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前屋后史（随笔）

屈指算来，自从1975年走进古城西宁，已历四十三个春秋。平凡琐屑的烟火气息，风起云涌的时代变革，不动声色地簇拥着，不依不饶地牵引着，让我与这座城市朝夕以度，相依为命，不离不弃，结下不解之缘。尤其令人难以忘怀的是，在我所经历的福利房、房改房、集资房和商品房的生活单元里，留下了许多情意绵长的酸甜苦辣以及与时偕行的美好回忆，那些颦笑得失，时常在脑海中泛起涟漪，仿佛就在眼前，伸手可触。

一

上世纪70年代末，我刚结婚成家，便有幸在兴海路1号，分得单位一套砖混结构的福利住房。那时候，分房是件大事，与每个人息息相关，单位还成立了分房领导小组，以示重视。分房要凭条件，比如资历、职位等，还要参照工龄长短、单双职工、家中人口等具体情况，基本能体现公正公平公开。但有时也不尽然，暗箱操作和人情关系等特殊情况依然会产生决定性作用。大家对此心知肚明，又不愿说破，听凭领导做主和组织安排，体现出懦弱的求全，也算认命了。不过，也有一种刚健精神，敢于拍案而起、叫板领导，这种人在主流话语里叫做刺儿头或愣头青，是少数中的个别，领导不待见。我那套房，在一楼，有些潮气，结构还算合理，一室一厅一厨一卫，水泥地面，木质门窗，称得上无琢的朴实。我们夫妻俩先后添置了床、桌、凳、柜、帘以及锅碗瓢盆，还有一台九寸的黑白电视，悠然自得地过起自己的小日子。房虽狭促，却温馨，没有装潢痕迹，也没有刻意贲饰，说不上哪儿好，却看哪儿都贴心顺眼。那个时候，生火做饭烧水取暖样样离不开煤火炉，天天围着炉子转，为此，我曾自称炉匠。捅炉子和封炉子这活儿不可小觑，大有讲究，是个技术活儿。用时需捅旺，不用时又不能封死，全靠手下功夫和经验技巧，有一些小窍门儿。煤火炉烧的煤砖，来自兴海路或南关街煤市场，堆在煤房或窗户外，每天用铁斧砍成小块，再装进铁桶里，拎到厨房备用，常常搞得满面尘土十指黑，这也是当时一种生活的存在状态。

西宁海拔稍高些，每年的10月下旬，寒露凉，落叶黄，正是依照家户传承之法，腌制酸菜、花菜的季节。此外，家家还会买些冬储的白菜、土豆、萝卜、青葱，一个有滋有味的、营养丰富的，令人肠胃和顺、须眉生动的冬天，其实早在深秋季节，就开始盘算和谋划了。每到这个时候，院子里会空前活跃起来，打听菜价，洗缸晒瓮，探真求细，你帮我，我帮你，那个热闹劲儿，好似过节一般。这种状态的可贵之处，还在于并非出自生活的窘迫和物质匮乏的无奈，不仅没有苦乏疲累之感，反倒情趣盎然，横生出不少意味。世情的本来面目、生活的挤压痕迹，就在身边厮磨、眼前转悠，没有抱怨，也没有逃避，真真切切，自自然然。记得那时候，曾时兴过各式各样的假领子，男式女式都有，人穿上显得特别精神。爱美的女人们喜欢捯饬男人，用勾针精心勾出的花边，衬在中山装的领子里防脑油，装饰风重，很是好看。有一阵子突然间兴起一场保健运动，人人都喝红茶菌，家家酿，见天喝，却又在说不清的日子里戛然而止。那时生活虽不富足，但生活的态度却热烈、纤细，有滋味。我们居住的那个院子不大，有两棵树，一棵是杨树，另一棵也是杨树，据说是一个姓马的工程师手植。到夏天，院子里的老翁老妪自带小板凳或小马扎，坐在树下说闲话，喝闲茶，当闲人，用极简的方式勾勒出一幅晚景安逸图。

