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延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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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天柱往桃李村来的时候,村主任陶小云刚爬上床想和老婆马玲亲热亲热。看着追魂似的响起的手机,马玲推了推整天想着落实国家二孩政策的陶小云,笑了笑说快去接电话。
电话是支书腾河打来的,让他马上到村委会办公室等候。腾河说台胞吕天柱正在来村的路上,县委统战部的梁部长、镇党委的李书记都陪着他过来。吕天柱要来寻人的事情,早在一个月前村里就收到上面打的招呼了。
还寻什么人?我这要造人呢!陶小云一边嘟囔,一边爬起来。他起床的动作慢吞吞的,显然心里是有些许的不情愿。并不是因为他要造人的好事被坏了,这大中午的,怎么也得让人瞌巴瞌巴下眼睛吧。
寻人?寻哪个人?马玲问道。
谁知道他要寻什么人?吃饱了没事找事呗。陶小云说话间已经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陶小云确实也不知道吕天柱要寻的是什么人,那时上面只是说有这个事情,让他们心里有个底,至于具体的情况还要等吕天柱回来时详谈。对于陶小云来说,吕天柱要找什么人并不重要,与他也没有多大的关系,这样的事情,只是他日常的一项工作而已。村主任是最基层的一个官,官儿小,处理的事儿也小,只是事儿却是一串又一串,像葡萄架上的葡萄,密密麻麻,永远也做不完。今天村头的李婶张婆吵架,明天村尾的王五打老婆,上午村西的赵六不见了一只鸡,下午村北的五保老人跌倒了,晚上突然下起一场大雨,你都得过问和揪心。事儿虽小,在小村子里却是天大的事情,一桩桩小事都关系着村子的和谐、幸福、平安、声誉、荣誉,也关系着陶小云兜里的钱。比如有人吸毒了,出了安全事故,发生了山林火灾,都是一票否决,到了年底,村子自然就没指望评上特等奖,年终奖励按最低的一个档次发放。现在重阳节将至,又得写安全防火标语,拿到各个路口和村头巷尾去张贴,告诉人们重阳上山扫墓,要注意防火。陶小云今早刚去张贴了标语,他的毛笔字写得好,每年的标语都是他来写,然后又拿去张贴。虽然标语上已经明确告诉人们烧了山后果非常严重和可怕,但因为重阳期间秋高气爽,每隔两三年,都会因扫墓引发一些山林火灾。
吕天柱大概也是趁着重阳节回家扫墓的机会来寻人的。村里以前只协助上级公安机关发过协查案件的通缉令,帮助丢失儿童的家长发过寻人启事,可从来没有为港澳台的同胞和海外侨胞寻过人,此事在村里也算得上是一件大事和光荣的事情。若帮助台胞寻到了人,从大里说是为两岸关系的发展做了一件好事;从小里说,那也是为台胞服务好啊。不过兹事虽大,陶小云心里頭还是觉得,到头来可能是毫无结果不了了之地收场。你想想,几十年前的人事已非,世事沧桑,多少人已经不在人世,而要寻的这个人,不知是否健在,知情者是否还能找到,太多的未知数了。打个比喻,那是比在太空找尘埃、入大海捞针还要难的事情。
而对于陶小云或者腾河乃至桃李村来说,吕天柱的寻人,只不过是他们又一段工作开始的由头。他不来寻人,他们也会有其他一个接一个的工作,这寻人就是一个又一个工作中的一项罢了。自然,他们也会尽力去协助寻找,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的线索,他们肯定都不会放过。不管吕天柱要寻的人寻不寻得到,从此他们与梁部长、李书记的工作便会多了一些交集。这对于今后村里的发展很重要,特别是不久腾河就要退休了,腾河退下来之后,村支书的位子是不是他陶小云去补上,李书记可是有着最大的话语权。因此,陶小云造人的事情可以放一放,在吕天柱寻人这件事情上,是不能够怠慢的。如果他真的把要找的人给找到了,那可就立了一功。说明他有较强的工作能力,干事情踏实认真,做事儿一干到底,有股锲而不舍的劲头。再往深里想,到时候吕天柱一高兴,给村里投资一个台资项目也说不定呢。要是真的能够引进来一个台资项目,在村里办起了厂,对于桃李村无疑是一件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办起了厂,村民们不用远走深圳珠海,不用北上北京上海,足不出村就能够上班挣工资,桃李村的贫困村帽子摘掉便指日可待,而他陶小云则是立了头功,是村里的大功臣。
2
村委会在村中的一个小山包上,周边没有村民的住宅,一座有了些年纪的两层小楼房,就是桃李村村委会办公所在地。山前是一条小溪,长年流水潺潺,一条三米多宽的水泥路顺着山脚直通村委会。桃李村大部分的村民姓陶,陶氏在桃李村居住的时间据说有上千年了。很小的时候,陶小云就听爷爷说,他们陶氏是桃李村最早的村民,陶氏先祖在这里安居乐业、开枝散叶以后,才渐渐有别的姓氏的村民搬迁进来。目前村里居住的姓氏有十多个,陶氏人口约占总人口的一半。
桃李村原来并不叫桃李村,而是叫陶里村,意思很明白,那是陶氏人家居住的地方,以前一直都是沿袭着这个名字。新中国成立后破“四旧”的时候,其他姓氏的居民觉得这个名字不妥,纷纷要求改名。陶氏人家对改村名强烈反对,双方争执不休。公社书记也就是相当于现在的镇书记最后拍板,公社书记说咱们破“四旧”,就得先从旧村名破起。公社书记是一镇之内最大的官,他说改,就得改,陶姓村民反对都无效。改什么村名好呢?有人说那就叫新陶里村吧。新陶里村还不是也叫陶里么?其他姓氏的人不同意。有人又提出其他的名字,各方还是争持不下,后来陶氏家族里有个在县城读高中的学生,他放假回家听说了这件事,思索了一番,向书记建议说,咱村就叫桃李村吧,桃花的桃,李树的李。桃李桃李,与陶里谐音。公社书记念叨着,似乎觉得有些不妥。高中生又说道,叫桃李村,与陶里谐音,陶氏人不会反对,桃李的意思是桃李满天下,代表我们村里的后代满天下,相信大家都不会反对。果然,书记提出这个村名,大家都觉得好。于是,桃李村就这样叫了下来。
陶小云赶到桃李村委会时,腾河已经先到,并已经煮上了茶。
陶小云说,这台胞就是台胞,大中午的就不知道要歇歇觉呀。腾河看了看墙上的钟,刚好是下午的两点,说李书记他们应该快到了。
话音刚落,就听闻汽车的声响。腾河和陶小云走了出来,果然看见两辆越野车正向村委会驶来。他们在地坪上站好,摆出列队欢迎的样子。他们毕恭毕敬地站着,两个人,叫不上列队,但他俩站出来的却是列队的模样。车子在他们的跟前停下,李书记坐在前车带路,他先走了下来,腾河和陶小云急忙迎上去和李书记握手。腾河先握,然后是陶小云。陶小云握着李书记的手,用力地摇了摇,说李书记不休息辛苦了。李书记客气地道,是影响到你们休息了。陶小云说,咱农村人都是牛命,白天就是干活的。
这时,坐在后车的县委统战部梁部长和台胞吕天柱也下了车,李书记便将梁部长和吕天柱介绍给腾河和陶小云。吕天柱已是九十多岁的人了,满头白发,但身体还硬朗,陪同人员只是下车的时候搀扶了一下他。打过招呼,腾河就把客人带往会议室。
落座后,陶小云为每人斟上一杯绿茶。村里集体基础薄弱,还是个县里挂着名的贫困村,没有什么收入,平时村干部以及来了客人,都是将一把绿茶直接放在煮水的茶壶里煮,当然也有立式的电热式开水机,但泡茶就不太方便,一次接不了几杯水。在为吕天柱斟茶时,陶小云关心地问,吕老,您是要绿茶还是白开水呢?吕天柱点了点头,说绿茶吧。
梁部长开了个头,介绍了吕天柱的基本情况和回来寻人的事情。梁部长说吕老居住在台湾,是国民党的一位退休将军,他的祖籍就在容县,当年在大陆的时候,他是桂军的一名连长,在昆仑关大捷、桂林保卫战等多个抗日战场上抗击过日本鬼子,后来又驻守于南流县的铜石关,与日本鬼子展开过血拼。听着梁部长的介绍,陶小云不禁对吕天柱有些肃然起敬。他从小就听爷爷和父亲说起过日军的种种恶行,他们陶家,也受过日军的祸害,对日军那是恨之入骨。之后呢,梁部长又说道,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吕老去了台湾,这是他第一次回乡。此次回乡,吕老有两个心愿,一是回老家祭拜祖先,寻根认祖;二是要到我们南流县来寻一个很重要的人,这都是他几十年的心愿。
接着是李书记讲话。吕天柱要寻的那个人姓陶,李书记开门见山地说,你们桃李村是南流县陶姓的第一大村,所以我们就先来你们这里,然后还要到附近的几个村去看看。
听了梁部长的介绍和李书记的说明,腾河和陶小云纷纷表示,一定会全力支持、全力以赴地配合和帮助吕老寻找失散的亲人。腾河说,咱们村主任陶小云,是陶氏家族的一员,对陶氏的情况非常了解。腾河说的显然是大话,他陶小云哪能非常了解呢?只知道多一点情况而已,但听腾河这样介绍自己,陶小云心里还是蛮受用的。
