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逝的英雄时代

2018-09-10 07:22古岳
青海湖 2018年8期
关键词:格萨尔史诗艺人

自千年以前那个寂静的傍晚

有一匹骏马向我飞奔而来

马蹄声在大地上轰响如战鼓。

有一支歌谣随它飞翔,

有一双眼睛却在千年以后的初晨守望

万千里关山刀光剑影

千万里征程金戈铁马

处处是天涯。而天涯飘落

千军万马的驰骋最后就是一声悲怆的嘶鸣

所有的陪伴都如季节飘零

所有的温暖都如流水走远

你就一路独自鸣响,鸣响成了唯一的声音

天地间就此只剩下寂静

只留下一个影子

悠悠岁月就成了一条缝隙

你就是那缝隙里穿射而过的箭镞

那时鸽子的翅膀正掠过一片废墟

一片洁白的羽毛正在斜阳里飘落

我看见有一颗眼泪缀在那羽毛上

我担心它会坠落成最后的夕阳

——古岳《孤独·想起格萨尔》

1

约翰·缪尔第一次到优胜美地(此地后来成为美国国家公园)时,便为那里的自然美景所深深吸引,并写下过这样的文字:没有任何人工的殿堂可与之媲美,只要有面包,我就可以永远留在这里。

一次次到青藏高原腹地行走,并面对很多地方的美景时,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感叹。大河之上,辽阔的玛域果洛草原就有很多这样的美景,譬如,阿尼玛卿、年保玉则、河源湖泊群、玛可河原始森林等等。在跟当地牧人的深入接触和交谈中,我才发现,在他们心里这些地方早就是神圣的殿堂,那里不仅是他们世代栖居的家园,也是众神居住的地方,像希腊神话中的奥林帕斯山。这里的很多山川湖泊,一般都会有两个名字,或者说其名字至少包含了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自然意义上的地理坐標,而另一层意思则指向人格化的心灵坐标。两个坐标就是两个可以无限纵深的向度,在现实和精神的层面上将当地牧人的心灵时空拓展到了可与宇宙万物进行交流并相互依存的辽阔疆域。

幸好,一百多年之后,中国也有自己的国家公园了。现在,三江源国家公园体制试点已经开始,果洛黄河源区与玉树长江源区和澜沧江源区并列成为公园的主体。与美国国家公园所不同的是,这里不仅是自然的殿堂,也是神圣的地方。在设立国家公园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世代栖居于斯的藏族人一直虔敬地面对着这里的山川万物,并一生一世地行进在朝圣的路上。

藏地果洛,大河之上,整个巴颜喀拉北麓,自古以来,这些山川万物在民众心里都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如果对其稍加了解和认识,你就会发现,这些原本属于自然界的一些地理景象,在当地牧人和他们祖先的心目中,亘古以来就是神圣的,其尊严不可侵扰和冒犯。它们不仅是人格化了的众神,也是神性化了的众生和人。它们像人类一样,也都有自己的血缘关系和家族谱系,甚至也住在大地之上,也吃饭穿衣,而且,它们相互之间也有着盘根错节的亲缘和血缘关系。

不仅如此,它们的神族谱系最终还会跟人类社会发生关系,就像希腊神话中的那些故事一样,阿尼玛卿和年保玉则也不例外。有关三果洛起源的神话传说所讲述的就是山神的世界与人类世界交错进行的故事。

而且,果洛不仅有神话传说,还有英雄的史诗。有各种迹象和文化遗存证明,这里很可能就是世界上最长史诗《格萨尔王传》的故乡,至少也是《格萨尔》史诗文化的最核心地带。阿尼玛卿是格萨尔的寄魂山,扎陵湖、鄂陵湖、卓陵湖是格萨尔王妃珠牡的父亲三兄弟。传说中,岭国热查老翁的三个儿子迎娶了阿尼玛卿的三个女儿;岭国人去攻打噶尔部落时抢回了嘎尔部落头人的女儿,她后来成为了格萨尔的母亲……这里面,有神话,有传说,也有历史,仿佛众神和传说中的雄狮大王以及果洛人的祖先们一直有着亲密的交往。有时候,他们是朋友,有时候是亲戚,而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居住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两个时空当中。时空交错中,众神会化成人形来到人间,尝点人间烟火味儿;人偶尔也会到众神居住的地方,去沾点灵气。于是,他们会讲述同一个故事。果洛历史上曾出现过许多杰出的《格萨尔》艺人,其中包括说不完的艺人、画不完的艺人和写不完的艺人,他们一代代演绎着英雄的故事,身临其境,会让人产生自己就生活在英雄史诗中的感觉。而且,在果洛,听人讲述这一切时,我真感觉他们是在讲述自己真实的历史,而谁又能说这不是他们真实的历史呢?

如果这是人神共舞的婆娑世界,那么,雄狮大王格萨尔就一定是这个世界最显赫的角色,独一无二。格萨尔是英雄史诗中的传奇人物,因为是人类史上世界公认的最长史诗,对史诗本身的挖掘抢救和整理研究也早已成为一个世界性的课题,称为“《格》学”。从19世纪下半叶,西方许多学者在中国西藏及其毗邻藏区各地广泛搜集资料,从事研究,并著述探讨,大家辈出。至上世纪,《格萨尔》研究更是不断向纵深发展。法国学者石泰安可谓佼佼者也,其代表作品《西藏史诗和说唱艺人》罗列了上世纪50年代以前冗长的论著目录,世界《格》学界的卓越成就由此可见一斑。当然,藏地本土《格萨尔》研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时候,不过,流传于世的大多是史诗本身的一些抄本,很少有人对《格萨尔》这种神奇的文化现象进行过理性的学术研究。

中国《格萨尔》研究翻开崭新一页是上世纪80年代以后的事,堪称新的伟大时代。这个时代的显著标志是,国家层面和各藏地省区以及州地市都成立了《格萨尔》抢救办公室,均为国家编制内事业单位研究机构,简称“《格》办”。这个时代的突出贡献是,使一大批《格萨尔》艺人得到保护抢救性发现,使一大批史诗说唱文本得以抢救录音,并持续整理出版。我估计,近几十年,中国整理完成和印行出版的《格萨尔》史诗文本的数量,可能比此前历史上的总量还要多出若干倍。这是民族文化的盛事,也是时代的幸事。

但是,就我的观察,迄今为止,世界《格》学整体上仍处在抢救整理阶段,对这一世界性的史诗文化现象、特质以及文本背后所蕴含的历史意义等诸多方面的理性梳理和深入探讨还远没有完全展开。几年前,我着手创作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名字尚未最后敲定(或暂且保密),主人公次仁顿珠是一个《格萨尔》艺人,另一个人物久美鹏措是一位《格》学专家。他们出生、长大的那片草原,《格萨尔》史诗广为传播,要是放在现实生活中那也是个“史诗村”。小说中有一节文字与我正在书写的内容有关,尽管是虚构的文字,它所表达的一种认识观点也未必正确,却是我的真实想法。不妨实录如下:

久美鹏措是个研究《格萨尔》的专家,在国内外都已小有名气。他从一个普通的研究人员一步步走来,坐到省《格萨尔》研究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所付出的心血和劳动有目共睹。

在一些场合,一旦人们对他所取得的研究成果有所赞誉,他总是这样调侃道,一个在格萨尔的故乡长大的牧人而已。这句话里当然有自谦的成分,但更多的是自豪和骄傲。

你想,一个在格萨尔的故乡长大的人研究《格萨尔》,那是什么成色,尤其在同行面前,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即使什么也没做,只要牵扯到《格萨尔》,他就是权威。

这些年,他出席过国际国内数不清的各种《格萨尔》学术研讨会,见识过全世界《格萨尔》研究领域的各色人等。说白了,就是一句话,很多人终其一生的心血所做的研究无非是想搞出一份令同行认同的《格萨尔》目录。即使能搞出一份详尽而且准确的目录,那又怎么样呢?