这是个不气不恼、不争不抢的年代，欲望不多，机会也不多，人们的内心朴拙而安宁，应归于一种淡漠的安分守己。兴海路一带，住家相对聚集，人气也旺。附近有国营的副食店，品种还算丰富，诸如红白糖、烟、酒、豆腐等副食品凭票证供应，价格还算便宜，记得凉粉只需一斤八分钱。副食店的店員很牛，青眼少，白眼多，持居高临下之态，操盛气凌人之言，顾客都有点儿怯，一手拿着票证，一手递着钱，还得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的，生怕惹着人家。后来个体经营者把市场搞活了，政府索性在兴海路办起自由市场，规模挺大，经营者操着各自的乡音，在市场上吆喝着，买卖着，说笑着，忙碌中不失轻松，既方便了群众，又繁荣了市场，还挣了钱。有个卖豆腐的小老板，童叟不欺，本分实在。每天上下班，路过摊边，他都会停下手里的活计，热情地打招呼，一来二去，便熟了，成了朋友。那家国营的副食店和隔壁的粮店慢慢就没人光顾了，只好关张了事，店员特有的计划经济的优越感和精气神，都齐齐耷拉着，让人心生恻隐。那些红红绿绿的各类票证也用不着了，慢慢成了收藏者眼里的宝贝。兴海路自由市场极大地丰富了我家的餐桌，我们还买了一台日产的电冰箱，用来冷冻冷藏鸡鸭鱼肉。妻子的厨艺也大有长进，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吃。我原本是个瘦高挑儿，时间一长，小腹逐渐凸起，有点儿将军肚的意思。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市场，从无序到有序，从露天到室内，伴随着时代的变革，一直红火了近三十年，真是不易。

蜗居于此，尚自欣喜。在喧闹的市声里，在夜深人静时，我开始尝试着整理思想草稿、生活文本和读书札记，彼时年少文弱，时代风云，个人情思，往往托于诗歌、文辞以自寄，其意不在于人知，而在注疏人生而已。那是个提倡学习的年代，世道不害我，圣贤不误我，生活不欺我，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从家属院出门向东，就是西宁城有名的木桥。这座桥栏杆破损，桥面凸凹，桥拱危斜，年久失修，大限已到，透着一种历史沧桑。有关方面在桥的东西两端，竖了石柱子，不许机动车辆通行，仅供人们步行往来。

平时有了闲工夫，便挈家出门，过桥，复向南，不远处便是西门口，很热闹的地方。百货大楼、银行、旅馆、饭店、医院、电影院、剧场都在那一带。年轻人喜欢看电影，票价不贵也不贱，一场宽银幕电影，两毛五分钱的票。西大街百货大楼的西隔壁，有家窄窄的炸酱面馆子，味道不错，还实惠。先看电影，再吃面，或吃了面，再看电影，随便心性，都是合适的选择。我女儿从小在西门口长大，学龄前进入西大街的市保育院全托，又在西关街小学读书。我每天早晚骑自行车接送，每次都让她先坐在车后架上，我用劲推车小跑几步，然后左脚上镫，右腿从前梁架飘然搭过，慢慢骑着车，说着话，带着女儿行走，心里那个美，无法用词语表达。入夜，月色洒向小院，清风吹着帘幕，南川河哗哗地流淌，枕着水声、听着风声、闻着丁香，梦境是香甜的滋味，鼾声是惬意的吐纳，幸福指数居高不下。

在那充实和变革的岁月里，我们都在刻苦学习，努力工作，勤谨生活。妻子的法律专科学业期满，只可惜学非所用，用非所学，倒是办了个加工企业，产品颇受欢迎，一直干了好多年，虽说疲惫，倒也欣慰。我的业余创作也小有收获，出版了一部科普小册子、两盒磁带、一部诗歌小本子。作为编剧，剧本《苦路》被电影制片厂拍摄成电视剧，中央电视台播发。所有的作品，都与我从事的工作紧密相关。那时还年轻，三十出头，想法很多，干劲很大，激情很澎湃，自认为身居陋室，心在天下。现在想起来，颇有点自不量力，得志猖狂样，未免可笑。

