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佰春
一边是日本关东军的围追阻截,一边是东北抗联朝鲜族游击队母子的骨肉离别;烽火激荡,铁血托孤,汉族兄弟为了保护游击队之子的安全,面对日伪敌特威逼利诱,巧于应酬,倾囊打点,陷入赤贫也在所不惜;汉族兄弟为使朝鲜族孩子免受饥苦,自家多年节衣缩食,最终把游击队之子抚养成人。
汉族乡亲的义举,都是为了兑现当初对朝鲜族游击队的一声承诺:“放心吧,再苦,再难我也能把他养大!”托孤救孤,体现了中华民族血肉相联的人间大爱。
战略转移 托孤于汉族乡亲
1934年10月,黑龙江大地已是收获季节。日寇变本加厉地强化了对抗日游击队的围捕、扫荡。鬼子、汉奸分兵把口、设卡封山,严控市场上的粮食、棉布、药品等所有过冬的必需物品,企图把抗日游击队困死在山林中。
北方深秋,除中午有点暖意外,晚间如果没有棉衣棉被,绝对无法过夜。眼看就要下雪结冰了,战斗在密山县知一地区的朝鲜族游击队处境更加艰难。这支游击队全部由朝鲜族同志组成。他们被日军从吉林的中朝边境追击到黑龙江中苏边境一带的密山、虎林地区,在中国东北抗联统一指挥下,他们坚持开展游击战争。为了防止日伪军抓捕隐藏在山林、农村中的游击队员,游击队的负责人决定从大岗子村转移。但是,游击队中有的刚刚生下的婴儿,还有的是七八岁的小顽童,如果在冬季带着这些孩子转移,不仅拖累部队,还有可能会在敌人的追击和围困中丧生。
面对极端艰苦的自然环境和斗争局势,游击队做出决定:为了保存革命后代,把父亲已牺牲,不能跟随母亲一起走的8个孩子(大的不满9岁,小的不到周岁,)送给当地汉族乡亲抚养。为了把孩子妥善安置好,游击队负责人对女战士做了耐心细致的说服、开导工作:在这样恶劣的斗争形势下,带着孩子长途跋涉,迂回转移,只能母子双亡。眼下把孩子托付出去,尽管骨肉分离、心如刀绞,但是,孩子们在汉族乡亲的抚养下却能够得以生存下去。母亲们最后都表示服从组织决定,同意把不能带走的孩子全部送给不相识的汉族老乡抚养。男孩送给抚养者做儿子,女孩长大送给抚养者做儿媳,无怨无悔。
游击队还决定:为了保护抚养者和孩子的安全,无论谁都不能打听孩子的住处和抚养者的姓名。等将来胜利了,组织再视情况联系查找。就这样,在抗日烽火遍地燃烧、游击队实施战略转移的情况下,不谙世事的朝鲜族游击队员之子与生母骨肉分离,天各一方。
为了把孩子托付给最信得过的中国老乡,游击队政委金昌铭选择了村中的刘凤歧、唐世勇、李老把式等8户家中只有1个孩子的农户。这8家都是勤劳朴实的农民,日子相对还过得去。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都是有着强烈反满抗日意识的汉族老乡,他们的亲属都或明或暗的为东北抗日联军做过事,与东北抗联有着血肉联系。
87岁的朝鲜族离休干部金成奎至今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与母亲分离的情景:那天傍晚,下了第一场雪,听大人说:今天晚上咱们又要搬家了(就是转移)。因为搬家对我们来说是常事,我不感到惊奇。天快黑时,妈妈不见了,我到处找,还发现别的孩子妈妈也不见了。这时,有几个村子里的大伯大妈把我们孩子集合到一起,给我们穿上棉衣、棉鞋,告诉我们准备走路。出发时,因为我才6岁,由大人背着,年龄大点的就跟着走。天气冷,把我头也蒙上了,什么也看不見。走了很远以后,我们又坐上了马爬犁。最后来到了杨树村。进村后,我被送到刘凤歧老乡家。刘家大叔说,添人进口应该搬搬家才是。实际上,这是为了避人耳目,减少口舌,有利于我的安全。就这样,我又随着他家从杨树村搬到了穆棱河南的城子村。刘家对我就像亲儿子一样。一看我不高兴,就马上抱起来逗我玩,平时有好吃的总是先让我多吃几口。我想妈妈,他们就告诉我,妈妈打日本鬼子去了,等打完了日本鬼子就来接你。又告诉我,以后不管是谁问你姓什么,你就说姓刘。问你爸爸是谁,你说爸爸叫刘凤歧。问你妈哪去了,就说妈妈死了。千万不能承认自己是朝鲜族人,要叫日本人知道你是朝鲜族人,咱们全家都没命了。平时,爷爷奶奶不让我出门和别的孩子玩。第二年春天,天气暖和了,刘家就把我放出来和邻居小孩玩了。有一次,一个邻居小孩说我是“小高丽”,这事被刘凤歧知道了,他马上拎着铁锹到那家去讲理,质问那家大人说:“为什么你家孩子说我们孩子是小高丽?”那家大人马上认错,当场赔礼道歉,才算了事。不然,我的汉族爹爹要用铁锹拍他们。