《格萨尔》史诗对这个世界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永远无法回答。他自己也未必能回答得了。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的使命——抢救。抢救。还是抢救。这一代人能抢救多少就是多少。也许到了下一代就已经无从抢救了。他没时间和他们争论是非对错,甚至没时间梳理自己的一些想法和观点,没时间去写学术论文。

他要做的就是尽一切可能去记录。他坚信,只要把所有的东西都能记下来,整理一份目录并不难,撰写几部学术著作也不难。他甚至还坚信,现在他脑子里转悠的那些想法和观点,无论它多么精妙和独到,有一天也肯定可以出现在别人的脑海里。

但是,关键是首先得弄清楚《格萨尔》史诗到底是什么,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残缺的东西,已经抢救整理出来的东西还只是一个零头。哪怕是下一个简单的结论都为时尚早,还妄谈什么研究?全世界有那么多人在研究《格萨尔》,但是,从夏里胡拉草原上随便拉出一个人来,他对《格萨尔》的了解和认识绝对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透徹深刻得多。

所以,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抢救上。到雪山草原上去,搜寻、搜集、挖掘、记录、整理,这就是他的工作和生活。

他刚从玛域的森林里回来,从那里带回来很多传说。

他喜欢有关那盏神灯的传说。过些日子去夏里胡拉草原时,他要讲给次仁顿珠听,次仁顿珠一定会喜欢的。

在他所见过的《格萨尔》艺人中,次仁顿珠是最神奇的一个。

每次想起次仁顿珠,久美都感到很幸福。他竟然和这样一个神奇的人一起长大,而且,连自己所从事的工作都是围着这个人转的。这是多么大的缘分啊!

“也不知道,那小子现在怎么样了。”

一想到次仁顿珠,久美就担心他的身体。在夏里胡拉草原最要好的几个朋友中间,就他和次仁顿珠见面的次数最多。回家时见,工作时也见。以前,他工作时的很多精力和心思都花在次仁顿珠身上了,次仁顿珠就是他的工作。

可是,这几年,次仁顿珠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像是病,也不完全像。他隐隐地感觉到,那种异常与《格萨尔》有关。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持续地关注一个问题,那就是《格萨尔》艺人的地域性特征,以及《格萨尔》艺人分布地域的历史性特征。他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格萨尔》艺人只出现在那些远离现代文明和城市喧嚣的地方。

那些地方,一直保持着自然生态环境和文化民族心理生态的原始风貌,一般都远离交通要道,远离工业社会,远离商业市场,远离现代机器的轰鸣。

从历史上看,《格萨尔》艺人的分布区域整体上呈逐步缩小的趋势,而其缩小的速度还在不断加快。这与现代工业文明社会的急剧扩张有关,总体上对《格萨尔》艺人的分布地形成了一个包围圈,而且,这个包围圈正在快速缩小。

他做过的一项专题调查显示,以前,《格萨尔》艺人的分布范围很广,它几乎覆盖了整个青藏高原的每一个角落。之后,《格萨尔》艺人从青藏高原东部边缘逐渐消失了,而后是东北部边缘。

久美把这些地区称为“艺人空白区域”。再后来,这种空白区域的范围就越来越大,逐步向高原腹地扩展开来。很多以前有不少《格萨尔》艺人的地方,到现在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他从一种历史发展的趋势推断,这些地方以后将永远不会再出现《格萨尔》艺人了。

夏里胡拉草原处在青藏高原的中心地带。久美心想,如果连夏里胡拉草原的《格萨尔》艺人都消失掉,那么,整个青藏高原《格萨尔》艺人完全消失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是在杞人忧天,但是,很多迹象表明不是。次仁顿珠疯疯癫癫的样子已经十几年了。自从一条公路修到夏里胡拉边上,他就出现了异常,随着那条公路的延伸和从公路上进来的东西越来越多,他的身体也每况愈下。

他想,没有人去研究《格萨尔》不要紧,只要《格萨尔》艺人还在,只要草原牧人还能听到艺人在说唱,格萨尔的故事就不会消失。但是,如果《格萨尔》艺人消失了,那么,格萨尔的故事消失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对《格萨尔》来说,可以没有久美鹏措,但是,不能没有次仁顿珠。

以前没有人研究《格萨尔》,也没有《格萨尔》研究机构,《格萨尔》史诗不照样流传了上千年吗?但是,如果没有了《格萨尔》艺人,即使有再多的人研究《格萨尔》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人说唱,没有人聆听,《格萨尔》还会流传千年吗?不会了。绝对不会。

他曾把自己的这些想法说给次仁顿珠听。他越说越激动,竟然没留意次仁顿珠的反应。当他问,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时,听见次仁顿珠“哧溜”地吸了一下鼻子。他这才发现,次仁顿珠已经泪雨滂沱。

这就是我心中的《格萨尔》史诗。

据史诗描述,格萨尔降临人间后,不断遭到奸人陷害和各种妖魔的攻击,由于他本身具备的神力,加之诸天神及护法的保护,不仅未遭毒手,反而将害人的妖魔和鬼怪逐一铲除。格萨尔从诞生之日起,就开始为民除害,造福百姓。5岁时,格萨尔随母亲移居玛域黄河之畔避难,8岁时,所属岭部落也迁移至此——当然,那个时候,他还不是格萨尔王,那个时候的这个孩子还叫以前的名字:觉如。12岁,觉如在部落的赛马大会上取得胜利,并登上王位,称格萨尔王。同时娶森姜珠牡为妃。从此,格萨尔开始施展天威神通,东讨西伐,征战四方,降伏了入侵岭国的北方妖魔,战胜了霍尔国的白帐王、姜国的萨丹王、门域的辛赤王、大食的诺尔王、卡切松耳石的赤丹王、祝古的托桂王等,先后降伏了几十个宗——古藏地及其周边诸部落和小邦国家。将所有人间妖魔降伏铲除之后,格萨尔功德圆满,与母亲郭姆、王妃森姜珠牡等一同返回天界,规模宏大的史诗《格萨尔王传》至此结束。

2

据考证,格萨尔赛马称王的起点应该在今天达日县城附近的黄河岸边的阿玉地,终点在今玛多县和曲麻莱县交界处的玛涌滩北部边缘的一道山梁上。其间的直线距离在300公里左右,骑手们要策马穿越的赛段路程应该更远,因为他们需要绕过一些险峻的高山和水流湍急的河道。在一个刚刚下过雪的日子,我曾试图沿着这条路从当初赛马的起点走向终点。一行人开着几辆越野车,一大早从达日县城出发,日近黄昏时才走到玛多县城,而其终点还在200公里以外。现在已有公路通达,部分路段还是柏油路,我们一直在公路上行驶。我無法想象,这是一次怎样惊心动魄的比赛。格萨尔又是怎样克服一路的艰难险阻和无数陷阱的阻挠才抵达终点,登上王位的。那时他才12岁,还是个孩子,而他的对手个个都是老谋深算,事先又都在沿途设下陷阱试图加害,看上去输赢早已注定,别说赢得比赛,他能生还的概率都小之又小。可他是神子,他有各路天神的护佑,每逢险境总能安全脱身,把所有的骑手都远远甩在身后,独自抵达终点,一战成名。

此前,我曾不止一次从这个方向走向其终点,每一次走到鄂陵湖边上就无法前行,最远的一次也只走到过卓陵湖。很多次,站在碧波万顷的鄂陵湖边上时,我都想哭出声来,不仅是因为那一派蔚蓝浩渺的圣洁,还因为大自然正在遭遇的一切。尽管近几年鄂陵湖水位在逐年上升,玛多草原的千湖景观又出现在眼前,湖边草原生态环境日益恶化的趋势也有所遏制,但是,长远看,鄂陵湖及其周边生态环境整体恶化的大趋势并未改变。因为全球性气候的干暖化,青藏高原气温逐年升高,雪山冰川正在迅速消失,整个高原面上厚厚的冻土永冻层正在迅速融化,融水进入湖盆河谷,成为地表径流。表面看上去,一切仿佛意味着生态环境的改善,实则意味着更大的灾难性变故。要知道,生态环境的改善或恶化是一个系统性的变化,局部的改善不一定是真的改善,局部的恶化可能也不一定是整体的恶化。我们应该关注的是整体的变化,只有整体的改善才是真正的改善。而全球性生态环境和气候整体恶化的趋势尚未改变,青藏高原也不例外。

