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子记(短篇小说)

2018-09-10 00:07王小忠
青海湖 2018年7期
关键词:堡子油坊窝子

1

阳光一出来,大家就坐在明亮的土窝子里等矬墩子。其实都知道他离开堡子已好多年了,可大家一到土窝子里,依然能看见他的模样——破旧的羊皮袄,头发茬草一样东倒西歪,左手是羊腿骨做的烟锅,右手是铜叶子包着的火镰……

据说这里以前荒无人烟,同治年间有湖南胡姓人家起先落脚。因为前不见村,后不着店,土匪经常出没,于是他们就从火焰口深处的黑沟山搬过来。出了火焰口,依然是大山和茂密的森林,只是没有那么深的沟而已。

那是一个多么黑暗的夜晚……

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呢?人们提起那个夜晚时,或摇头,或发出啊啧啧的惊叹。

——土匪来了。

——土匪来了!

一切悄无声息,白杨树尖上的老鸹蜷缩在窝里,风停止了吹刮,山梁上骚情的野狐哑了,月亮也躲进乌云缝里不肯露面。

大概过了子夜,先是一声——啊嘿嘿,然后是一片——啊嘿嘿,紧接着是牲口奔跑的蹄音,由远而近,由近而远。之后,便是沉寂的荒野。

整个村子被洗劫了。

矬墩子最善于描述当时的情景。他一边说一边“啊嘿嘿,啊嘿嘿”喊着,大人们听得入神,小孩们藏在怀里。其实都知道,那时候的矬墩子也不过是吃奶的娃娃。

之后,三五年倒相安无事,再次搬迁的想法渐渐淡了下来。又过了三五年,村子里新来了衣衫褴褛的一帮人,说是来自遥远的江南。就在那年夏天,大家联合起来,在一处较为平坦的塬上夯起一座堡子来。

这个故事还是矬墩子描述得好。他描述这个故事已经不下五六十次了。

堡子花了整整三个月时间才夯成。女人们在附近耕田劳作,男人们冒汗打夯。

哎——力要出完,要杵烂,

哎力嘛要杵烂——啊呀——冒汗。

哎——力要出完,要杵烂,

哎力嘛要杵烂——啊呀——冒汗。

矬墩子讲到这儿的时候往往会丢下烟锅,站起身子,一边唱打夯歌,一边朝手心啐几口唾沫,做出提石杵的样子。这时候孩子们总是跟在他屁股后,像一群小鸡娃在老母鸡身后觅食一般。

搬进堡子,晚上把堡子门一闩,土匪就不会轻易来骚扰了,油灯下的事情却日益复杂起来了。

2

从记事起,全堡子人都称这个又胖又矮的老汉为矬墩子。我私下里问过别人,也問过父亲,说法有两种:一是说他长得像剁肉墩;二是说他干了坏事,让人家诅咒,后来变成了剁肉墩。

对这个老汉的名字我倒不太感兴趣。他又胖又矮,叫矬墩子自然形象不过。但他会干啥坏事?费了好大劲,可我始终没有打听到。偶尔从疯疯癫癫的外婆口中听到关于矬墩子的事儿,多年以后,每想起来,我总会忍不住哈哈大笑。

外婆是大户人家的女儿。

为什么要当大户人家?

谁愿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可偏偏就生在大户人家了。

这是外婆没有疯时说的。

大户人家的女儿怎么找了个丑八怪(我敢保证,方圆十几里,你再也找不到比外婆丈夫再难看的男人)?而且还是小户人家(这点我也敢保证,他家当时只有一间破房子,睡在炕上,一伸手就能摸见卧在地上哼哼叫唤的猪)?

都是何家矬墩子造的孽。

外婆最大限度也只能说到这里,我失望极了,但我知道了矬墩子姓何。

外婆是如何变疯的我不知道,母亲偶尔唠叨几句,但从不会仔细地给我说。她只说外婆的父母吊死在羊圈里,外婆哥哥也吊死在羊圈里,半年后,嫁出去的外婆也被反手绑在羊圈里。

母亲每说到这里,头就会不由自主哆嗦起来。

这些也许是外婆断断续续传下来的,因而母亲说起来总是不够深入。我随母亲去看外婆的时候,她已经疯得不成样子了。然而就在那夜,她却意外说出了我极力渴望的关于矬墩子干尽的坏事来。

外婆突然站起来,对着窗户大喊,何家矬墩子,你为一个包谷面馍馍把我骗过来,你会转世成剁肉墩子的。

外婆声嘶力竭,唾星四溅,众人面面相觑片刻,俄而便将外婆按倒在炕上。那时我小,见外婆的眼珠子分外明亮,于是就问,怎么骗你了?

