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立新
一
初春时节,我休假去故乡探亲。
晚上住在哥哥家新建的二层楼房里。楼房毗邻村里一条主干道,平时村民们手执劳动工具从这条路走向河南岸的田野,或者黄昏时分拖着疲惫的步履返回村庄时,往往留下一些交谈声、咳嗽声、口哨声等,这些声音里就有劳动带来的愉悦和踏实。可是那一夜,这条路上不绝如缕的手扶拖拉机、三轮车的突突声夹杂着人们匆匆的脚步声,吵得我无法入睡。更令我纳闷的是,这些声音一律显得急促、飘忽、凌乱,充满了不可预知的秘密。
天麻麻亮的时候,我索性起身走出庭院,去看个究竟。
只见一拨又一拨的村民夹杂在一台台拖拉机和三轮车中间,匆忙地向村庄外走去。他们有的怀抱一捆幼树苗,有的手握一根粗钢筋或者一把铁锨,而拖拉机和三轮车上,装载满了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果树苗。
透过微明的天色,我认出村子里以好吃懒做出名的孝生,也破天荒出现在这些村民中间。看上去他很兴奋,走路的步态一改往日的松垮慵懒而显得紧凑有力。
他们都是认得我的,以前在村庄巷道里碰面时会抓着我的手喧上好半天,还不停地说“那家里走,去家里好好喧”。仿佛我是他们走失多年的亲人,我身上有他们所要知道的全部秘密。可是,那天他们出奇的冷漠,从我眼前经过时,只是简单明了地问一句:你家里转来了吗?不等我回完话,他们已经走远了。我逮住机会,上前问走得比较慢的生录叔,你们大清早这是去干啥呀?生录叔压低声音说,田里栽树去哩。然后环顾一下左右,急急走了。
和哥哥吃早饭的时候,大路上顿时安静了下来。哥哥说,这会儿下河沿、马家沟里却热闹了。你去看看吧。
下河沿、马家沟是村里紧靠黄河南岸,呈东西向分布的两处最平坦且土质最肥厚的田地。记得小时候,夏天这里麦浪翻滚,绿波荡漾,麦香混杂着青草的味道,弥漫四周;秋天这里一片金黄,沉甸甸的麦穗将大地抬升,置身热气蒸腾的麦田,令人眩晕。不知道从何时起,曾经的麦田变成了白晃晃的一大片塑料大棚。主人们在温室大棚里种植蔬菜,然后去县城早市上卖几个钱,收入似乎很不错。
那天早晨我走近那儿时,只见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老早赶到的村民已开始俯身忙碌了。他们把原本崭新的塑料温棚拆了,围墙推了,把霉菜烂根堆积起来,尽量挪腾出更多地方,密密麻麻栽下去核桃、油桃、苹果等树苗苗。我发现他们栽树的方式跟平时不一样,速度也极快——每两人一组,一人用钢钎在湿地上戳一个小洞,另一个怀抱树苗的人把苗子插进小洞,并机械地踩踏两脚。两人动作娴熟,配合默契。
我问正在歇息喝茶的永红:“放着好端端的温棚不务劳,为啥栽起树了?”永红有板有眼地说:“听说县上今年规划要把这两片地修成河岸观光路,按地亩、每个温棚大小、设施、棚内经济作物的不同,有不同的补偿标准,但都没有栽果树补得高。一亩裸地补4万元左右,而果树平均一棵补120元左右,我在一亩地里平均栽上600棵树苗,可以拿到7.2万元补偿,你说比一亩地要多拿多少?你是银行的人,这个账你会算吧?”
我暗自佩服起永红的精明来。正打算问另一个问题时,永红放下手里的不锈钢保温茶杯,凑近我补充道:“如果你再遇上个公家派来的不负责任的干部,他来清点树苗时,嫌麻煩,不进去一棵一棵数,而是不论苗子密度和大小,皮尺一拉,都按照平方米算。这可要比棵数补偿更划算些呢!”