梁部长点了点头,看了眼腾河和陶小云,说这个事情,得麻烦你们多费心、多上心、多用心,为了使大家了解线索和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还是请吕老介绍下他要找的人的一些情况吧。
3
话得从1944年底说起,吕天柱呷了口茶,目光先后在腾河和陶小云的脸上停留了一会,然后一字一顿缓缓地叙述开了。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哆嗦,话语间带着丝丝的气息,并带有浓重的方言口音。南流县与容县相隔并不远,同饮一江水,讲的又都是白话语系,腾河和陶小云听起来并不困难。
1944年11月,日军攻陷桂林。吕天柱所在的国民党军失利后,一直往桂东南方向后撤。不久,他们来到南流县并凭借铜石关险要的地理位置驻扎了下来。他们一个师的人,很多已经在激烈的战斗中牺牲,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剩下来的,也就一千多人,而且有不少负了伤。部队必须好好地休养生息,补充兵员。南流县是师长俞可虎的家乡,他的叔叔俞明承又在县里当县长,因此部队在南流县驻扎是最好不过的选择。队伍入了城,一时找不到比较大的地方安置,俞明承想了想,就把部队安置在一个叫十二仓的地方住下。那是县里的粮库,专门存储粮食的地方,因为建有十二个储存粮食的仓库,故叫十二仓。这些仓库都很大,一个就有几百上千平方米,呈长方形,除了它的庞大外,与普通的民房没有什么差别。入到仓库里,只见一根根砖柱子支撑着房顶,将里面的空间打通,显得硕大无比。为了防止大风掀起屋顶上的瓦片,造成漏水将粮食淋坏,瓦片盖得密密麻麻。因为持续遭遇大风、大暴雨或大旱的天灾,粮食连年失收,有一半的仓库都空了出来。仓库前面又有几个大晒坪,正好可以让部队在这里休整和操练。国民党军在十二仓驻扎了下来,还在旁边的一个山坡上盖起了帐篷。经过两三个月的休整,军队的元气大为恢复,也补充了一些新的兵员,但接下来的铜石关阻击战又让这支刚缓了一口气的部队遭受重创。《南流县志》对于当时的情况曾有如下的记载:1945年3月,日军抵达南流县,国民党军与地方民团在铜石关与日军展开顽强战斗。因日军装备精良,激战一天一夜后,国民党军和民团伤亡惨重,铜石关失守,南流县落入日军魔掌……
吕天柱也就是在这次激战之后,与陶桃失去联系的。想不到这一别,就是几十年。如今天翻地覆物是人非,昨天他们去到铜石关的时候,吕天柱差点认不出来了。铜石关再也不是以前荒芜的模样,一条宽阔的公路从铜石关中通过,关下再无野草丛丛,而是村民一幢幢漂亮的房子。如果不是梁部长和李书记指认,以及关前竖立着高大的“铜石关”地标牌子,他断然不会相信,这就是他曾经战斗过、留下了他无数战友生命的地方。看着生机盎然的村子以及長满松树和各种植物野草与灌木丛的铜石关,吕天柱眼含泪水,心中默默地说道,战友们我回来了,你们的灵魂,可都安好?
在铜石关前,吕天柱摸摸这块石头,抚抚那丛灌木,看看一地野草,就像摸着他的士兵,拉着他的战友,看着他的战士。那个可爱的新兵蛋子王二五,那个爱吹口哨的同乡钟大年,那个在手榴弹炸响前将他扑倒于地,救了他一命,却牺牲了自己的排长关仁仕,还有还有,一个个战友的名字都浮现在了吕天柱的脑海里,是那么清晰,他们的音容笑貌,一下子扑到了眼前,历历在目,如在昨天。恍惚间,吕天柱觉得,这就是他们久别之后的一个重逢。如果不是随同人员叫他,他会久久地沉浸于这种重逢之中。回到现实,看着眼前早已没有了抗战中牺牲的战友的血迹的土地,没有了血肉烧焦的气味,没有了漫天硝烟的这片土地,吕天柱默默地对着铜石关磕了三个头,算是对久违的战友们的一个赔礼道歉,也是对他们致以崇高的敬意。而那个他住了三个月的十二仓,也是徒有其名了,曾经庞大的仓库已经不存在,它早已被房地产商开发成商品房了。现在它有一个非常高大上的名字,叫作幸福花园。
吕天柱触景生情,说幸福花园这个名字起得不错。梁部长并没有理解此刻吕天柱的心境,接过话说,是的,那是我们县里最好的住宅小区,在四五年前,这里的房子就卖到了五千多元一平方米。这样的价格在南方的小县城来说,是明显高了。吕天柱只是点了点头,幸福花园、十二仓,勾起了他太多的回忆。几十年前,他就在这里有一段短暂而幸福的时光。
而那个给了他幸福回忆的人,叫陶桃。
4
吕天柱是在十二仓的晒坪上认识陶桃的。不,准确点说是在县城的大街上。自从日军入侵我国后,各地人民反侵略要求抗击日军的游行就持续不断地进行。尤其是桂林被日军攻陷失守之后,南流县再也不会是这场战争的净土。面对节节推进的日军,南流县也是危在旦夕,人们再也不能将这场事关国家命运与民族存亡的抗战置之度外。全国上下同仇敌忾,县里的地下党相继组织开展声讨日军暴行、声援抗日的游行活动,街上不时有进步青年、学生游行示威,揭发日军罪行,鼓舞民众士气。
退守南流县的国民党军在驻扎下来的第二天,地下党又组织学生和进步青年上街游行,他们高举抗日标语,一路高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好男儿当兵上前线保家卫国”等口号,唤起广大群众的革命斗志。那天,吕天柱和几个士兵上街,迎面走来的是义愤填膺的游行队伍。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她手里拿着的小旗子上,是白纸黑字的标语,标语上写着:“团结起来,日寇必败!”字大概是学生或工人写的,不算遒劲,却也端庄,透着一股威严与不屈。她一边走,一边带头高喊着口号。这个姑娘就是陶桃。
陶桃长得高挑漂亮,圆圆的脸蛋,柳叶眉,大眼睛,穿的是白色的粗布衣服,丰满的身材楚楚动人。吕天柱一看到她,就被她的美丽吸引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从跟前走过、走远,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要是能够娶得这样如花似玉的女子做老婆,那真是三生有幸了。按理说,在这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在这战争的休整期里,本不该想儿女情长风花雪月的事情,但他吕天柱也是人,也是有着七情六欲吃人间的米饭熏着人间的烟火长大的人啊,有这点念想很正常。从此,陶桃的影子,就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几天后,吕天柱组织士兵在十二仓的晒坪上操练。在桂林保卫战中,吕天柱的额头被弹片击中,还没有痊愈,额头上扎着白色的绷带。他们操练得热火朝天时,一群热血青年为他们送来了衣服、药品、青菜等生活用品,他们有的担着,有的背着。这些东西,都是他们向群众征集来的,是要慰劳抗击日军的英雄将士们。走在前面的正是陶桃,大老远的吕天柱一眼就认出了她。在前一天,县政府就有通知,说近日将有救国会等组织的人员送物资过来,对将士们进行慰问。
吕天柱就让士兵们去接群众送来的物品。他迈开虎步,嗖嗖地冲上去,拦在挑着物品的陶桃跟前,说小姑娘,你们辛苦了,让我来挑吧。
吕天柱长得魁梧挺拔,浓眉大眼,一张国字脸有棱有角。陶桃看着吕天柱,浅浅一笑,将肩上的担子放下。看着陶桃的嫣然一笑,嘴上露出的两排洁白牙齿,吕天柱竟有些神魂颠倒,目不转睛傻傻地看着陶桃。陶桃将扁担递给吕天柱,吕天柱因为心里开了小差,扁担没抓牢,直砸了过来,刚好就砸到了额角的伤口上。陶桃看着这个见了美女就发愣的傻大兵,嘴一抿正想笑,却见他的额角上渗出了血,把缠在头上的绷带给染红了。
不好,你伤口流血了。陶桃说。
没事没事,吕天柱抓起扁担就要挑东西。陶桃见他伤口流血了,不肯让他挑,上前一步要夺过扁担,但她哪里是吕天柱的对手呢?拉扯中,吕天柱抓着了陶桃白嫩如莲藕的手,脸上泛起一阵红,像触电一样迅速把手移开。陶桃也把手缩回,吕天柱抓起扁担,挑起东西就大步流星地往师部走。陶桃则紧跟在后面,不断地叮嘱他小心慢走。
放好了慰劳品,陶桃让吕天柱来到一棵树下,要给他上药。吕天柱摆着手,说没事没事。但陶桃硬是把他拉到了树下,还说你可不要小看我,我跟医院里的护士学过包扎的知识,保证不让你痛。
他们来到不远处的一棵老龙眼树下,吕天柱在突起的树根上坐下,陶桃双手小心翼翼地帮吕天柱解着缠在头上的纱布,为他换药。吕天柱很享受这样一个时光,尽管解纱布的时候,纱布因粘着皮肤引起钻心的疼痛,但吕天柱一声也没有哼。他们还聊起了天,吕天柱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陶桃一边解着纱布,一边说道,我姓陶。她轻轻地把粘着皮肤的纱布扯开,顿了顿,说就叫我陶桃吧。
陶桃。吕天柱念叨着,说,真好听的名字。陶桃说,好听,那你就多叫几声呗。
陶桃,陶桃。吕天柱叫了两遍,说,要是能天天叫着,那就好了。
陶桃又一笑,道,嘴在你身上,你想什么时候叫就什么时候叫,反正我又听不见。
5
晚饭的时候,陶小云问父亲陶一百,爸,你知道陶桃这个女人吗?