外婆破天荒不疯,而且说得有板有眼。

她说,当年何三斤能把死的说活,能把活的唱死。每次集体劳动,贼剁的就带着胡四斤唱。又说,他不但自己唱,还教胡四斤唱。你说他坏不坏?

外婆说到这儿,眼睛愈加明亮了。于是我又问,后来怎么了?

后来我就被那个贼剁的唱给胡四斤了。等嫁过来,才发现胡四斤变成了牛五斤。你说他会不会转世成剁肉墩?

外婆说到这儿,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脸上的皮肉一下子松弛成抹布,而且眼窝里慢慢渗出泪花来。

会,一定会。那么坏一定会转世成剁肉墩。

我知道,矬墩子干的坏事一定还很多。可惜,外婆说完之后又变得疯起来了。

外婆离开人世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矬墩子的任何坏消息。后来我一直想,矬墩子到底是坏还是不坏呢?

坏,一个馍馍就把别人推到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不坏,毕竟他让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有了归宿。

3

古人设关隘,外可御敌,内可防奸,而关于这一带的所有堡子,我查找了许多地方志和地名志,所有版本只记录了堡子的名字,却没有相关的实录。按照矬墩子的描述和现遗留的那些遗址来看,堡子实际上就是一座简易的城,城门只有一个,并且没有护城河,一墙之外,皆为荒野平川。堡子在久远的历史上,皆设兵防守,后来废作民堡,然而它的警示和防守作用依然没有彻底消除。

堡子有故事,也有战争,这是肯定的。这一点恰好给矬墩子提供了无限发挥的空间。

矬墩子坐在树阴下,掏出烟锅,深情地吸上一口,然后开始讲堡子的故事。

背山林距离堡子很远,大伙儿进林砍柴从不单独行动。半夜就出发,路上要唱《出五关》。

唱一个,唱一个。

矬墩子毫不客气,咳一声,一首“花儿”就跑出嗓子。

唱完《出五关》还嫌不过瘾,他还会来几段《十二生肖对答》。

先是粗里粗气地问,然后是秀里秀气地答。

香一股的两股香,第一相是什么相?

安在骆驼什么上?什么它和什么像?

钢二两么一两钢,第一相是鼠的相,

安在骆驼耳朵上,耳朵它和鼠一样。

如果答不上呢?

那就是日鬼货(本地方言,常指无能或无用的人)。

这个不好听,重来。

矬墩子不管大家爱听不爱听,首先他自己要唱过瘾,然后才回到故事上来。

做一天准备,赶一天路,砍一天柴,才可以坐在树林里吸烟做饭聊天。

刘娃是河州人,1958年逃荒逃到洮州,因机灵乖巧,村里人都喜欢他。但刘娃的脚气很重,大伙儿聊天的时候,他脚老伸过来。全顺用枝条戳了几下,刘娃的脚像蚯蚓一样缩了进去,一会儿便又伸出来。三爷笑了下,然后撕开自己棉衣一角,抽了一团棉花,放在刘娃的脚趾甲上点着了。正当大伙儿聊得高兴的时候,刘娃从梦中跳了起来,发疯般捂住脚趾甲,又喊又叫。

哎呀,刘娃,你踏到土地爷的头上了。

三爷深沉地说。大伙儿都捂住嘴,谁都不敢大声笑出来。

后来怎么样了?

矬墩子深情地吸了一口烟,说,脚趾甲烂掉了。

矬墩子讲故事一般是从中午开始的,堡里人都知道。吃完中午饭,大家便不约而同来到堡子西头的土窝子里。

娘宝是陕西人,来到堡子快四十年了,也是逃荒过来的。矬墩子说,那次进林以后,全顺家的牛丢了,大伙儿找到时天已黑了,于是便摸黑做饭。直到星星出齐了,大伙儿才蹲在河边吃面片。

娘宝说,三爷,肉咋咬不动?

加劲咬,肉没煮烂嘛。

第二天起来,但见娘宝蹲在河边呕吐得泪流满面。原来,昨夜他加劲咬的是一只蛤蟆。

后来怎么样了?