永红的一席话,使我茅塞顿开。
怪不得村民们如此干劲十足,争分夺秒!这场景很像秋收时节,大家都在拼命与时间赛跑,他们赶在第一场秋雨降临前,要把饱满的粮食颗粒无损地送进仓廪。只不过,现在他们是在向时间索要金钱——再过几天,他们在这有限的地里栽下的足够多的树苗,会给他们带来可观的金钱。他们不顾树苗过于稠密,把行距缩得连一个小孩都钻不进去,树冠相互缠绕交错,树身紧挨,几乎都成连体了,也顾不得在自己娴熟的劳动技能下栽的树苗们个个颤颤巍巍,无精打采,东倒西歪。
我的同龄人平儿这几年起早贪黑地杀猪卖肉,挣了些钱。这次他的地也在规划征收之列,他当然不愿错过挣钱的好机会。他买来了各种上等树苗,学着其他村民密密麻麻在自己不大的一亩半地里栽下去。之前没有计划好,结果买来的苗子剩了很多。他想贱卖出去,可是周边村民们都买够了苗子,谁也不要。正当他苦于无处安顿时,有人给他出了一个点子:文元没钱买树苗,他的地一直荒着,可以与他商量暂时低价租上,把剩余的苗子栽了。平儿一下子明白过来,右手往头上一拍,“我阿门没想到这个办法啊!”
当天晚上,平儿与文元很快就达成协议:平儿把苗子栽到文元的两亩地里,拿到政府补偿款后,平儿给文元百分之十五的租金。这样,不但平儿的苗子派上了用场,文元的地利用了,而且他们都可以拿到一定数目的钱,何乐而不为?
后来我听说,当时这种租地种树的不止平儿一人,还有七八个呢。
这时,一个模糊的身影从眼前一晃而过。我循着记忆叫唤了一声“元福”。他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子惊奇地望着我。果然是他!他苍老了许多,但干练和英武依旧镌刻在黝黑而硬冷的眉宇间。
“立新吗?啥风把你吹来了!”元福提高嗓门边喊边走过来。我说我休假了,顺便过来地里转转。
“也好,你看看,眼前这阵势你没见过吧?唉!现在国家政策好是好,修路架桥,开发旅游项目,占我们的地和树,还给很多补偿。但我们拿了再多的钱,心里也空荡荡的,钱总有个完头,而土地才是我们的命根子啊!”
我笑着说:“你的想法也没错,但我们不能祖祖辈辈光靠这地生活啊,我们可以用公家给的钱干其他事情,比如开个商店,做些买卖嘛!”
“钱多了并不好,用对了是宝贝,用错了是祸害。”说完,元福摇了摇头。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去年,黄河大桥桥头修大型停车场,村里两户人家的地被县上征用。每户拿到了60多万元补偿款。其中一家户主计划借助本县气候好,周边油菜花种植面积大的优势,开办一家蜂蜜加工厂,前期一些手续和贷款都办好了,不料家里老大尕娃从父亲卡里偷偷取走20万元买了一辆面包车,整天跑出租。后来钱没挣着,却结交了一帮吸毒人员,他们三天两头鼓动和要挟他出毒资。几个月时间,他把剩余的办厂钱挥霍得所剩无几。父亲办厂的事情泡汤了,他自己也今年春节前被送进戒毒所了。
村里还有一个小伙,曾经是远近闻名的种粮大户。那几年卖粮挣了钱,就开始不顾家不种粮了,只知道天南地北乱跑,住宾馆吃大餐找女人,两年时间花光了积蓄。后来村民们搭建温棚种植蔬菜,他却不屑一顾,说天天在温棚里待着,时间久了会得关节病。他继续着无所事事的生活。这次当他知道自己家的土地划为征收范围,激动得夜不能寐,觉得老天爷长眼帮他又要过好日子了。他听说征地里有果树的补偿高,计划突击栽些小果树,以期得到更多补偿款,但是他拿不出买树苗的钱。情急之中,一天黑夜去苗圃偷树苗,结果被三个护林员抓获,当场打断了他一条腿,成了终身残疾。
这样的故事时不时会在村庄里上演。我不知道眼前这些干得热火朝天的村民们想过没有,拿到了补偿款,他们一夜间成了失却土地的有钱人,也就成了失却故乡的人。失却故乡和农事技能,他们还会上演怎样惬意风趣、而不是悲催无奈的人生故事?