陶桃,陶一百眨巴着眼睛思索了一下,说是谁家的女儿?
马玲一边吧嗒吧嗒地嚼着口中的菜,问这陶桃就是台湾人要找的人吗?
陶小云点点头。陶一百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他们,说什么陶桃,什么台湾人?陶小云就将大致的情况告诉了父亲,说有个台湾的老兵,今天来到村里,想寻找他的初恋情人陶桃。没等陶小云把话说完,马玲又抢插了一句,那不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吗?陶小云说,是不是猴年马月不知道,老兵说,那是1944年底至1945年初的事情,他们部队在十二仓驻扎,他就结识了陶桃。后来就是解放战争,国民党军节节败退,老兵就随队伍撤退到了台湾。陶一百问这老兵都有上百岁的年纪了吧。陶小云说,九十多还没够一百。马玲的刀子嘴又来了,这老兵九十多了还寻找初恋,早干吗去了呢?两岸早就三通了,为什么他这个时候才回来?陶小云说或许另有隐情吧,人家的事情又是感情上的,哪问得这样细?陶一百看两口子不着边际地说了一会,等他们歇停了才说道,桃李村、幸福村、解放村、联合新村这几个村都有姓陶的,他确定那陶桃就是我们桃李村的人吗?陶小云摇了摇头,我也这么问了人家,可他说不知道是哪个村的,只知道陶桃姓陶,人长得挺漂亮的。马玲扑哧笑了,叫陶桃不姓陶能跟我姓马吗?
陶一百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那不是大海捞针了吗?而且是幾十年前掉下的一根针。
马玲夹着菜,说要是好事情,还轮得到你陶小云去干?不过这话又得说回来,要是你真把这枚针给捞上来,可是立了大功,明年支书腾河退休了,你当支书的希望就更大了;而且有了这个台湾老兵的关系,咱们以后要是去看看日月潭的话就方便了。
这个事儿,还真是不好办。陶一百分析了起来,那个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再说了,村里姓陶的女子很多,我就是认识,也不知道哪个就叫陶桃。按我的辈分,对于比我大的,一般就称她们什么姐什么娘什么姑,有很多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况且就凭一个名字、长得漂亮这两点,确实不好找呐。再说了,谁家的女孩子不漂亮呢?这一点毫无帮助。要是有什么特征,比如面上长了痣手上有个胎记什么的,还可以多一些线索。
陶小云说,是啊,老兵也没说有什么特别的标志,这个名字他们也去派出所查了,根本查不到,以前的户口记录,哪还有呢?
陶一百想了想,又说道,要是你爷爷和你二姑奶还在,或许还能查询到一点线索。
陶小云的爷爷早在三十多年前就过世了。陶小云大概是上小学一年级吧,那年冬天特别冷,爷爷去山上找木柴烧炭,从一个陡峭的山崖上跌下来,被人发现时已奄奄一息,叫人抬回到家里就没了气息。爷爷一生没有照片留下,只留下了一只打铁用的风箱。陶小云对爷爷也没有什么印象。关于爷爷的记忆,都是父亲和母亲的口头陈述。爷爷是个打铁匠,一生以打铁为生,人们都叫他打铁陶。爷爷在县城开了个铁匠铺,平时捶捶打打,炼铁铸锄打刀,到了农忙时节,就一头挑着个风箱,一头挑着一筐火炭,到三村六垌去打铁,为人们修锅补镬。因为这个缘故,爷爷的交际很广,周围十几里地的人只要说起打铁陶,几乎没有人不认识的,爷爷自然对于周围村庄和城里的人比较熟悉。那时的南流县城也很小,从东门的沙街到西门的西街口,步行也不过十分钟。打铁陶的手艺非常出众,经他修补过的锅锅镬镬,经久耐用,而且看不出修补过的痕迹,据说他还帮国军和红军修过枪。但这只是一种传说,因为爷爷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件事情。陶一百小的时候,他的父亲被人拉出去批斗,说他是国民党军的卧底特务,为国民党军修过枪对付解放军。爷爷辩解說没有这样的事情。批斗的人就说,当年国民党军驻扎在十二仓,你的打铁铺离十二仓很近,国民党军经常去你铺子里,你不是帮他们修过枪吗?爷爷说,国民党军驻扎在十二仓的时候,他们打的是日军,不是解放军。领头的不由爷爷再争辩,一鞭子抽打过去,爷爷当即被打昏。看着低垂着头的打铁陶,领头的头头又说道,你这种特务,只有打才会低头认罪。
而二姑奶是爷爷的妹妹,她的名字叫陶花,她父亲为她取这个名字,是希望她的命运能够像花儿一样美丽。可是命运蹉跎,她的命,没有花开的灿烂,却还要比她的哥哥坎坷得多。
6
按照梁部长和李书记的建议,陶小云花了两天的时间,先后找了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查了陶氏的族谱,一页一页详细地查找,依然没有发现关于陶桃的一点蛛丝马迹。
寻找陶桃的工作似乎陷入了僵局。那么久远的事情,又是感情上的事,知道的人也许不会有几个,就是有人知情,可知情者是否还健在?或者,这个陶桃,根本就不是桃李村的人。陶小云打电话问了附近几个村的情况,他们都说查无此人。陶氏在南流县并不是大姓,居住的陶氏人口以桃李村为中心,向外面几个村庄延伸,据说那几个村的陶氏,都是一千多年前搬迁来的陶氏始祖的后代。因此可以肯定的是,吕天柱要找的陶桃,就在他们这几个村中。
这晚,陶小云又出去找了一个与爷爷一辈的老人,老人对于以前的事已没有什么记忆,自然没问到什么线索。陶小云回到家已经很晚了,马玲已经入睡,陶小云悄悄地爬上床,但还是把马玲给吵醒了。马玲翻了个身,半眯着眼,没好气地说道,别白费工夫了,就一个人名,找到猴年马月你都找不到。
不去找,怎么知道找不到呢?或者就有某个人知道,你不去问,人家怎么知道你要找人?陶小云边躺下边说。
那你也不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嗡嗡乱飞,见人就打听。
这个办法是笨,但目前也只有这个办法好使。陶小云说。
说你笨还真笨上了,你想想陶桃是什么人物,能与台湾老兵搭上关系,她会是普通的人吗?马玲把陶小云掀起来的被子扯回身上,没好气地说道。
马玲这一说,倒是让陶小云有醍醐灌顶之感。是啊,一个故步自封的农村姑娘,怎么会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外地来的国军士兵有浪漫之约?那时候国民党军又驻扎在城里,虽然桃李村距城也不过七八公里的距离,可当年交通不便,不像现在通了公路,从村子到城里用不了多久时间。那时走的是弯弯曲曲的盘山小路,从山脚绕到山腰,又从山腰一步步走下来,还要从南流河上摆渡船过去,一个行程就得走上一个多小时。国民党军并没有进入过桃李村,试想想,一个小村姑怎么会与国民党军扯得上关系呢?这说明了什么?那不明摆着这个陶桃,一要么不是桃李村的人,二陶桃可能是桃李村的人,但她在城里有居所,或者是经常进城里活动,是一个思想比较开放的人。
“我们接触的时间虽然很短,但是在接触的过程中,她为我们的抗战激情所感动,因为我们都有一颗爱国的红心,所以我们慢慢地爱上了对方。”那天吕天柱是这样叙述的,这不也证明了陶桃是一个接受过新思想教育的洗礼、进步、爱国、敢于追求自己的爱情的人嘛!