矬墩子又深情地吸了一口烟,说,娘宝中毒了,全身肿得像皮袋。

这个不好听,全都是整人的。大伙儿笑着说。

矬墩子是堡子里的故事大王,那时候的情形是饭可以不吃,但他讲的故事绝对不能错过。吃完中午饭,村子西头的土窝子早就坐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小小。

顺喜是河北人,同样是逃荒过来的。

背景仍然是背山林。

矬墩子说起来的时候,唾沫飞溅,大家却听得津津有味。

顺喜烟瘾很大,有时候一口接一口,抽得晕晕晃晃才算到心头。有一次进林下了几天雨,大伙儿的烟都断了。顺喜急得在林子里来回走动,时而打自己的嘴巴,时而在河边喝水。

顺喜,亏你还是吸烟的“行家”,不知道多带点吗?出门了有些事情谁都说不准的呀。过来,我借你点。

顺喜飞似的跑过来,掏出羊腿骨做的烟锅,满脸挂着笑容。

拿来,可不多了。

顺喜像得到宝贝一样,深深地吸了几口,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三爷,从哪里买的?真是好烟。

我们问,怎么突然冒出个三爷来?

矬墩子笑而不答。

有年长知事者总会揭矬墩子老底。矬墩子也不理会,只是干笑几声,继续他的故事。

顺喜一边说,一边不住咂嘴——真是好烟。

后来怎么样了?

矬墩子轉了下眼珠子,说,顺喜嗓子废了。

为什么?

哎呀,你们想,荒山野林哪来的烟叶?三爷随手抓了一撮驴粪给他抽了。

三爷真坏。

这时候,树阴下的笑声已经送走了斜阳。但是,四周围坐的人愈来愈多。矬墩子却拍拍屁股,走了。

再来个,再来个。

大家央求着矬墩子,而矬墩子的影子却已消失在堡子土墙的阴影里。

4

我一直记得,家门前有座山丘,那里长满了柳树,一到春天,大家都集聚在那儿,太阳不落山是不肯回家的。其实,村子不远的四处都是这样的山丘,都长满了不大的树木。在我15岁那年,村子里发生了奇怪的事,和我一样大小的都不去上学,一把铁锨,一把镢头,满山都是垦荒的人影。

生得太快,整个村子陷入一种空前的饥饿之中。土地是唯一不论贫富而收养大家的母亲,可是能耕种的面积很小,大家却怪土地不养活人。

树木不能直接当饭吃呀,那么多土地上全是树木,这不可惜土地了吗?村里老人们这么说。

当我们扛着铁锨、镢头去四周山丘垦荒的时候,矬墩子依然坐在土窝子里。没有人再听他讲关于堡子的故事了,他显得十分孤独。

月亮上来了,月光下的堡子非常静美。一场战争却在如此静美的月光下开始了。先是堡子内部,然后是堡子与堡子之间。起因很简单,为了垦荒。先是相互毒害牲畜,最后堡子之间甚至邻居之间打得头破血流。

全堡召开会议一般在晚上,因为晚上人最齐。大家七嘴八舌,始终没有达成统一的意见。垦荒依然在继续,战争依然没有停。

矬墩子是堡子里说话有权威的人,大家让他说几句。

矬墩子说,大家都停下来吧,满山整得光秃秃的,山魈鬼还会来的。

没有地,吃什么?

总不能让其他堡的人欺负吧?

全让他们开成了地,我们是干什么吃的?

干不动就不要嫉妒人家,尽说风凉话……

那时候我们正年轻,当然叫嚷得最厉害。

矬墩子的话招来全堡人的不满。他被儿女强拉回家中,再也没有出来讲堡子的故事。

堡子间的战争结束之后,大家又归于平静。当大家抽空来到土窝子的时候,才发现矬墩子再也不来土窝子了。没有矬墩子的土窝子变得很无趣,就连整个堡子都似乎沉浸在喑哑之中。

春天不知不觉来了,我还是会去土窝子的。尽管我已经是四五十岁的人了,但我依然喜欢在矬墩子坐过的地方坐一坐,学他的模样,低声细语唱一曲春官送春歌。唱完之后,总是感觉不对。实际上我见过春官的,春官一踏进家门,就先唱。记忆中,送春歌也似乎不是固定的。人家见你给了高高一碗面,就会唱好听的。如果给一小碗,他们就会唱不好听的。那时候母亲总是很小气,因而我听到的送春歌大多都是损人的。无论如何,但春贴一定会留下来。春贴就是一张纸,上面印有九龙治水,一牛耕田,六日得辛,八人分丙之类的。母亲喜欢看春贴,看完之后,总是满带忧伤,而且还会不住嘀咕,怎么活呀……

我问她春贴上的秘密。

她说,天道不好,要挨饿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龙多不治水呀,何况一牛怎么耕田?八人分吃一饼,还不得饿死?