两年前,在秘鲁召开世界气候变化大会期间,我留意过一条新闻报道,说的是秘鲁一些高山湖泊的水位也在持续上涨,湖水淹没了周边大片的土地和草场,致使生活在湖边的土著居民不得不每年搬一次家。他们在此次大会上呼吁,如果不采取积极措施应对气候变化,这些土著居民将失去他们世代栖居的家园。此前,在一些公开的文字中,我还读到,在西藏一些湖泊密集的地方,也正在发生类似的事情,当地牧人也担心,如果这种现象持续下去,将会危及他们的家园。因为,全球气候的持续变暖这一现象已经成为一个世界性的话题,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密切关注。

最近的一项科学观测显示,预计到2050年青藏高原的冰川面积将减少到现有面积的70%,减少面积超过13000平方公里,到2090年将减少到现有面积的50%。也就是说,因为气候变化的原因,因为青藏高原是全球气候变化最敏感的地区,全球多年平均气温如果上升1摄氏度,青藏高原气温上升幅度可能会超过1.5摄氏度,甚至更高。受此影响,青藏高原冰川雪山融化的速度正在加快,冻土下限正在上升。对三江源乃至整个青藏高原的局部地方的生态环境来说,在表面上,这种变化在短时期内也许会带来积极的影响,譬如地表径流和湖泊面积的增加等等,所谓“千湖景观”、大湖水位上升等。从长远看,它对久远未来的负面影响一定会更加深远。

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夏天还能看到冻土。那个地方冻土地带的海拔不超过2500米,现在至少3000米以下已经没有冻土层了。这才不到40年时间,冻土层的下限已经上升了整整500米。它们去哪儿了?我的回答是,它们都变成了地表径流和湖泊,所以海拔超过4200米的黄河源区才会重现千湖景观。

相对于冰川和雪山,冻土地带的变化尚未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但是,请记住,冰川和雪山只是这座高原最引人注目的自然奇观,而冻土地带则是这座高原的主体,至少曾经是这样。冻土的融化最初肯定开始于海拔相对较低的地方,最终也肯定会在海拔最高的地方结束。我有一种感觉,冻土最先开始融化的地方也许还不至于造成大的生态变故,因为那里的冻土层很薄,不足以对地表产生地质结构性影响。但是,如果高海拔地区的冻土也开始融化——从现在的情况看,这一地区可能包括了海拔4000米以上的所有地区,那么它就会带来地质结构性的灾难变化。如果3000米是一个下限,那么,从这一高度开始,随着海拔的不断升高,冻土层的厚度也会不断增加——其实际厚度无法想象,因为迄今为止,我们从未以任何方式探究过它的厚度,也许整个地壳都是永冻层。

2017年8月,我在澜沧江源区目睹了令人震惊的一幕:冻土塌陷。很多地方出现了一个个巨大的深坑。有些地方,原本有一片小湖,湖面基本与地面一样高,可是,近几年湖面急速下降,我看到的一个小湖短短十几年间下降的垂直高度超过了十几米,也许更高。而有些地方,地面也出现下沉,不是一大片,而是一小片一小片的不规则下沉,因而也出现了一个个巨大的深坑。杨勇是一位地质学家,常年在青藏高原考察地质变化。他告诉我,那些深坑就是冻土塌陷。据他的描述和我的理解,高海拔地区的冻土地带并不全是泥土,也有冰层。像南北极一样,青藏高原高海拔地区,有不少地方地下只有厚厚的冰层,却没有土层。冻土融化可能会使一片沼泽地彻底干涸,而冰层的融化则可以使地表下沉,造成塌陷。

从澜沧江源区回来之后再次去果洛时,我的田野调查又增添了一项内容:冻土地带的调查。在阿尼玛卿和巴颜喀拉山麓,我曾一次次停在公路边上,观察公路两侧冻土地带的细微变化。一天,我在做调查笔记时,曾写下这样的文字:在未来的某一天,我可能会专门为冻土地带写一部书,书名都想好了,就叫《冻土笔记》。为什么会是在未来?因为有很多的现象尚需进一步观察,还有许多的问题需要进一步求证。

如果不了解这大背景,鄂陵湖这一片水域仍是可以大加赞美和欣赏的绝妙景色。蓝天、白云、湖光、山色,湖中的岛、水中的山,水天相连,远山裹水,一派浩渺。加上湖滨山坡上的一两群牦牛和若干帐篷及小土房,还有,有心人立在湖畔的那些镌刻着关爱之言的石头,那些牧人们堆放的刻满六字真言的经石,那些印着经文在山坡上迎风飘展的经幡……这一切,把迷人的湖光山色映衬得更加古朴原始,弥漫着一种令人目眩的神秘与旷远。这种大气派与大景象,只有在黄河这等伟大长河的源头才应该看到。从措洼尕则山顶立有牛头碑的地方望去,视野中除了鄂陵湖,还有滚滚黄沙和满目荒野。

3

我从未顺着当初赛马的路线抵达过赛程的终点。

我是从另一个方向抵达终点的。那天下着小雨,我们是从曲麻莱县的麻多乡走向那个终点的。麻多乡就在玛涌滩上,穿过那片开阔的草原,跨过黄河源流,走不远就到那个地方了。一个小时后,我们抵达黄河岸边。黄河流过玛涌滩时的样子就像一条小溪。我们在那伟大神圣的溪水边上停了许久,而后抬脚跨过那溪水,又一个时辰之后,抵达格萨尔登基台,那个地方叫加改贡麻。一个石头砌成的祭台,祭台前立有石碑,上书:格萨尔王登基台遗址。从字迹判断,当是今世之物。旁边古石塔耸立,塔边有经幡飘荡。从那遗址上的塔边东望,扎陵湖在天地相接处放射着金色的光芒。走到北面的山坡望去,无边的草原上曾经有无数的湖泊,像夜空的繁星,此乃星宿海是也。当然,如今那灿烂群星中的许多星星已经黯然消失。那片曾缀满星星的草原,很多地方已成为不毛之地,沙砾遍野,生机尽失。

毫无疑问,眼前的广袤草原就是昔日岭国的土地。从史诗中反复出现的“玛域”“阿尼玛卿”“扎陵湖”“鄂陵湖”“卓陵湖”等地名看,果洛及其周边藏地也许真的是格萨尔岭国的核心区域,至少史诗所描述的很多重大事件都曾发生在这里。一般认为,格萨尔的出生地可能并不在今天的果洛境内,而在邻近的四川阿玉地。他出生后迫于叔父晁同的加害,随母亲逃亡至果洛。也说他出生之前,他母亲就已逃至玛域果洛,他在这里出生和长大。

在藏地果洛,你经常会听到一个人说,他是岭国格萨尔的后裔。“岭”不仅是一个部落的名字,也是古代一个邦国的名字,后来,它还成了很多当地藏族人的种姓,成了姓氏。现在的达日、甘德一带,你还能找到部族姓氏中带有“岭”这个字的人群。如此说来,如果格萨尔是一位天神,岭国的部族就是一个神性的民族。果洛藏族视之为血脉,他们生活在一片神性的土地上——这当然是一种灵性的生活。草原雪山,蓝天白云,畜群牧帐,一个神性的部族,也许这就是荷尔德林所说的,诗意的栖居。

历史上是否真的有过格萨尔其人,众说纷纭,至今尚无定论。不过在藏地,一般都普遍认为他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人物,其历史年代大约在中国的唐朝或吐蕃时期(也有说宋朝时期的)。只是,历经《格萨尔》艺人的千年传唱,它也确实已经不完全是哪个历史人物的传奇故事了。千年以来,它一直在不断地创作完善。一代代《格萨尔》艺人和他们的众多听众都一同参与了创作。这无疑是一个漫长的创作过程,如果把《格萨尔王传》看做一部作品,那么,其創作传唱的千年岁月也堪称悲壮的史诗,在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在此期间,不排除这样一种可能,即把众多历史英雄人物的传奇故事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进而塑造出一个旷世罕见的英雄形象。它的创作素材可能不仅源于藏地——比如藏王赤松德赞和青唐政权的唃厮啰,甚至有可能来自整个世界——比如像项羽、关羽、恺撒、亚历山大、阿育王这样的历史人物。这不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在藏地有很多人也持这样的观点。