有了这个思路,陶小云要查找的范围似乎一下子缩小了。应该从在城里有工作、做生意、有亲戚或者在城里读书的陶氏人中查找。陶小云又想起了父亲说的那句话:要是你爷爷和你二姑奶还在,或许还能查询到一点线索。是啊,咱就从爷爷特别是二姑奶的社会关系上找线索,说不定就能揭开这个陶桃的神秘面纱。
父亲曾经说过,二姑奶和村头的陶定根家的女儿,一个叫和凤的女子同在县城的中学里读过书,那和凤是不是就是吕天柱要找的陶桃?
和凤的书名是叫陶和凤,还是叫陶桃?第二天,陶小云向父亲询问了曾经和二姑奶在县城读书的和凤的情况。父亲说我们只知道她叫和凤,应该是一个乳名,至于她的书名叫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我们从和凤这里查起,或者会有新的发现。陶小云说。
那也不一定。陶一百告诉陶小云,陶定根家在1949年前就已经移居到香港了,目前与桃李村没有什么往来,早就断了联系,要找到和凤或者陶定根的后人,也非一朝一夕的事情。
看来还得在二姑奶身上继续寻找线索,看看能不能够从她的身上挖出什么有用的蛛丝马迹。看着执着的儿子,父亲努力地想了许久,说帮你爷爷打工的伙计小五,你有空上城了也可以去问问他,他在城里待的时间长,看他知不知道那个陶桃。
7
还是先说说二姑奶陶花吧。
陶花在家里的女孩子中排行第二,她的上面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从她的父亲算起,干打铁的营生已有三四代了。见多识广的父亲十分重视子女的教育,可她的三个哥哥和姐姐都不是读书的料,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陶花倒是很喜欢读书,能把老师教的课文倒背如流,在村里读了小学,后来又到城里读了中学。中学毕业后,陶花就在城里的一家纱厂做记账员的工作。和她一起在县城中学读书的和凤,后来也一起入了纱厂。
陶花不仅人聪明,长得也十分標致,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她唇红齿白,眼睛水汪汪的,笑起来脸上还有一对小酒窝,十分迷人。纱厂里很多小伙子,城里很多富商的公子都追求她,但她没有答应。据说她后来嫁给了国民党的一个军官。郞才女貌,这本是一桩很好的姻缘,却不想这为她以后的人生埋下了坎坷的伏笔。
陶小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对他说起过陶花也就是他二姑奶的事情。其实父亲也是听爷爷告诉他的。父亲从记事起,就没见二姑奶有过笑容,这都是因为她嫁了国民党的一个军官。他曾不止一次地问过父亲,二姑奶为什么不和她丈夫一起去台湾呢?父亲只能苦苦一笑,说二姑奶是一个苦命的人,她嫁了那个军官不久,军官就在铜石关与日军的一场战斗中牺牲了。也有传说,说那场战斗失利后,她的丈夫并没有死,而是随着队伍撤退,后来日本投降了,国共又交战,陶花丈夫至于是生是死,都不得而知。
铜石关战后的第二年初春,陶花就生下了一个儿子。有了孩子的陶花辞去了纱厂的工作,回到桃李村一心照料儿子。儿子的降临,使失去丈夫或者说没有丈夫在身边陪伴的陶花的生活又有了滋味。毕竟,一个女人带个孩子不方便。孩子渐渐地长大后,女人的孤独感便油然而生,尤其是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尽管生了孩子,陶花还是风韵依旧,依然受到众多男人的追求。当时村里有个混混,对陶花是垂涎三尺,缠着陶花嫁给他。陶花说什么也不肯,见了小混混,便拿石子砸,布鞋扔。在新社会,小混混也无可奈何。寡妇门前是非多,没有丈夫在身边的陶花,与寡妇无异。家里人便劝陶花趁着年轻,找个男人好好地度过下半生,不要再等那个国民党军军官了,那军官即使没有战死沙场,在台湾灯红酒绿的社会,面对各种诱惑,再坚定的誓言也不会等到海枯石烂,说不定他早已娶了妻子,生了儿女,开始了他的美好生活。退一万步来说,就是他不背信弃义,台海的局势也一时半会解决不了,如果他真的爱她,也会希望她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过上幸福的生活。可陶花不听劝,任凭家里人怎样劝说,就是不愿改嫁,坚持要和她的儿子相依为命。
日子虽苦,只要岁月静好便已知足,便是一种美丽的人生。然世事多变,没几年,那个混混在村里得了道,成为村里的一个干部,他借“肃反”之名,把陶花说成是国民党军潜伏在国内的一名特务进行批斗。陶花被关押在村里的一间低矮潮湿的仓库里,受尽了折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混混借审讯之名,将陶花带至村部的办公室,然后把门关上。看着“砰”地关上的门,陶花知道事情不妙。但在混混的安排下,已经两天粒米未进的陶花已经是手无缚鸡之力。
你还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混混目露凶光,盯着陶花说道,只要你愿意把身子给我,并保证随叫随到,从明天起,你不会再受罪,就可以是一个自由身了。
你这样的行为配做一个干部吗?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的老婆孩子吗?陶花愤怒地训斥道。
我还需要你来教训?你觉得你有训斥我的资格?混混上前一步,对着陶花就是一个耳光。陶花啪地跌倒于地,混混猛扑上去,将陶花紧紧地按在地上。就这样,柔弱的陶花反抗了一会儿,自知如此反抗也无济于事,就安静了下来。混混以为,陶花屈服于了他的淫威,对着陶花就是解衣扣和一阵狂吻。往往,暴风雨的前奏都是静悄悄的,就在混混要肆意淫乱把陶花蹂躏之际,陶花用力一口咬去,将混混的下唇咬了一块。混混的嘴上顿时鲜血直流,他呀地叫了一声,从陶花身上跃起,用手捂着嘴巴,对着陶花就是一阵乱踢。陶花被送回仓库时,已经奄奄一息。第二天,陶花在她生命最旺盛的年纪黯然凋谢了。
混混从此缺了一块下唇,陶花也成为他的一个阴影。不久后的一天晚上,陶花的家莫名遭了一场大火,被烧得片甲不留。陶花十多岁的儿子从此也不知所终。对于这场离奇的大火,有人说是混混为了斩草除根,防止陶花儿子日后对他报复而放的。但人们在火灾过后,并没有发现陶花儿子的遗体。有人说陶花的儿子其实当晚并没有在家,也有人说陶花儿子对火灾发现得早而及时逃了出去,至于后来去了何方谁也不得而知。
8
李书记打来电话,告诉陶小云,周边的几个村都进行了排查,没查到陶桃的一丁点信息,希望在桃李村能够出现曙光。陶小云说,书记啊,我们也是跋山涉水,该问的人问了,该去的地方去了,不该问的人也问了,不该去的地方也去了,就差没有掘地三尺了。
李书记道,掘地三尺的功夫你就先免了,还不到春耕的时候呢,你还是多使使大海捞针的功夫,我说这个陶桃嘛,她极有可能呢,就是你们桃李村的人。
陶小云说何以见得陶桃就极有可能是咱们桃李村的人?幸福村、解放村也有可能呀!李书记在电话那头不紧不慢地说道,他们那些村陶姓人数少,也上上下下地查了个遍,愣是没有线索。
陶小云听了,心里显得有些不高兴,但没有把不高兴显露出来,只是提高了声调说,李书记的意思,那是说咱们在这件事上不够尽力啰。李书记急忙解释,陶主任你不要断章取义呢,你的工作能力和责任心我李某人还不清楚吗?既然他们几个村没有线索,那咱们桃李村的希望就大了许多,你说是不是?陶小云嗯嗯地应着。李书记在电话那头又说道,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要以百分的努力去寻找,用千份汗水去唤醒希望,你说是不是?