我不懂这些,春官与春贴也只是记忆之中的趣事罢了,倒是矬墩子的春官歌至今无法忘怀。只是可惜,我早就忘记了它的曲调,怎么也唱不出来矬墩子所唱的那种韵味来。

堡子不在了,堡子里的人也似乎涣散了。矬墩子没有出没在土窝子里,大家也似乎渐渐遗忘了他。然而我的记忆中,矬墩子不仅仅是讲关于堡子历史的高手,他还是个特有能耐的匠人——骟匠。

早春三月,万物复苏,大地盎然,驴马成群结伙。这时间是最让人担心的日子,一个冬季喂养的一身膘最容易在这时垮掉。更何况驴马不骟,到田地里去也好好不干活。驴会仰头长嚎,马会一个劲儿地打突噜。你轻轻地一扬鞭,它就会扬起后蹄,狂踢不止。骟掉那个东西,它们不但会变乖,而且干活也很卖力。

矬墩子是方圆几个堡子唯一能骟牲口的匠人。

骟牲口一般在清明前后,因为天气较凉爽,被骟牲口的伤疤最易愈合。

骟牲口时需要点一堆火,需要准备两根铁条和一个木板夹。大伙儿把牲口绑倒在地上,矬墩子便大出风头。木板夹紧紧夹住牲口的那东西,矬墩子便从火堆中取出通红的铁条,沿木板夹齐齐烙下去。这时牲口四肢抽搐,鼻孔圆张,人们屏住呼吸,谁也不敢说啥。等一切完备之后,才给牲口松绑。大功告成,剩下的事情就是牲口主人的事了。主人像服侍先人一样,给牲口的背上绑好事前准备的毡,然后把尾巴拴到背上,以免尾巴甩到伤口上引起发炎。每天清晨,还要小心地牵着去野外溜达,以免伤口包脓生疮。

矬墩子骟完牲口后一般不开口要钱,这主要看主人的心意了。如今堡子倒了,何况村外四野八荒也似乎很少见驴马的影子,矬墩子开始躲避大家,当然不是没有牲口可骟,大概是因为那次开荒纠纷期间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我最后见到矬墩子,是在一个月光十分明亮的夜晚。

矬墩子坐在堡子西头的土窝子里,静静看着天空。我看不清他的脸庞,也不知道他想着什么。我试图接近他,想从他那儿得到更多关于堡子的故事。可没等我走到跟前,他就站起身,像皮球一样缓缓从土窝子里滚出来,沿着那段堡子的残垣断埂渐渐没入长夜。

听不到任何关于堡子的故事,看不见矬墩子皮球一样的身影,堡子就不应该叫堡子。

我一直这么想。

5

矬墩子从堡子西头的土窝子里消失之后,偶尔也有人说说堡子的故事。堡子的故事似乎在大家的心里不可或缺,然而矬墩子的消失丝毫没有引起全堡子人的关注。其实关于堡子的故事,除了矬墩子,真没有第二个人能讲得如此生动感人。

水葫芦是大竹堡人,是个有名的赌徒。他最要好的朋友叫瘸子,瘸子起初并不瘸,而是年轻时在上游河水里屙了屎,结果被人打折了腿。

瘸子也是个赌徒。

堡里的人有个不良嗜好,都不喜欢叫名字,都喜欢给每个人起个古怪的绰号。瘸子之类的倒也罢了,据说刘三喜是因为一天能喝掉八壶水,于是便叫成了水葫芦。

水葫芦和瘸子想方设法把几个堡子的人聚集在一起,经常在大川堡油坊主的那间破屋里赌。

这大概就是矬墩子当年所说的油灯下日益复杂的故事了。

油坊主是大川堡出了名的寡妇,油坊主也因那间破屋而肥得流油。

水葫芦和瘸子常约人在那儿赌。油坊主压场,谁也不敢胡来。谁要是胡来,就意味着要告别这个安乐窝。常在那儿出没的人,有谁愿意关闭这扇大门呢?