而且,即使格萨尔真有其人,在史诗中说唱的格萨尔也不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应该可以肯定,史诗中的格萨尔,一半是人,而另一半则是神——一位天神。作为人的一半,他是岭国的王,他率领岭国军队征战四方,开疆拓土,护佑岭国子民,是千古英雄;而作为天神,他可以上天入地,降妖伏魔,地狱救母救妻,使她们起死回生,是一位法力无边的战神。甚至连他的战马和众将士也被描述成了众神的模样。其中可能有真实的历史故事,但更多的是一种理想化、神圣化的精心塑造。在历经千年的漫长塑造中,把理想中所能想象的所有传奇故事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使他成为人神合一的旷古传奇,这就是英雄史诗。而极易民间流传的口头说唱形式又使之具有了无穷的生命力。只要其得以流传的文化生态保持原有风貌,不遭到破坏,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这一英雄形象还能一直塑造下去,直到永远。我想,这也许就是《格萨尔王传》为什么会成为超长史诗的原因。

直到今天,我们只知道,它是世界上最长的史诗,却不知道它究竟有多长,或者长到了什么程度。因为,迄今为止,我们还并未整理出它的全部目录。已经整理出来的目录中一直在增加新的史诗目录,不时总会听到什么地方又发现一部或多部《格萨尔》史诗的消息,说那是以前从未听说过的新发现。

“说唱艺术《格萨尔王传》,是一部卷帙浩繁的超长史诗。史诗描述了英勇善战的格萨尔大王从神子下凡、赛马称王,到南征北战、征服一系列敌国的故事。对于格萨尔其人的原型众说不一,或说是藏王赤松德赞,或说是青唐政权的唃厮啰,或说是康区德格的一小王,不过即使有所本,也显然是一个被高度提炼、借题发挥的艺术形象;史诗的产生年代,一般倾向于吐蕃时期,或之后的11~12世纪;至于作者,倾向于集体创作,尤其经代复一代说唱艺人增补情节、修辞润色,不排除后世僧侣文人的进一步加工。最初的源头似已迷失,也许在雅隆部落兼并高原诸雄时就有了情节人物片断,后续故事不断扩充,就像一条条溪流的汇入,终成江河。通过对尚武英雄时代的传唱,可见对于古代战争的记忆,逝去的时代已成绝响。”

这段文字是马丽华在其《风化成典》上一幅噶玛噶举艺术风格的格萨尔王像旁所写的图注。她在这部书的《苦修者米拉热巴》一节中还写道:“在藏传佛教的旗帜下,尚武好战的冲动渐渐平复,人们把以武力称王的英雄时代,变形记忆在《格萨尔王》的传奇里了。”马丽华是汉语世界里对藏地最杰出的书写者之一,在我看来,与之并列的其他几位都出自藏地,其中包括四川的阿来、西藏的次仁罗布,也许还有青海的江洋才让——我以为,他那些短篇小说,是当下汉语文坛最杰出的文学作品。而他们都是藏族,马丽华是个例外。而且,其他几位都是小说家,马丽华也是一个例外,她一直以非虚构作品见长。我曾系统地阅读过他们几乎所有重要的作品,这在我有限的阅读范围内也是一个不多见的特例。借此向他们表达我的敬意!这是题外话。

在这里我想要说的是,马丽华关于《格萨尔》史诗为武力称王英雄时代的变形记忆的判断是有说服力的。一个金戈铁马、刀光剑影的漫长时代终于远去,一个因尚武而纵横驰骋、征战四方的马背民族终于偃旗息鼓,自此不再剑拔弩张,将自己的目光投向远方的战场,平复收敛杀戮的血性,回归自在本性。在佛光里,开始更多地关注于内心的精神时空。

不过,若是除却了“藏传佛教的旗帜”,这也许是世界所有英雄史诗共同的特征。从西方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到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从柯尔克孜族史诗《玛纳斯》到蒙古族史诗《江格尔》,再到彝、维吾爾等民族的史诗,无不如是。其中像荷马史诗,我们甚至可以看做是荷马本人的作品,因为荷马不仅真有其人,而且也确实是一位诗人。与世界上任何一部史诗不同,《格萨尔》史诗的传唱形式和流传方式一直是一个神奇甚至神秘的文化现象。虽然它在整个藏区广为传唱,民间也确有很多人或多或少都能说唱,但是,从传承角度看,它对真正的史诗说唱艺人是有选择的,甚至是很挑剔的,并不是哪一个人都能成为《格萨尔》艺人。无论一个人多么想成为一名《格萨尔》艺人,多么刻苦用心,或多么富有才情,如果他并未被选中,靠后天的学习是成不了《格萨尔》艺人的。那么,是谁在选定《格萨尔》艺人?或者说,什么样的人才可以成为《格萨尔》艺人,至今还是一个谜。

4

从《格萨尔》艺人的传统类型来看,不外乎这样几种:圆光艺人、顿悟艺人、神授艺人等。圆光艺人,大多在说唱时面前会摆放一面铜镜,之后一般会有一个简短庄重的祷告仪式,之后说唱开始。据说,艺人能从那面铜镜上看到《格萨尔》史诗回放的画面,与此同时,对场景进行程式化描述的说唱文本会在他脑中涌现,并从他的舌尖上汹涌。神授艺人,大多到十几岁时,会做一个梦,梦中他会见到一位骑白马的老翁,会给他讲述《格萨尔》史诗,醒来后,一般他不会马上就能回想起一切,可是,过了些日子,史诗便会整部整部地出现在他的记忆里,而且会越来越多。一开始,他只想起了一两部,可后来,几十部上百部的史诗都出现在记忆中,无法忘怀,便开始说唱。顿悟艺人有点特别,这类艺人会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大多是在年轻的时候,有一天,他像是顿悟了一般,突然会说唱《格萨尔》。“这类艺人由于潜意识或潜藏在意识深处的故事的前文本被某种外在的景物或事象激活后,即可说唱”(引自诺布旺丹《艺人、文本和语境》)。除顿悟艺人之外的这些艺人,在进入说唱状态之前,大凡须举行一个简短的祈祷仪式,诺布旺丹博士称之为“降神”,进入说唱状态之后,便像是神灵附体一般,滔滔不绝,甚至无法自行停顿,而一旦停止,回到现实中,他对自己刚才说唱过的史诗内容几乎没有任何记忆。后来又出现了掘藏艺人、智态化艺人、吟诵艺人、能写的艺人和能画的艺人等,其中有一些属现代意义上的职业艺人,与集体记忆中的传统艺人是有区别的,至于他们是不是真正史诗意义上的《格萨尔》艺人,难以界定。我个人以为,他们即便是《格萨尔》艺人,也不是民族集体记忆中的《格萨尔》艺人。

我曾跟很多人探讨过《格萨尔》艺人的文化现象,从未有人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合理解释,所有的解释都是一种猜想。其中常见的一种猜想是,在藏地的藏族中,一定有一个特殊的人群,平日里,他们分散在藏地偏远僻静之地,与普通牧人并无分别。但是,在他们的潜意识中却有一个庞大的记忆库,像现在的记忆磁盘,容量之大,难以想象。它就像地层深处沉寂的火山,等有一天,它受到某种神奇外力的作用或神圣的启示,便会自行喷涌,艺人自己无法掌控其局面,只能顺势而为,成为命定的史诗说唱艺人。他们一般认为,这是一种神秘的生命力量,它会在一代代人身上延续。也有人说,这些艺人前世都是格萨尔王的将士,后世则带着自己前世的记忆一代代轮回,回到人间讲述英雄格萨尔的传奇。对此,我既没有发言权,也不敢妄言。