陶小云对李书记的宏篇大论有些讨厌,但又不好拒绝不听和中途打断,只能抬起手,把手机远离了耳朵,仅能听得见他嗡嗡的声音。李书记是个话篓子,对着下级说话总是有理有据,说得滔滔不绝云卷云舒。陶小云好不容易才抓到个停顿的空当,便问李书记,有什么具体的最高的革命指示呢?
李书记说陶小云陶主任呐,你是不是把电话放在一边没听我说话?没有什么最高的革命指示,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时间任务,在这件事情上,咱不能下死指标硬任务,一定要在某某月某某日内把陶桃给找出来,那是形式主义唯心主义不切实际的,对不对?陶小云说书记你别冤枉我,我都听着呢,对对,我们不能搞形式主义那一套,那套东西会害死人的。
你小子挺有理解力的嘛,李书记道,咱们当前就是要抓好落实,把找人的工作一条条线索狠抓落实。
我们都在按照书记你说的,在狠抓落实呢。
我们要紧盯目标,目标只有一个,努力帮吕天柱寻人。
陶小云忙不迭地应着,嗯嗯,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上天下地腾空入海也要把陶桃给找出来。
李书记说,找不找得到那是另一说,我们尽最大的努力去找了,找不到那也就无遗憾了。你要知道,如果找得到这个人,那对我们镇的发展是大有帮助的啊。陶小云说,一个可能早就死掉的人,对我们的发展能有什么帮助?李书记说你呀鼠目寸光只见眼前,井底看天天只脸盆大了吧?就算陶桃不在人世了,但还有活着的人嘛,你知道吕天柱什么来头吗?他的儿子是台湾上市大企业的老总,要是他要找的人在咱们这给找到了,那他与咱们桃李村与咱们镇不就有了剪不断的关系?凭着这个关系,引来台资办企业的机会岂不是大大增加了呀?
这关系我觉得怎么理还怎么的乱呢?陶小云的思绪却绕到了另一边,说他在台湾有了妻子儿女,怎么还回来寻找初恋情人?李书记打断他道,你寻人就是,管他什么初恋不初恋,二恋还是三恋!陶小云说不搞清楚这些事情,还真理不出一个子丑寅卯来。李书记说,我这给你电话,就是想告诉你一些情况,昨天吕老又记起了一些事情,他说陶桃曾给过他一个护心的铁盾牌,缝在一个马甲上,做成现在的防弹衣的样子,吕老还说了,陶桃姑娘很漂亮,一笑脸上就现出俩酒窝,非常迷人。
陶小云说这人我没见过,这牌我也没见过,这线索没有多少价值。李书记道,咱们知道多一些情况,总比没有知道容易挖得到线索。总之这件事情辛苦你了,你们的工作镇上是看得到的,也是明年换届的重要考量。
放下电话,陶小云呆呆地坐着,李书记的话依然没有让他看到一丝头绪。
9
那个叫小五的人真名叫赵五,现在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
赵五住在城东街,他八岁的时候死了父母,跟奶奶一起生活,在一次为赵奶奶的补镬中,陶小云的爷爷认识了赵奶奶。这娃就是命苦,早早死了爸妈,我这也一把年纪了,阎王爷是随时过来收命,那他可就不知活不活得下去了。赵奶奶边说,边泪水滴答而下。爷爷宅心仁厚,看了看赵奶奶和小五,说,娃儿若肯卖力,不怕苦,来我这跟我打铁补镬可好?赵奶奶听了,忙让小五跪地拜师父知遇之恩。爷爷忙把小五拉起,对赵奶奶说,使不得使不得,我這也是个苦差,多个帮手而已。赵奶奶还是连声道谢。爷爷从此就收了赵五做徒弟,从此与他一起打铁补镬。
因为赵五人长得单薄,年纪尚小,爷爷就叫他小五。小五人虽小,但工作勤快,肯卖力气,深得爷爷的喜欢,把平生所学之技都教与了他。小五跟了爷爷不到一年,奶奶就病逝了,爷爷帮小五料理了他奶奶的后事。小五从此视爷爷为父,跟着爷爷风里来雨里去。后来爷爷去世后,小五便继承了爷爷的打铁事业,不过此事业并没有做大,这行当太辛苦了。他的子女也不以打铁为生,而且随着经济的发展,打铁补镬这行当,在20世纪80年代,便没有了市场,小五的这门手艺也就被打入了冷宫。
陶小云找到小五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打太极。看见陶小云,小五热情地迎上来,说云侄儿,你好久都不来看你五叔了呢。陶小云笑着说,这不是来看我五叔了嘛。陶小云管小五叫五叔,他们的关系一直极好,每年都有来往。扯了几句家常,陶小云步入正题,说五叔,我这次来是想向你了解点事情。什么事呢?小五问。是这么的,有个台湾老兵回来找一个叫陶桃的人,你还记得有这个人吗?小五沉思了好一会,说不认识。陶小云说你再想想。小五又思索良久,还是摇了摇头。陶小云又说,和凤你还有印象吗?和凤?小五顿了顿,点了点头,说她是县中学的学生,和你二姑奶是同班同学。
嗯,这个情况我知道,陶小云说,我爸对我说过,但他对和凤不是太了解,你在县城,应该见过她,因为她和我二姑奶是好姐妹,爸让我来问问你。和凤这孩子还是挺讨人喜欢的,小五回忆着。陶小云问,她是不是还有另外的名字?小五摇了摇头,说我们都叫她和凤或者小凤,她的乳名叫阿凤,至于她还有什么名字,这个倒是没有听说过。我跟你家二姑奶,还有和凤也算挺熟悉的,我管她俩叫姐,和凤经常和你二姑奶来打铁铺,后来县里成立了什么救国会,她们还要过我的房子用。
听小五这样一说,陶小云似乎看到了希望。吕天柱说过,他们驻扎在南流县后,救国会的人给他们送过慰劳品,他们在抗击日军中,也得到过救国会的大力支援,在那次铜石关的战斗中,救国会为他们送弹药、救伤员,这个和凤既然是救国会的成员,那她与吕天柱的接触不就是有极大的可能了吗?
和凤是不是有个男朋友?陶小云问。小五沉思了一会,说和凤当时确实是有个男朋友,她带来过两三次打铁铺,我见过。陶小云眼里闪出一丝光,她去打铁铺做什么?
没有做什么,大概只是陪和凤和你二姑奶过来看看你爷爷吧。
陶小云追问,她真的没有做什么吗?小五又摇了摇头,说一个女孩子来打铁铺,能做什么呢?那她的男朋友是谁?