就这样从1934年起到1945年抗战胜利,我在汉族农民家中生活了11年,在那个饥寒交迫的年代,汉族农民从自己的嘴里一口一口的省下吃的喂养我,我没有受过一点委屈和责骂,吃的、穿的都先紧着我,对我比亲生孩子还疼爱呵护。我知道,这都是为了当初他对朝鲜族游击队的一声承诺:“放心吧,我能把他养大。”
抗战胜利时,东北抗联随同苏联红军打回来了,那时,我已经长成一个膀大腰圆的大小伙子了。我要去参军,刘家的爷爷、奶奶说什么也不同意,还跑到县里去说:“我们把他养这么大,就是为了“全须全尾”地把他交还给朝鲜族游击队的亲妈,如果打仗出了事儿,我怎么跟他妈交代?县委书记明白刘家老人的心意,就说:“你们放心吧,我决定把他留在我身边当警卫员、通讯员。”这样,我才离开养父参加了革命,在党的培养下,从基层工作人员成长为地市级领导干部。”
欲顺藤摸瓜 敌特纠缠不休
游击队之子、朝鲜族小朋友朴明山被托孤抚养的经历,更是具有传奇色彩。
朴明山说:“我和妈妈分别的第二天,我被一户姓李的老乡收养。第二年冬季的一天中午,我家突然来了一个背着猎枪的日本人,还跟着一个汉奸,进村直奔我家,说要找姓李的。我奶奶说:“我家姓李。你们有什么事么?”他俩进屋说:“今天不走了,就在你家住几天。”全家人都纳闷,不知怎么回事。吃过中午饭后,他们说:“我们是来这里打猎和休息的。如果有人问,你们就说是打猎路过,住几天就走。”这个日本人会说中国话,住下来后,就和大人一起闲唠,问我家几口人,几另几女,都干什么?每人年龄多大?又问村里住户有多少?都是做什么的?下午,他拿着猎枪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对各家各户都进行了观察。晚上,和他一起来的那个汉奸对我们说:“从明天开始,不要上山砍柴。凡是出屋挑水、抱柴、喂马都要请示日本人,有外来人串门也要告诉日本人。”爷爷悄悄对全家人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对那两个家伙咱们表面上还要把他们当客人对待,但是一定要对他们多加留心、处处防备。”
家里人发现,日本人在夜间活动,汉奸在白天观察,他俩换班睡觉。日本人白天睡完觉就拿猎枪在村里各处走,经常打些麻雀,有时还打几只野鸡拿回来。从他们的行迹中,李家看出他们上门来与村里被抚养的朝鲜族孩子有关。我们家大人不露声色地招待他们,每顿饭都有酒有肉。日本人会喝酒,那个汉奸还抽大烟,我家就买些大烟给他抽。
有一天,日本人对我爷爷说: “有人说你们家也抚养1个游击队的朝鲜族小孩,你们家是游击队的联络点吧。如果是这种情况,我们也不要你们的小孩,只是需要了解一下游击队的去向……”爷爷坚定地回答:“我们不知道什么是游击队。我们家也没有什么朝鲜族小孩。我们家的孩子是自己生的,你看哪个孩子像外来的?”日本人仍不死心,他们在我家纠缠了一个多月,什么也没发现,留下汉奸继续监视我们,就先走了。
后来,汉奸对我家人说:“我们知道你们原先住在西大林子,后来家里多出1个孩子,就来了解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如果你们死不承认,我们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家听了他的暗示,心里有了底,对他招待得更好,每日三餐有酒有肉,买大烟供他抽,还给他些零用钱。又守候了一个月,汉奸说:“这回我也要走了。”为了送走这个“瘟神”,免得日后生事儿,他临走时,我家又买了些大烟送给他,还给了他一些钱。
那段时间,李家人为了保护我,天天好烟好酒应酬日伪特务,欠了一大笔外债,不得不卖掉仅有的2匹马和一挂马车。从此,家里的生活一年比一年困难了。但是全家人并没有因为生活困难怨恨我,还说我年纪小很懂事,对我更亲了。
1945年8月初的一天,密山宪兵队特务任玉苏把爷爷和村民滕思有、李玉龙叫到伪村公所说: “你们3家都给游击队抚养小孩,这叫反满抗日行为。要是老老实实承认了,咱们可以了结此事。不承认,就得到宪兵队讲理去。你们先想想,想好了再交待。”
3家大人一合计,特务没有真凭实据,可能想弄点钱花。当时我家已经欠了很多外债,不能再花钱了,只有和他们斗下去。
几天后,特务任玉苏又挨家逼问:“已经等你们十多天了,想得怎么样了?明天我要回宪兵队,現在承认还不算晚。”大伙都异口同声地回答: “你再等10多天也白搭。我们没有给游击队抚养过孩子。”特务发火了,拿着手枪边比划边说:“明天我带你们到宪兵队去问话!”