此时也总有人游离于这热火朝天的景象之外,一如既往地把光阴推得不紧不慢,亦步亦趋。张尕胜两年前在自己承包地里栽了苹果树,他每天在果园里修剪枝丫,清锄杂草,打药施肥,把树务劳得有模有样、硕果累累。他爹要他在现有果树空隙补栽树苗,别人也劝他赶紧栽苗,但他一概不理睬。他依然每天起早贪黑,背着背篼,一手牵着一只大绵羊,一手拎着大剪刀,往返于家和果园间。在他眼里,不远处村民们忙前忙后栽树、巴结县上来登记土地和苗子的干部、为一寸地一棵苗争执红脸等等,都是多余的、愚笨的,甚至可笑可耻的。张尕胜说,人啥时候有个够头?国家补多补少,都会有个卡码。按照自己的方式勤耕细作,不昧良心,规规矩矩付出汗水,自然而然会有收成……
张尕胜的这番话,自然在村里、特别在突击栽树的人群里引起了不小震动。有人说他傻,有人说他假惺惺,还有人恼羞成怒地找他理论“以栽树形式向政府要钱是不是昧良心的事”,后来理论之事不了了之。我看见张尕胜像以往一样,默默地在果园里修枝、喷药、平地的孤独身影。而他整齐划一、舒朗美观的果园与四周密密麻麻、毫无规则的树苗田畦形成的强烈反差,一直深深刻印在我脑海里了。
那天夕阳西下时,我爬上一处高台,从这可以俯视广大田野间的一切。我伫立眺望,内心五味杂陈。透过村民们的背影,透过替代温棚和庄稼的婆娑树影,我看见不远处的河流平静而真实地浩荡东去……
二
“王贵平死了!”这是我这次还乡时听到的最大新闻。
王贵平比我小一岁,父母去世早,留下四兄弟全凭他姐姐当爹当妈拉扯大。他排行老二,读到小学时家里实在供不起他,便辍学了。后来村里实行联产承包,他们在姐姐带动下,靠体力和勤劳,生活才慢慢有了好转。不知什么原因,他一直没有结婚。平时除了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劳动外,也给别人帮忙种田收割,人缘极好。人们说他不该死,至少不该这么早就死。
可是,他的的确确死了。
他的死因,从村东传到村西是一个版本,从村南传到村北又是一个版本;从老人嘴里出来的是一种说法,从年轻人嘴里出来的又是另一种说法。以前村里也死人,死因大都明朗确凿,要么是久病不治的,要么就是突发意外的。不几天,人们就会像淡忘一束枯草一样忘掉他,但这次人们对于王贵平死因无法确定的猜测臆想,成了那一年村民们茶余饭后经久不衰的谈资。
我在村里转悠的那些天,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都是麻将害的啊!都是赌博造孽啊!
我们村是一个仅有二百多户人家的小村。历史上没出过响当当的大人物,也没有过男盗女娼、伤风败俗之类的“二流子”,民风淳朴,邻里和睦。可自从那一年部分村民的土地被政府征用,拿了不少补偿款后,这个太平村也不太平了。以前人们都心照不宣地默认村里光棍汉多,现在加了一个:赌博郎多。仔细想想,其实这二者间有必然联系——光棍汉平时比较闲,没人管,一旦有钱了,就自然沆瀣一气,结成狐朋狗友喝酒赌博了。
前年我有急事去许建平家找他。他年迈的老父亲说大清早出门一直没回来,不知道去哪里了。于是我滿庄子挨巷道找。那时节正是出门打工的旺季,勤快人都出去挣钱了,剩下的是些老人、体弱女人和娃娃。村庄显得寂静而空旷,好半天见不着个人影。
正要作罢时,碰见元福的媳妇。她愤愤然地对我说,你找建平?你去肖家,他肯定在那打麻将。我半信半疑地去敲肖家门。门是从里面扣住了的,使劲敲几下,没人开门。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细听,就有搓麻将的哗哗声从大门缝挤出来。我使劲拍打熟铁拧成的门环。不一会儿,陈旧厚重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了。
走进院子,我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不大的院中间摆着三张麻将桌,每桌上围拢着至少十个人,打的人专心致志,看的人聚精会神。三堆人群像被三块磁铁牢牢吸住一样,粘得水泄不通。偶尔从人堆间传出沉闷的麻将拍桌声,紧接着一声“胡了”,接着又是哗啦哗啦的响动。