和凤的男朋友是县里富商的儿子,换现在的话说叫富二代。小五娓娓道来,和凤人也长得漂亮嘛,在读书的时候就有很多人追,她和你二姑奶在纱厂做了几个月,后来就不做了,专门做全职太太了,所以她有空就会和你二姑奶来打铁铺里。和凤的丈夫真是富商的儿子?陶小云看着小五问。小五点了下头,肯定地说,是的,是她父亲生意上的朋友,从学校毕业不久,他们就结了婚。后来因为战乱,环境不好,大概是1948年的时候,他们两家都搬到香港去了。
陶小云听着,心里黯然起来,刚看到的曙光一下子又熄灭了。
10
陶小云给吕天柱打了一个电话。他想再这样大海捞针下去要找到陶桃确实是太难了,没有更多的有价值的线索,毫无目标地找下去根本不是办法。在这之前,陶小云与吕天柱接触的时间只有半个下午,而且吕天柱说的只是一个大致的过程。我们要找一个人,当然不能只凭一个大体的印象,必须要有具象的东西,要细致到头是怎么长脸是什么样,以及此人与彼人彼事有什么关联之类的具体事件,然后顺藤摸瓜对症下药对号入座才行。而当时又是在一个多人的场合,对于与陶桃两个人的事情,可能吕天柱也有些话语不便启齿。陶小云越想越觉得谜团一堆堆,而他却没有找到一个谜团的入门口。
电话响了两声,吕天柱就接了,陶小云报上姓名。吕天柱有些兴奋与迫不及待地问道,是陶主任啊,陶桃的事儿有消息了吗?陶小云听着他的话,感受到一位老人寻人的迫切心情,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为自己没能找到陶桃而生出一丝丝的内疚,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对不起与日军作过九死一生战斗的老人,不管他后来与解放军有没有交过手,阻没阻止过解放军解放全中国的步伐,这些历史的过往都封藏在了历史的档案里,同为龙的传人,同根同脉,他又是那么一个长了自己多少代的长者,他回来就是我们的亲人,就得把他的事作为自己的事办才好。陶小云的内心如波浪翻腾了一下,然后缓了缓神情,调整了下自己的思绪,用一种委婉的语气说,吕老,是这样的,我们在寻找中,筛选了很多线索,也发现了一些眉目,但是这些线索与眉目又不是很清晰,似有似无,隐隐约约。您也知道,因为时间相隔得太遥远了,对于我这个小辈来说,早已是沧桑巨变人事已非,当事者见证者我们可以说都极难找得到,或者无从寻找。吕天柱接过话茬道,是啊是啊,转眼就已经是几十年的事情了,时光如水逝哪,要找起来是真不容易的了。
陶小云安慰说,吕老您也别灰心,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不放弃,也绝不抛弃。陶小云说的时候,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忽然想起电视中救灾的画面,领导在现场指挥时说的不放弃不抛弃的话,就套了上来。吕老在電话那头听得非常感动,连连道谢着。陶小云说,吕老,我这次给您电话,是希望您能够再仔细地想一想,回忆回忆,看能不能提供更多的线索,方便我们去查找。
好的,好的,辛苦你们了,吕天柱说道。这些天,我也一直都在回忆,毕竟我也是一把年纪了,能够回来大陆的时间估计也不多了,这次可能也是最后的一次,这些天去看了那些山山水水和自己的家乡,都变化得认不出来了。如果我的那些记忆再也挖不出来,等再过一些时日,真的会被尘封得没有一丝痕迹了。
那是呢,好好想,总能够找到线索的,毕竟那是您生命中比较重要的一个人。陶小云说。
嗯,嗯。吕天柱应着,边回忆边又说了起来。
吕天柱所在的部队,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战士们的元气得到了恢复,军队的兵员也得到了补充。自从部队驻扎下来之后,补充兵员就成了部队的头等大事,部队与县政府、救国会联合发动,不少忧国忧民的进步青年纷纷参加了国民党军的部队,短短的半个月时间,全县加入国军队伍的新兵就有一千多人,也有不少的青年参加了新四军领导的地方武装队伍,全县的抗日士气是空前的高涨。吕天柱带了一个新兵连,天天教他们刺杀、打枪,每天摸爬滚打,有时到了晚上还要向新兵讲解战斗中的打击、掩护和作战中的一些注意事项等。虽然吕天柱没读过《孙子兵法》,但多年的实战也为他积累了不少作战经验。人到了战场上,就像进入了一个魔鬼场,生命随时都会被一粒小小的子弹夺去。作为军人,殉职于硝烟与炮火之中,是穿上军装之后无悔的选择,战死沙场是好男儿报效国家的最好方式,它是无上的光荣。为了正义与民族的尊严,我们可以放弃个人渺小的生命。但即使生命再渺小,它也是非常尊贵和宝贵的,不到非不得已,就不要轻言牺牲。活着,才能更好地为正义战斗,才能守卫美好的未来与幸福的爱情。在训练的那些日子里,因为实在没有时间,吕天柱往往会挑下午或晚上,到纱厂或救国会临时集合的地方,去看看陶桃。吕天柱一来,陶桃就要看看他的伤口有没有流血,有没有裂口子,结痂结得怎样。几乎每次吕天柱来,陶桃都要帮他清理伤口,并找来民间的草药帮他敷上。在陶桃的精心护理下,吕天柱的伤口很快就痊愈了。
陶小云并不关心他的伤口如何痊愈,痊愈得有多快。他打断吕天柱道,这么说来,看到过陶桃或者知道您跟陶桃关系的人挺多哦。吕天柱说,也不是挺多,有几个吧。陶小云说,他们都是谁呢?吕天柱停顿了一下,说我的战友,他们大都牺牲了,没牺牲的,都去了台湾或者香港;陶桃的朋友嘛,我认识的也不多,倒是有一个印象挺深刻的。陶小云急不可耐地问,此人是谁?吕天柱脱口而出,她叫和凤,是和陶桃在同一个村子里的。
这个和凤,我们也去打听过了,听说她后来和丈夫一家都去了香港。陶小云说道。他们现还好吗?吕天柱想不到陶小云他们的工作做得这样的扎实和细致,但他更关心的是他们现在的状况。我们很早以前就没有她的信息了,也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陶小云边答边问,你和陶桃认识之后发展得怎样呢?
再后来嘛,日军就打进来了。吕天柱咳嗽几下,没有听清楚陶小云问话的意思,他端起茶杯呷了口茶,说后来那场战斗就开始了,我们打得相当激烈,当时我在战斗中被打中了腿,昏迷了过去,如果没有陶桃在我的心中默默支撑着我,估计我不会醒过来。是她在冥冥之中唤醒了我,使我及时跟着生死与共的兄弟们撤离了出去。
哦,陶小云应着,看看时间也很晚了,就结束了和吕天柱的对话。等有空了,再找他详细地了解了解吧。
11
放下电话,吕天柱呆呆地坐着,那一晚,他失眠了。
往事如水,一流而去,即使它到了茫茫无边的大海,也无法割断源头对它的牵挂。曾经的刀光剑影与漫漫岁月,如一幅幅图画,又在吕天柱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开始是雾里看花,朦朦胧胧,渐渐的,太阳出来,迷雾散去,那图画便清晰地显现在眼前。坎坷一生的吕天柱,几十年来经历了无数的磨难与悲欢,但最不能忘记的,收藏在心底并未被尘封住的往事,便是那段青春岁月里的初恋时光。有人说,人生最欢乐美妙的时光,莫过于初恋的时刻,它就像一枝含苞待放的玫瑰,鲜嫩娇艳,溢着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的香气,令人魂牵梦萦。
部队在南流县驻扎下来不到半个月,日军将进攻南流县的消息就不断传来,闹得满城风雨,且时不时有日军的飞机从天上飞过,还有前方城市抗战不利的消息传来,更是弄得南流县里人心惶惶,那些有钱又有门路的人家,便举家外迁,逃避兵荒马乱。可是在那个世道,国运不隆,国难当头,大半个中国都已经陷入了日军的铁蹄之下,哪里还有世外桃源的净土可言?只能是走一时避一时之害罢了。在战事日渐逼近的严峻形势之下,吕天柱所在的部队加紧了备战,县城里的救国会、地下革命等也应对着形势,积极做好抵抗日军的准备工作。大敌当前,同仇敌忾,陶桃对于吕天柱这些抗击日本侵略者的国民党军更是敬佩,颇有英雄羡美女、美女爱英雄的味道,他们的恋情于是在紧张的备战之中迅速地升级。
日军在节节推进,南流县的抗击战已经箭在弦上。部队准备撤出驻扎的十二仓,全部进入铜石关前线阵地。队伍撤出后,十二仓则将作为战地医院使用,收治前线的伤员。就在部队撤出的前一晚,陶桃来到十二仓。吕天柱坐在床上整理着物品,陶桃走了进来,在吕天柱跟前站住。吕天柱抬起头,见是陶桃,说咋来了?陶桃答非所问,你跟我出来。看着一脸严肃的陶桃,吕天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跟着陶桃走出了营房。
太阳已经下山,天开始变得灰蒙蒙起来。陶桃出了房子,径直往旁边的小山走去,吕天柱紧走几步追到她后面,说干吗呢,发生什么事情了?陶桃肩上背着个小包,挺沉的,她像没听见吕天柱的话一样,继续大步往前走着。吕天柱心里就有些急,以为是她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可再一看,陶桃并不是往县城的方向,而是一直往十二仓后山里走。通往小山的是一条小路,过了这座小山,前面是一片稻田,稻田之外是南流河,那边也没有出城的路子。看来陶桃既不是要带他入城,也不是想和他出城去,那她到底想干吗?
