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
2006年,第四十七届世界数学奥林匹克大赛揭晓,与中国的六位金牌选手站在一起的舒尔茨显得有点不那么耀眼,虽然他也拿到了金牌,但是他的分数有点拿不出手。相比起中国的领军人物柳智宇,舒尔茨已经是第三次参加奥数了,不过他一点也不沮丧,因为这位德国的数学天才参加奥数的原因是他“觉得好玩”。
2018年7月11日,“觉得好玩”的德国数学家舒尔茨获得了数学界的最高奖菲尔茨奖,同一天,已经出家七年的柳智宇所在的龙泉寺爆出“宫斗”,该寺方丈被人举报不良事件。仅仅十二年时间,德国的舒尔茨挑战人类智力极限用力攀登数学高峰,龙泉寺的和尚们则在用智慧引导民众走向另外一端。
中国龙泉寺的出名在于其高科技,如会说佛语的机器人、自动门禁系统、人工智能佛经等,龙泉寺成功了,他们利用的是信息化的“后发优势”,即一批智商极高、毕业于北大清华的高材生将一所新寺庙和一批新和尚迅速发展成网红,那些年纪轻轻没念过几年佛经却能超越绝大多数名寺方丈的和尚也成为中国佛教协会主席。作为一个专业人士,我还是有很大遗憾的,这些所谓很炫的信息化,基本上是本科毕业生能够做出的东西而不应该是这些高材生用来吸引信众的手段,而我更担心的是作为一所名寺本应该研究的是更为深层次的“佛学”,这所寺庙到底功底如何?而网爆的方丈事件且不论真假,从寺院管理上来讲肯定是失败了。
信息化到底是“先发优势”还是“后发优势”呢?龙泉寺是典型的以“互联网寺院”继承了积累几千年的佛教的管理体系。然而,龙泉寺毕竟是靠传经颂佛过日子的,毕竟对无论是顶级论文还是专利都不沾边,更不用说获国际大奖了。为了超越而不断努力的中国奥数团队虽然能“后发优势”地获得很多奥数奖,但却一个个成了“超脱”的人,而反观舒尔茨,他所获奖和研究的“状似完备空间”虽然吸引不了什么信众,但却很可能是今后计算机和人工智能应用的基石。
1990年7月,暑期回家的我被二哥拉到厂里面见一位处长,他所在的一个国有大型钢铁企业的供应处,负责厂里每年数亿元的采购,当初计算机刚刚普及,偌大的厂里面找不到几个会编程序的人,处长问我愿不愿意用暑假免费为他们编一套资产管理的程序。正好我在大学学习了BISIC和FORTRAN程序,一个20岁的未毕业的学生能有这样的机会去编一个生产系统,真是求之不得,当然程序没这么难,按照处长的业务模型很快实现了供应处资产的ABC分类,处长很感谢我,用供应商的资助支持我旅游一次。28年过去了,这家国有钢厂即使在钢铁非常不好的时期也以自己的良好成本管理保持着良好的效益,原因不是我这套程序编的好,而是处长让我按照一家良好运营的企业的业务模型进行计算机设计。
2018年4月,在一家网红钢铁企业工作了两年的二哥终于辞职了。这家网红的钢铁企业运用崭新的互联网手段飞快地圈了很多钱和资源,用“云”和“区块链”的手段火速建立了营销甚至生产网络,相比起原先那家国有的钢铁企业具有很强的“后发优势”。然而,二哥工作一段时间后发现,这家企业的管理根本无法落地,也就是很“炫”的互联网思维掩盖不了背后数据逻辑和管理逻辑的混乱,二哥能够进这家企业的原因也在于他有30多年的钢铁行业业务经验,然而由于是快钱,对于绝大多数必须做的“制度性建设”这家单位根本不想做和不要做,他们只愿意模仿网红企业快速营销的表层,最后导致资不抵债。
在中国经济学界,“后发优势”和“后发劣势”的争论非常有名,后发劣势的概念是由经济学家沃森提出来的,后来由杨小凯教授引进中国。沃森“对后来者的诅咒”,意思是说落后者由于发展迟,所以有很多东西可以模仿发达者。模仿有两种形式:一种是模仿制度,另外一种是模仿技术和工业化的模式。模仿技术容易,模仿制度比较困难,因为改革制度会触犯到一些既得利益,因此落后国家会更倾向于技术模仿,模仿者可以在短期内取得非常好的发展,但是会给长期的发展留下许多隐患,甚至长期发展可能失败。
后发劣势基本上是对经济学界说的,然而对于信息系统来说,更加适用。按照管理信息系统分析的相关理论,要想设计一个好的信息系统,怎么办呢?必须经过系统调查(需求调查、初步调查、详细调查、新方案的设想和可行性研究)、业务功能分析(组织机构、组织业务、业务功能)、业务流程分析(业务处理对象、责任人、信息流顺序、表单顺序)、数据流程分析(数据汇总、数据流程)、系统模型建立(系统化方案、相关管理模型、信息处理方案、信息分析报告),要想做一个好的信息系统,以上分析缺一不可。然而,我即使是多年从事信息系统开发和设计,也很少见到有系统真正且全面地进行上述设计,一些系统虽然成功了,但很容易让人误解为上述制度性的建设不重要和不需要。