我从三堆人群背影中间判断猜测哪个是许建平时,突然从东房里传来一阵古怪笑声和麻将声。扭头一望,原来东房里也支着两桌。一缕一缕的烟雾正被笑声从门框挤出来,然后在房檐下飘散开去。
我站在院子中央,怔怔看着昏暗的东房,真切感觉到它乃至这座庭院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黑洞,正在把这些人吞噬着,而他们茫然无知,乐在其中……
我曾写过一篇《村棋》的散文,我怀念文中那些闲适、淡定、与世无争,甚至有些优雅的下象棋的村民们。尽管因为一步悔棋而向对方动一句粗口,或因为一念闪失全盘皆输而闷闷不乐,但一会儿就有说有笑,还互相递一根烟,接的人头也不抬,心安理得地接过去点上,继续专注地盯着棋盘。午后时分,三三两两聚集对弈,夕阳西下,各自默默回家。谁如果好久没来,大家准会猜测病了或忙了,顺便打发一个观棋者去他家看看,问问需要有啥帮忙的……那时,从没听见谁因为下棋而耽误地里的农事、小孩的学业、房屋的补修。
而眼下的王贵平、许建平他们,怀揣大把补偿款,甚至有个别人拿了县民政局发放的困难户救济金,买上烟酒,天天走进肖家院子,通宵达旦地赌博挥霍。庄稼蔬菜荒在田地里无人拾掇;温棚塑料烂了没人补修;父母亲生病了没人照顾就医;孩子逃课打架没人过问……
更令我吃惊的是,村里两个小伙打麻将赢了些钱,就自认为手气好,技术也高超,便密谋走出村子,到县城更大的场子去赌博。于是,两人取出卡里政府刚刚发放的全部农业补偿款,借了一辆车,一天黑夜悄然驶出村子,“踌躇满志”地踏上了去县城的路途。我可以想象他俩当时的心情和表情——从小时候起,城市的喧嚣和繁华像一个巨大的吸盘,时刻在吸着他们。眼下,怀揣现金,开着小车,梦想此去会发达暴富,行程里也有了些许悲壮和激昂的意味。
他俩径直来到事先打听好的一处居民楼,已经有另外相约的两个“麻友”在等着。一阵寒暄后,他们在狭小简陋的房间里开始了暗无天日的厮杀。三天两夜之后,他俩身上带的钱输了个精光。已经杀红了脸的他俩怎能善罢甘休!一合计,把外面借来的小轿车押上继续打。又经过几天鏖战,最后把车也输掉了。
从此,他俩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家人亲戚朋友以及小轿车车主都没找见过。一年后,村里传来消息,说他俩在另一个地方由于抢劫,被当地警方抓获,后来还判了刑。
有一次,我在村口遇见大字不识一个的孝生,他口袋里鼓鼓囊囊塞着一本书,我伸手要来翻阅,他红着脸不肯给。强拉硬拽把皱巴巴的已经毛边卷角的书抢到手,是《麻将技巧攻略》。我说你看得懂吗?他用手往头上抠,低头喃喃说,看得懂。我又问:学会了几招?他答非所问:有时候管用,有时候不管用,主要看手气。说完,他把书要回去,吃力地塞进口袋。
在村里逗留的几天时间里,我观察到,打麻将的地点不仅仅肖家一处,而是好几家。不论哪一家,都要先拔数量不等的“自摸钱”,然后打发专人买来肉菜馍和香烟等,给上桌的和旁边看热闹的人做三顿饭,来者都有份。这给没钱上桌、又闲着的人提供了有吃有喝的好去处,既消磨了时间,又填饱了肚子,他们何乐而不为?偶尔他们从媳妇或父母口袋“借”几十元钱出来,兴奋地跑到麻将桌跟前,仔细观察一番,瞅准后往手气最好的那个人身上“钓鱼”。但不到半个时辰,“鱼”溜得无影无踪,他们叹息一声,哑在一旁继续当忠实的看客。半夜时分,桌上的人激战正酣,一张张红票子在四人之间来回翻飞,他们看得睡眼蒙眬,也不回家,随身和衣躺倒在跟前沙发上。
这种没日没夜的赌博,使得好多人神经衰弱、面黄肌瘦。往往赢钱的激动兴奋,想着继续赢,输钱的沮丧忧郁,想着手气好转翻本,大脑一直处于高度紧张当中。后来村里人谈起王贵平的死时,就说一定是这个因素导致他脑梗塞猝死:三天时间他的四万元钱被输得精光,那是他得到的征地补偿款中仅剩的钱。他心存侥幸幻想翻本,从打麻将的朋友手里借了一万元。一天一夜后借的钱也输掉了。第二天他本来还想借钱打,但被同伴们劝住了。他边嘟囔边去卧室睡觉。傍晚时,同伴们过去叫他起来吃饭,才发现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耍赌博耍死了!”这是村民们后来对王贵平死因统一的结论——不长的村史里从来没有过这种丢人现眼的记载,却为什么在这生活光景越来越好的时候发生这样的事?
