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亦聪
摘 要:刘绪源在《今文渊源》一书中提出的“谈话风”说,解释了现代散文之所以为现代散文,并提出了一种别有意味的散文史观,其背后更浸润着面向时代与现实的鲜明的问题意识,只是在对传统文章的理解方面,仍存在一定的缺陷和不足。
关键词:刘绪源 谈话风 现代散文
数十年来,中国现代散文研究领域的焦点,始终在于,如何解答如下两个问题:其一,散文之所以为散文;其二,现代散文之所以为现代散文。而有趣的是,在目前学界几乎所有的重要解释——哪怕是彼此观点截然相反的解释当中,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融为一体的、不可分的。如陈剑晖、肖剑南等认为现代散文之所以不同于传统的“文章”,其关键处在于现代散文是纯文学的,而传统文章则是杂文学的,审美主体性的凸显是散文由传统走向现代的标志;陈平原则认为“文学性”并非理解中国文章的最佳视角,审美主体性云云,乃受西方文学概论影响而形成的某种“理论偏执”,散文之所以为散文,无分古今,恰在于其“杂”。两种观点各执一偏,形同水火,衡之具体的文学作品、现象,似乎又都不是没有道理,然而处此情境,仍存在着一个有待解答的问题,即我们既难以否认现代散文是与“文学传统”联系最为紧密的一种文学体裁,又不能无视现代散文与传统文章之间的本质区别,那么,有没有一种更为中庸的、宽和的解释呢?对此,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刘绪源先生在其名著《今文渊源》一书中提出的“谈话风”说。
“谈话风”的由来
所谓“谈话风”,这一概念的主要功能,是在标示出中国现代散文的某种特质,而且,其重心是在“现代”一词上。刘绪源谈论现代散文中“谈话风”的兴起,主要依托于两个重要的文本,其一是周作人发表于1921年的《美文》,在这篇文章里,周作人谈到了外国文学中的“一种所谓论文”,亦即essay,具体又可分为两类:“一是批评的,学术性的。二是记述的,是艺术性的,又称作美文。”a其二是胡适的名文,即发表于1923年的《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其中说:“这几年来,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发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这一类的小品,用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有时很像笨拙,其实却是滑稽。这一类作品的成功,就可彻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了。”b由这两个文本出发,可以进一步挖掘出“谈话风”说的三重意蕴:
第一,现代散文中“谈话风”的兴起与西方文学潮流的刺激分不开,在“西风东渐”的整体时代语境下,散文的发展并不能置身其外。只是周作人后来不再强调来自西方的影响因素,反而认为:“现代的散文在新文学中受外国的影响最少,这与其说是文学革命的,还不如说是文艺复兴的产物。”c
第二,“谈话风”兴起的前提,是白话语言在现代散文中的普遍应用。而此一前提的重要性在于,现代散文比小说、诗歌更依赖于“语言变革”所带来的可能性——白话小说早在明代的时候就已十分发达,而现代诗相对于古典诗的剧变则波及诗歌由内而外的整个美学范式,语言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因此,反过来说,现代散文的成功,亦即证明了白话文学的成功。
第三,“用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刘绪源认为这句话是胡适论述中国现代散文的点睛之笔,它更提示了现代散文根本的审美特质。
从这三重意蕴出发,刘绪源对胡适的一系列散文,特别是他的演讲、论说文予以特殊重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种重视并非基于胡适的散文艺术成就,而是基于其开创性和影响力,可以说,恰恰是藝术成就不那么高的胡适,而非艺术成就巨大的鲁迅或周作人,为现代散文奠定了基本的“调子”,这个调子,就是“谈话风”。在《今文渊源》的各个小节中,我以为,最有价值的就是上编的第三节,在这一节的内容里,作者一方面指出胡适文风对现代白话文写作的近乎笼罩性的影响力:“胡适的行文风格,已化成现当代中国文章一种最基本的样式,成了白话文的一种底色了。”d若说鲁迅的文风如酒,周作人的文风如茶,那么胡适的文风就仿佛水——水不像酒那样浓郁,也不像茶那样苦涩,却是最基本的、无处不在的。另一方面,作者又进一步揭示出胡适“谈话风”的渊源是《圣经》,若说得再具体一点,是《马太福音》,而这一点,事实上周作人早就有所注意:“《马太福音》的确是中国最早的欧化的文学的国语,我又预计它与中国新文学的前途有极大极深的关系。”e
