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士方
1985年3月28日我陪同巴金先生访见沈从文先生,此后将近3年没有见到沈老了。这期间听说沈老因病几次住院,又听说他迁进了新居,享受副部长级的待遇。
沈老的新居我只去过一次,那是1986年冬天,我去看望他夫人的妹妹——美籍华人作家、昆曲家张充和,那时沈老正在住院,当然无缘相见。
1988年初,听说沈老已经康复,我萌生了访见他的念头。但又听说他杜门谢客,于是我就请沈老夫人的姐姐、著名昆曲家张允和为我写了一封介绍信。
1月28日上午10时,我来到沈老的新居——崇文门附近的高层公寓。虽说几年未见,沈老的夫人张兆和还记得我,她看到姐姐允和的介绍信,便把我让进客厅。沈老正坐在藤椅上,精神甚好。他还是3年前的那一副谦和大度、平易慈爱的神情,只是显得瘦了许多。我自报姓名并提起3年前陪同巴老访见他的事,他面露微笑,频频点头。我说:“沈老,您好像瘦了。”兆和说:“他过去那一阵子不是真胖,是浮肿,现在脸上、身上的浮肿都消除了,所以看起来瘦了。”
沈老记起我在全国政协工作,就问起许多熟人的情况,我一一作答。沈老感慨道:“都老了!”这使我记起他曾说过的话:“我和我的读者,都共同將近老去了。”我注视着他那银白的头发和红润的面庞陷入沉思,自问道:他真的衰老了吗?
可是他的听觉还那么好,记忆力也令人吃惊。兆和告诉我:“许多熟人的名字我记不得了,他会脱口而出;某年某月家里来了几位客人,他都能回忆起他们的名字。尤其对历史文物方面记得更清楚,他的助手遇到疑难问题来询问他,他会给予十分准确的答复,甚至有些资料出自哪部书哪一页,他都记得十分清楚……”
我向兆和提出为沈老照几张相。“我得跟他商量一下,他自从病了以后,不愿意照相,也很久没照了。”兆和同沈老商量,他不肯。兆和说:“你再同他商量商量。”沈老听完我的话说:“我这么丑,谢谢你,不照了吧!”“您既不丑也不老,特别精神。我给你照了,不发表,留作资料。”“那也是丑的资料。”在我的一再请求下,他终于应允了。于是我迅速地为他拍了几张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拍照时,沈老对我说:“照侧面,侧面还好。”我会心地笑了。“他还真对你不错,一般人他根本不让照。而且他今天精神特别好,眼睛也睁得挺大。往日他10点半就要睡觉了,今天他好像并不困。”兆和对我说。
照片冲洗出来,我发现黑白的一幅颇具神韵。深色的背景上可以看出整齐排列着沈老的著作和他的藏书,特别是沈老的代表作《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清楚可见。典型的环境衬托出入物的身份,十分难得。一束阳光照射在深色背景上,使得画面凝重中显出几分活泼。几缕阳光投射在人物身上、手上、座椅上,黑白交错,凸凹有致。画龙点睛的一大束阳光恰好照亮了人物大部分脸庞,小部分的阴影使人物有了如同雕塑的立体感。病中的大师并非东倒西歪,愁容满面(只有双手的姿态暗示着他的病情),而是稳坐如山,神情庄重,眼神中透露着独立、倔犟、孤傲,大师的个性特征得到充分表现。
病中的文学大师沈从文造像,只此一件,历史价值自不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