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们这样相处吧

肖婧

父子间的冲突焦虑，是中国很多家族企业共同面临的问题。在清华大学MBA领导力开发授课导师、北京创一教育科技有限公司总裁徐中看来，追根溯源，与中国家族企业的六个背景紧密相关。

一是在孩子成长的第一阶段——依赖阶段，创一代企业家陪孩子的时间太少。中国的文化倡导事业为重、建功立业，有成就的父母通常在孩子最需要的阶段，把主要精力都花在了事业，而这个阶段有没有得到父母的关爱、认可、帮助，对孩子自信的建立以及他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认知是非常重要的。

二是在高压力、高节奏的生活状态下，父母往往也不擅长关爱孩子，和孩子建立共同的话题与兴趣。

三是大多数一代企业家的孩子，从小学起开始上寄宿学校，或是早早送去国外读书，两代人相处的时间极其有限。

四是两代完全不同的成长环境，造成他们商业风格的天壤之别。父辈创立的企业大多是传统行业，挣的都是“干毛巾里拧出水”的辛苦钱，而二代干事业是兴趣导向，希望靠创意、创新赚钱。

五是孩子进入家族企业，如何快速融合和成长，父辈安排哪个岗位作为他的起点很关键。建议从基层干起，这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听到真话，了解一线员工的疾苦和客户的需求，这为孩子将来到管理层作决策非常有帮助;二是从基层起步往上走，员工的接纳度更高，因为“一起吃过饭一起流过汗，二代容易被认可是靠自己本事上去的”。

六是一代是否有远见与魄力，懂得领导梯队和高管培养路径的一代，会在企业内部或外部找一个导师来把二代“扶上马”，让他快速融入公司，找到兴趣点和成就感。

爸爸，让我们“有规则”地淘通

如果父子两代人的沟通已经陷入僵局，甚至对立状态，该怎么办呢？麻省理工学院科技与自我创新中心主任、哈佛大学社会学和人格心理学博士雪莉-特克尔所著的《重拾交谈》中提供了一个好办法：通过短信或邮件的方式解决问题。这种“交谈”最大限度地降低了你说出可能会后悔的话的风险，从而避免让情绪波动阻碍父子解决重要的分歧。“电子交谈”成功的关键在于准备和编辑，短信或邮件“延时作用”让你在发出信息前理顺了自己的思路，找到正确的话语和冷静又不失亲密的情感基调，这样做免去了冲突中很多“无礼、荒谬”的部分，“永久伤害”的危险要小得多。借助技术手段让家庭争吵呈现了其应该呈现的模样：礼貌、平静，经过了深思熟虑。多年来，治疗师一直告诉家庭成员要冷静下来，放慢脚步。而“电子交谈”方法反映的就是这种精神。不用面对面接触，但双方可以听完彼此的话，还有时间思考。

那么，要想增进两代人的感情，应当怎么做呢？“我们不一定要说什么特别的话，而是要投入足够多的时间。交谈之门是怎么样关闭的？孩子和你说话的时候，你却还在给别人发邮件，你和他正在谈话，但说到一半就停了，你开始处理其他事情。”雪莉-特克尔指出，交谈中这种停停说说会毁掉父母与孩子之间的信任，“当孩子感知父母不理解自己，不注意自己，这样很容易失去信任感。”雪莉-特克尔谈道，孩子与父母交谈得到的不仅仅是信息，还能体会到那种维系一生的关系，那种永远的关爱。沟通中，父母不用立刻给孩子的问题一个“答案”，但请简单说一句“不管怎么样，我永远爱你”，或是“我一直都在，我们可以下次继续谈，直到问题解决”。

爸爸，我们换个地方聊聊

36岁的美国莱特曼传播公司CEO乔纳森-弗劳姆是个冒险家，他曾乘坐灰狗巴士行程16000公里游遍美国，一边旅行一边打工。和醉汉、吸毒者、流浪汉一起卖苦力，他没有害怕;他曾和无家可归者一起工作，住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房子里，他没有害怕;他曾在耶路撒冷古城生活过，身边的公共汽车被炸得面目全非时，他没有害怕……但当父亲——弗劳姆合伙公司CEO桑德-弗劳姆邀请他一起徒步100英里、撰写一本“既适合二三十岁年轻人的口味，叉适合40—60岁领导者的需要”的书籍《领导力散步》时，他却害怕了。“家是一个爱你最深同时又伤害你最深的地方。当你与家人密切来往时，你永远都无法确切地知道结果是什么。我既害怕又渴望我们父子之间培养起来的这种亲切感。”但乔纳森也深知，想要增进父子之间的相互理解，脱离常规环境与父亲一起散步、写书很重要，他爽快地接受了父亲的邀约。