刘绪源的上述洞见,对于我们理解中国现代散文,关系至大,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它使得研究者们论述中国散文现代转型时所采用的“延续性叙事”变得不再可能,或者至少不再合理——如果说现代白话散文在最基本的叙述语调、语气上,都与《圣经》文本的影响密不可分,那么,我们又从何论定中国散文的发展、转型是一种“内在理路”呢?因此,刘绪源在《今文渊源》中所持的散文史观,可谓态度鲜明,他绝不认为传统的文章与现代的散文是可以打通的,譬如在“谈话风”这个问题上,他指出古代的散文“不能说没有,但实在是比较少,总体上处于一种非‘自觉的状态”f,涉及对古代散文的整体论断,他更是干脆说:“古代散文是正经文章,是实用的,载道的,而绝不是抒发个人情志的文学。”g他这种不纠缠于繁琐概念的、没有丝毫因循瞻顾的、简明直截的论述风格,在当下的学术表达中,已经越来越罕见了。
“大”与“小”的纠葛
由对中国现代散文“谈话风”之特质的论定出发,可延伸出一系列的“散文艺术观”:谈话不同于宣传或演讲,它是着眼于小范围的,可以是三五好友的燕居闲谈,也可以是面向普通读者的平易的讲述;谈话必然是带有强烈的自我意识的、即兴的、自由的发挥,而不是载道性的或赋得的;谈话风散文之于作者的要求,正如我们日常生活中对谈话者的要求,真实永远是第一位的,真优先于美……从某种意义上说,刘绪源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五四”以来所形成的某种关于现代散文的共识,这种共识虽在左翼文学兴起时受到峻厉的挑战,却并未被压倒或湮没,而且,其影响的深度与广度,始终是被低估的,以持文化保守立场的史学家钱穆为例,钱穆晚年著《中国文学论丛》一书,其中谈到“五四”以来的现代散文,颇加贬抑,有云:“新文学运动起来,大家去读先秦诸子,但似没有从文学上用心,无意中都走上做大文章、发大理论的路。如他们高呼打倒孔家店、全盘西化等口号,此等全该做大文章。他们既无文学修养,亦少文学情味,因此都不能写小品。”h这段话一方面涉及钱穆对“五四”散文的判断——大文章多于小品;另一方面,似乎也彰显出了潜在的文学共识,就像周作人所说的:“小品文是文学发达的极致。”i
当林语堂反复嘲讽着所谓的“今夫天下派”的时候,当周作人标举“言志派”以对抗“载道派”的时候,当俞平伯将“千年来的文章道统”斥为令人昏昏欲睡的垃圾的时候,事实上,某种关于现代散文的观念已经悄然成型——现代散文必然是趋于小的,唯其小,故能真诚;唯其小,故能平易;亦唯其小,故能落到实处,不致流于空洞。而与此形成对比的则是另一种观念,正如鲁迅在其《小品文的危机》中所说的:“这‘小摆设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物品”,“何况在风沙扑面、狼虎成群的时候,谁还有这许多闲工夫,来赏玩琥珀扇坠,翡翠戒指呢?”!0由此,也就产生了现代散文领域,乃至现代文学、文化领域极为重要的一个命题,或一对矛盾,我们姑称之为:“大”与“小”的纠葛——譬如当下学界所热切关注的“大时代”与“小时代”的问题,仍不过是此一纠葛的延续。
面对“大”与“小”的纠葛,刘绪源的态度仍是鲜明、直截的,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小”的维护与对“大”的怀疑。在谈到20世纪90年代异常火热的“文化大散文”之时,他虽对余秋雨早期的作品持肯定态度,却仍对“大散文”写作风气的泛滥深为警惕:“真正可怕的是那些大散文的仿作,一时间,各个出版社都出大散文,各个刊物也都争相约写,上世纪90年代中期,中国文坛几乎成了大散文的天下。”!1而在谈到同时期备受争议的“小女人散文”之时,他却颇多回护之意:“对‘小女人散文乃至整个生活类散文,都不宜做整体的排斥,而应持宽容的、多样并存的原则,同时还应做具体分析。”!2甚至对于当下散文的整体性危机,他仍认为其实质在于小品文的没落:“人们静不下心来读平淡的闲适的小品,成天在实际生活中忙碌奔走。在这样的时候,一本优美的纯散文刊物,很可能成为冗余的奢侈品,挤不进人们的眼中与心中去了。”!3此种态度,与当下学界呼唤大时代、大作品的主流倾向,无疑是针锋相对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今文渊源》一书中,刘绪源从来不是就散文论散文,其散文观的背后,隐藏着更为深厚、复杂的文化观或文化态度。他深知在中国近百年乃至千年的文学史、文化史中,“小”是多么容易为“大”所湮没、压倒;他也深知,许多人之所谓“大”者,其实质不过是以压抑、吞并“小”的方式来成其大,这种“大”,本身就是可疑的、虚矫的,因此,当有人对散文领域铺天盖地的个性化、小感觉、小情调进行批判之时,他不由得从内心发出疑问:“我不知道这是要回到怎样的‘刚健遒劲、大气宏声中去,是要回到古代的‘大的高的正的,为圣人立言的‘大一统中去么?是要作家再去投入地大写无我的宏大境界么?”!4如果我们所看到的,仅仅是书中论及散文史、散文艺术时的精妙见解,却忽略了作者面向时代与现实的凝重的问题意识,这无疑是可悲的,在我看來,《今文渊源》一书中的许多具体观点皆可商榷,唯其问题意识与现实关怀,则始终令人感佩无已。
“谈话风”之外
