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短篇小说)

2018-09-10 05:32索南才让
青海湖 2018年9期
关键词:马掌蒙古包盲人

1

耶登怪叫一声,说:“你的眼睛没有?”

对面的中年男人额头的皱纹一堆,慢悠悠地说:“我有眼睛,只不过是看不见了。”他的声音干干净净,仿佛之前一直都在清水里洗,说话时才拿了出来。而且他一点也不像盲人,穿的衣服虽然不新却也不脏,他的头发有点长,但也是干干净净的。

耶登下了马,晃了晃,扶住马鞍,看着黑枣骝马硕大的头颅说:“可不就是盲人么……”

盲人点点头:“可不是,你们好!”

“盲人,你到这儿来干吗?”骑在马上的那个人问道。他也是满身酒气,在马上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掉下来。

“我流浪着流浪着就到这儿了,你们好!”盲人说。

“你是流浪歌手吗?”多扎问。

“不是。我就是一个流浪的盲人,不会唱歌。”

“盲人都挺能唱的,你为什么不唱?”

“不错,老天总会给人公平,但我的本领不在唱歌方面。”

“那在哪里?”

“我有一些学识,可以有点用处。”

“学识就是学问吗?”多扎好奇地俯下身子,盯着盲人的眼睛问道。

“这两者的具体分别我也不大清楚,但我想,总归差不多吧!”

“听你说话,就觉得和我们一点不像。”多扎总结似的说了一句,便不再开口。

耶登支棱着发涨的脑袋,不情不愿地掏出仅有的一张五十元钱塞到盲人手中,然后快步走向马,边走边说:“前边还有人家,你一直往前走就到了。那是我家。”盲人从容地走了。盲人手里没有棍子,却走得稳稳当当。盲人没有对他说谢谢!于是他就有一些委屈。

“这瞎子发了。耶登你干吗给他钱?”多扎说,“咱们喝酒的钱没了。”

“那是我给挂马掌的钱。”耶登说完便“哎呦”一声去追盲人。马蹄敲打草地沉闷有力,如同鼓声。耶登堵在盲人前面,他把手伸向盲人,但伸到一半后放了下来,嚷道:“那是五十块钱。”

盲人说:“我知道,我一摸就知道了。”

耶登说:“你去哪里?”

盲人说:“我去你家!”

耶登摸摸马鬃,轻声说道:“萨日萨日,我对不起你!”

盲人说:“你的马很好,马掌也不用钉,它不会喜欢的。”

耶登说:“你怎么知道?”

盲人说:“我听得出来,它的蹄子被钉子戳伤过是不是?”

耶登说:“确实有那么一次,不过马上就拔出来了。”

盲人再没理会耶登,他径直走向前方。耶登垂头丧气地返回,有点生气自己没把钱要回来,就算不钉马掌,起码也能买几瓶酒喝。现在倒好,什么也没有了。那臭盲人倒是拿得理直气壮,连个谢谢也没有吗?他把马鞭狠狠地空甩了几下。

多扎等在原地。“我早就猜到你要不回钱。”

“我没要,因为他很可怜。”

“得了吧,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他们在帐房商店门前勒住缰绳,耶登看着一个马柱子上拴的十几匹马就说:“贡保家什么都不缺,就是缺拴马桩子。”

“也缺男人呀,不然他的妹妹们可怎么办呀?”多扎嬉皮笑脸地说。

“我告诉过你这事行不通。”

“怎么行不通?我有计划。”

“那你成功了吗?”