不过,这几类《格萨尔》艺人,我都见过。2000年8月,在长江源区干流通天河畔的克右日则山上,《格萨尔》艺人才仁索南和索南坎布来到山坡上的一个宽阔台地,煨了桑烟,而后,诵经祈祷,而后,开始说唱《格萨尔》史诗的片段。据说,才仁索南就是一位神授艺人。十六七岁时,一天,他在去放羊的路上睡着了,做了一个梦,一位骑白马的老翁走进他的梦里,给他说唱《格萨尔》史诗,好像持续了几天几夜,他快坚持不住了。后来,时间来不及了,说不完,那老翁就从马背上卸下一个大包袱,里面全是经卷一样的大书,说,他得把没来及说唱的故事都要装进才仁索南的脑子和肚子里,好让才仁索南回去后慢慢看。在梦中,才仁索南感觉,那些书卷被强行塞进他的身体里时,他的脑子快炸了,肚子快撑破了,疼痛难耐。他被吓醒了。醒来之后,他望了一眼天空,睡着前看到的那朵白云还在原来的地方,太阳也还在原来的地方。他只是睡着了一小会儿。虽然他并不记得那老翁说唱的《格萨尔》史诗,那个梦却还记得,很清晰。便继续躺在山坡草原上,想着梦里的事。突然,他感到头痛欲裂,肚子鼓胀。他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和肚子,还好,摸起来还跟以前一样。

那天放牧回到家里,他感觉自己还恍恍惚惚的。过了很长时间,这种恍惚的感觉才渐渐消失。也就在这时,他开始想起《格萨尔》史诗中的事,一开始,只是一些片断,不完整,可后来,一整部史诗出现在脑海里,层出不穷的人物、故事、对白、唱腔都滚滚而来。他试着说唱,一张口就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一名《格萨尔》艺人。尽管此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可《格萨尔》他是听过的,不仅听过,还非常痴迷,只要听说哪里有艺人在说唱《格萨尔》,他总会跑去听的。他知道自己身上出现的这些变化意味着什么,任何一个藏族人都知道。随后发生的一切,更令他震惊!很多时候,他会被格萨尔的故事折腾得兴奋不已,甚至很难入睡,而一旦入睡,他就会被格萨尔的故事席卷,万马奔腾,刀光剑影,飞沙走石,惊涛骇浪。他想起来的《格萨尔》史诗内容越来越多,到后来,他记起的《格萨尔》史诗已经超过了400部,还在不断增加。

我朋友、杰出的藏族学者文扎不相信这会是真的,他找到才仁索南,试着给他整理出一个说唱目录。而后,从中随机指定一部让其说唱,进行测试,看是否有假。令文扎吃惊的是,随着验证目录的不断增加,一个事实也越来越不得不面对,那就是一个人的记忆里怎么会凭空出现如此浩繁的史诗篇章。更令文扎难以想象的是,才仁索南几乎目不识丁,虽然认得几个藏文字母,但算不上识字,更谈不上有学问。在才仁索南的说唱中出现了很多历史人物,有一些人名,文扎都闻所未闻,其中包括很多古印度先贤。文扎便在古代典籍中仔细搜寻,他找到了,所有的人名都找到了,都是人类历史上杰出的伟大贤者和智者。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判断,等说唱停止,才仁索南走出说唱状态,回到现实之后,文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不经意间向才仁索南提及那些历史人物,并告诉他这些人在历史上很有名,问他是否听说过他们的事。才仁索南都说从未听说过。由此,文扎推断,作为《格萨尔》艺人的才仁索南和作为牧人的才仁索南并非同一个人。虽然他们共同拥有一个肉身,但他们的灵魂世界或心识世界截然不同。

我见识过才仁索南的不凡。才仁索南,长江源治多县治曲乡牧人,是年29岁,不识字。一天晚上,在文扎家里,进入说唱状态的才仁索南曾给我讲述地球以及宇宙的形成过程。我在《谁为人类忏悔》一书中,记录了才仁索南所讲述的这一过程,现摘录如下:

一场蔚蓝色的大风暴在宇宙深处酝酿而后漫卷浩荡。亿万年岁月随风而去,它还在猎猎呼啸。之后那无边无际的蔚蓝色狂潮开始渐渐聚拢。那渐渐聚拢之后的蓝色风暴最后的样子可能就像一颗没有硬壳的透明鸡蛋。渐渐地在那风暴的中心开出了一朵五彩的莲花,四个花瓣都有不同的颜色。花蕊也是五彩的。慢慢地从那花蕊深处又长出了一棵菩提树。树叶和花瓣上都缀满了露珠。又是亿万年过去,那些露珠已然滴落成海,菩提树在海中央缓慢生长。这时大海四周又刮起了一场风,海浪渐起,海水溅在了菩提树上。又亿万年过去之后,菩提树在海水的浸泡中慢慢变白,最终变得洁白晶莹。在菩提树下出现了最初的海洋生物。之后,菩提树在晶莹洁白中化作了须弥山。山顶出现最初的天界。五大天堂随之形成。须弥山开始向着天空隆升。升高之后的山顶又出现了那棵菩提树,树冠遮住了天空,树枝上缀满了果实,绿荫覆盖着大地。天界的神灵就靠那果实为生,想吃什么样的果子,那树上就会长出什么样的果子。之后,须弥山的上空开始有光芒照耀,大海开始落潮,海平面下降,陆地浮出水面。又亿万年过去之后,陆地生物开始生成。有神灵犯了天条,被贬下凡,这就是人类的祖先,他们的坐骑就演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动物……

我们试着做过一个想象,他即使倾其一生的全部精力去说完它们都不大可能。其中的很多部涉及宇宙和地球万物的形成以及人类历史上的许多重大事件。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是谁将这些冥想一样的东西放进了一个普通牧人的脑海中?且不说,这一幅宇宙万物的创世描述在多大程度接近真理的原貌,但我敢断定,即使是世界上最富想象力的天才科学家在面对这幅奇妙的创世图画时也会惊叹不已。我承认我在聆听这段描述时心灵曾经有过的震撼。它给我的启示和引领具有终极的意义,以至我在处于懵懂的状态中也敢于思考關乎地球万物的大问题。我不能否认它原本具有的智慧光芒。

在各类《格萨尔》艺人中,除了神授艺人和圆光艺人,掘藏艺人也显得很神奇。图登达杰就是一位掘藏艺人。据说,他可以在任何地方掘出格萨尔的神器,为此,全国《格萨尔》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诺布旺丹博士牵头,央视《探索发现》摄制组还专门拍过一部纪录片。据他的讲述,如果需要寻找一件很久以前伏藏的神器,他似乎具有在不同时空中将其转移挪动的能力。那件东西原本可能不在那里,可是人们想考验他是否能在另一个地方把它掘出来,他只好用意念先把它挪动到他们临时选定的某个地方——在我看来那就是时空大挪移,而后再把它掘出来。这些年,他已经掘出三十余件神器宝藏。他夫人琼茨说,也许那是一种灵魂深处带来的智慧。琼茨认为,在一些特定的人身上,智慧可能会随着灵魂传承,从而使过往前世的智慧得以延续。

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格萨尔》艺人也许是有史以来最不可思议的事,以至于在常人看来,《格萨尔》艺人本身也像是神话。但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真正的《格萨尔》艺人正在离我们远去。

我注意到一个历史现象。曾经的岁月里,《格萨尔》艺人在藏地是到处都能见到的,从青藏高原东北边缘到雅鲁藏布江河谷、羌塘以及阿里大草原,整个喜马拉雅山麓都有《格萨尔》艺人在说唱和游走。可是,后来艺人出现的地理范围在不断缩小,而且有一定规律。《格萨尔》艺人最先消失的地区出现在人口密度较大的东北部,至工业文明出现以后,又往一些城镇周边区域扩展,而且,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快,但凡能听到机器轰鸣的地方、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的地方、空气和水体有污染的地方,《格萨尔》艺人再也不见了。从现在的情况看,仅存的《格萨尔》艺人都分布在青藏高原腹地远离工业文明或工业污染的地方。由此,我有一种预感,在未来,他们能够出现的地方会越来越少,因为工业文明无可阻挡。如果任其发展,迟早有一天,《格萨尔》艺人会从历史上彻底消失。我曾与研究《格萨尔》的学者探讨过这个问题,不少学者也有和我一样的担心。

