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马掌

赵守玉

丁马掌据说姓丁,可具体叫什么以及什么时间来的大青石砬子村,已经没人记得了。大家只知道他的马掌钉得特别好,不管多么烈的马,也不管多难钉的蹄子,只要到了他的手里,保管钉得顺顺溜溜,整整一个冬天即使爬山踏冰也不会发生任何问题,大家都索性叫他丁马掌。丁马掌个头儿不大,五短身材,还是个瘸子。

自打娶了老婆翠花,丁马掌皱纹里都是笑,把她看成了宝儿,每天拼命地干活儿做事儿,甚至不辞劳苦外出去钉马掌,不让老婆受一点儿委屈。可就在他憧憬着未来的时候,日本人明晃晃的刺刀挑着膏药旗进了大青石砬子村。这下可把丁马掌吓坏了,守着翠花哆哆嗦嗦地藏在屋里不敢出去。可就在全村人都惊魂未定不知所措的时候,领头的军官藤田俊木少佐却带着礼物一家家地敲开了紧闭的门。藤田俊木诚恳地告诉每一个人,大日本皇军不是要骚扰众人,而是帮助中国建立王道乐土和大东亚共荣来了,他们进驻大青石砬子村也不是想破坏他们的生活,而是为了保护他们,打击四处流窜的红胡子。他向众人承诺:皇军绝不扰民,只会帮助他们过上好日子。

日本人还真说话算话,自己建了营房,叫了几个山民去帮忙,不但给帮忙的山民吃香的喝辣的,每个人还发了好几块大洋。而且他们规矩森严,从来不随便进入村子更不许扰民。并且一旦村里谁家有个大事儿小情况,藤田俊木保管第一个到场,出钱又出力,还接连打击了几股曾经多次骚扰大青石砬子村的胡子,大家纷纷点头:日本人是真的来帮咱们了。于是,有的人开始主动帮助日本人做事儿,而日本人每次都给很高的报酬,双方相处得十分融洽。丁马掌可不管什么做事儿不做事儿的,他只关心自己一家人是否平安无事,一见日本人真的不为非作歹,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又背起钉马掌工具,继续外出钉马掌赚钱。

这天,丁马掌揽了一份儿好活儿,事儿不多给钱却不少,等他顺顺利利钉完马掌,怀揣着钱返回家时,太阳还悬在西天。

丁马掌满心欢喜地推开了房门:“翠花,今儿可大喜呀!”

话没说完,他一下子愣住了,老婆翠花正高高地悬在房梁上,人已拉长成了一条线。丁马掌一下子扔掉褡裢,拉过桌子,蹿上桌去,操起钉马掌专用的削皮子弯刀,一刀割断绳子,把翠花放了下来。捶前胸打后背,连掐带喊,过了很长时间,翠花才“哼”了一声,微微睁开了眼睛。

“翠花,你咋了?”

一见是男人回来了,翠花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挣扎着站起来,扭头就要往柱子上撞。丁马掌死死抱住她:“翠花,你倒是说呀,到底咋了?”

翠花咬着嘴唇:“该天杀的日本人……他们两个……把我……”

丁马掌脑袋“轰”的一声,他浑身发抖,两眼发红:“日本人,我操你祖宗!”他一把操起那把削皮子弯刀,发疯一样地冲出了家门。

“老丁!”翠花一把没拉住,急忙追了出来。就在这个时候,藤田俊木带着一队日本兵走进了村里,丁马掌直奔藤田俊木冲了上去,翠花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她一闭眼:“老丁……”

一见丁马掌手拿明晃晃的钢刀冲了上来,日本人立即呈扇形散开,手里的三八枪一起对准了他,枪上那寒光闪闪的刺刀耀得丁马掌几乎睁不开眼。

藤田俊木摆了摆手,跳下马来,看着丁马掌笑了笑:“老丁,有事儿吗?”