一方面是建立于大量文本阅读之上的、对现代散文之特质与发展理路的深刻洞察;另一方面是由“大”与“小”的纠葛出发的、面向当下文学和文化现状的敏锐问题意识,正是这两点,为“谈话风”说的可靠性提供了保证。然而,任何一种观念的提出,皆不能避免漏洞与缺陷。刘绪源散文史观念的形成,其思想渊源主要在胡适、鲁迅、周作人三人,他的许多具体思考,也都是由现代散文中的现象、潮流、文本引发的,这就使得对古典散文的了解与分析成了《今文渊源》中的一个薄弱环节。如前所述,“谈话风”说的理论基调是反传统的,作者始终强调西方文学的刺激造成了现代散文与传统文章的断裂,可事实上,中国现代散文的美学范式并非基于“反传统”的态度形成,而是基于“反正统”的态度形成,譬如鲁迅与周作人固然是对程朱理学、唐宋古文、桐城谬种嗤之以鼻,但是,对于正统之外的其他资源,如魏晋六朝文章、阳明心学等,他们不唯态度上截然不同,在思想上、文风上更是深受其滋养,此一问题早已有研究者提出!5,作者却未予充分注意,不能不说是令人遗憾的。
此外,刘绪源以“谈话风”区分现代散文与传统文章,虽有一定道理,却忽略了另一个重要事实:现代散文与传统的文章,并不是可以放在同一层面进行比较的两个概念——这样说不是指现代散文的艺术成就难与传统文章比拟,而是指,传统文章是一个大的概念,现代散文却是一个小的概念。谈论传统文章,首重辨体,不同的文体,指向不同的功能,亦各有不同的规范和要求,诚如钱锺书所言:“体制繁多,界律精严,分茅设蕝,各自为政。”!6对于古人而言,甚至思想的不同也会体现在文体层面,如钱大昕就对宋明儒者的语录体撰述深为不满,因为:“释子之语录始于唐,儒家之语录始于宋。儒其行而释其言,非所以垂教也。”!7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以现代散文对标传统文章,并以“谈话风”的有无区分二者,就是不合适的,我们充其量只能将现代散文与古代的叙事、抒情散文或小品文进行对比,但这仅仅是“文章”概念的一小部分。
刘绪源似乎也意识到了“谈话风”说得不周密,特别是涉及他所钟爱的散文家周作人的某类作品时,这种不周密就体现得更为明显——周作人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大段连缀摘引古书的“抄书体”散文,以及形式上几与《日知录》无异的笔记体散文,无论如何都难以说是具有“谈话风”的。对此,刘绪源的解决方法颇为巧妙,他引出了一个“谈话对象”的问题:“胡适是天生的老师,他面对广大的学生而谈;周作人则把学生以至民众都排除在外,他只写给自己的朋友看。”!8由“谈话对象”的不同,也就进一步造成了艺术风格的不同:“胡适的文体就是一种‘实用的文体,称它‘载道也未尝不可。……周作人的则是‘艺术的文体,是‘言志的,只给与自己处于同一层面的读者拈花微笑的。”!9如此转圜,就又迂回到了周作人的“言志”与“载道”的说法上来。
在“大”与“小”的纠葛方面,刘绪源也非一味以小为尚,作为一个格局开阔的学者,他当然清楚“小”的弊端,只是沉重的问题意识迫使他不得不对“大”予以高度警惕,可事实上,就散文艺术而言,甚至就文化态度而言,他所追求的恰恰是一种大的境界,只不过其所谓“大”者,是另一种“大”:“真正的大文化人又的确不同于公共知识分子,他必须有思想,也必定感时忧国,但又不只专注于政治,它要更为丰厚、滋润,更强调学养与境界,强调学问的共通性与人性的完整性,当然,还离不开趣味。”@0从这个意义上说,刘绪源的“谈话风”说虽意在走出传统,意在明确地标识出现代散文之所以为现代,但其最终旨归,却又回到了传统的道路上来,前文所说的“大文化人”,正与古人之所谓“通儒”无异。
ae周作人:《周作人散文全集》第二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56页,第308页。
b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全集》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43页。
c周作人:《〈陶庵梦忆〉序》,《周作人散文全集》第四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32页。
dfg!1!2!3!4!8!9@0刘绪源:《今文渊源》,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26页,第10页,第11页,第111页,第109页,第110页,第12页,第63页,第63页,第21页。
h钱穆:《中国文学论丛》,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93页。
i周作人:《〈冰雪小品选〉序》,《周作人散文全集》第五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94页。
!0鲁迅:《小品文的危机》,《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91页。
!5如陈平原在其《现代中国的魏晋风度与六朝散文》一文中即指出周氏兄弟文风与魏晋六朝散文之间的密切关系。
!6钱锺书:《中国文学小史序论》,《钱锺书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477—478页。
!7钱大昕:《嘉定钱大昕全集》第七卷,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4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