5

从另一个角度看,我们可能正处在一个民族文化大繁荣的伟大时代——也许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一个时代,传统民族文化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顺应时代潮流,藏区各地都将《格萨尔》史诗作为重要的文化工程加以推进,各种保护性抢救挖掘工程和建设项目几乎遍及藏地各处,这当然是幸事。以果洛为例,尽管我不曾做过统计,但从果洛各地的情形分析判断,近五年内,开工兴建的各类《格萨尔》文化项目至少有数十项。因为果洛成为首个国家级《格萨尔》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政府和民间都非常珍惜这个机遇,《格萨尔》博物馆、《格萨尔》传习所、《格萨尔》学会或协会、格萨尔广场及雕像等随处可见。自治州州府所在地大武及其周边,就有三四座堪称宏伟的建筑与格萨尔有关,座座金碧辉煌。

甘德县可以说是《格萨尔》史诗文化在果洛藏地的核心地带,县城有一座《格萨尔》博物馆,那是一座宫殿,建在一座小山上,远远望过去,像是缩放的世界文化遗产布达拉宫。距县城西北三公里处有一个村,村名叫德尔文。以前那里是德尔文牧人的冬季草场,除了草原,只有帐篷,没有房屋。现在那里被确定为《格萨尔》史诗村,一项与决胜贫困有关的牧民集中搬迁安置项目也随之实施。“德尔文史诗村”石碑前的河畔草原上已经建起数百座大小统一、设计相似的房舍。在新落成的村庄边上是一个现代广场,广场上还有喷泉和水池,水池前方是格萨尔及诸大将组成的巨型雕像。从村庄方向望过去,广场尽头是一个高台,有石头台阶和栏杆,上得台阶,又是一个宽阔的平台,平台之上耸立着一座宏伟的木结构仿古宫殿建筑,为德尔文《格萨尔》史诗传习所。

德尔文所以被称为史诗村,不仅因为这里出过多位誉满藏地的杰出《格萨尔》艺人,比如最能唱、最能说的《格萨尔》艺人都出自这里,还因为《格萨尔》史诗在这个牧人村落里的普及程度。一般来说,历史上很少有女性的《格萨尔》艺人,可德尔文有女性《格萨尔》艺人,而且还是个能写的《格萨尔》艺人,据说已经写出好几部史诗文本。

我曾两次专程到德尔文调查,不巧,都赶上牧人上山采挖虫草的季节,没见到一位《格萨尔》艺人。最后一次去时,我特意给县文体局领导打了一个电话,希望能见到一个当地牧人,他在电话里说,那里现在只有一顶帐篷,你自己去,一到就能看见。我确实看见了那顶帐篷,它就在河边草地上飘送袅袅炊烟。可不知为什么,我没有走进那顶帐篷。我在那广场上走来走去,趴在草地上给那些建筑物拍照。我趴在草地上,让镜头扫过眼前的一大片紫蓝色花朵,将那宫殿框进镜头。因为前一夜刚刚下过雨,天上的云层直压向山冈,山上飘着雾,从镜头里看过去,那宫殿的金顶像是在天上。那一刻,我想到,格萨尔大王完成人间除妖降魔的大业、天下太平之后,又化作一只大鸟回到了天上。那么,此刻他是否就在那云层后面俯瞰他曾久久盘踞的巴颜喀拉,俯瞰芸芸众生呢?

甘德草原与格萨尔有关的建筑并不是今天才有的。早在二十多年前,位于甘德下贡麻乡的隆恩寺“玛域《格萨尔》文化中心”已经建成。隆恩寺寺主宏格多杰活佛的前世班玛登宝既是他的上师活佛,也是他的父亲。除了弘扬佛法,班玛登宝一生致力于《格萨尔》史诗的传播,是藏地对《格萨尔》史诗的传承研究做出突出贡献的大德之一。可能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宏格多杰从小也对《格萨尔》史诗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的主要贡献是将《格萨尔》藏戏引入甘德草原的寺院,对这一古老剧种在草原上的传承推广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宏格多杰是一位具有现代思想和超前意识的智者,不仅潜心佛法,也注重现代科学以及人文修养,曾游历世界各地学习人类文明的优秀成果。据说,左钦寺第一世左钦仁波切在入定观想中,看到了很多《格萨尔》史诗中的景象,并以此创立了《格萨尔》藏戏的表演形式。在班玛登宝和宏格多杰父子的大力推动下,上世纪80年代初,隆恩寺就派出僧人到左钦寺学习藏戏表演,回来后,先在隆恩寺表演了几场,其中有马背藏戏,感觉很好看,随后就到其他地方表演,很受欢迎。据宏格多杰说,后来,果洛地区其他寺院也开始表演《格萨尔》藏戏,但那也就是上世纪90年代以后的事情。

隆恩寺有一个《格萨尔》藏戏团,一开始就有一支七十多人的僧人表演队伍,曾一度发展到一百多人,后来有所精减,但仍有七十多人。还扶持培养了很多《格萨尔》艺人和藏戏表演人才,其中包括说不完《格萨尔》的艺人、写不完《格萨尔》的艺人和掘藏师,都得到过隆恩寺的大力支持。宏格多杰自豪地说,当代果洛藏地最著名的《格萨尔》艺人几乎都是从隆恩寺走出去的。而且,他自己也写《格萨尔》史诗故事,包括用来演出的《格萨尔》藏戏剧本。除了写,他还画,用画笔把格萨尔及其诸多大将的形象展现在世人面前。目的只有一个,教化人心向善,促进人与万物的和谐。

2016年6月5日,我到隆恩寺拜访过宏格多杰。走进他的住所之前,我看到大门前有很多人,像是等着见他。从衣着上看,不像是本地人,以为是外地游客,没太在意。在客厅落座之后,我们几乎一直在聊有关格萨尔的事,间或也会说到自然万物,比如生态环境问题。他说,隆恩寺后面的山上长满了各种植物,灌丛茂密,林间还有很多珍稀野生動物,尤其是鸟类。有一段时期,这里的生态环境也曾遭到破坏,到后来情况越来越糟,看着心疼,不能坐视不管。他就举行了一个仪式,把整个这一片山野都放生了,包括山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株草木和其他生灵万物。如此一来,效果还真不错,从此,再也没人到山上破坏了。利益众生原本就是佛家的事业,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大自然得到保护,让子孙后代永续利用,对自己来说,更是一件莫大的福报。何乐而不为?

我一直以为,佛教徒的放生对象都是动物,比如鸽子、鱼、牛、羊什么的。我小时候,有几只放生羊一直在村里走来走去。它们可以随意走进任何一户人家,不受任何阻挡,像是去串门。在果洛行走时,我才发现,原来自然万物都可以放生,甚至石头、草木以及山川都在放生之列。那些随处可见的神山圣湖,因为山上住着众神,实际上那整片山野都已成为放生的对象。在阿尼玛卿山下,你要是看到任何一种动物,当地藏族都会告诉你,那是阿尼玛卿山神的家畜;你要是看到任何一种植物,尤其是那些开着鲜艳花朵的植物,当地藏族也都会告诉你,那是阿尼玛卿山神花园里的花朵。

后来,我看到宏格活佛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想必是有事要处理,便说,你要有事,我们暂告一段落,等你处理完手头的事再继续。他说,也好。门口来了四十多个越南人,都是从美国西雅图飞过来的,等着要见我。大老远来了,得见一下。

我觉得新奇,也没离开,想看一眼那些越南人拜见一位藏地活佛的情景。管家出去通传了一声,那些越南信徒便躬着身子鱼贯而入。而后,依次跪伏在地,向他叩拜。完了都会用额头轻轻去碰一下他的膝盖,他也会伸出一只手,用手掌轻轻摸一下他们的头。礼毕,他们又呈上一些特地从美国带来的小礼品,其中还有几颗苹果。说水果不让带,所以只带了几颗。宏格多杰当即让管家切开了,让我们分享。之后,一行人又躬着身子,轻轻退了出去。宏格多杰也不起身相送,只是向他们挥了一下手。前后持续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我在心里想过一个问题,他们费那么大劲,从地球的另一边到这高寒荒僻之地,来见一个人,就为了这短短的半个时辰吗?这半个时辰对他们又意味着什么?是施与,还是回报?我不得而知。也许宏格多杰知道,但他没说,我也没问。即使他说了,我也未必能听明白。