丁马掌额头渗出冷汗,他看了看黑洞洞的枪口和泛着冷光的刺刀,咽了口唾沫,卑微地一笑:“太君,天冷了,雪大冰滑,您的马得挂掌了。”

“哟西!”藤田俊木一笑,“我早就听说你老丁钉马掌是一绝,正准备请你呢,没承想你亲自来了,我先谢谢了。”

“太君客气个啥,那咱现在就钉?”丁马掌说着把藤田俊木的马牵回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专心致志地钉起了马掌。

整整一个半时辰,等丁马掌把马掌钉好,已经是残月当头。同样傻呆呆愣了一个半时辰的翠花冷冷地看着他,老半天才张开了嘴:“钉完了?”

“钉完了。”丁马掌说着就从怀里取出日本人给的那几块大洋,“他们给的真多呀……”

“啪!”翠花狠狠给了丁马掌一记耳光:“你还是男人吗?”

丁马掌的嘴角流出了鲜血,他木然地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翠花收拾着东西:“我……日本人……你……要干啥?”

“人要没骨头,活着还不如畜生!”翠花说着推开门,顶着纷纷扬扬下起的小雪,冲进了夜色之中。

翠花走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丁马掌也不知道,他四下找了好几天,也没找到翠花的踪影,只好孤身一人回到了大青石砬子村。虽然他觉得对不起老婆,可人总是要活下去的,过了几天,他便打起精神,再次拿起钉马掌的工具,操起了旧业。他重新钉起马掌没几天,藤田俊木就敲开了他的家门。

一见少佐登门,丁马掌急忙拉过一条凳子,用袖子抹了几抹:“太君,您坐。”

“老丁,我是来感谢你的,你的马掌钉得真好。”藤田俊木满脸带笑地说。

“太君夸奖了,为太君效劳是我愿意干的事儿。”

“哟西!”藤田俊木挑起大拇指,“现在我还要麻烦你呀,我们小队共有一百二十匹战马,你都要给钉上马掌,要快,三天,怎么样?”

丁马掌犹豫了半天,点了点头:“成!”

“哟西!”藤田俊木说着看了看丁马掌,“听说你老婆走了,为什么呀?”

丁马掌叹了口气:“还能为啥,嫌俺窝囊呗。”

藤田俊木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丁,别上火,只要你有钱,什么样的女人都有。放心,把战马的掌钉完后,我不但要重赏你,还要给你说个老婆。”

丁马掌听了这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多谢太君!不瞒太君,我那个老婆她养不出孩子来,太君要是能再给我说一房老婆,让我有了后,我就化成灰也要报答太君。”

藤田俊木双手搀起丁马掌:“别这样,咱们是朋友,我说过皇军来就是要帮助你们的,我一定给你说上老婆。”

“我一定好好给太君效劳!”丁马掌看着藤田俊木,眼泪淌了下来。

说干就干,丁马掌立即拿好钉马掌的家伙什,到了军营,磨刀,割皮,升火,烧钉,襻马,钉掌,挥汗如雨地干了起来。晚上他也不休息,夜以继日,挑灯夜战,三天三宿,一百二十匹马全部挂完皮掌。藤田俊木仔细检查了三遍,挑起了大拇指,而丁马掌,却像一瘫泥一样倒在地上,酣然入睡。

丁马掌整整睡了一天一宿,等他睁开眼睛,爬起来时,发现绝大多数日本兵不见了。打听了半天,才知道在他沉睡的时候,藤田俊木带着骑兵出去围剿红胡子于天放的部队去了,据说于天放是抗联,专门打鬼子。这次藤田俊木他们事先是做了精心准备的,全力出击,看来于天放他们是凶多吉少了。看着众人复杂的表情,丁马掌笑了笑:“我可管不了这么多,我就盼着藤田太君早点儿回来,好给我说老婆。”

半夜,藤田俊木终于回来了。不是得胜凯旋,而是战败而归。只有他的一匹马活着回来,左眼也瞎了,一百二十名骑兵,只剩下七八个缺胳膊断腿的互相搀扶着,跟在他的马屁股后面摸回了大青石砬子村。藤田俊木直接踹开了丁马掌的房门,把他从被窝里薅了出来,左右开弓,给了他一串大嘴巴:“说,你在马掌上做了什么手脚?”

丁马掌抹干嘴角的血,冷冷地看着藤田俊木:“是不是在最关键的时候,那些马蹄子出血,摔倒在地,还砸死了你不少的兵,然后你就让于天放他们把你们一勺烩了?”