二

大约在1991年底，我在五一路16号，分到一套房改房。南北通透，水电暖齐全，有阴阳台，卫生间带浴缸，还装了家庭电话，配了电灶。初时，我们一下子还难以适应这种新变化，竟有点儿手足无措。到后来，情形愈发变得不可思议起来，对相伴十几年的旧环境、旧物件、旧气息，如弃草芥，没有丝毫的眷恋，告别得那么急切、那么草率，甚至有几分粗野，几分绝情。煤火炉子、烟囱管子果断送人。电视机由黑白屏变成彩色屏，弃九寸，换十二寸。自己动手做的沙发，60块钱卖给了街坊。家里的东西基本上已全部处理，唯有充满情感深壑的书籍和自行车，不忍舍弃，前者是精神之树上翠绿的叶片，后者是游走人生的日月辐轮。那时兜里钱也不多，又花了不少，倒也值当。拾掇好新家，存折上的金额只剩不到两千元。尽管如此，在迎接新生活方面，我们一家三口表现出非常积极和正面的兴致。为增强仪式感，拿到钥匙的当天，就放了鞭炮，正式入住新居。我们在两个卧室铺上红纤维地毯，客厅选择黑白相间的地板革，透出几分喜庆与奢华。一套转角沙发，格子布面，大方又气派，坐上软绵绵的，不拘倚着、靠着、躺着，随时可享受温馨舒暖。最让人兴奋不已的当属阳台，宽宽大大，是室外的铺垫，又是室内的延展，感觉非常好。我们一家人于阳台之上，在晨风中看朝阳，在晚风中看夕阳，在夏季听雨，在冬季看雪，在夜晚数天上的星星。生活的调子，顿时变得明亮起来，节奏也鲜活许多，没有丝毫的灰暗与慵懒。现如今，我依然会想起夜晚的阳台，我们一家人在仰望天空时，有一颗星星掉到我家阳台，被女儿伸手捉住。其实不可能有星星跌落至我家，但那颗星星一直就在心上。

五一路原本只有两个车道，后来拓宽成双向四车道。俗称“尕猪娃”的菲亚特出租车和常见的天津大发面的以及小公共车满街跑来跑去，不知疲倦地忙，说车水马龙，一点儿不假。五一路街上的乱象和躁动之中，能感觉到迸射着一股子活力，潜藏着一种不可遏制的生机和希望，这恰恰是社会转型的力量所在。人行道上常见有人拿着“大哥大”，边走边大声说话，吸引不少眼球。对此，有人羡慕，有人诅咒，其实都有所误解，说话声音大，咋呼，不是张扬，不在炫富，是网络信号不好。“大哥大”之后的小灵通，被戏称为“喂喂操”，也存在信号质量问题。湟水河畔的五一俱乐部是个休闲的好去处，有滑冰场、灯光球场、交际舞厅，还办过职工夜校、自由市场、游乐场，还曾改名叫劳动公园，让外人感觉经营者一直在寻求机制突破和转型发展，又好像起色不大，效果欠佳。曾经名噪一时的白天鹅舞厅的早晚场，逐渐被广场舞替代。邻近的青海微电机厂，是个国营企业，正面临改制阶段，这是个焦灼不安的时刻。倒是门口的羊肠面食摊名气渐长，像张家羊肠面、高尔力羊肠面，每天人头攒动，食客络绎不绝，如过江之鲫，而羊肠面也慢慢形成了品牌效应。作为地方风味小吃，羊肠面以肉肠和面肠为主料，伴以热汤切面共食。五一路的店里，羊肠面汤色淡黄，肠段洁净，面条金黄，葱末青翠，夏可食凉，冬可吃热，味道悠长爽口。羊肠面在五一路叫响以后，有些人迁往别处开店，店招还是打五一路创业起家的地方。五一路羊肠面的招牌至今十分响亮，是一种原创、地道、正宗的宣示。