随后,有关《格萨尔》的交谈继续。此前,我在果洛的一些地方听说,因为格萨尔在人间受到莲花生大师的护佑,他在藏传佛教中也具有崇高的地位,备受尊崇,所以藏传佛教把《格萨尔》史诗的传播也视为一项了不起的功德。其中包括《格萨尔》藏戏的表演,因为戏剧表演形式的喜闻乐见,更容易普及传播,很多修佛之人将《格萨尔》藏戏也看做是一大更善巧的法门。想来,宏格多杰之所以对《格萨尔》藏戏存有如此持久的热诚,不止是出于艺术审美,也许还有更深的究竟。临别,宏格多杰送我一幅格萨尔一大将的绘画作品,当然不是原作,是一件复制印刷品。看到画幅上还有鹰、老虎等禽兽的形象,灵动飘逸,不解,问其究竟,宏格多杰说,没有实质意义,只因为他喜欢画动物,属随性为之。

觉囊派隆什加寺与隆恩寺离得很近,都在柯曲河边上,都在同一道山梁下。与隆恩寺一样,隆什加寺也与《格萨尔》史诗有不解之缘。寺管会副主任久美昂秀活佛也是一位《格萨尔》史诗文化的杰出传承者。他说,甘德县不仅在地理位置上处于果洛的中心,民俗文化和《格萨尔》史诗文化也处于中心地带。

在三果洛众多部落中,阿什羌是最大的部落之一,有五个分支部落,分别是贡麻仓、康干、康赛、女王和哇塞部落。其管辖范围除了今天甘德县全境之外,还包括达日、久治、班玛三县的一部分。久美昂秀是果洛阿什羌部落头人的后裔,他爷爷曾是这个传奇部落最后的头人(也叫王)。他爷爷原本是四川壤塘寺的活佛,因为当头人的哥哥突然去世,他才回到部落草原,接替哥哥履行头人职责,管理阿什羌部落,成就卓著。他主持颁布了《红本法》,那是果洛历史上第一部用文字颁布的法律。他还在寺院开办私立学校,让不少不是僧人的孩子在那里学习,那也是果洛历史上第一家正规的教育機构。

久美昂秀这样介绍他的爷爷:“爷爷也是一位《格萨尔》史诗文化的传承者。曾一度被冤入狱,狱中还曾书写过一部《格萨尔》史诗。狱友中有好几位活佛,有囊谦智曲(音),还有德昂寺、隆务寺的两位活佛。囊谦智曲提前刑满获释,临别,爷爷将自己在狱中写成的史诗文稿让其带出监狱,交给爷爷的族人。后来,爷爷冤死狱中。很多年之后,我父亲突然收到一个邮件,是囊谦智曲活佛寄来的,里面有一封信和一部书稿,信上说,那书稿就是爷爷在狱中写成的一部《格萨尔》史诗,那就是流传于世的《格萨尔王传·药师宗》。据说,当时狱中曾发生流行病,隆务寺活佛对德昂寺活佛说,果洛的活佛有办法。爷爷就说,我正在写《格萨尔王传·药师宗》,上部已经写完,下部还没写,现在我来说唱,你们记。接着他就开始说唱,另外三位活佛记录。说唱记录完毕时,狱中的流行病也好了。第三天,囊谦智曲获释,将这部史诗带出来,曾刊印流传,但上面没有爷爷的名字。后来,爷爷平反,囊谦智曲才写信来,说明这件事。后来出版的这部书上就有了爷爷的名字。”

与宏格活佛一样,久美昂秀活佛也热衷于《格萨尔》马背藏戏。他解释说,《格萨尔》马背藏戏,最初可能是作为一种重大佛事活动中的迎宾仪式出现的。“仪仗装扮成格萨尔三十大将、七勇士的模样去迎宾,这是何等隆重的礼仪!”久美昂秀感慨道。隆什加寺也表演《格萨尔》马背藏戏,以前每年只演一次,这几年,一些大型文化活动也邀请他们去演,演出次数也比以前多了,每年都要演三四次。现在,他们寺院的藏戏团有80位固定的演出人员,但现在寺院不养马,演出用马匹得向附近牧人借。

《格萨尔》史诗对藏地果洛的影响有多么深远,很难想象。尤其是随着佛教传入藏地,史诗的佛教化趋势对藏地影响更为深远,它使一种原本具有神话色彩的民间口头说唱形式更加神圣,并成为族群信仰的一部分。“当佛教的潮流几乎席卷了整个藏区,佛教化的理性思维被定于一尊之时,这一边缘地带(指果洛等三江源藏地——作者注)佛教势力依然相对薄弱,尚不曾遭际佛教意识形态的独霸,人们的神话思维亦未被理性和经验知识所肢解,作为史诗赖以产生的思维基础,诗性智慧仍然引领着文明”(引自诺布旺丹《艺人、文本和语境》)。这也许正是《格萨尔》史诗在果洛等地流传更广,使其成为《格萨尔》史诗文化核心地带的真正原因。我们丝毫不会怀疑,藏传佛教及其文化形态是藏民族传统文化的核心所在。从这个意义上说,《格萨尔》史诗文化体系对整个藏地的影响也许仅次于佛教文化。当它与藏传佛教结合以后,对后世民族文化心理的影响则是绝对的。

也许一些学者所强调的“诗性思维”或“诗性智慧”在《格萨尔》史诗中具有普遍的意义。当面对那些已经整理出版的史诗文本时,无论翻开哪一个章节或说唱片段,在字里行间,也许我们很难找到真正具有诗意的语言,我们所读到的总是程式化的语境设置,甚至同质化的叙事。但是,当我们把一部、十几部、上百部类似的文本摆在眼前,并对其进行整体性打量时,真正的诗意出现了。诗的大境界、大意境、大意象、大隐喻、大象征在其中肆意激荡。我想,这或许就是一部伟大史诗与诗人作品的区别,也是荷马这样的史诗诗人之所以伟大的地方。诗人作品试图以灵性的词汇和语句意象呈现诗性和诗意,而史诗则以宏大的叙事架构呈现更庞大的主题,并以此完成民族整体的诗意表达。如果前者所抒发的是某个瞬间的灵感冲动,那么史诗则是久远时空及其诗性历史积淀的总体表达和抒发。

总体上讲,史诗不仅是诗意和诗性的表达,也是神性的表达。这也许就是几乎所有的民族史诗中都有伟大神灵的缘故,它缘于人类神性的生活和诗意的栖居。这个世界可以没有神灵——原本可能确实没有神,但是,你的生活不能没有神性,甚至你的心中也不能没有神。否则,你就会肆意妄为,甚至会忘乎所以,无所忌惮。而那无疑是非常糟糕的事情。

6

与甘德毗邻的达日县也许是格萨尔王时代的政治中心,有新落成的狮龙宫殿为证。当然,新落成的此建筑并不叫狮龙宫殿,而叫达日县《格萨尔》史诗传习所。但据考证,传习所所在位置,就是当年格萨尔王狮龙宫殿原址。而且,由杰出的藏族建筑设计师扎西设计的这座现代建筑物,据说是参照《格萨尔》史诗中对狮龙宫殿的描述,精心打造的。

近30年间,每次到达日,我都会去那个地方。第一次去时,旁边的查朗寺正在举行一场葬礼。那里有一个天葬台,是那一带最大的天葬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天葬的场景,也是第一次参加一个陌生人的葬礼。我站在山坡上,目睹了天葬师送别亡灵的情景,心惊肉跳。晚上回到住处时,还没有从那气氛中走出来。听说,旁边不远处的玉隆森多就是传说中格萨尔大王狮龙宫殿的遗址,就去看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在黄河谷地一侧的山坡上,是一片平缓的台地。据说,从那台地上驻足四望,四面山野的每一条山沟都朝着那片台地,大大小小的山沟足足有一千条。抬眼望去,果然,不仅山沟,连每一道山梁都向着那一片台地低着头,像匍匐的狮子、大象和巨龙。但是,狮龙宫殿早已灰飞烟灭,不见了痕迹,原来建有狮龙宫殿的地方已经还原成一片草原,青草悠悠。几年后再次去时,那里已经有一片建筑,说是新建的狮龙宫殿。可看上去,它就是一排普通的房屋,除了院门的门楼采用藏汉结合的古建筑形式,其他建筑物根本看不出它是一座宫殿。它建于1991年,经全国《格萨尔》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的批准,由达日县政协副主席旦贝尼玛活佛主持兴建,属原址重建。此前,有关文物和考古专家对宫殿遗址已进行反复考证并确认,有大量出土文物为证——这些珍贵文物后来都在重建后的狮龙宫殿陈列珍藏,其中包括格萨尔的盔甲和宝刀。1992年3月,最初重建的狮龙宫殿落成,里面供奉着格萨尔和他的两位王妃以及三十大将的塑像。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先生为之题写“狮龙宫殿”匾额。