水葫芦和瘸子等人用的赌具是油坊主在油灯上烤红的五颗豆子,谁来得早谁就先掷。带着鼓鼓行囊的许多人走出油坊门的时候,个个像丢了魂一样,耷拉着脑袋。

水葫芦单独和瘸子赌过一回。

矬墩子每次讲到关键时刻,就喜欢吊人胃口,要么去尿尿,要么装一锅烟,慢条斯理地抽。大家提起一颗心,只能等老家伙先过足瘾。

那天瘸子早早在油坊主的小屋里等着水葫芦。油坊主把炕烧得发了狂。瘸子手里拿着油坊主烤红的五颗豆子,轻轻掷到碗里,每次都是五个红。水葫芦坐在炕上不断挪动屁股,双鬓间汗不住下流。

瘸子说,水葫芦,算了吧,这样下去你非倒下不可。

水葫芦瞪了他一眼,一把推倒依在身边的油坊主,大声说,赌场无父子,何况你和我啥关系都没有。你怕我没钱?老子多得很。水葫芦把胸膛拍得猪肝子一样红。

去,把门闩牢,今儿个我把你整不死就枉叫瘸子了。瘸子被水葫芦惹火了,他大声呵斥着油坊主。

矬墩子说到这儿,他自己立马就变成了瘸子,但见双目圆睁,怒气冲冲。

油坊主乖乖下了炕,咣的一声,门被闩得死死的。

五颗豆子在瘸子手里乖得很,每次掷下去都是五个红。水葫芦眼睁睁看着钱不断从口袋中往出飞,可他连碰一下豆子的机会都没有。

晌午時分,油坊主打开门,水葫芦出来了,他走路一摇三晃,像喝了一桶烧酒。

矬墩子说到这儿,突然变了模样,在众人间打起醉拳来。之后又缓缓坐下身,神神叨叨来上这么一句——有年秋收之后,水葫芦和瘸子又赌上了。

矬墩子讲到这里总会停下来,但故事肯定没有完。

后来怎么了?

矬墩子的尿脬似乎很小,讲故事的时候,他的尿总是很多。

有年老者总是笑着说,肯定到墙背后想结果去了。

想好了吗?想好了就出来。

矬墩子似笑非笑,慢慢吞吞坐下来,抽上几口,续着说。

这次他们没赌钱,而是赌油坊主。水葫芦还是输给了瘸子。

矬墩子说到这里,他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了声音。

瘸子,你娃心可真狠。

水葫芦朝他唾了一口,咬咬牙,头都没回走了。

几月过后,水葫芦又来了。

驴日的瘸子,你把老子用两面红的豆子逼出家门。水葫芦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矬墩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说,水葫蘆赌了半辈子,不但马失前蹄,而且把船翻在阴沟里了。

豆子的事儿还是油坊主说出来的,她被水葫芦用一块花毛巾给收买了。

水葫芦听完油坊主说瘸子用两面红的豆子哄骗他的事情后,顺势就给油坊主左右四耳光。

水葫芦到处寻瘸子,扬言要砸断他的另一条腿。

就在水葫芦还没有寻到瘸子的那年冬天,堡里来了一群人,说是马贩子,但他们个个腰里别着尺把长的刀子,他们在堡子外搭了个简单的窝棚,一住就是几个月,堡里人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三只鸡又没有了。井沿边堡里女人们窃窃私语。

刚从二斤家出来,又进了三斤家。堡里男子们交头接耳。

那群人终于走进了油坊门,在他们的驱使下油坊主像陀螺一样。晚上他们在油灯下掷豆子,笑声此起彼伏。到最后只剩一个,啥话不说,顺顺溜溜钻进油坊主被窝里。

瘸子来了,他在窗户下来回走动,就是不敢进去。

这时候矬墩子也会变得声音低沉,脸色忧伤。

第四个晚上,瘸子提着一桶“软腿大曲”(本地用青稞酿制的土酒,醉后不但头疼,而且双腿无力,故而得其名)进入油坊门,大声说,你们不是爱赌吗?喝完酒咱们来几把。

那群人听到瘸子的声音,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哈哈大笑。

瘸子把酒倒进几个大碗里,挨个给他们敬了过去。

他们开始赌,不赌钱,瘸子的赌注是全堡子的女人。

瘸子说,赌输了你们赶天亮要离开堡子。

按江湖规矩走。他们说。

油灯点燃了,一个接着一个陆续从油坊门里走了出来,最后只剩下瘸子一个。

油坊主一下扑倒在瘸子怀里。

瘸子说,迟早会知道的,不过你放心,他们再不会为难大家。瘸子说完就走了。

油坊主数着捏在掌心的一把两面红的豆子,放声大哭。

天亮时分,堡子上空响起了密集的枪声。第二天,大家才发现那群人不见了影子,留在堡子的只有一些破败的窝棚。

6

实际上矬墩子讲关于堡子的故事里,最令人惊心动魄的并不是瘸子和水葫芦,而是枪王才让。我敢保证,枪王才让的故事绝对会流传下来。

矬墩子讲枪王的时候,表情十分凝重,似乎他就是那个枪王才让。

最后一战,马家军被打得一败涂地!