就在人们困惑、纠结、不安、悲戚,诅咒赌博给村里带来的危害时,一天中午,村里突然开进来几辆警车,警灯闪烁,警笛鸣叫,村里以往的沉寂瞬间被打破了。警车是直接开向肖家和其他两个赌博窝点的。里面的人听见警车声,纷纷作鸟兽散,几个手脚麻利的年轻人翻越庄廓墙跑了,但赌博的大部分人还是被公安民警当场抓获,其中就有许建平、元福。
后来村里流传说,是元福的媳妇向公安告发的。她辛辛苦苦卖菜积攒的钱被元福拿去赌光了,还把她的金耳环银项链偷去卖了作赌资。她发现后质问元福,他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对她就是一顿痛打,还提出了离婚。
不久,村里重新安静了下来。人们说,还是元福的媳妇攒劲啊!不但挽救了自己的家庭,也拯救了整个太平村。
前两天,我看见村里正在大兴土木,每条巷道都堆满砖、水泥、沙石之类的。村委会主任永红告诉我,县上每家给了5万元新农村建设改造款,统一砌墙盖房换大门,有人手的家庭开始动工了。那天我注意到,许建平家毫无动静,门外既没堆放沙石料,也没见人进出。想必是无能力再翻修自己破败的庄廓了吧!
每每想起他,想起他们,我的心里一阵疼痛。
三
从村庄通往村外田地的道路有两条,村东的一条宽畅平坦,人们运肥料拉麦捆什么的都走这条;村北的狭窄崎岖,平时很少有车辆和人畜走过,路面经常被一些枯枝败叶所覆盖,略显冷清和破旧。
两条路的终点就是田地外的黄河。
有一天,我意外看见村北的路拓寬了许多,路面上铺了细碎的沙石,有几辆大货车忙碌地驶过。
村道喧闹了,村庄就变得不安静;村庄不安静了,河边就有故事了。
喜奎今年三十七八岁,是村委会主任的儿子。木讷老实,内向寡言,不爱与人打交道,经常带件劳动工具,往返于家和田地间,把那一亩三分地务劳得整洁有致,作物其叶蓁蓁。五年前,他父亲当选村委会主任后,便很少见他去地里。后来,他干脆把那块地包给别人种,自己在县城附近倒腾些木料、水泥过活。村民们纷纷议论:老子当村干部,瞅着吧!喜奎一定会弄出个响动来的。
果然,前年春节一过,当村民们往温室大棚上铺草帘搭塑料、在田畦里施肥料清杂草的时候,喜奎夹着村里出具的申请报告,往县政府、国土资源局等部门跑动,还找到信用社当主任的亲戚贷款——他要在村外的河道里开办一个沙料场。
这在村里炸开了锅。村民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到村委会,要求停办沙料场,个别人还到县政府上访。他们一致的理由是:拉沙的大车在村里长年累月进进出出跑,一是玩耍的小孩多,不安全;二是会轧坏村柏油路面的。
但喜奎的沙料场依旧在一阵鞭炮声里开张了。
一天午后,我顶着夏日炙热的阳光去沙料场转悠。
走在熟悉而陌生的村北沙石路上,不时有运沙料的大车极具侵略性地从身旁鲁莽而过。循着这路小心翼翼穿过大片田野,再往北走一二百米,就是黄河了。
远远地我就看见一台小型采沙船横卧在河道上,格外醒目而别扭。机器的突突声盖过河水声,在河两岸刺耳地聒噪着。河床四周布满大小不一的凹坑,像河流躯体上的疤痕。凹坑的一旁堆起山样的湿细沙。三四辆货车列队停靠在沙堆跟前,仿佛饥饿的猛兽,张开大嘴等待装载机伸长手臂,将湿漉漉的细沙倾倒在货厢里。装满的车辆呼啸着扬长而去,而卸载的空车又源源驶来……
走下河岸缓坡,就到了沙料场。我的脚步变得沉重迟疑起来——脚下就是我童年时经常玩耍的地方。那时这里多么寂静多么干净!夏天,我们随意把衣服裤子丢在沙地,把书包或背篼扔在沙地,把所有的烦恼抛在沙地,跳到清凉的河水中游泳打水仗摸鱼,直至夕阳西沉,天色转暗。冬天,我们坐着简陋的冰车,在光洁的河冰面上如风一样滑行。有的同伴就地取材,找一块平整的石头,将幼小的身躯安顿在石头上,同伴背后一推,石头瞬间载着他滑向远方。
我走近一个工人,打听喜奎的去处。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朝不远处的一座简易板房高喊:“场长,有人来找你了。”话音刚落,只见喜奎手拿一顶草帽走出板房,用草帽搭在额前挡住光线朝我看看,径直走过来。
