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先生《闲堂文薮》忆语

2018-09-10 05:18陈美林
世纪风采 2018年6期
关键词:千帆吴敬梓文学史

1978 年秋季开学不久,程千帆先生亲来舍间相访,从此往还20 余年; 先生归道山也近廿载,所赠著作、墨宝至今珍藏。近日再次检读《闲堂文薮》(下称“文薮”),40 年前相识的情景又呈现眼前。

1984 年1 月齐鲁书社出版了“文薮”,千帆先生即令弟子送来5 册,最上面一册的扉页上题着:

美林先生正谬千帆敬呈书中还有便笺一张,写道:

美林先生:

小著呈教。余四册恳便中分交四老。谢谢。

即颂著安千帆上4/4千帆先生所说的“四老”,即笔者在浙江大学读书时的业师夏承焘(瞿禅)先生,以及与笔者同在南京师院任教的唐圭璋、徐复、孙望三位老辈。千帆先生这一便笺,就将程先生、四老与笔者的相识聚合在一起。的确,千帆先生之所以来舍间相访,是由于徐、孙二老的推介;而夏、唐二老与千帆先生的联系,有时也交笔者代办。再睹《文薮》,当年种种情事令人难忘。

徐、孙二老早年与千帆先生先后为金陵大学同学、同事,后来千帆先生去了武汉大学执教,而徐、孙二位又长期执教于由金女大和金大部分院系组合成的南京师范学院。当千帆先生于武汉大学退休后, 曾在1977 年偕夫人沈祖棻女士同游金陵,住在南京师院招待所(原为金女大校长吴贻芳之住宅, 一排西式平房),而徐、孙二位就住在学校附近的合群新村和天竺路。三位老友无日不聚。孙、徐二老希望能将千帆先生延请至南师任教,自然要将学校特别是古代文学的教学、师资情况向千帆先生介绍。尽管匡亚明同志行动果决、快速,將程先生聘请至南京大学执教,但通过孙、徐二老的介绍,千帆先生对南师的基本情况也有大致的了解。彼此熟悉后,程先生也谈起孙、徐二位先生对在下的美言,这才引发了千帆先生结识笔者的愿望。

其实,笔者于1969 年底进入南师工作之前,与徐、孙二老并不相识。但在此后劳动、“运动” 中逐步有了接触进而熟悉起来。到南师不久,即去句容农场劳动。傍晚,徐老经常喊上诚忘老及笔者同去田埂上走走、坐坐, 闲谈之中知道章诚忘先生乃柳诒徵之佳婿, 而笔者老师王焕镳(驾吾)先生为柳氏弟子,他们彼此熟悉,自然也就与笔者亲近起来, 后来驾吾先生得知, 在给我的信中还说:“圭璋、诚忘诸先生均希致候。金陵旧友寥寥可数。”(1976.3.31)而徐复先生原是章、黄门人,当他得知笔者曾于60 年代初陪同夏瞿禅老师与汤国梨女士同游灵岩、天平,又去锦帆路章宅读书一周,便也感到亲切。更重要的是当时诚忘先生既未靠边,也不是半靠边, 在老先生中是少见的;而笔者既不是造反派,又不是保皇派,既无历史问题,又无现实问题, 几人聚在一起便也无人过问。返校后,因内子在重庆大学执教, 笔者单身在南师,不分宿舍,乃住进一间大教室。其时,孙望先生被审查,不得回家,“领导” 便将他派进教室与我同住, 并要求笔者“管”好他,不能外出,不能接待客人,其他的事不许过问。除了专案组随时提审外, 教室中仅孙先生与笔者二人, 彼此难免有简单的交谈, 孙先生也不时翻翻我在看的书:“你还看这些老古董! ”我也只能报之一笑。

不久,“审查” 结束, 孙先生回家,我也因内子来探亲,借得一间小屋。

“运动”后期,有些业务工作逐渐恢复,70 年代初,人民文学出版社委托我校整理《儒林外史》,重新撰写“前言”。学校很重视, 成立老中青三结合小组,一位副教授,是“老”;笔者为讲师,是“中”;其余二位其实年龄一位比我长一岁, 一位比我小一岁,但因为是助教,所以算“青”。几经反复, 推定我执笔的一稿,得到出版社认可。随即,被调出“前言”小组,交由他人接手,并不得过问。不久,唐老要继续编纂《全金元词》, 通过领导布置笔者去为他做助手,岂知尚未正式展开工作,即被人强行将唐老交给我的几页活页纸(上面写有金元词集书名)取走,圭璋先生在那种气氛下也只能默然不语。经过这两件事后,笔者知道“外来户”只能单干,做自己该做、能做的事。