要打开彼此理解的大门，就得像那句古老的印第安谚语所说：我们要穿上别人的鹿皮软靴走上一英里。因此，这100英里的散步，弗劳姆父子计划先沿着乔纳森选择的路线由他领路走上50英里，然后沿著桑德选择的路线由他领路再走上50英里。

弗劳姆父子抵达第一站新奥尔良的隔天早晨发生了一件令他们后来每每想起就忍俊不禁的事情。平时注重衣着的桑德身着灰色T恤衫和运动短裤出现在早餐桌旁，而随性惯了的乔纳森却穿着一件系紧了扣子的马球衬衫和长运动裤。“我盘算的是不使他那种随随便便的穿衣风格太显眼，而他考虑的是不让我那种一本正经的严谨着装太触目。我们穿的衣服都照顾了对方的喜好，想要对方舒服。”在彼此大笑一通之后，桑德不禁意识到一件微妙的事情：我们对彼此的感受相当在意。

摆脱通常的生活轨道和习惯，优哉游哉地漫步于大自然间，你会发现这真是一种绝妙的身心灵享受——户外的新鲜空气使你有机会深思和做深呼吸。“在城里，我很少看到鸟儿，而在这蓝岭山脉的小路上，我能听到乌儿们欢快的呜叫和自己的脚步声，也能听到前方乔纳森的脚步声。雨时断时续，山上的岩石显得有些湿滑。乔纳森在前面等着我，他不时伸出手拉我一把以防我在攀爬时失去平衡而摔倒。”桑德感叹抓住儿子的手以保持平衡，这种感觉很奇妙，因为当年是他牵着儿子的手领他开始学步。“这就是场景的价值。我做领导力研究与培训多年，去到美国创新领导力中心（CCL，Creative Leadership Center）和西点军校学习，发现他们特别讲究环境的力量，自然环境与物理环境都会影响人的心理与生理的状态。”徐中谈道，走出会议室、办公室等正式的、功利性的环境，转换到一种自然感强烈的场景中，人与人之间关系、心情都会大不一样。

爸爸，“师生”关系是双向的

一个是严于自律、富有韧性、循规蹈矩、推崇“遵守”、秉持“工作狂”心态的老一代企业家父亲;一个是客观公正、崇尚平等真诚、富有创造力、衷心渴望按照自己的方式做事的新一代创业家儿子。弗劳姆父子作为商场上新老两代人的典型，与当下中国创一代与创二代的特点非常相像。“我开始思考乔纳森在过去这些年中曾经向我发出的挑战，那些挑战我原以为只是他的标新立异，对真正的工作于事无补。直至乔纳森进入商场，看到他所表现的那种思考、写作、交流、领导的能力，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愚蠢和莽撞啊！老一代和新一代的领导者有必要互相了解，就像了解一枚硬币的两面，否则他们将与巨大的成功失之交臂，并一败涂地。”桑德的观点是，要想新旧两代人共同进步，就应当知己知彼。老一代、新一代，老价值、新观念可以相辅相成，恰如父与子可以相依相助，没有强有力的连接纽带，双方都将是不完整的。而这条纽带就是“双向师生关系”。“教育下一代，使之成为有潜力的领导者绝非是一个呆板的过程。在理想的情况下，师生关系并不是一条单行道。教育者需要一点技巧来鼓励不同时代的人进步、成长，刺激和诱导之间的平衡是很微妙的。”桑德和乔纳森在100英里的散步与写作中努力实践出教育者和被教育者之间可以存在的一种对双方都有益的关系，那就是双向师生关系。

“桑德和乔纳森父子两人相互以对方为师，以难得的新视角为我们打开了另一扇理解领导力的大门，对于当下中国备受关注的二代接班工程非常具有启发意义。”徐中指出，两代人各有各的特点，路径不同，但目的都是要成功，那就要找到最有效的方式——相互学习。徐中谈道：家长式领导在中国企业中最为典型，一代“一言堂”现象普遍，因此在双向师生关系的构建中，二代要有足够的成熟度，先迈出第一步。“二代要体恤一代的辛苦与孤独，因为他的创业过程中每一分钱都赚得不容易，主动了解他的工作方式、生活方式和价值观，让他感受到你是体谅他并为他着想的。老一辈的那一套经验的确很有效，你就按他说的去做，适当地运用你的新方法，他也就会开始去接受和学习。”