他的肤色黝黑而粗糙,一看就是常年在外风吹日晒的结果,但这并未掩盖他眉宇间透露的精明和刚毅。和我握了握手,他就打开了话匣子。他说这些年干啥都不好挣钱,多亏了政府和村里支持,也多亏了故乡这条河道。他说虽然有些村民反对开办这场,但我心里有卡码,我再挖两年沙子,就可以为村里做些实事哩。做好事就能堵住他们的嘴。我想着先把村里几条主道打成硬化路,再给村里修座文化活动室。你以为我给自己挣钱着吗?我是为村里苦日子着呢!……
那天,喜奎对我说了很多,但我只记牢了上面这几句。
去年,我探亲到村里。果真看见新铺的几条硬化路,平整,干净,硬冷。几位老人在路边坐在小马扎上聊天,几个小孩在路面上追逐嬉闹,两三只鸡在一边悠闲觅食。
有人说这路就是喜奎幾个月前出资修的。他们说起这件事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有的人对他竖起了大拇指,有的人甚至建议在村口给他立座“功德碑”。后来听说他父亲极力反对立碑,此事才不了了之。
喜奎的沙料场依旧生意红火,有一段时间沙料供不应求。
为满足客户需求,喜奎不得不扩大河道开挖面积,延长昼夜开挖时间,同时增加运料车辆。从此,村巷道里比以前更加喧嚣不宁,货车的轰鸣常伴着刺耳的喇叭声,不是惊吓了张家两岁的娃娃,就是致使李家阿爷的心脏病又犯了。今年秋天,运料车把赵家一只准备春节宰杀的肥猪给撞死了。几番交涉,最终喜奎给赵家赔偿了两千元钱。
村民们逐渐对喜奎开挖村外河道的沙子颇有微词。但也只能私下议论一下,谁也不敢得罪他,他们还等着他兑现承诺,给村里修建文化活动室呢!可村里几位老年人不管这,他们说村里人整天要么提心吊胆,要么堵住耳朵过日子,还要那活动室干啥呀?很快,他们到村委会反应,要求关停沙料场,但一直没有得到确切答复。两个月后,在他们几次催问下,村委会终于答复了:喜奎开办沙料场的手续齐全,村委会没有权力关停沙料场。
运料车依然昼夜亢奋地穿村而过。
有时村民们恍惚自己究竟身处何地,是在村庄里还是在公路上?!
但运料车不顾不闻村民的恍惚和疑惑,它们源源不断地把沙子和石瓦运送到城市里,与水泥搅拌融合,筑成墙,阻挡人和人之间的往来;建成房屋,幽闭人们的眼光和心灵;打成地坪,隔断人们接近尘土的路途……
有一天早晨,村里悄然驶进两辆小轿车,其中一辆车身上有“环保督察”四个字。谁也没有在意它,人们似乎对这些司空见惯、不以为意了。两辆小轿车径直开到了河边喜奎的沙料场。天色转暗,才驶离村子。
第二天一大早,这两辆车又来了。这次车上的人把村支书和村委会主任也叫到沙料场了。他们对喜奎出示了证件,然后出示了关停沙料场的书面决定。喜奎接过决定,脸一下涨红起来,眼睛瞪得铜铃似的,半天没说一句话。直到督察人员要封存他的简易办公室、采沙设备时,他气急败坏地边嘟囔边往办公室跑。不一会儿,他手执一面五星红旗走出来,然后把旗杆绑在一只采沙船上,对着督察人员大声说,今天谁要断我生路,我就要送谁上死路。
督察人员被喜奎的这一招震了一下。但很快,他们果断地将白色封条贴了上去,并义正辞言地告诉他,没有取得采沙相关手续,滥采滥挖是破坏环境的行为,即日起停止采沙行为。
从那以后,村巷道里再也看不见大货车的影子,村里变得异常寂静而宽畅。
喜奎的身影也没有在村里出现过。
村民们每天围着村委会门前环保局贴的公告议论纷纷,有人说当初就反对喜奎开沙料场,但也只考虑对村里不安全,大车会轧坏路面,没想到现在更要命的是破坏河床;有人说早就该关停它,这两年河道的水确实往村这边的岸泛过来不少,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河南岸的田地会被冲毁;有人说原来他没办理手续,把我们瞒了这么多年,他爹也有责任;还有人说他给村道打了硬化路,后面还要修文化活动室呢,为民办了好事,关停有点可惜啊……
后来我去村里,正是树叶飘了又飘的秋季。那张公告粘在村委会门墙上,显得冷落呆板,在秋阳照耀下泛出刺目的白光。它的一角卷起来了,上面字迹暗淡模糊,唯有最后一行举报电话号码清晰可认。
——显然那是谁用钢笔反复描摹过的。
四
