么久,你怎么从来也不搭理一声?”那是个胖子的声音,他的声音宛若野鸭子撕破喉咙。
我依旧如往日般没有搭理他们。“难不成你已经没有母亲了?你们瞧她的裤子短了一截!”我将头低下看了看这条自己喜欢的格子背带裤子,果然是短了一截。其实也不是因为裤子的原因,也许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的自尊心在作怪。我捡起了路边的一块石头,朝那一米开外的野鸭子砸了过去,恰好是打中了他的脸颊,他鬼哭狼嚎了起来。其余的几个随着他的叫声将我围了起来。
他们几个人架住了我的胳膊,抓住了我的头发。我并没有因此而投降,而是用指甲抓住了他们的手臂,用自己的牙咬住了他们的手背,但是我还是败掉了,如果不是他们其中有个对我有好感的“他们的兄弟”站在我这边,我应该是战败得很凄惨。
不知道是如何离开那座天桥的。那天我没有去课堂,而是一个人在街上闲逛,慢慢地走到了公园,一个人待了很久。那处公园有我和伙伴一同掏过的沙洞。有一天我们一起来挖沙做沙包,也顺便来挖一种叫“西瓜草”的小野草。那草儿在嘴里咬几下就甜甜的了。有个女同学挖到一个“人参草”,她叫到了我的名字:“这个还是留给你吧,听说你母亲得了很严重的病。”
是啊,就在这处,这处我们所挖开的沙地上的洞,我推倒了那个女同学,狠狠地说:“我母亲好着呢。”
母亲还在那问我:“有没有拿优秀?”
我从那短掉的裤子醒悟过来,也从那沙洞旁的人参草中醒悟了过来,那是我长得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撒谎:“都是优秀的。”
母亲没有继续追问我,其实我脸是炸热般的红,她应该是从我的眼神中知晓了我的谎言。
母亲的病没有熬过一月。她离开后的几天,我才知道她患上的是绝症。这种病症是家族遗传的病症。
来送别母亲的人群中,我见到了南乔叔叔的妻子。她将我从稻草堆上扶了起来:“你知道吗?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南乔。无论日子再多艰难你都要继续努力走下去。”
送走了拜访的人群,送走了山上流动的白云,也送走了最后的,我不舍的面孔。我也病了,病得很严重,病得无力从床上爬起来。
父亲端来了苦连。我没有喝,而是将身体内最后的一点力气都给爆发了出来,我打碎了那杯苦连。碎片握在我的手中,血液从指缝中流了出来。父亲忍住了他喉咙中就要捅破的火山口,他又端来了一杯苦连,他说:“良药苦口,这苦连是苦尽甘来的由来,喝掉它,你的病才可以好起来。”“不管你怎么想,你要对得起那些为你付出、关心你的人。”
很多天过去了,我的病是一直没有好起来。我的半个灵魂都挤出了身体,还有一半挂在天花板上,时常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去揭开天花板,失去了往上爬的力量。
父亲将我从床上抱了起来。在日出的那一刻,我已躺在了船舶上。海水围住我和父亲。金色的光打在他的脸上,像天使降临一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船再也不往前移动了,我们漂在海上,随着海浪一起一伏。父亲将我从船上抱了起来,瘦小的我在他怀里,如同死去的稻草,没有半丝生息。
就在那几秒之间,我被父亲扔进了海中。
我摊开了双手,在海中,没有五岁时的色彩。如今在我眼前的海水是透明的,是船身的色泽,是印有父亲面孔的色泽,是饱经怀念的我的头脑:我的马脸叔叔并没有展开他跳操的双臂在甲板上跳优美的舞蹈,他并没有马蹄,也没有神力;他将自己的面孔贴着海水朝着五岁的我游过来;他举高了我,将我捧在月色下的海浪上,并抛弃我永远同海水混为一体,再不复返。
嘴里是苦涩的海水,我的泪水在海中流了出来,我很用力地游动,朝着父亲的面孔游去。此时的内心,不再是五岁时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不仅要向上游动,还是一种要向有父亲的船只游去的力量。
我拼命地游着,我看到父亲戴着金色的马脸面具,他在船上披着阳光的光芒,在海浪上跳了起来并朝着我游过来。他抓住了我,将我拽上船,我看清了父亲几日以来疲惫不堪的脸庞,我抓着他的衣服,躲在他胸膛中,如同永远失去了心爱的玩具那般痛哭了起来。
责任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