同时，一代领导者也要有意识地避免以“命令”的方式去教育下一代，因为命令会使人感到侮辱，它本身就透着一种不信任。命令意味着等级差别——“我有权力，而你没有，那么就听我的，照我说的去做”。徐中从领导力研究的角度看，那些有号召力的领导者，他们不是说教式地要求下属们言听计从。“他们通常是民主派，以一种与员工平等相待的态度让大家表明自己的意见，这种交流让员工有参与感，人和人相处的核心是关系，关系的核心是信任。”徐中谈道，一代领导者与二代继任者的相处也是同样道理。

正如桑德对他和乔纳森父子关系的总结：“有一个与你不一样的儿子，是上帝的恩赐，因为他不仅是你的儿子，还是你的老师。当你发现你的儿子不仅不像你，而且完全不同，你要意识到作为父亲，你有机会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你们相互学习，共同成长，由此发展成为更加全面的人。毫无疑问，这又是一件来自上帝的礼物。”

爸爸，别强行改变，让我们接纳彼此

在100英里的旅途中，桑德和乔纳森父子到长岛东部的几家高尔夫球场上散步，谈起了两人对高尔夫这项运动不同的态度。

乔纳森从八岁起就时断时续地打高尔夫。他对这项运动始终有种天生的喜爱，然而他对打高尔夫不是特别重视。乔纳森只是喜欢高尔夫球场的环境，他说自己至今仍对高尔夫抱有好感的一个原因是，它的玩法迫使你一次只能专注于一件事情。乔纳森打高尔夫时总是尽量不与任何人比输赢、争胜负，甚至不和自己的表现较真儿。而桑德和高尔夫之间的故事就截然不同了。自从进入不惑之年，他就一直为自己的球艺不佳而苦恼，为此他听高尔夫讲座、观看光盘、订阅《高尔夫大师》、购买最新款的球桿，还保存着从他打过球的每一个高尔夫球场带回来的球衫。虽然这些努力收效甚微，但桑德依然执着要赢。

父子俩一起去打高尔夫，乔纳森在顺其自然的挥棒击球中怡然自得，桑德却整整一天都对自己的表现极不满意，甚至在酷暑之中打完了18洞之后，还特地去练习区又打了满满一桶球以改进自己的击球技术。

“我在招募杰出人才以帮助我打造一个伟大公司的方面可以做得很出色。我之所以精于此道和我之所以是个平庸的高尔夫球手有同样的原因——不断地思考琢磨。我锲而不舍地思考公司业务的所有方面，以及如何才能改善公司的运营状况，甚至在一切都正常有序时也预先考虑有可能出现的问题。我不对事情的发展采取顺其自然的态度，我知道那样你将失去对它们的控制力。”桑德坦言对待工作的这种偏执或许让他永远不会成为一个高尔夫球高手，但经过40年的职场生涯，这已成为他根深蒂固的行为模式了。

“我们一起打高尔夫时，我鼓励父亲顺其自然地挥棒击球，而不要想那么多。但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思考构成挥棒击球的这个动作的所有元素，以及如何使这些元素得到最佳配置，从而击出一记能直飞到正规通道中央的好球。”乔纳森表示，父亲对所有细节的机警小心态度，在高尔夫球场上产生的效果并不如顺其自然来得好，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对的，父亲是错的，“我习惯于顺其自然却也因此忽视了许多细节。我们之间可以取长补短，相辅相成。”而桑德也能理解乔纳森“顺其自然”的安逸观点，接纳年轻一代人并不像自己这样偏执很有必要——年轻一代认为这种工作方式破坏了他们努力争取的生活与工作之间的平衡。桑德和乔纳森在长岛南福克的高尔夫球场散步时，同意保留各自的看法，并理解和借鉴对方的观点。

“我们可以从美国心理学家麦克利兰提出的著名的‘冰山模型来看父子两代人，你看到的‘冰山以上部分是他的行为模式，行为的背后是深藏的‘冰山以下部分——他的自我定位、使命、愿景、价值观，如果你看不见下面这一部分，就很难理解上面的行为。”或许你没有办法像弗劳姆父子那样历时6个月来一次100英里的探索之旅，徐中建议企业家两代人可以有频次地抽出一天的时间，在彼此放松的第三空间，不谈具体的事情，就聊聊彼此的故事，谈谈各自的人生目的是什么、价值观是什么、什么是最重要的等等，“把冰山下方了解了，就能理解上方为什么会这样。”

通过徒步100英里共同写作一本书，桑德和乔纳森对此有了切身体会。乔纳森能真切地感受到父亲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投入了多少宝贵时光和因此而失去的无数工作之外的欢乐，以及这令他感到多么遗憾。桑德也能看到儿子当初不断地从事临时工而毫无稳定的保障是多么不易。他们对彼此的理解越多，相处得就越和谐默契，即使观点不同也能求同存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