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西的开关

三毛

一旦进入爱情的坟墓，我们就不会像从前那样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是否迷人，也不再计较对方说了几次我爱你。

婚后，荷西经常对我说的话比世界上任何一本对话录还要简单百倍，我们甚至不常说话，只做是非选择题，日子就圆满地过下来了。

“今天去银行了吗？”“是。”

“保险费付了吗？”“还没。”

“那件衬衫你是不是再穿一天？”“是。”

“明天你约了人回家吃饭？”“没有。”

“汽车的机油换了吗？”“换了。”

乍一聽，这对夫妇一定是发生婚姻危机了——没有情趣的对话怎么不令渴望爱情的心就此枯死掉？事实上，我们跟这世界上任何一对夫妇的生活没有什么两样，日子亦是在平凡中过下去，没有什么不幸福的事，也谈不上什么特别幸福的事。

其实上面说的全是废话。在这个家里，要使我的先生荷西说话或不说话，开关完全被我悄悄地握在手里。他有两个不能触碰到的秘密，亦是使他激动喜乐的源泉。不过说穿了，这事还是十分普通的。

“荷西，你们服兵役时也是一天吃三顿饭吗？”只要用这么奇怪的一句话，那人就上钩了。

“姜太公”笑眯眯地坐在床边看这条上当的“鱼”突然眉飞色舞，口若悬河，立正，稍息，敬礼，吹号，神情恍惚，眼睛发亮。军营的回忆使一个普通的丈夫在太太面前突然成了英雄好汉，这光辉的时刻永远不会逝去，除非做太太的听得太辛苦了，大喝一声“好啦”才算完。

如果下次又想逗他，使他忘形地说话，只要再问一次：“荷西，你们服兵役时是不是每天吃三顿饭？”那人又会跌进这个陷阱里去，一说说到天亮。

军营中的生活并不算长，毕竟荷西只服了两年的兵役。我对我手里的荷西的另外一个开关不敢去碰，情愿天天做是非选择题式的对话，也不去做“姜太公”，因为那条“鱼”一开口，可是三天三夜不给人安宁。

“荷西，窗外有一大群麻雀飞过。”我这话一说出口，便知自己无意间触动了那人的话匣子，要关已经来不及了。

“麻雀有什么稀奇的！我小的时候，上学路上的麦田里，成群的麻雀……我哥哥拿了弹弓去打……你不知道，其实野兔……那种草，发炎的伤口只要……”

“荷西，我不要再听你小时候的事情了，拜托啊！”我捂住耳朵，那人张大了嘴，笑哈哈地望着远方，根本听不见我在说话。

荷西只要跌入童年的回忆里，就很难爬出来，只见他忽而仰天大笑，忽而手舞足蹈，忽而长啸。

这样的儿童剧要比兵役剧长，最后他把自己丢在床上，满意地叹一口气，沉醉在那甜蜜而又带着几分怅然的情绪里。

（李中一 摘自《稻草人手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图/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