“我一旦行动就一定成功。”

“就是说你到现在都没成功,她们到现在没有一个是你的女人。马上她们就会成为别人的女人。”耶登说。

“因为我要的是绝对成功,你知道我做事的方式,我的性格是坚定的。”

“我只是没想到再娶一个老婆会这么难,但再难也难不倒我。”

耶登说:“你知道吗,我也是有想法的。”

多扎一笑,说:“我知道你有想法,但你不敢。”

耶登一把拉住多扎,他有点激动,“呵,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多扎扶住耶登,他自己也就站稳了,他说:“你一旦对不起冬梅,我就不客气。”

耶登在多扎脸上打了一拳。多扎没有还手,他说:“我比任何时候都认真。”

耶登气得酒醒了一半,恶狠狠地盯着多扎,“你早就心里有鬼是不是?亏你还是我朋友。”

多扎无所谓地说:“只要你犯错,我就不客气。但你搞错了,我可什么也没做。”说完他朝商店里走去,帐篷里立刻响起他的带着鼻音的声音,是在跟谁打招呼,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大笑。

那些马的缰绳全搅和在一起了,他们的马也只能拴在这些乱七八糟的缰绳上。耶登懊恼地看着这些缰绳,觉得跟自己的心绪一样混乱不堪。

三顶帐篷中间的一顶帐篷梁杆上面插着一面小红旗,里面格外喧闹,酒瓶子碰得叮当响。耶登听到这些熟悉的声音倍感亲切,走动立刻敏捷了许多。

2

一群马像草原上的风一样从盲人身边席卷而去,一恍惚什么也听不到了。他坐在草地上,头顶又飞过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向河边飞去。盲人抚摸着青草,芬芳的气息在指尖飘过。他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波涛起伏的绿海,蔚蓝的天空中有淡淡的云朵……麻绳一样曲曲卷卷的河水平静地流动着。刚才飞去的那群鸟儿在河面上飞来飞去地嬉闹着,还有一匹母马,带着生下不久的铁青色的小马驹……母马卧在河边,它的半截尾巴在河水里漂着,像一条奇怪的鱼,而它的孩子正在歪着头惊恐地看着……

他坐了很长时间,直到太阳落山。一群鸟儿又从他的头顶飞去了。远方隐隐约约传来狗的吠声,盲人站起来,朝那个地方走去。那里灯火闪闪烁烁,遥远得仿佛在天边。但盲人还是看见了那微弱的灯火,他从心底看见了。是什么让他感到高兴、欢愉,甚至感到青春就在身上呢?

一条狗出现在他身边,绕来绕去,鼻子使劲地嗅着什么,然后疑惑地走开了。他也使劲地嗅着,他闻到了牛羊粪的味道……蒙古包的味道……

蒙古包的门开着,光芒就是從门里照射出来的。盲人在蒙古包门前屏息站立,感受温暖,他抖了抖衣服,仿佛衣服上粘着不干净的东西。

蒙古包里静悄悄的,土炉子里的牛粪烧得噼噼啪啪响,一壶水在炉子上烧开了,热气一股一股地从门里冒出来,扑到盲人的脸上,盲人觉得脸上的皱纹变小了、平展了。他将头探进蒙古包里,他听到了均匀的呼吸声。他在门框上敲了敲,没有动静,他又敲了敲,里面的人惊醒了,她“啊”一声坐起来。

“你是谁?”她说。

然后她看见盲人的眼睛,又“啊”了一声,“你找谁?”声音颤颤巍巍,她害怕盲人白晃晃的可怕的眼睛,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戴上墨镜。盲人亮出同样白晃晃的牙齿,他说:“你不用怕,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我想在你家住一个晚上,我有些饿了。我会念经……保佑你们一家人……”

这些啰啰嗦嗦的话他以前从来不说,但今天说了。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他很自然地从空气中知道了她怕什么,也知道了她在想什么。

“我不戴墨镜,是因为我有时候看得见,不是眼睛看得见,而是我可以通过眼睛看见,而墨镜会阻止我看见。”他说。

冬梅根本没听懂他说什么,但她依然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看得见。”

盲人呵呵笑。“我能在你家休息一晚上吗?”

“可我男人不在。”

“我知道他不在,他去钉马掌了。”

“你认识我男人?”

盲人说:“你男人是一个好人,我祈祷他今夜不要喝得太醉了,祈祷他找到回家的路!”