矬墩子没识几个字,但他讲故事的方式绝对能把你胃口吊到虚空里去。

胡子率领百余残部,盘踞堡子附近,白天蛰伏,晚上打家劫舍,害得全堡子人既不敢下地劳作,也不能安然就寝。

赶快跑呀,又来了。有人在堡子口大声喊。

一时间村子里变得空空荡荡。

何时熬到尽头呀?

可有啥办法呢!

才让枪法好,可只有一杆枪。

搬到别处吧!

哪里才是清闲的地方?

全堡子人逃在大洼沟,个个带着一副愁相。

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大洼沟瞬间变得一片死寂。

月亮很白,小路两旁的碎草尖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堡子静悄悄的,睡熟一样,除非响亮的子弹声从上空划过。大伙儿小心地朝村子靠近。一步,两步,直到看见村口一个威武的大汉。那大汉手抱一杆双管猎枪,在月光下像个铁铸的山神。

是才让?

胆子够大!

他手里有枪。

一杆猎枪顶个啥用。

都赶紧回家吧,别凉着娃娃们。那人扬起手臂朝大伙儿喊。

真是才让。

真是才让哎!

我给你们站哨,保证狼群不敢进堡子。那人说着便扬了扬手中的猎枪。

果真是才让。

才让是村子里唯一有枪且会使枪的人,百发百中。

砰砰——天刚亮开,堡子上空就划过子弹响亮的声音。全堡子人立刻围在一起,连孩子们都不敢大声出气。

堡子前面的老杨树下是一排站立整齐的胡子的队伍。

阳光出来了,红红的,白白的,一直到大地冒出热气来。杨树下胡子的队伍开始解散,他们围坐在一起,袅袅炊烟升到空中,水壶里水的响动声隐约可闻,嘻嘻哈哈的呼叫此起彼伏。

才让一直坐在大伙儿前面,这时候他站起了身,走到大伙儿跟前,说,狼们开始烧水喝茶了,我们往前走十几步。

大伙儿看着才让阴沉的脸,都不说话,也不敢挪动步子。

才让又说,他们还能连骨头给吃了?走!

才让大踏步向前走,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极不情愿地向前挪了挪。

才让在距离大杨树不到五十的土堆前坐了下来。他从衣兜里取出几个小布袋,慢慢将布袋里的火药和钢弹灌进枪管。

正午的阳光毒劲十足,土堆附近刚刚探出脑袋的草芽都不敢抬起头。

胡子的队伍依旧围坐着,嬉笑着。

才让站起身,又往前走了十几步。

喂——对面的狼们,别让开水顶翻茶壶,水开了记得揭揭茶壶盖。只听见砰的一声,胡子队伍吊在烈火上的茶壶盖被打飞了。

唏!大伙儿倒吸了一口凉气。

胡子队伍齐刷刷站了起来,为首的一个朝天放了一枪。没等他开口,才让又大声说,大风来了,戴紧帽子。又听见砰的一声,那人的帽子就飞到树杈上了。

大伙兒都憋住气,静静望着胡子的队伍。

胡子队伍里那个为首的慢慢放下枪,从地上捡起茶壶盖,认真端详着被打飞了的茶壶盖上的黑塑料蛋蛋,然后朝四周挥了下手。一袋烟工夫,杨树下变得空空荡荡。

才让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坐在大伙儿对面说,他们还会来,你们都回家去吧。

两三天过后,胡子的队伍没有来堡子里打劫。

四五天过后,胡子的队伍依然没有出现在堡子里。于是大伙儿便把藏在野山里的粮食偷偷搬回了堡子。

胡子队伍又来了?

胡子队伍又来了!

胡子队伍拿钱换粮……

清早,大伙儿又集聚在堡子口。

才让一手抱着枪,另一只手里捏着两块银圆,坐在大伙儿前面,一言不发。

怎么会呢?向来是直接抢的,这次怎么就留了银圆?

西路军?这是啥军?

胡子队伍又来了?