思索间,他们已经进入了小树林里。吕天柱上前一步,堵在陶桃的跟前,说你要把我带去哪呢?陶桃看着他,说带你出来说说话不可以吗。吕天柱觉得有些可笑,说要跟我说话干吗要到这地方说,营房里说不就可以了?陶桃继续往前走着,说我不是想跟你说话。吕天柱就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这女孩子说话就是让人费脑筋思量,明明说是想跟他说说话,现在又说不想跟他说话了,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淘气。
明天我就要开赴战场了,你还在这耍脾气。吕天柱一把拉住陶桃,说别闹了好不好,你这个淘气包。陶桃站住,看着吕天柱,说我是陶桃,就是个淘气包,就是要淘你。
想到这里,吕天柱忽然生出了一丝迷雾,陶桃这个女人,他的初恋就像一个谜一样在他的生命里出现。她的名字是不是真的,她是何方的人士,她是不是有意地接近他,现在回想起来,似乎都没有理出一个头绪。也许他不该有这些疑问,但他确实没有知道陶桃更多的情况,他只知道,陶桃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子。即使知道得很少,吕天柱也能够很确定,陶桃对他的爱是真真实实确确切切的,这一点他无须怀疑。
吕天柱清楚地记得,那天陶桃站住后,双眼紧紧地盯着他,责备说你怎么这样狠这样对我呢?吕天柱听了,如坠云里雾里,说我哪里狠哪个地方对不起你了?陶桃说你们明天就要上前线了,怎么不告诉我呢?听了陶桃的话,吕天柱这才心里松了口气,说不就是打仗嘛,这都家常便饭了。
看你说得这么轻松,子弹是长眼睛的吗?陶桃怼道,从背着的包里取出一个布马甲,看上去挺沉的。这是什么?吕天柱问。
这是马甲呗,我打铸了两个铁片,缝了进去,打仗的时候你就穿上。陶桃说。
吕天柱拿着铁马甲,挺沉的,说这么个东西有十来二十斤吧,太沉了,穿在身上太不方便了。陶桃上前一步,说答应我,不方便也要穿,那可是护身的马甲。
吕天柱看着她,感动得点了点头。夜的幕布已经把小山头笼罩住,到处一片漆黑,不时有夜鸣的虫子叽叽喳喳地鸣叫。陶桃挨到吕天柱的身边,一股淡淡的芳香气息直扑入鼻腔,吕天柱不禁意乱情迷。
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陶桃低下头,轻轻地说。嗯嗯,吕天柱应着,心中的那股迷乱更是让他的心怦怦直跳。但想着明天将赴战场,等待他的将是生死未卜的结局。我,我先回去了,吕天柱说着,就要回去。他正要迈步,陶桃一把把他抱住,说別走,那声音很低,很绵软……
在爱情面前,一切似乎都无可抗拒。接下来的时刻,该发生的事情都已发生,那美妙的时光,让吕天柱一生难忘,也让他一生都感到内疚。
12
晚上睡觉的时候,陶小云一躺下床,就问马玲,你帮我分析分析,这个陶桃到底是哪方神圣。你看我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跑的地方都跑了,能问的人也去问了,可就是一点眉目也没有。马玲没说话,看也没看他一眼。陶小云顿了顿,又自说自话地说道,只要她是个人,就得在地球上留有一点点痕迹吧?
对于陶桃的话题,马玲已经到了反感的地步。只要陶小云在家,三句话总离不了陶桃。在这件事上,陶小云似乎变得走火入魔,天天有事没事都这打电话那打电话地询问,吃饭睡觉也不时谈起此话题。看他又开始唠叨,马玲有些恼怒地说,你是不是想做支书想疯了呀?要是真的做支书就得这个样子,天天忙事情,吃饭不安,唠叨不断,睡觉也不得安生的话,我宁可你不做这个支书,还不如平平静静安安稳稳清清净净地过个安生的日子好。马玲看不下陶小云再这样乱找寻下去了,这个事儿是劳心又劳骨。
我也想放,但刚想放的时候,感觉又有一些眉目,有了眉目就得去问问,只要有一丝丝的希望,我们就不要放过嘛。可是呢,一查下去却又不着边际或者无头无绪或者又成了断头的线索给挂了起来。陶小云也不恼,不停地说着,这要是很容易就找得到,世间哪还有那么多的悬案谜团留下来呢?哪还有百慕大三角的许许多多未解之谜呢?哪还有马航MH370飞机失踪都几年了也找不到呢?你看啊,现在的科技不发达吗?天上的地下的海里的东西,都可以探测得到,“蛟龙号”都可以深潜海底七八千米了,雷达天眼都可探测到外太空的茫茫宇宙了,可是MH370飞机说不见就不见了,动用了多少高科技的手段,还不是一样没找到?
马玲不以为然,说那是国家在寻找,找得到找不到跟你有什么关系?找十年八年有什么关系?跟你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都是花的国家的钱。你看看你找的你的本家祖宗陶什么桃,你打的电话,谁给你电话费了?你跑的路,谁给你报销车费误工费了?没有吧?我看你就是白折腾瞎折腾穷折腾。陶小云说,这話可不能这么说,我的电话是固定的套餐,每月的话费不用多交,也不能少交,少交了就给你停机,你就是天天不打电话,中国移动的老总也不会跑来感谢你,我一天打它一百几十个,中国移动的老总也不会来骂我,多打几个我还赚了呢。看着陶小云说得一套一套的,马玲说,那你就打呗,不吵我睡觉就行。
陶小云笑着说,我不打我不吵你,不过现在尚早嘛,专家说睡前说说话交流交流,可以增进夫妻感情。你说说看,这陶桃到底会是哪里的人呢?马玲道,专家说的?那你和专家说说去,和专家增进增进感情啊,别来烦我。陶小云靠过来,说在家里,你就是我的专家。我是你的狗屁,马玲提高声音道,什么我是你的专家?你听过我这个专家的话吗?
陶小云摇了摇头,靠着床头坐着。
马玲扭头看了看他,说人家有像你这么认真地去查吗?人家随便问几个人就应付过去了,哪像你查户口一样,家里家外地查个遍,像查你的祖宗姑姐一样地查个遍,搞得鸡犬不宁。
家里家外祖宗姑姐?陶小云说道,我怎么就查家里家外祖宗姑姐了呢?话音刚落,他看了看马玲,忽然似有所悟。是啊,自己走了那么多的地方,问了那么多的人,怎么没查查自己家呢?按说咱们家的陶花,极有可能就是那个陶桃啊。但陶小云就是在心里嚷了嚷,对于陶花,他的所知也是甚少。
13
有一天,陶一百对陶小云说,你二姑奶的坟塌了大半边,有空你找个阴阳先生去看看,找个好日子,咱们把坟给修一修。
二姑奶陶花的坟在九里冲,距家里也就几里地。如今村民们煮饭都用上了电和液化气,不像20世纪烧菜煮饭都得用柴火。从几年前开始,就再没有人上山打柴了,每个山都是山荒草茂,长满了野草和各种灌木,上山的路,也早就被野草覆盖住,加上水土流失,很多山路已不复存在或难以找得到。每年的清明和重阳,上山扫墓变成了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因为上山困难,很多的墓是隔了很多年才去拜谒一次。二姑奶的墓,也有三四年没去拜谒了,加上她又是嫁出去的人,按照习俗,理应由她的后人或夫家人去拜谒。鉴于二姑奶的儿子已经失联,她的后人无法查找,夫家到底是哪里的人士也无从得知,故陶家在把她安葬之后,也没有把她作为外人来看待,在每年的清明和重阳节,依然如自家的先人一样去拜谒她。
咋就塌了呢?陶小云问。
我们也有好多年没去扫她的墓了吧?陶一百说,早两天我跟捕鸟的人去九里冲,看见那坟塌了很大一块,上面长着半人高的灌木,估计也是有些日子了。等忙过了这段再说吧,陶小云又想起了那天的想法,说爸你再说说咱二姑奶的一些往事呗。
唉,那就是一个苦命的人,陶一百说。看父亲又重复着那些过去的旧话,陶小云打断道,爸,你再想想,咱二姑奶嫁的军官到底是谁。陶一百努力地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这个咱真不知道。陶小云说,难道爷爷奶奶就没跟你们说起过?陶一百眼睛看着外边,以前我也问过父亲母亲,可他们一接触到这个话题好像讳莫如深的样子,大概是不想再提这个事情,因为她的丈夫,给她和咱们陶家带来太多太多的痛苦了。
见从父亲嘴里再也挖掘不到什么新的有价值的东西,陶小云只好作罢。从外面回来的马玲,刚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说道:二姑奶嫁了一个国民党军的军官,本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为什么会变得讳莫如深?