“啊!他去喝酒了?他是去挂马掌的。”

“他不会去挂马掌了,他的马不需要。”盲人把那张五十元钱拿出来给她看,然后轻轻地放在矮桌上。

“他怎么……他说过今天不喝酒的……”

盲人来到她对面,坐在一块牛皮上。这是一块两岁大的黑白花牛犊的皮子,摸上去光光滑滑的,仿佛在摸着水。

“你要相信生活并不都是苦楚。”

这个年轻女人嘟囔着,“我相信……”

“你要相信我这个老盲人的话,我不会骗你的。我是一个很有智慧的老盲人,你相信我吗?”

她轻轻点头,“我相信!”

3

耶登觉得他好像哭过了。

他知道多扎走了。因为冬梅,他们闹了一场别扭,多扎一旦开了口,就在短短半日时间里威胁了他三次。关于如果辜负冬梅会有何结果的话,他听够了。他觉得自己才不会做傻事,他多爱自己的妻子啊!

耶登并不担心多扎,他知道多扎会被马安安全全带回家去。他是最好的朋友。耶登觉得有这样一个朋友并不是坏事,尽管多扎老占自己的便宜。

他摇摇晃晃地从帐房里走出来,分不清东西南北。另一顶帐房里音乐轰轰响,唱着一首草原上的歌。他醉眼朦胧地看向远方,他的眼里旋转着蓝天和白云……

我看见,看见一道彩虹,

划过马蹄眷恋的草原。

我看见,看见可可西里,

藏羚羊多么恬静安详……

他喃喃地唱着这首歌曲,心里湿润得如同青草上的露水。太阳西沉,草原一片绚丽。弯弯曲曲的热力穆河一头系着长生天一头系着他的心儿……

他懒懒地骑着马回家。在马背上摇摇摆摆的,好像要掉下来,但每次都化险为夷。后来他开始在马上打呼噜,他的马打着响鼻,感受着他身子的偏斜来调整步调和路线,干这种事马已经不是一两次了,它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有时候他醉得太厉害掉下来,它就会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把他咬醒,如果他实在醒不来它就只好守着他,按照它的经验,只要睡上一个多小时再咬摇一次,他就醒了……

快到家的时候,耶登醒来了,看见家的灯光,他因为喝酒而产生的孤独就仿佛有了依靠,仿佛在他儿时孤苦无依的时候,突然见到了阿妈一样……他看见妻子在毡包里晃动的身影……

她把他从马上扶下来,他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请求原谅的话。她看见男人的眼角滚出一颗泪水,流星一样划过粗糙的臉庞。她的心同一瞬间抖动一下,再也说不出一句责怪的话。

盲人静静地听着耶登的呼噜声、女人爱惜的叹气声,以及牛粪噼啪的燃烧声……蒙古包在风中轻微摇晃……他苍拙的手握着的碗在灯光下摇曳生姿,他好像睡着了。当女人把目光从丈夫身上移过来的时候,盲人却灿烂地笑了。

4

耶登睡得迷迷糊糊,但他听见了盲人说话,盲人说你对你的男人太好了……你可以离开他……盲人的话耶登全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他觉得这个盲人真好笑,他很生气,想站起来,但自己的身子不受控制,他指挥不了了。他想骂盲人,但他的嘴也张不开了,他的泪水顺着嘴边弯弯的弧沟流进了嘴里。他感到苦涩,感到难受。他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几乎就要死去了,他再也受不了这种罪了。他痛苦地哼出声来,他将头埋进被子里,泪水汹涌地流淌起来。

当她把他的头搂在怀里的时候,他呜呜地哭起来……

夜更深了,一对爱人睡着了。盲人吃了馍馍和奶茶,胃里暖乎乎的。他已经好多天没有舒舒服服地吃过一顿饭了,他只管走路,不用担心去了哪里,世界早就装在了心中,因而到哪里去都是他诞生的地方。

明天一定是一个好天气!

那条狗不知何时卧在了门口,它一直盯着盲人,看了一夜。

作者简介:索南才让,蒙古族,1985年生于青海省海北托勒草原。自由职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七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存在的丰饶》《我是牧马人》,长篇小说《野色失痕》《小牧马人》。获第六届青海青年文学奖,青海省第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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