胡子队伍又来了!

堡子外的大杨树下一夜之间驻满了队伍。那些队伍不动声色,既不进堡子抢劫,也不到处转悠。他们一住就住到秋天到来。

这天早晨,大伙儿都惊奇地奔到堡子口议论着。

这支队伍真奇怪,放下银圆,不拿粮食就偷偷走了。

就在那年秋天,村里又来了许多队伍,他们拉来许多粮食,挨家挨户分给大伙儿,分完后就走了。

惊心动魄的枪王故事讲完之后,接下来的就索然无味了。矬墩子自己都没信心讲。

饿死了,漫山遍野的苦苦菜都挖完了。全堡子的狗都停止了叫唤,一个个蜷在驴槽下用嘴捂住细得要断的腿。

矬墩子讲到这儿的时候,便开始使唤女人们离开。女人们不走,他就不开口。女人们很不情愿地离开土窝子,矬墩子才压低声音,说,有人在荒野见过瘸子,他的身体已经腐烂了,裆里的东西也让老鹰给叼走了。

大家一边听着,一边不住唏嘘。

再接下来,日子稍微好过了。大家都似乎在努力生育,不上几年,堡子就显得太小。先是小部分人搬到堡子外,接着大部分人搬到堡子外,最后就剩一座虚空的堡子。在这次新建期间,满山的树林几乎被砍完了。堡子虚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村子,尽管如此,堡子的名称依然保留着,它没有因为堡子的虚空而被废弃。

几年以后,堡子坍塌了,不是自然原因,而是生产需要。大家把堡子挖倒,运到荒野,烧制上田的肥料。夯堡子时轰轰烈烈,挖堡子更是轰轰烈烈。

矬墩子对唱似乎很感兴趣,这点倒是印证了疯外婆的话。也或是只有唱才能提点精神吧!因为他讲到堡子坍塌了,堡子坍塌了,也就意味着他的故事真正到该结尾的时候了。实际上,矬墩子讲到这里的时候,大多人都是感同身受的。

矬墩子不但唱,而且还扭。他又矮又胖的身段真像陀螺,众人都笑得岔气了。

唱完了,也扭完了,一切似乎都完了。矬墩子突然显得十分愤怒,而又忧伤无限。他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浓痰,之后拍拍屁股,自语一句,好好的堡子说倒就倒了。

堡子的确倒了,现在,我看到的堡子只是那厚厚的只有半人高的墙墩痕迹。

无缘见到矬墩子所说的真正的堡子,我的心里很空落。我也学矬墩子,也想狠狠骂一句,没有堡子的时候难道没有种庄稼?

7

自从大家搬到堡子外,接二连三死年轻人,这是头一次,也是个奇怪的现象。

这也是我青年时代印象最深的一件事。

有人从很远的地方回来,说堡子倒了,而留在堡子里的野魂太多,要出来吃人了。

那时候矬墩子还健在,对于堡子吃人一说,矬墩子也只好随和大家意见。堡子是何年何月的事情呀。有人还说,都是矬墩子乱讲乱说招引来的祸。矬墩子有口难辩,在众口一词之下,矬墩子根本就失去了我的疯外婆所说的能说会道,他只是将自己一生积攒下来的不多的钱如数交了出来,以供念经超度那些留在堡子里的冤魂野鬼。

村里请了好几家寺院里的阿克(藏语,对长者尊称,这里意为和尚)轮流念经,并且在出入村口的地方修建了好几座佛塔。

桑巴才让是阿克,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桑巴才让也是村里请来的,他是我家亲戚,自然就住我家了。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紫红色的袈裟披在身上,手腕上一圈一圈缠绕着念珠的桑巴才让,看上去有点粗鲁,坐下来,却中规中矩。桑巴才让说起来滔滔不绝,而且时不时拍几个很响的巴掌。桑巴才让的声音很受听,字正腔圆,如天籁般优美。桑巴才让在我家住了半月有余,同时也给我家念了几次平安经。几十年过后,我在一次远行途中遇到了他,大家都老得不像样子了。桑巴才让脱了袈裟,穿着一身很土气的中山服。他给我说,还俗之后,他把修行之功德归还了师父,但依然保持着往日在寺院修行的作风。他还说,他在羚城开了个小卖铺,经轮、铜铃、哈达、佛像都是他经营的主要对象,闲时还经常去给人家念经。他还说,其实,念经与还俗没冲突,经典也不会因为形象的改变而改变。我问他当年村里修佛塔与死人之事,他却笑而不答。我们聊了很多,自然也说起了矬墩子。矬墩子已经离开堡子好多年了,他当年的确为堡子办过好多事情。桑巴才让说,很多人的媳妇都是他唱回来的。

8

这大概是矬墩子讲的最后一个故事了,我一直记着。

那是一个多么黑暗的夜晚……

矬墩子讲关于堡子的故事总先要设置一个令人心跳的开头。

闷热。真的闷热。

轰隆隆——轰隆隆,巨大的声响是后半夜才传来的。

啊!大家都屏住呼吸。

你们猜是什么来了?