藤田俊木两眼发红:“真是你故意的?!”

丁马掌点了点头:“那是我在马掌上用的卷勾钉钉法,在外观上你根本看不出来,走个一两天也感觉不到什么。可一到最关键的时候,需要疾追猛打甚至登山踏雪,那些钉子就会斜着刺穿马蹄子,你就什么都完了!奇怪吗?其实很简单,当初我给你钉的马掌是下了全部功夫,钉得最好,你也就相信我了。我一听说你让我三天钉一百二十匹马,我就知道你们要有行动了,我报仇的时候也到了。你们这帮畜生,到了关东祸害老百姓,还假模假样地装人,你们早就该死!翠花让你们糟蹋了,我一个人拼不过你们,我只能这样对付你们。只可惜翠花不在,她没亲眼看到你们这帮畜生是怎么死的。”

“你那个老婆?看来她离开也是因为被皇军睡了吧?关东的女人都应该乖乖地让皇军睡,她们是狗是猪!”藤田俊木牙齿咬得咯咯响,“你以为我也会被打死?所以留下来想看我的死尸对吗?可是你没想到我会活着回来!”

丁马掌冷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可能回来,狡猾的狐狸往往会逃过猎人的几次追杀。我也没想过要逃,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我要亲眼看看你这个被打败的狐狸是什么惨样?!哈哈!”

藤田俊木发疯一样抽打着丁马掌:“巴嘎,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天光大亮,大青石砬子村的村民全部被集中到了村子中央,荷枪实弹的鬼子满面杀气,藤田俊木铁青着脸看了看大家:“乡亲们,我说过,皇军是来帮助你们建设王道乐土的,可是有的人却偏偏与皇军为敌,对这样的人,皇军要坚决处死!”说着,猛地挥了挥手,几个鬼子把五花大绑的丁马掌押了进来。

“丁马掌,抗拒皇军,破坏大东亚共荣,私通红胡子,今天就要处死!”藤田俊木指着他说道。

丁马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太君,我是效忠皇军的呀,我宁可老婆都不要了都要给皇军效劳,我三天三宿不睡觉给皇军钉马掌,我冤枉呀,太君,别杀我呀!”

藤田俊木眼睛里射出极其蔑视的光:“你也配做人!”说着,猛地举起了战刀。

丁马掌死了。像他的人一样,死得窝窝囊囊。大青石砬子村的人没有对他有一丝一毫的怜悯,甚至没人去收他的尸首。可是晚上,不少人聚在一起的时候,说起丁马掌,都不免皱起了眉头:“日本人连丁马掌这样的人都容不下,他们怎么可能真心为关东好呢?!”

几天后,丁马掌的尸体突然不见了,村外山洼里多出了一座新坟。

转眼间半个月过去了,冷月当头,一个身影来到了新坟前,慢慢跪了下来,不停地抽泣,这人竟然是翠花。

翠花流着泪,看着这座黑坟:“老丁,其实你不窝囊,你假装窝囊是为了杀更多的鬼子,当初我错怪你了。幸亏你使了卷勾钉钉法,让鬼子的马在最关键的时候发生意外,你不但杀了一百多鬼子为我报了仇,还救了于天放的抗联,你是英雄。村里的人不知道你在马掌上做了手脚,他们以为你窝囊,鬼子杀你的时候你磕头求饶,他们以为你更窝囊,其实我明白,你是故意求饶的,你要用你的死让大家明白鬼子是狼,屈服于他们只有死路一条。现在村里的人都开始明白了,他们都不再帮鬼子做事了,有不少人开始给抗联送信儿,老丁,你知道吗?这是你的功劳!”

这时,一个人影走了过来:“翠花,马上要开始行动了。”

翠花点了点头:“老丁,当初离开你,我寻思着自己报仇,就加入了抗联,就是于天放的队伍。今天咱们的队伍来了,和村里的乡亲们联合,要把藤田俊木他们连锅端掉,现在我陪着你一块儿看鬼子的下场!”

这时,一声枪响,紧接着,藤田小队的驻地接连传出巨大的爆炸声,雄雄的火光映红了漆黑的夜空……

〔本刊责任编辑 吴 俊〕

〔原载《古今故事报》总第97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