从1976 年下半年起, 不断有文章见诸报刊。不但有古代小说、戏曲的论文, 也有涉及唐代文、史方面的文章,给孙先生印象深的文章有《武则天以周代唐与儒道释之争》《论杜诗的形象思维》《从对一首杜诗的评论谈起》等文,特别是与人合作的《杜甫诗选析》于1981 年出版后,便正式要求笔者为其做助手,我考虑再三未表同意, 从此便逐渐生疏,无复当年陪同千帆先生来舍间相访时的热忱。给徐复先生印象深的是吴敬梓研究系列论文,当年安徽大学一同志通过徐老向我借阅,除了已公开发表的《吴敬梓身世三考》等文章外,还要求借阅暂时未发表的论文,因为上海人民出版社古籍组(即后来的上海古籍出版社) 于1977 年约我撰写《吴敬梓研究》一书,有些文章写好后未曾发表以便收入此书。徐复先生向我保证由他负责,笔者便将一些文章交给徐老,但该同志却失约,徐老乃于1980 年8 月10 日写一纸证明并加盖名章交我,说该同志“逾期尚未归还。我乃建议陈君赶紧发表”云云。笔者乃将有关手稿在《安徽师大学报》《江海学刊》《文献》等刊物发表,而专著《吴敬梓研究》则迟至1984 年方见书。此事促进了徐老与笔者的信任, 特别在1985 年同时迁入一座楼,来往更频繁。

当千帆先生得知笔者在吴敬梓研究方面的成果后,颇感兴趣,尤其读过1977 年发表的《吴敬梓身世三考》一文后,便想见见在下。于是方有徐老在校园遇到我时,说“千帆夫妇来了,住在招待所,你可去看看他,我有事不陪你去了”。我因从未见过程先生, 怕无事打扰有所不便,未去招待所。于是乃有1978 年秋,孙望先生陪同千帆先生亲来舍间相访之举。后来程先生告诉我,他在1954 年也写过有关《儒林外史》的文章,读了拙作《吴敬梓身世三考》深为钦佩。70 年代初笔者开始研究吴敬梓专题时,也曾读过50 年代发表的一些论文, 但在作家出版社汇编的1954 年纪念吴敬梓逝世200 周年的论文集《儒林外史研究论集》一书中,收入吴组缃等论文,未有千帆先生大文。直到《闲堂文薮》送我,才在其中读到《儒林外史试论》。由此言之, 此书此文,乃是程先生与笔者得以相识的因缘。

千帆先生还让笔者将其大著“文薮”转交给业师夏承焘先生。因为晚年定居北京的夏师,知道千帆先生已调来南京,有些事便交我代办。如1980 年6 月19 日瞿禅师有信来, 将他和张伯驹等人联名重新发起组织韵文学会的《韵文学会缘起》寄我,让我找圭璋、千帆诸先生签名附议。1983 年5 月我去北方参加学术活动, 在北京曾由翔华、战垒陪同去探望卧病医院的瞿禅师。夏师见我去非常高兴,絮絮叨叨谈了别后状况,又吩咐夫人吴闻取出三部刚刚出版的《金元明清词选》,一部题赠在下,另二部分赠圭璋老和千帆先生,返回南京后,及时送往唐、程府上。

1984 年12 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杭州大学、韵文学会、中华书局等八单位在北京全国政协礼堂举办“夏承焘教授从事学术与教育工作六十五周年庆祝会”。与会者有文化学术界著名人士如贺敬之、夏鼐、邓广铭、任继愈、余冠英、蔡若虹、姚雪垠等300 余人,胡乔木还送来“文坛先进、词学宗师”贺辞。

给唐圭璋、程千帆诸先生的请柬,则由笔者分致,千帆先生还写有贺联:

词苑播芳猷,彩笔久钦千气象。

儒林尊老学,流年定可数期颐。

在与千帆先生晤面时,他的谈话有时也涉及到与夏师交往的情况,虽然已是多年前的旧事,但笔者此前并不知晓,所以听来也饶有兴趣。后来读到夏师《天风阁学词日记》(下称“日记”),其中也颇有记述。如他们两位的结交,始于1951年。据“日记”6 月9 日所记, 原在武汉大学任教的王西彦先生调来浙大,将千帆先生致夏師的信函转交,“以词史之学国内独步见推”,夏师记道:“程君名会昌,顷任武汉大学中文系主任。闻是十发诗人之孙。其夫人沈祖棻能词。”从此二位先生开始通讯,互相了解两校古典文学的教学以及教材编写情况。千帆先生在自己的著作中曾多次称引瞿禅师的《词人年谱》(“日记”1954.8.19)。当千帆先生得知上海新文艺出版社欲出版《词人年谱》时(“日记”1954.9.9),便主动为夏师著作写序, 并于10 月16日将写好的序言寄给夏先生。夏师即转出版社。但出版社钱伯城于次年3 月24 日给夏先生信,建议抽去程序, 夏先生复信,请钱伯城直接写信与千帆先生商量。9月15日出版社又发信给夏先生,表示程序“决不登入”。因而夏先生所著《唐宋词人年谱》出版后,仅有瞿禅师作于1954 年11月的简短自序,并无任何人所作序言。程序之所以被撤下,乃因当时的政治气氛所然,并不影响两人的友谊,直到夏先生晚年也与千帆先生常有联系。

千帆先生由于欣赏某人的著作而自愿为其作序、题签之美意,笔者也有亲身体验。千帆先生曾对我说起,最初读到笔者的《吴敬梓身世三考》,深感这是文献学和文艺学相结合的论文,特别是“文革”以来,很少见到在扎实考证基础上进行论析的文章,特别是对吴敬梓祖、父两代的情况,连他自己的文章中也做了不尽正确的表述。由此,对笔者那几年发表的系列论文如《吴敬梓家世杂考》《论吴敬梓“治经”问题》《颜李学说对吴敬梓的影响》《吴敬梓和戏剧艺术》《吴敬梓和科学技术》等文均曾一一过目。

当他得悉这些文章将汇编入《吴敬梓研究》一书时,非常为笔者高兴。当拙作通过三审即将下厂开印时,便将这一讯息告诉程先生,千帆先生便对我说,当年他所撰作的《文论要铨》,曾有叶绍钧先生为之题签,对这部著作影响甚大,接着便问我:“你这部书准备找谁题签呢? ”当时并未考虑及此,千帆先生一问,颇觉意外,只能老老实实地说:“还未曾想到这个问题。”千帆先生再次劝说, 这个问题值得好好考虑。

事后回味起千帆先生说话时的神情, 分明是愿意为拙作题签。

但继而想到, 笔者业师夏承焘、王西彦先生均在,而身边的唐圭璋先生也健在, 对笔者也很关心,不找他们几位题签,而请千帆先生为之,似有欠周到,便拖下这一话题,不再言及。但为回报千帆先生的美意,从此笔者出版的所有著述,不再请人作序题签, 即连近日出版的《学林忆往》,特地叮嘱责编,任由他们安排、设计,但不必请人题签。

千帆先生的气度颇令笔者钦佩,如同唐老一般。只因70 年代初,曾被派为圭璋先生做助手而未果,唐老独力完成《全金元词》编纂于1980 年出版后,还亲笔题赠笔者一部以为存念,既令我未能为老先生做任何事而觉惭愧,又令我为老先生的气度胸怀注重情谊感动不已。同样,未请千帆先生为拙作题签,也能得到程先生的谅解,也并未影响他对笔者的为人、著述的评价。

1985 年冬月, 学校请千帆先生为在下做一学术鉴定,千帆先生就《吴敬梓研究》一书评道:“对于一位作家或一部作品进行深入研究, 正确地叙述其行实,评价其思想及艺术上的成就,阐明其在文化史及文学史上的地位,从而丰富文学的整体研究,是一项相当艰辛而又非常必要的工作。陈美林先生的研究显示了近年我国学术界在这一方面的成绩”“显示了陈美林先生在历史、哲学、文学史、文艺理论等多方面的渊博知识和精到见解”,并且表示其它的论著毋需一一评论。

同年秋,笔者与徐复先生同时搬入新房, 徐先生在四楼,笔者在二楼。当千帆先生去徐府祝贺乔迁时得知笔者住在楼下,乃来到舍间稍坐,隔日送来一副对联:

美林先生正腕:

遗世独立与天为徒己丑春程千帆集古句来访者见此对联,在赞赏千帆先生的书法之余,也说及这是程先生为笔者“画像”。

“文薮”的另一本是让笔者送给唐圭璋先生。“文革” 结束后, 中文系成立古代文学研究室,唐老任主任,笔者编制在研究室,所以与圭璋先生的接触较多。至于唐老与千帆先生以及夏师的往还,有些事务交由笔者代办,也极自然。此文拟仅就两部几乎同时出自南京的宋代文学史一节略作回顾。笔者之所以与这两部文学史发生一点点的关系,却正是听从两位先生所命而然。