大水来了。

不是的,是山魈鬼来了。你们想,大家修房的时候砍完了山上的树林,山魈鬼无家可归,他们商量着寻仇来了。

结果怎么样了?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矬墩子指了指不远处地面上一道道很宽的裂缝,说,这就是山魈鬼留下来的。

不是吧,这是那次地震留下的。

知道情况的老人们笑着说。

矬墩子说,地震不就是山魈鬼叫来的帮手嘛。

这是矬墩子讲的最后一个故事,我一直记着。矬墩子不在了,可大伙儿都赶上了好日子,牛马羊不见了,甚至那些早年搭建的矮小房屋也都不见了,堡子只是一个遗留下来的名字,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个亮亮堂堂的全新的村子。奇怪的是村子里人也少了许多,村道上空空荡荡,田野里更是空空荡荡。土地再次被荒芜,几年时间,漫山遍野都长出了蒿草,不见一棵庄稼。

庄稼汉都不种庄稼,这是啥世道呀!

可惜那些树木了。

堡子里老人们再次发出和早年相反的感叹。

矬墩子不在了,可他的故事始终萦绕在我耳边,我也难以辨清真真假假。

矬墩子最后替堡子说过几句话,我也清楚地记得。想来也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

距离堡子旧址不远的地方有一眼泉。老人们有传说,说这眼泉的泉神是个硬头货,不能听见锣鼓声,一旦听见锣鼓声,就注定堡子世世代代贫困潦倒。

就在那年腊月里,另外村里的老人们要我们村迎接他们村的社火,说这是多年前遗留的,还说堡子倒了,社火不能倒。

村里人说法不一,有好事者欣然接受。实际上接社火也并非难事,但接社火是需要钱的,钱需要挨家挨户收取,因而也有人反对。

多年不曾发言的矬墩子在这件事情上做出了义举,他从人群中站出来,说,我们堡子的泉神是听不得锣鼓的,我们堡子不接社火。

另外村的老人说,社火是唱给杨家喇嘛爷的,喇嘛爷也帮着你们堡子在山头守护庄稼。

矬墩子立马说,我们堡子不需要杨家喇嘛爷守护山头,你们从山头上背回去。

一辈子爱讲堡子故事的矬墩子唯一替堡子做了正经事。多年以后,堡子里的老人们为矬墩子送上这么一句。

关于堡子泉神是硬头货,或是听不得锣鼓之声的神话很快也被打破了。

堡子这几年变化很大,道路四通八达不说,大学生也出了好几十个。正月里,歌舞团的劲爆也渐渐替代了社火的热闹。不知道泉神在哪里,也不知喇嘛爷还是否在山头守护,反正田地早已荒芜,大家似乎并不靠种庄稼过日子。唯独堡子的那些残垣断埂留在那里,只供大摇大摆的肥猪蹭蹭脊梁而已。

堡子的故事似乎在矬墩子那儿就此中断,但谁也不会想到,堡子的故事在我这里却有了继续发展的可能。可是我又想,关于堡子的故事谁能替代矬墩子呢?

矬墩子离开堡子以来,堡子西头的土窝子也似乎缺少了活力。和我一样的几个老人前几年还常来这里,可是最近几年他们也不见了影子。我裹了裹衣衫,看着渐渐西去的斜阳,无奈地感叹一声,都宁愿跻身于那些虚空和浮夸的争斗之中,而不愿意将心思投入旧的故事里去思考,这又是何苦呢!

然而,来来往往的车辆并没有停下来,它们留下刺耳的声响,飞似的消失在我的眼前。我知道,矬墩子再也不会回來了。就让堡子的故事这么消失?我从土窝子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捋了两把胡须,自语着,罢了,我才不给他们讲。

作者简介:王小忠,男,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黄河源笔记》等三部。曾获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黄河文学奖、《红豆》年度小说奖、《莽原》年度非虚构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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