我始终觉得,我们太平村一直很好地延续了农耕文明所蕴含的文化品质和传统精髓,民风淳朴,邻里互帮,尊老爱幼,勤俭节约,更重要的是,打我记事起,一些礼仪规矩浸透于巷道田野、宅院堂屋,支撑着整个村庄的精神气脉。比如,谁家有红白事,村民必定主动跑来忙前忙后操办;盖房安家,四方邻里必定端一盘白面馒头、扯一条红、拿一串鞭炮来贺喜;在村庄巷道碰见老人,不管你是骑马骑摩托、开车步行,都要下鞍驻足,问候道安;家里长者殁了,晚辈去通知亲戚和隔壁邻居,须毕恭毕敬地跪在其大门外……然而,近些年,这些细微礼节慢慢淡化甚至消失了。我亲眼见过很多年轻人开车在村里碰见老人,不但不下车问候,而是鸣着喇叭呼啸而过。老人也并不愤懑,只是回头一望,喃喃说声,谁家的娃娃,这么莽?晚辈在丧事上请亲戚,拿出手机一拨就算是请到了。隔壁邻友家有喜事了,发一个微信红包就把礼金送到了。
去年我在村里遇到一件事,使我久久不能释怀,如鲠在喉。
桑家阿爷在病床上躺了整一年后,终于在一天清晨撒手人寰。他在世時,由于性格直爽、脾气火爆、敢作敢为,且当过十几年村干部,也得罪过不少村民。后来年事渐高,便卸任居家带带孙娃什么的,但脾气一直没改多少,也许也有耍老资格的成分,他不是与张家为门前堆土的事情争执不已,就是与李家为自留地边水渠的事情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寸土必争是他的一贯理念,因此邻里关系不太融洽。他的两个儿子脾气也不是很好,常常不分青红皂白,有理没理站在父亲一边说话。村民们对此很反感,又无奈,好几次只好叫来乡干部出面调解。
眼下需要人帮忙的时候,桑家阿爷的两个儿子着急了——在乡下,谁家的红白事上人越多,就越证明谁家人气旺,邻里关系处得好,人缘好。可是临近中午了,除十几个亲戚和几个村干部之外,来祭奠和帮忙的村民寥寥无几,偌大的庭院显得冷清而窘迫。
来祭奠的人少倒不是大事,等到出殡时人手还这么少,那就会成为大事,遭遇没脸面的尴尬外,恐怕连坟土堆都难以堆起来。于是,桑家两个儿子商量后,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给每个来祭奠送丧的人发50元钱。
这在不大的太平村里瞬间掀起了轩然大波。对于村里前无古人的这一新招,人们议论纷纷:桑家尕娃阿门这么办事哩?把我们看成啥人了?祭奠送丧是老规矩,我们会去的,毕竟一个村里过日子着。但你猛地来个这形式,唉……有些人摇摇头,就神色凝重地不再说了。
第三天天麻麻亮的时候,出殡了。果然像往常一样,全村每家每户都来了人,大家忙前忙后、声势浩大地把桑家阿爷抬埋了。——又一座新坟在凄婉的唢呐声里,立在河南岸的山梁梁上了。
回去的时候,桑家两个儿子站在村口,把早已准备好的一沓50元钱拿在手里,给每个送丧的人抽一张。但是谁也没有接过递来的钱,他们仿佛没看见一样,扛着铁锨,默默从他俩眼前走过。
“那我用手机微信给你们发红包吧!”他俩高声在后面喊着。
他们的声音有些干涩喑哑,单薄无力,在晨风吹拂下,很快就飘散开了。
后来,我思考一个问题,现在村民们的生活条件比以前好了很多,为什么人情味反而寡淡了?为什么许多传承了几百年上千年的文明礼仪和宗法规矩渐渐消失殆尽了?却始终不得要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里面金钱或多或少地成了罪魁祸首——就在我们村,村民们一年下来,能拿到手的各种补助人均七八百元,加上自己卖点蔬菜瓜果,外出打点工,一年人均也有八九千元的收入。腰包里钱多了,人的想法就多了,他们想当然地以为,钱可以体面而恰当地替代人情。比如,现在村里普遍实行婚事从庄廓院挪到大饭馆里办。主人家宁可花成倍的钱,要体现大方、高档、隆重,也不愿在庄廓院里操办,省去清扫庭院、购置家当、搬凳抬桌、搭灶生火、邀请知客等许多繁杂事,他们一律口头上对人说是“饭馆里待客,零干”。其实恰恰省去或者丢失了自古一些不失隆重、热闹、充满智慧的婚宴习俗,我们无法领略谢厨、谢媒的精彩说辞,无法目睹抬针线过程的细腻和虔诚,无法聆听新郎新娘在将生活一辈子的庭院屋檐下朴素的山盟海誓,无法欣赏新郎父母浓妆艳抹后令人捧腹的诙谐表演……来的人只管在灰暗而拥挤的包间里坐等服务生上菜,然后筷子调羹的碰撞声替代了之前的沉默寡言,相互谦让一番后大快朵颐,风卷残云,不到两个小时,盆光钵净。大家一边抹嘴一边向同桌的人挤挤眼点点头,便三三两两地动身了。
几个月前,和我一同玩大的朋友得玉给我打电话,邀请我参加他儿子婚礼。我第一句就问:“在哪里办事?”