改革开放四十年,我们冷静地反思为什么中国的改革开放能够成功而南美不能成功,并非中国没有制度建设而仅仅是引进了先進的西方技术。从辛亥革命开始到新中国建立,中国经过了漫长的社会重整和结构化的社会动员能力改革,这种改革到1978年已经很适应新技术的应用了。为什么浙江的互联网经济能够发展,而东北不行,这不仅仅是引进技术的问题,更为重要的是制度文化层面的原因。在改革开放的前二十年,浙江民营企业大量引进上海的工业制度和工程师文化,到互联网时代又成为重要的制度遗产。从这个层面来讲,浙江是先发而不是后发。以阿里巴巴和京东为代表的多数O2O电商正是继承了大量的制度性遗产(如中国的公路和物流、工业集散地、工业园区),在此基础上的成功是以数十年的工业积累为基础和大量的工业制度性(税收、劳动力、财政政策)低盈利倾斜为代价的。工业制度性的遗产如果没有了,信息就只能变“后发优势”为“后发劣势”。
说到这里,我讲一个非常典型的大学信息化建设的例子。建桥学院是一所升本刚刚十年的学校,在中国的民办大学评估中经常名列前茅。从信息角度来看这件事情,也很值得思索。十年前,正好东华大学的教务处、实验中心、经管学院、计算机学院多个处长同时退休来到了建桥。这些处长在东华大学工作超过了30年,更在东华大学从事过信息化的相关工作。在进入建桥学院工作后,他们从实验卡片、实验项目、实验课程到排课、预约、资产数据、人事数据,学生数据,一项一项地按照公办大学的制度性进行建设,在这些制度性建设的基础上进行信息化升级。原先在东华大学干不成的事在这里干成了。教育部要求的7张基表完全通过物联网手段自动产出,并且基本上不用太大调整。不仅如此,他们还针对自己的需要和本科评估、审核评估的指南,出具了50张自动获取的报表。建桥学院的信息化是建立在制度建设的先发优势上的。
“学习”和“教育”是完全不同的。学习可以自组织,可以以兴趣爱好为中心因此互联网应用让非结构化的爱好类的学习很容易成功。但是教育不同,教育是高度结构化的,是面向未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人才准备的活动,教育还带有政府强制性,因此教育要想做好,就必须先“念好教育经”。不排斥在教育结构化相对成熟的地域和领域,加入互联网能够继承教育“结构化的遗产”,迅速提高教育效率,但是如果教育的经验和成果没有充分的吸收,很多网红甚至自己都没有良好教育,也没有体现出某种程度的可验证的成功,就去搞网红教育和互联网教育,那么悲哀的将不只是一所寺庙和若干信众,倒霉的将是一代祖国的花朵。
做教育信息化经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要顶层设计不能再带来信息孤岛”,而事实上,我经手过的教育信息化项目超过1000项,所有的信息化孤岛的原因都是来自业务孤岛,而所有不好好研究业务、不改造业务而进行的“信息化顶层设计”无一不以失败告终。另外,凡是就事论事把一个业务做好的信息化,只要数据是真实的、业务是真实的,即使今后上新的信息化需要推翻重来,成本也极低。
如何避免信息化的“后发劣势”,从根本上来说还是要从业务的规范性和教育的结构化分析开始。中国人总是强调教育的“人性”的一面,如“教育是一颗心传递一颗心、一棵树摇动一棵树”等说辞,当然没有错,然而教育毕竟是一个组织行为,组织行为必须要积累制度和积累行业规范才能谈情怀,一个连规则都不遵守的情怀是很可疑的。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一些教育发达的国家的教科书都是非常成体系的几千页,其课程大纲一般是几十页非常详细的学分说明,相比起我们的学科教育,在互联网的冲击下越来越碎片化,教科书没有体系,教学大纲几页纸,实验项目经不起检查……这样的教育无论多么好的包装,都是令人担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