至新世纪后,果洛成为全国唯一国家级《格萨尔》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达日县政府及僧俗民众都感到应该建一座像样的狮龙宫殿。我想,后来他们之所以把再次重建的狮龙宫殿取名“《格萨尔》史诗传习所”,应该出于权宜之计。重建主体工程快完工时,我专程去看过这座建筑。毫不夸张地说,这么多年来,那是我在整个藏区所看到的一座堪称经典的建筑——当然是就当代重建或新建完成的仿古建筑而言。这样的建筑,此前我只看到过一次,那是在玉树灾后重建的工地上,那是一座寺院的建筑,这个寺院叫让娘寺。2010年玉树地震,随后开始灾后重建。7年之后的2017年8月,我再次去让娘寺看那座建筑时,它还没有完工。

重建的狮龙宫殿完全采用石木结构,墙体严格按照羌藏碉楼建筑形态,用当地石材垒砌而成,不用钢筋混凝土,以保证原始风貌。而宫殿其余空间皆用实木卯榫结构搭建。整个宫殿分“一大四小”的布局,“一大”是居中央位置的宫殿主体,它由门廊、高台踏步和大殿组成,“四小”是分别立于东南西北的四座高高的碉楼。扎西在大殿门前设计了一道长长的门廊,门廊比大殿低出很多,采用平顶建筑。人要进入大殿,先得通过长长的门廊,走到门廊尽头,他会看见通往大殿的台阶。之后,他自然会抬起头望向大殿,目光越过高高的台阶,他才会看到大殿的门,而后是门厅,再往里,又是一个门廊,而后才是大殿——狮龙宫殿的中心。

我去的时候,大殿的主体快完工了。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大殿门前台阶的左侧石墙上,垂挂着一个粗壮的铁环。达日县文广局局长东强告诉我,格萨尔大王灭掉北方魔国之后,被俘的魔王曾被吊在这铁环上囚禁。我还注意到,四角碉楼的建筑风格与羌藏地区传统的碉楼也不大一样,便求教于东强,于是,引出一个最初建造这座宫殿的传奇故事来。

故事是这样说的。建造这宫殿前,格萨尔就住在此地,这里是当时岭国格萨尔的领地。那时,他虽然只有8岁,因神力护佑,神通日广。一天,他外出游玩,途中见到一群拉达克商人,像是劫后余生,狼狈不堪。他便上前询问,那些拉达克人见是一个孩子,一开始根本没想搭理他。可格萨尔执意追问,并承诺,他可以帮助他们。拉达克商人拗不过,就把事情原委告诉了格萨尔:拉达克商队在这里遇到霍尔国的匪徒,他们的骆驼、马匹和所有财物被洗劫一空。他们进退两难,已陷入绝境。听罢,格萨尔说,不出三日,他便可以将他们所有被劫走的财物追回来,一样也不会少。但是,他有一个条件,说他正要建造一座房子,需要工匠,请他们在这里停留几日,帮他建造这座房子,管吃管住,房子一经建成,他们即可拿着自己的东西,赶着牲口走人。拉达克商人其实并不相信这个孩子,他要是能把劫走的东西追回来,他们早就追回来了。可他们嘴里还是说,好。权当是笑话,说说而已——反正他们走不了。

可是,奇迹出现了。还没等到第三天,他们被劫走的货物以及牲口都被原封不动地追回来了。故事里是这样说的,格萨尔略施神通,一会儿工夫就追上了霍尔国劫匪,又略施神通从他们手中夺回了拉达克商人的东西。这时,他们才感到眼前的这个孩子绝非凡俗之辈,便心悦诚服地留了下来,不就是盖一座房子嘛,他们有的是技术和力气。就问格萨尔要盖一座什么样的房子,听格萨尔说完,他们才发现他要盖的并不是一座简单的房子,而是一座宫殿,而且还是一大片建筑群。可他们别无选择。就这样,在一群拉达克商人的吭哧声中,狮龙宫殿的建设拉开了帷幕。

为了尽快完工尽早回家,这群拉达克商人起早贪黑、披星戴月,那可真是没日没夜地拼命苦干啊。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好几年过去之后,他们才建好四角的那几座碉楼——这就是它为什么不同于羌藏建筑风格的缘由,而真正的宫殿还没有开工建造。又过去好几年之后,宫殿的主体才显出一个大致的轮廓,要全部完工,还得好几年的工夫。可是,好几年之后,他们真的能顺顺当当地回家吗?难说。这些年过去之后,当初的那个孩子已经长成了一个英武的汉子。而且,这些年里,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惊天动地的事情,当初的那个孩子心里真正想要的似乎不止是一座房子,甚至不止是一座宫殿,他想要的是整个世界。他们害怕了。一天夜里,他们一边干活,一边商量着怎么离开这里。一个计谋已经酝酿成熟,他们等待一个机会。机会在几个月之后悄然降临,用来建造宫殿的石材和木料用完了,他们谎称要赶着牲口连夜到河对面的狮子山上,去采伐木材、拉运石头。其他货物早已被他们偷偷转移到外面藏起来了。请求得到准许,他们得以逃脱。

故事里说,其实,格萨尔早就知道他们要离開了,只是看到他们这些年来所付出的劳动,动了恻隐之心,是有意让他们离开的。因为,他已经想好由谁来完成剩下的工程了。既然快要完工了,就应该让剩下的这点活成为整个工程的点睛之笔。他要让狮子山上的那些小狮子搬运石料、垒砌围墙,让神龙神虎修建屋顶,完成最后的工程,并用小狮子和飞龙的形象来装点宫殿的屋顶和飞檐,让它与从四面群山蜿蜒而下的一千条巨龙形象相映生辉。后世人称,这就是狮龙宫殿之名的由来。

不仅隆恩寺和隆什加寺,藏地果洛还有很多寺院和民间的马背《格萨尔》藏戏演出队伍。每年的某些日子,果洛各地的寺院和民众都会自发地在山地旷野上演表现《格萨尔》史诗内容的大型剧目——我说大型剧目是因为,它是一种只适合在旷野演出的大型剧种,具有宗教仪典的神性和庄严,不同于传统藏戏,应该归为一种全新的剧种——当装扮成格萨尔英勇将士的队伍,披戴着银光闪闪的盔甲,在旌旗飘展的猎猎声中,骑着马从山冈列队而下时,他们将要抵达的前方草地上,为此特意敬献的桑烟早已袅袅升腾,四方民众已经匍匐在地,热泪横流,叩头不止。我想象过,从狄奥尼索斯大剧院开始,从古希腊那些伟大的戏剧开始,人类历史的舞台上曾经上演过无数的悲喜剧,它们或许赢得过无数观众的掌声和眼泪,但是,你可曾见过有哪一出戏的演出现场,跪满了流着眼泪叩拜的观众?在果洛以外的地方——至少在青藏高原以外的地方,这样的事,以前没有发生过,以后也不会发生。

这就是果洛,这就是玛域草原,一个人神共舞的婆娑世界。

作者简介:古岳,又名野鹰,本名胡永科,藏族,1962年生人。高级记者,青海省作协委员,全国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近百万字文学作品发表出版,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散文》《散文选刊》《新华文摘》等刊物,并收入多种选集和沪教版初中语文课本,出版《谁为人类忏悔》《写给三江源的情书》等多部作品。

猜你喜欢
格萨尔史诗艺人
记忆之谜
从《中国史诗》里读懂中国
朝三暮四
梵克雅宝再现艺术史诗
艺人指数Top10
史诗
藏族《格萨尔》与土族《格萨尔》诞生部的比较研究
花灯艺人
《格萨尔》说唱有望实现语音自动识别
猴子杀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