被称为西宁母亲河的湟水河的两侧，植有数不清的丁香，那活泼泼的香味四散飘浮，萦萦绕绕的，能熏到骨子里，人走在近旁，便仿佛醉了一般。若搭配上天上柔和的月色、河岸闪烁的灯光，更添一层诗的意味。河水流速好快，打西边翻滚而来，只几朵浪花，便过了大峡口。那时的湟水河，正引起越来越广泛的关注与重视，污染被遏制，治理方兴未艾。软堤坝正被硬堤坝所取代，人们隔着水泥栏杆和粗壮的铁索与河流对视对话，却又总是不顺畅、不自然、不如意。手触不到水涡，脚沾不上水星，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其实并非理想之境。人与水的亲近感也少了许多，惆怅、失落、无奈，时常涌上心头。

女儿在南大街五中念书，离家不远。我每天清晨6时半起床，侍弄早餐。7时10分送女儿上学，然后回单位上班。持续八年，春夏秋冬，风雨无阻，一直到女儿考取大学。这是一种真情的执着，记录着作为父亲的人道礼性。女儿在入大学之前，曾动情地劝我不用再早起了，每天可以多睡一会儿，我诺诺。自打遵从女儿的叮嘱，我便开始发福，肚腹愈发隆凸，朋友见了都笑，讥讽我有了几分官相。

有人说，环境对人的影响至关重要，此言不虚。我所在的单位环境和工作性质，为我个人的成长进步提供了良机和优与。在五一路居住的十几年里，个人见识、阅历、经验都有质的飞跃，观察、发现、分析、解决问题的能力得以优化升级，精神结构趋于成熟。这个环境的好处，在于没有束缚的灵魂，自由的思想总是亮在前行的路上，巨大资源供给鼓励思索者的触须能够抵达所有命题的最深处、最高处、最难处，并能迸射出灿烂的思想火花，这一切来之不易，弥足珍贵。人的想法随着年龄的增长在不断地变化之中，我经历了三十岁前的初心，而立之后的进心，年届不惑，又长了定心，对事物的发展变化以及世情世味的感知，又有新的提升，思想基本定型成熟，凡事会三思而行。在那个年月，由于工作关系，许多遇见，都属意外之喜，许多人物，都会名留史册，许多事件，都将诠释未来。所有这一切，既是环境的賞赐，也归于个人的荣幸。曾记得，连续15年参与全国“两会”服务工作，前往美国做短期访问学者，以观察美国的中期选举和选区划分。这些经历极大地庄严了对祖国的忠爱，以及对民主法治的崇敬，并对美国的所谓选举制度有了直观的认识和理解。说句心里话，离开这个岗位和环境，我也就是个不分朱紫、不辨菽麦的庸俗之夫。

三

2006年，我参加了单位的集资建房，价格在当时也不算贵，每平方米1800元，楼址位于古城台同仁路10号。“古城台”三个字，既有历史感，又富有诗意，地段优，位置好。这次集资建设的又是高层电梯房，为此，我常常禁不住欣喜激动，五内粲然。房屋面积稍大些，楼层居中，视野宽阔。临窗北眺土楼观，虽看不清“九窟十八洞”和殿宇栈道，整个山形绿树却尽收眼底。转身南望，入眼的是浦宁之塔、省质检大厦、二医院和南山寺、凤凰山，以及疾驰而去的车流。人在高处居，眼睛好似配了望远镜，美好的景致一股脑儿都到了跟前。住高层住宅，有时隔窗朝下看，头便犯晕。问了几个街坊邻居，说都这样。

室内装修和厨卫配置也参照了时尚，专门设计了电视背景墙，贴了壁纸，铺了木地板。电灶选择集成灶，多功能一体，敦敦实实的个头，看着喜欢。妻子最为得意的是有了自己的衣帽间，这倒好，避免了再添置各式各样的大小衣柜，房间反而宽敞许多。同仁路高架桥傍楼而过，车辆日夜川流不息，夜深人静时，偶尔会听到爆裂的引擎轰鸣，共振心跳，让人不安之余，会猜测一辆大马力跑车或摩托车，载着年轻的车手呼啸而去，典型的飙车党。