大概是这件事情给咱们家带来了麻烦,陶小云说。
带来了麻烦,那是以后的事情了,我是说当初她出嫁的时候,应该是很风光的吧?你想想,咱们一个小山村,一个打铁匠,出了个有出息的姑娘,嫁了个带兵的军官,不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吗?在这件事情上,应该是有很多人知道的。马玲分析道。
是有很多人知道又怎样?陶一百说。没等父亲说完,马玲喜形于色地道,那不是就有线索了吗。陶小云白了她一眼,说这些人大都作古了,在世的还有几个?难道我们到阎王老爷那去找?
呸呸呸,你这个乌鸦嘴。马玲不高兴地走回了房里。看着马玲的背影,陶小云也思索起来,说实话,马玲的这个主意并不错,倒是他以前没有想到过的,如果能够从这里找到口子,即使找不到一丝与陶桃有关的线索,起码也能够就此解开二姑奶身世的一些谜团。
14
马玲的话似乎是一个线索的开始,让茫茫无助的陶小云看到了转机,可是过了好多天,陶小云还是像个在无缝的鸡蛋外面找食的苍蝇一样,毫无所获。
陶小云又去找了一次小五。小五因为高血压,不久前摔了一跤,伤得不轻,差点偏瘫,幸好发现得及时,送到了医院抢救才无大碍,但却得在医院住上一些日子。陶小云到他家却见大门紧锁,叫了半天无人应答,正要打电话询问,刚巧碰上小五的一邻居。邻居告诉了他情况,陶小云就到街上买了些水果,火急火燎地往医院赶。
小五半躺着,手上打着点滴,看见陶小云进来,眼睛一亮,说云侄儿你来了啊,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呢。陶小云紧走两步,边把手里的一兜水果放到床头柜上,边说叔您说什么呢,您这好好的怎么就跌跤了?没什么要紧的吧?小五看着陶小云,笑道,没啥子事,医院这不要创收嘛,要我在这里多待几天。
陶小云只得跟着小五的话,是嘛是嘛,以经济建设为主嘛,反正现在也买了医保,住得多医院就赚得多,医生的奖金就高。小五说,就是嘛,听说住一天得花上一千几百块,这不是烧钱吗?这是住的啥子医院嘛,比几年前没什么变化,还是吊几瓶葡萄糖水,还是那些扎针扎不准的小护士,这价钱就高得发高烧了。
聊了一会,陶小云说,五叔啊,我这次来除了看看您,还想麻烦麻烦您呢。陶小云说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小五听得有些不明白,说咱叔侄有什么好麻烦的,有事你尽管说。
嗯,咱叔侄没什么见外的。陶小云拉着小五的手道,叔您正在病中,但我还是得麻烦您老帮我动动脑子,想想以前的事情。小五这才大悟,还是那个什么陶桃的事儿?
陶小云摇摇头,不是,是我家二姑奶。
找到你家二姑奶的孩子了?
陶小云又摇了摇头。
你家二姑奶真是生不逢时,小五不禁又伤感起来,要是换在政治清明的现在,她什么事儿也没有。
嗯,叔你再想想,咱二姑奶是跟谁结的婚,是在什么地方办的婚礼。陶小云说。
小五沉思着想了一下,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在我的印象里,她没办婚礼,后来当我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是有几个月的身孕了。当时我就觉得奇怪,问你爷爷,你爷爷就说她嫁了个国民党的军官,在省城结的婚。
他们去省城办的婚礼?陶小云问。小五轻轻地摇着头,这个我也不知道,只是听你爷爷这样说的,现在嘛,分析起来,感觉也挺奇怪的。
怎么奇怪了?陶小云看着小五。
按说嘛,这么大的事情,你爷爷没有理由不告诉我们的,她是你爷爷的亲妹妹,又嫁得这么好,没理由不跟我们说一声呀,没理由不给我们喜糖吃呀。
陶小云点着头,继续听小五诉说。
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小五说道。
什么难言之隐?
我猜嘛,我也只是猜,小五说,她是不是咱们现在说的未婚先孕呢?
未婚先孕?
对的,小五继续分析,她是不是和她谈的那个国军好上了,然后那个国民党军去了台湾,或者战死沙场,为了名声,你家爷爷就编了这么一出?而你家二姑奶又是个一见钟情的人,她为了心中的男人,从此也不再嫁?
小五分析得头头是道,陶小云想,若果真如小五的分析,那这里面是大有故事了,也有可能将吕天柱带来的悬案给解开。
你二姑奶是救国会的人,这点是无疑的,小五又说道,要解开你二姑奶的谜,我们还是得多找线索。是的,无头无绪,无从下手哪,陶小云说道。
小五看着陶小云,说救国会里有很多的进步青年,也有不少的共产党,你二姑奶应该不是共产党,只能算进步青年。这只有历史才会知道了,陶小云叹惜着。小五点着头,我听说县里政协的文史办还是县志办里出了一本书,专写咱们南流县抗日的那些事的,有大事记,有当事人的回忆录,有记者采访报道,等我出院了,帮你找找这本书,可能对你有帮助。
嗯,那麻烦叔了。又聊了一会,陶小云就告辞了。
15
陶小云告别小五回来的路上,接到吕天柱的一个电话。
寒暄了两句,吕天柱就直入主题,问陶小云查找陶桃的事情有没有什么眉目和进展。
陶小云也只能实话实说,眉目嘛,似有似无,我们正在努力地认真地查找,请吕老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嗯嗯。吕天柱应着,旁边不时传来嘈嘈杂杂的声音。陶小云问,吕老您现在在哪呢?吕天柱答道,我正在机上呢,准备回台湾去了,这不想起了个事情,想向你说一下,也许方便你们查找。
好的,您说吧。
吕天柱说,那个陶桃吧,我想,她可能还有其他的名字。
还有其他的名字?叫什么呢?
吕天柱在电话那头缓缓说道,她这个人嘛,挺淘气的,我想她很有可能是另有其名,她说她叫陶桃,可能觉得自己淘气,所以叫陶桃,我也一直叫她陶桃。
是叫桃花的桃还是淘气的淘?陶小云问。
桃花、淘气?桃花,桃花,怎么感觉这名字挺熟悉的呢?吕天柱自言自语地说着。这时,机上响起了空姐的广播提示:各位旅客,飞机即将起飞,为了保证飞行的安全,请关闭您的手机和其他电子通信设备……
陶小云急忙说道,吕老您回答一下我这个问题,您和陶桃结婚了吗?
没有,没有,吕天柱说道,我们是说好打完仗就结婚的,可是仗没打完,咱们就各奔东西了,后来我也想过找她,可一直没办法回来寻找。
陶小云打断他道,你们真的没有结婚吗?
没有,电话那头吕天柱肯定地说着,顿了顿,他又缓缓地说道,如果那一晚算的话……
那一晚你们做了什么?陶小云追问道。吕天柱的电话里又传来空姐的声音:先生,请您关掉手机。接着就是吕天柱的声音,陶主任,这事就麻烦你了,我这得关机了。
喂喂,陶小云喊着,但电话里传来的已是一片忙音。
陶小云收起手机,所有的线索、头绪忽然又变得若明若暗起来,似乎曙光就在前面,但他却陷入了良久的沉思。他在心里告訴自己,这件事情,随着吕天柱的回台,是应该结束了。虽然现在放弃意味着前功尽弃,他也不是不想为吕天柱作一个交代,可找到了又有什么用呢?如果陶桃真的是他的二姑奶陶花,如果吕天柱看到那个他苦苦找寻的人,落得的是坎坷悲戚的下场,他剩下的那些岁月还有阳光吗?他心中的那些美好的回忆,还会是他可以常常回味的往事吗?
世事沧桑,人生无奈。有些时候,真相永远地被尘封着,这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就让那个陶桃,永远是一个谜吧。
责任编辑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