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我与友人同赴美浓做民俗采访。美浓坐落于中央山脉南端尽头的平原,处处青翠水田,椰林间半隐着老旧烟厂。由于当地客家人朴素、保守的个性,此地还保留了不少传统的风俗。
我在美浓愉快地采访了一天之后,友人谈起:“当地居民在晚间常聚集在庙里唱歌取乐。”传统客家山歌又叫“采茶”,素有九腔十八调的美称,是我久闻名而从未聆听过的。于是,吃罢晚饭,我们便兴致勃勃,披着夜色,前去寻访客家歌谣了。
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灯烛飘摇,烟篆袅绕,龛座上的神像仿佛陷入阴影中沉思。安静极了,我们坐在空荡荡的经堂朽败不稳的藤椅中,只听见蚊蚋嗡嗡穿飞。庙里的蚊子真凶,才等一下子工夫,周身都被蚊子叮红了。我痒得坐不住,心里怀疑起来:生活在这电视时代,此刻又是连续剧和综艺节目的晚间电视黄金时段,美浓居民会有雅兴到庙里喂蚊子、唱山歌吗?
正这么胡乱想,我看到几个妇人,一边笑语一边走近庙宇。她们鱼贯入庙,忽然都缄默下来,换了干净的拖鞋,先到神龛前献上鲜果,虔敬膜拜,然后才结伴走进经堂,继续之前的笑语家常。过一会儿,又有人带乐器来了,然而大伙都悠闲坐等,许久也没有要唱歌的意思。
“来了,他来了。”一位妇人笑着说:“我们可以开始咧!”我忙向门口望去,想看究竟來的是哪位重要人物。
从夜色中走进来的不是什么斯文的音乐家,而是一位宛如金刚罗汉般的黧黑男子。他粗厚的手脚像刚从山间工作归来,还没拭尽泥水。摇晃着高大的身体,他面无表情,也不多话,坐下来,顺手捞起一把椰壳胡琴,就咿咿呀呀地调起弦来。
那一双长满粗茧的手正仔细调弄纤细的胡琴,真是令人惊异的事。然而不多时,优美的琴声自他手中扬起,改变了房间里沉郁的气氛。人们纷纷拾取乐器,跟随和音。也有人合起双目,用手脚轻击节拍,陶然地哼唱起客家歌谣。明亮、多采的音律仿佛驱除了夏夜里扰人的蚊蚋。庙宇朴素的经堂中,一时充满了丝竹人声混合的轩昂和喜悦。我看见这位农夫琴师,黝黑的眉目间忽然显出难以形容的温柔和专注神情。他是全心全意融进音乐和歌曲之中了。
我赴美浓采访歌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但愿美浓的那一小群乡民仍经常在庙里练习他们的歌谣,也希望更多的现代人从庸俗化和模式化了的休闲娱乐中挣脱出来,从事多样的思维和创造活动,使我们民族的精神园地重现多姿多彩的生机。
(摘自《姆妈,看这片繁花!》上海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