第二天早饭后,宪兵队来了一个特务,他骑着马,到村公所找特务任苏,谁知他俩嘀咕了一会儿,就骑马跑了。村民正感到纳闷时,听到远处天空有飞机声,人们都到外面看。飞机飞到附近的日本兵营上空进行投弹、扫射。有人说:“这是苏联的飞机,日本鬼子要垮台了。”
晚上,苏军的坦克、步兵就出现在公路上。我们全家一下子从长期的压抑中解放了,老人们高兴得一宿都没有睡觉,乐得合不拢嘴地说:再也不用当亡国奴了!还对我说:你很快就能见到你的亲妈了!
寄养儿童长大成人 母子不忘养育之恩
抗战胜利后,当地政府很快组织人员查询这批朝鲜族游击队之子被寄养的情况。当年,被汉族老乡收养的8名朝鲜儿童中除1名因病医治无效夭折外,被县政府送到学校读书的有2人,自告奋勇参加革命军队的有2人,留乡政府工作的有3人。在汉族乡亲培育下,长大成人的朝鲜族孩子都走上了争取中华民族自由解放的革命之路。
当地政府征询了养父母意见,是否同意游击队之子的生母认领子女时,汉族兄弟没有一家不同意。
游击队之子在10多年被寄养的日子里,与养父母和广大汉族乡亲结下了深厚的血肉青谊,感受了中华民族的人间大爱。他们也早已把在战火硝烟中收养自己的汉族父老乡亲当成了自己的至爱亲朋。
战后,在苏联和中共的支持下,一部分由朝鲜族官兵组成的抗日武装力量从东北抗联和解放军序列中划分出来,开赴朝鲜半岛,为建立朝鲜人民民主政权而战斗。这些被寄养的游击队之子的母亲,也都回到了朝鲜。
为使游击队之子能与母亲取得联系,地方政府承诺为母子双方提供有效的联系方式,无论是写信、打长途电话,还是相互探望,都由政府出资报销。
一天早晨,在区政府工作的朝鲜寄养儿童李根深接到了妈妈从朝鲜写来的回信。回信是用朝鲜文写的,他看不懂。让认得朝鲜字的同志把信给他念了三遍。妈妈在信中说:“根深儿:妈妈知道你还活着,就像第二次获得解放一样高兴。此时此刻,妈妈好像由梦中醒来,不敢相信是真的。战争结束后,我一定去中国看望抚养你的那些汉族同志,我们要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你可以忘记我,但是绝对不能忘记他们。他们的恩情比山重。我们永远也报答不完……”
1956年夏天,游击队之子、已在县政府担任基层领导的林明哲到平壤市探望了妈妈。母子久别重逢,热泪滚滚。妈妈语重心长地说:“孩子,我一直想念你23年,每天都想能见到你。”妈妈一边流着热泪,一边对她说,“当时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侵略势力不断加强,派出许多日伪和特务,妄图消灭抗日的武装力量。当时粮食供应非常困难。我们白天不敢生火做饭,怕敌人发现。只好晚上生火做饭,还常常吃不上饭。在那种情况下,不把孩子留给群众抚养,大人孩子谁也活不了。为了保存革命后代,党支部决定将不能跟随大人一块走的8个孩子送给当地汉族乡亲抚养。当时,我们并不认识将要收养你们的汉族老乡,也不知道你们今后的日子会怎么样,甚至都不敢想你们能不能活下来。没想到你们—个个都长大成人了。做母亲的也了却了一生中最大的心愿。孩子,你要在中国好好工作,好好报答中国父母的养育之恩。”
离休的朝鲜族老干部金光哲回忆,解放后在政府协助下,我和母亲建立了通信联系,当时她回信对我说: “从你离开我那一天起,养父母就是你的亲爹亲妈了,他们经历了那么多苦难把你养大,你不要离开他们,你要知恩图报、为他们养老送终。”金光哲按照母亲的叮嘱,几十年如一日,守候在养父身边,在养父晚年重病在床的困境中,他省吃俭用,多方寻医问药给养父治病,一直到养父86岁去世。
弥散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尽管二战已过去73年之久,但是在战火中,朝鲜族战士向汉族乡亲铁血托孤的佳话,长久铭记在当地各族民众心中,激励人们为实现和谐、幸福的中国梦而携手共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