选择住古城台，图的是生活和休闲两便，附近的力盟商业街，大大小小的餐馆几十家，各有特色，每天吸引不少食客前往就餐，南北风味，价格适中。相邻的百货楼场富丽堂皇，摩登男女、时尚小资、潮流白领闲暇时爱在此流连徘徊，东瞅瞅，西瞧瞧，一副优雅气派。东西可买可不买，要的就是这范儿。高端的奢侈品琳琅满目，富贵的人、富而不贵的人往往喜欢在这儿购物消费。不远处的电子电脑产品市场，时常有些时尚的玩意儿，顾客以年轻人居多。菜市场就在气象巷，几步路就到，日常生活所需，一应俱全，任凭选择。古城台原本有家新华书店，2007年时，有关方面嫌其有碍观瞻，给拆了，真是可惜。从此城西区偌大地界，一直没有合适的地方，再开一间新华书店。

我们居住的院落，虽说不大，却有点儿特色。有座院中园，教人忘不掉。廊亭、花丛、短篱、木栅栏、鹅卵石斜径，中间地带，还有一尊少女雕像，形神双兼，塑得好，可惜不知雕塑者姓甚名谁，多少有点儿遗憾。园内还专门辟有健身场所和器材，每天清晨，有不少人在此扭、转、踢、蹬他们僵硬的腿脚、腰背、脖颈，老年人居多。乍一看，这个院中园，仿佛是人民公园的微缩版，玲珑得恰到好处。还有那些花，好看，总在我们不知不觉中悄然绽放，芳香的味道好闻极了，却又不强硬地表达显赫尊贵和艳丽娇媚，低调得让我们这些惯于煽情造势者心生羞惭，无言以对。院子属文化单位，文人雅士居多，有一种月下徘徊的情结。夏夜，娓娓道来的是月光下的故事，其声如歌。待到人语无痕，身影散尽时，明月依然固执地停憩在院中园，静静守候明天的朝霞满天。

院子的大门朝东开，出门向北有鲁青公园，小桥流水，曲径虚亭，花香鸟语，是个雅处。远道而来的风，在此悬空逗留，或于草丛中拨弄出沙沙的声响，或掠过衣襟与人肌肤相亲，或盘旋在枝头花萼，试图携香艳到更远。沿纸坊街向东走不远，便进入麒麟湾公园，可偕友叙旧，依石小憩，凭栏眺远，临流吟咏。穿过石桥，走过绿树，路过阳光，无意间的漫步，心便静了。只消沿河往返，生活的困顿，满腹的慌张，内心的忧思，一齐消失在南川河荡漾的涟漪之中。若顺着西关大街往西行，美术馆、图书馆、博物馆三馆并立，或饱览群书，或挥毫作画，或追寻史迹，全凭个人兴趣。附近还有个巨大的土丘，为虎台遗址，现已辟为公园。脚步至此，不免会发思古之幽情，一些词汇会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如边檄、刀兵、金铎、汉皇、鲜卑、单于、戎捷、辕门等等，虎台以其凝固的缄默形象，提供了西宁历史的真实存在和兴废之变。

那些年，我扮演着两个角色。随着工作岗位的调整，我笑称是个闯入者，当我微笑地走向新单位的大门时，我发现同事们沉思中的善意与诚恳，我觉得我是幸运的。随着机构改革的推进，我自嘲是个终结者，当我朝老单位挥手告别时，我发现同事们内心的不安和无奈，我觉得我伤害了他们。尽管这两个角色，是由那个时代的议题所决定的，个人别无选择，但我依然心存歉疚，为此嗟叹不已。

在古城台居住的日子里，我和家人对现实的理解有了新的途径，对未来的走向也萌生了积极的想象。记不清从何时起，思想的底色，更趋于青睐饱和度低又显淡雅的色彩，体现出的简朴形式，反映了更为稳重的文化心理，凭借内心散发的朴素理性，无意间被赋予了一种新的品位。在对待美好的态度上，始终保持着忠贞的凝视，因为越是美好的事物和情感，越不需要多余的诠释，清晰而不刺眼睛，温煦而不带火气，看似不急不躁，却愈显雅致脱俗。还有克己的修为，内省的自觉善于从冗杂的环境中抽离，让自己的心里无法诉诸语言的念头和想法，通过自己的嘴巴，对相邻最近的两个耳朵叙述，说给自个儿听，从而形成最凝炼的质感，产生深刻的明暗对比，以及自律方式，这一切，完全契合了真正的志向意义和个性追求。我坚信，做人做事做官，只要始终坚守对祖国、人民、家庭、朋友的爱，以坚韧不拔的精神，学而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用悲悯的情怀去体察人世，扶助困厄，必成生命之大观。唯愿遵循毛主席的教导，努力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四