先说唐老任主编的《宋代文学史》。1980 年,笔者曾参加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有关负责人和南师领导联合召开的座谈会,会上宣布文学所主编的中国文学通史系列,其中宋代卷委托唐圭璋先生任主编,研究室成员和教研室部分成员参加编写。

笔者自不能置身事外。其时,唐老一次与我谈话时,还谈及我在1978 年全国科学大会以后,为响应领导重视科学研究的号召,曾提出两项课题,一项就是对中国文学史的发展史做一系统研究,总结历史经验,以求发展,如同“史学史”一般,撰写一部“文学史的史”之事。唐老建议笔者不妨先写出一篇文章来,笔者便将几年来的思考写成《重视对文学史著作的研究工作》(《南京师院学报》)(1980 年3 期)和《也谈比较文学史》(《光明日报》1980.10.15)。在前一文中先行回顾自林传甲于光绪甲辰撰写《中国文学史》以来出版的各种文学史,有通史、断代史、专题史等等,再就已出版的各种文学史的题名、范围、体例、评价等问题略抒己见。此文颇得唐老首肯。笔者也表示要努力完成好唐老分配给我的编写任务。但在参加几次会议之后, 由于种种复杂情况,坚决要求退出,幸得唐老支持,不再参加此项工作。但唐老仍要我写好《董西厢》一章,我自当应允。

而千帆先生与吴新雷教授合作编写的《两宋文学史》于1991 年2 月出版, 并承两位先生题赠在下, 笔者受之拜读而已。未曾想到,如同为唐老主编的《宋代文学史》撰写一章而发生些微关系一样, 又曾与程、吴所作《两宋文学史》产生了点滴瓜连。

在与千帆先生相处的岁月中,曾先后应命为其硕士生张君学位论文、博士生巩君学位论文, 以及程君课题项目等作评审、推荐,这自然是不能推辞的应命而为。岂知1995 年4 月29日,巩本栋教授持其师千帆先生一函来舍间。此信为上海古籍出版社高克勤同志于4 月25 日写给千帆先生的信,大意说出版社拟将《两宋文学史》申报国家教委优秀教材奖, 需要两位推荐人,在上海已找复旦王水照教授为之, 请程先生在南京再找一位。于是,千帆先生在此信上端写道:

敬请美林先生为拙著《两宋文学史》作一评议。

感之弟千帆新雷同上收到此信,既感意外,又觉惶恐,乃电告千帆先生,怕力所不逮。千帆先生却以当年发表的拙作《重视文学史著作的研究》一文说事,并提及此后应《文学遗产》卢兴基先生之约所撰写的《略述中国文学史分期问题的几种意见》和《关于文学史主流问题讨论的回顾》二文(均见《建国以来古代文学问题讨论举要》一书,齐鲁出版社1987.4),再三肯定笔者有能力為之作一评议。如此不便再辞,乃应命而为。

如此, 笔者在八九十年代,先后与最早由唐老主编的《宋代文学史》和程千帆先生撰写的《两宋文学史》(与吴新雷教授合作)发生了些微关系,这大约也是一种因缘吧。

此际,圭璋先生、孙望先生于1990 年同一年先后西去,但徐复先生仍健在。千帆先生、徐复先生有时谈及师生关系常感慨不已。千帆先生曾为其早年弟子吴志达所著《中国文言小说史》写有序言,说及早年“以非罪获严谴”时,“故人多绝还往”,但亦有“风义足称者” 如志达君,“犹存师弟子之谊”。徐先生在为一本书作序时,也曾劝诫作者收敛其傲视尊长之德性,要“谦以为怀,恒其德贞”。

笔者也是先做学生、后做教师的。自1953 年开始执教,至徐、程两位先生议论时也有40余年教龄,在某种程度上体验了不同时期的师生关系。为了不忘本根,曾应邀撰写了《为学者必有师》(《社科信息》1998.4.27)的短文。此后便陆陆续续写了一些回忆老师的文字,追记当年对我的教诲,从老师们的为人、治学所受到的启示,也追记了学术界一些前辈对笔者的奖掖与支持,于年前汇为《学林忆往》一书。作为一个从教50 年的老学生对老师和前辈的一种感恩与思念。徐复先生、程千帆先生当年的感慨和议论, 切望随着社会的进步、人们道德素质的提升而淡化乃至消逝,让师生关系在新时代呈现出纯正的本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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