“县城饭馆里待客着哩!这些年家里办的人少了。庄廓里办,人忙着不成。饭馆里办掉零干。”得玉说。
“我到时尽量过来参加。”我低声说。
结婚日我还是没去参加。并不是工作忙,脱不开身,而是我害怕去了之后,心里又会增添一份失落和疼痛。
就像我现在很少走进村庄一样——走在空落的巷道里,很多年轻人我根本不知道是谁家的,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来自哪里,擦肩而过的时候,互相用冷漠而陌生的目光打量一下,然后各走各的。这时候,我就怀疑自己是不是这个村庄的儿子,这个村庄是不是曾让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是不是曾留下过爷爷和父亲的汗水,留下过我的哭声笑声的村庄,是不是常萦绕着母亲唤我回家吃饭的声音的村庄。
有一天,偶尔看见一位生于斯长于斯、后来到省城工作生活、始终怀揣浓厚故土情怀的王文泸先生在微信朋友圈里发的一篇《田园将芜胡不归》的图文,大意是老家园子里的梨儿没人摘,“像死活不肯断奶的孩子”一样悬挂在梨树高枝上;立冬了,地里冬水还没打;房顶上落叶铺了厚厚一层;花园里的牡丹、芍药、刺玫们还没有清理……先生由此感叹“风尚已经大变,懒惰已经不太受到人们的嘲笑,相反,人们更佩服那些四体不勤就能挣到大钱的人”。
先生伤感而无奈的“田园将芜胡不归”之诘问绝非做作矫情,从眼下我们容易忽略的一些细微农事上,已经映射着一个趋势:长此以往,荒芜的岂止一个田园,而是整个村庄、整个农村!
我想起了去年春节时的一件事。我和哥哥依照小时候规矩,大年初一大清早给村庄里每个长辈和亲戚家挨个拜年。发现好几家的大门紧锁,门框上没贴红对子,门前也没清扫。正当我疑惑时,哥哥说,主人家搭伴去三亚过年了,还有两家去西双版纳了。听说腊月里就从网上订好了飞机票,租好了房子。
我心里一震,半天说不出话来。
哥哥接着说:“他们账算得可精哩!家里过年购置年货、走亲戚、烧煤锅炉,给娃娃们发年钱,不得花个万把块吗?而一家人出去过年,飞机票、吃住等也大不了花个一两万,热热火火地浪也浪了,年也过了,划来得很!”
“听说还有几家正思谋着明年出去过年哩。”哥哥补充道。
那一晚,回到哥哥新盖的二层楼房里,从来不沾酒的我主动提出与哥哥喝两杯酒。我俩推杯换盏,叙旧话新。醉意朦胧间,我不经意看见窗外屋檐下悬挂的大红灯笼,在徐徐寒风下轻轻摇晃。那一瞬,我真切感觉到它像一位孤寂的守岁人,倔强地守着这个庭院,守着这个村庄,守着许多渐行渐远的往事。它又像一件彤红的棉袄,极力地焐着这个庭院,焐着这个村庄,焐着人世间每一个诗意厚重的民间节气。
而哥哥的这座楼房,像幽暗河流上的一只船,在零星鞭炮声里,在若隐若现的狗叫声里,正载着我们向未知的远方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