大约在2014年的春季，我卖了集资房，又在银行贷了款项，定购买下一套海湖新区普丰路的商品房。新房交付后，妻子自告奋勇，亲自设计装修，还兼监工，忙得不亦乐乎，装修理念选择了现代简约式。有三处值得一说，墙纸采用了灰色调，门窗及天花板皆白色，与灰白相间的地板浑然一体，构成整个房间的主基调色彩，体现了一种崭新的风格，也彰显出设计者对家庭、生活、美色所持有的獨特感受与精巧味道。另一个相对不俗的改变，在于摒弃了传统的单设书架与电视背景墙，将二者有机地合二为一，正面形象生动饱满，极具存在感。这个创意颇新颖，既营造了一个类似音乐的和弦，又令人信服地显示了传统与创新的实践意义。更为可喜的是，对书房的设计则没有受到规格、尺寸、用途的约束，大胆地采用了玻璃推拉与书桌、书架、榻榻米相约而至的表现手法，使书房成了客厅的延伸地，客厅又是书房拓展处，二者互为条件、互为依存、互为彰显。在这间屋里，不仅形体的立体感和色彩的力量汇为一体，而且与阳光的明亮和月色的柔和，也达成了概括性的一致。这种设计风格使我的新家在一个时期内，成了小区的样板，参观者纷至沓来。

新近崛起的海湖新区，只是改变了我们的居住条件，却不会改变我们的食性，萝卜、白菜、青葱、红椒以及面条、馒头、米饭，还有酿皮、熬茶、酸奶等，依旧是最爱，体现了历史沿革的一贯性。这种饮食偏好也遗传，我的女儿、女婿和小外孙回宁，每天都离不开抓面、干拌或拉面，一碗下肚，喜上眉梢。万达的华联生活超市，堪称我家的菜篮子、米袋子、油瓶子，一日三餐皆源于此。现今手机功能强大，用途广泛，比如菜肴的做法，点击图片即可查看，为学习、提高烹饪技艺提供了便利。别说，照此烹调的菜品色香味俱全，吃了都说好，真不赖。

这座城市的变化令人在目不暇接之余，又张口结舌，更心悦诚服。我住的这个地方，以前属刘家寨和彭家寨地界。十年前，提起这个地方，会想到大片庄稼地，阡陌纵横、炊烟袅袅、鸡犬之声相闻。现如今，高楼林立，灯火辉煌，处处笙歌。再看南北两山，好似矮了半截，在楼厦的逼视下，愈发无精打采，灰不溜秋，可怜兮兮的。海湖的夜晚是世界屋脊最为炫酷的闪亮，霓虹灯的华丽，使满街流光溢彩，一直亮到东方既白，好像那电是不花钱的。每一幢高楼大厦，都力图以灯饰变化来炫耀其不同凡响的现代性格，其用意一目了然，就是想方设法让人记住外在特征和内在气质，海湖新区的光怪陆离也就可见一斑了。每天一撥儿接一拨儿的人群在此观光留影，不时发出啧啧的感叹之声。万达嘉华、索菲特、美豪等五星级酒店，齐聚于此。新华联、唐道、万达、财富星光、奥莱等商业圈构成的古城新姿，体现着一种现代意识和高贵品质。一座三百多米的大楼即将崛起，届时会成为青藏高原的新地标，青海与世界对话的新平台。是的，海湖新区标高了西宁的城市天际线，同时，也改变了人们对世界和未来的认知取向。海湖新区毫不谦让地占据着西宁的首席，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引领着这座城市的话题权，设计并规定了人们的话语主题和叙述方式。海湖的璀璨似锦，完全来自人心的绚烂之珠，红色、绿色、黄色、蔚蓝色、玫瑰色，表现了人心的喜悦与赞美，揭示出心灵的纯真与平静。精巧、细腻的温存体贴中，隐约可见一股稳健、强势的力量在涌动，没有扭扭捏捏，没有矫揉造作，却似在蓄意构建于漫不经心之间，宛若一种迷人的感觉和神话的境界。

外观呈圆形的大剧院，穹顶的科技馆，有史以来最大的体育馆，都在跟前，很方便。每年演出季，都会邀请名角、艺术家来此献技献艺，场面宏大，气氛热烈，体现了西宁人的豪爽与好客。我曾在大剧院看到不少演出，感觉非常棒，不亚于伦敦巴比肯剧场和圣彼得堡马林剧场，这当然值得我们西宁人骄傲。

西宁曾经是丝绸之路南道和唐蕃古道的重要节点，登山缘溪，观物抒情，虽不得见古人风范、商贾财气，以及和亲辇车宝盖，而其游迹之处，尚可想见，文采风流，犹似当年。作为多元文化的遇合之地，融汇之所，光大之壤，西宁的文化遗存，清商流韵，节序时流，建筑美学，无不带有明显的多民族文化特征。站在高楼之上，依稀可见通往河西走廊到达天山脚下的和谐号动车穿城而过，高速公路以现代化的奔跑方式，向西藏进发，我们不难发现，现代的西宁正在复合古代的西宁，重构传承演变叠加的多元的历史时空。

生态保护、环境整治已衍化为当代的政治经济话题。湟水河的治理成效显著，湿地公园，沿河步道，堤岸草木花，大家都满意。有了闲工夫，人们愿意去河边转转、看看，散散心、溜溜腿、拍拍照，挺好。沿河还修了自行车道，供人锻炼身体。我买了两辆专业运动自行车，每天与妻子骑行河畔，生动地展示了生活的抒情风格、朴素基调和感性色彩。前不久，海湖新开张了一家几何书店，铺面挺大，是个读书的好地方。走近书架，取出一本书，随便翻几页，又合上，放回去，如此反复多次，好像遇见许多不确定因素，也不知要看还是不看，该买还是不买，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逛书店的况味，其实要的就是这种感觉，这个劲儿。盘踅许久，终于寻着几本心仪的书，先去择个坐处，要了杯咖啡，任其香味袅袅，钻进书中，扑向腮边，绕住眉心。这已经让读者记住了书店的好处，又给予了足够回味。店内充溢着书卷气和文化味，与周遭的商业气息格格不入，像是一个另类。这家书店填补了近十年来城西没有书店的空白，开创了新的历史纪录。店内每一本书，都似一个路标，指引着读者通向任何一个地方，并在那个陌生、神秘的环境，让思想和行为开枝散叶。

身居闹市，心神亦安。我抱定一个宗旨，对我个人而言，自当持守愚、守静、守柔之策，安于愚拙，不学巧伪，静若昆仑，归根复命，以柔制刚，不惹祸端。自当持慧眼秀心，不为乱象迷惑，不为浮言因袭，看远前方，看透世情，看淡浮沉。自当深刻领会知足最富、健康最贵、善友最亲、自在最乐的人生真谛，疾虚妄，不自颓。以一双脚走遍天下山水，以一双眼看尽世间繁华，待身心归来时，依然少年。

四十三年来燕去鸿，走过日月星辰，踏过山程水程，有过清欢浅行，有过失意落魄，这一切，都是生活的馈赠。已届耄耋之龄的母亲，常告诫我和妻子，跟着时代走，才是正道。我愿偕娘亲和妻子在粗茶淡饭之余，栖居楼角一隅，看山观水，饮酒作诗，约春夏秋冬，经风雨霜雪，无疑也是一桩幸事。

作者简介：张进京，出版诗集《苦乐行》《未厌集》《诗生活》《玄黄稿》；著有中篇小说《四十正惑》《生活无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