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调查与人类学摄影

2018-09-03 18:50梁君健
中国摄影 2018年8期
关键词:人类学田野摄影

梁君健

田野调查(fieldwork)一词最初来自于博物学和生物学领域,后被现代人类学家和民族志工作者借用,在20世纪初逐渐成为人类学研究的基本要求与核心工作特征。一般来说,人类学的田野调查要求研究者在较长的时间段内全身心地投入到一个异文化的族群中,学习他们的语言和文化,参与到他们的生产、生活和精神活动领域,并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地发展出对于特定文化的阐释和理论。

19世纪中叶,摄影术出现之后不久,正处于起步的人类学田野工作就展示出对于摄影的欢迎。1850年代由英国人类学学术团体出版的《民族志研究手册》(A Manual of Ethnological Inquiry)已经开始建议收集田野资料时最好能够借助摄影的手段,这可以视作“人类学摄影”这一实践性的概念在人类学的学术领域被正式地认可。机械复制的技术被认为可以改善人类学的科学性,尤其是提升田野工作的效率、确保田野资料的可靠。进一步地,由于摄影和田野工作都要求实践者必须亲自在场并与对象展开实际互动,因而二者在观念层面也天然契合。由于早期人类学更偏向于分析和定义生物与文化上的相异元素,以及用科学的视觉技术来定义和控制与西方相异的“野蛮人”1, 这一时期的人类学摄影题材主要包括了体质测量、仪式与舞蹈,以及服装和生活用具等物质文化。1893年,英国殖民官员和人类学家埃弗拉·图尔恩(Everard Im Thurn)发表了名为《照相机的人类学用途》的演讲,号召田野工作者们将摄影从单纯的体质特征记录推广到记录关于人类文化与生活的实际场景。2 同时,由于人类学家和探险者被大众视作深入不毛之地并赢得土著人友谊的孤胆英雄,因此,为了满足大众的这种期待,很多人类学影像常常强化自然环境的恶劣和田野工作的艰难,并展示出原住民对拍摄者的友善。3 这也为人类学摄影赋予了最初的情感要素。

除了专业的人类学家,从19世纪后期以来,很多人类学领域之外的人往往不同程度地受到人类学的影响,培养出对于文化物品和文化事项的收集和视觉复制的兴趣。很多人甚至在探险和旅行中随身携带人类学者编纂的田野调查指南,从而也成为了人类学摄影的重要贡献者。随着人类学的进一步发展,除了采取田野工作的方式拍摄静态和动态影像之外,还发展出“视觉人类学”或“影视人类学”这一分支学科。虽然类似的研究内容早已出现,但大多数的观点认为,视觉人类学这门学科是1950年代之后经美国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约翰·科利尔、卡尔·海德等人的努力下而正式成立的。除了人类学摄影和人类学电影的拍摄实践之外,这门学科关注广义上的各种影像(甚至包括商业故事片和杂志广告)与文化和权力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探索和表征文化的具体方式。

一、西方人类学摄影的早期代表

古典人类学时期,人类学摄影的一个重要人物是鲍德温·斯宾塞(Baldwin Spencer)。他不仅被现代人类学家追溯为系统田野工作方法论的早期开创者之一,而且由于在田野工作中系统地使用了视觉的方式收集文化资料,还成为了人类学摄影和电影的鼻祖。在筹备1901-1902年澳大利亚中部的探险时,斯宾塞听从剑桥大学的人类学讲师A·C.海登(Alfred Cort Haddon)的建议4,决定携带在伦敦购买的Warwick Bioscope手摇式摄影机。在探险过程中,他一共拍摄了13个短片,总长度超过50分钟,是当时最长的一批关于特定族群的影像资料,内容主要是土著人的各种仪式。同时,他还拍摄了超过500张的玻璃底版的照片。这些照片的内容除了庆典仪式之外,还有物质文化,例如钻木取火,以及土著的一些生活场景图片。

不过,由于这一时期的人类学正在从古典人类学向结构-功能主义的转型过程中,相比于外在可见的服饰、体质甚至仪式,主流人类学家更关注深层次的社会机制和人类智识系统的文化特征,例如亲属制度、土著语言和图腾信仰等。因而,人类学家在展开田野工作时开始丧失对于影像的兴趣,甚至认为摄影和电影可能给人类学带来表面化和情绪化的威胁—它更像是一种供普罗大众消费的关于异文化的娱乐产品,却很难产生和传递文化的洞见和理论。当然,由于照相机的轻便和普及,实际上越来越多的人类学家在展开田野工作的过程中都会携带照相机进行拍照,但这些照片对他们来说仅仅是物质文化和可见仪式的记录工具,这些视觉资料需要转录为文字,作为田野证据来支撑理论探讨。

以人种学的体质测量、仪式庆典和物質文化为主要内容的早期人类学摄影,在美国摄影师爱德华·柯蒂斯(Edward Sheriff Curtis)那里发生了重要的转折。柯蒂斯最早是一名成功的摄影工作室的经营者,后来在一些学者朋友的邀请下参加了人类学探险并拍摄了产生广泛影响的印第安人照片。20世纪初,在美国时任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和摩根大通(J.P. Morgan)等人的支持下,柯蒂斯开始系统地拍摄和记录北美地区的80余个印第安部落,从1907到1930年共出版了20卷的《北美印第安人》画册,每卷都包含了2000张以上的图片,以及详细的关于印第安文化的文字说明。照相馆经营的人生经历让柯蒂斯对于拍摄印第安人有明确的商业诉求,因此,他的图片不仅在摄影工艺方面十分精致,而且在拍摄内容上也经过了精心挑选甚至是布置。很多时候,他让当时的印第安人重新穿上祖辈的服饰,复原消失的仪式和生产生活场景,从而展示出人们所期待的“文化特质”和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的平静而美好的土著生活。因此,他本人也被视为是混合了科学与浪漫主义的民族志摄影的顶峰。5 柯蒂斯的这种拍摄方式受到很多批评。一方面,很多人质疑他的摆拍或者说是组织拍摄误导了当时美国公众对于印第安人实际情况的判断,体现出的是理想而非真实状态中的文化与人们,对观众的浪漫主义的迎合大大超过了人类学田野工作的科学要求;另一方面,由于特定的历史语境,他在拍摄过程中也多少存在着对印第安人的文化和经济上的不平等甚至是剥削。

1930年代美国社会纪实摄影为人类学摄影带来了新的风格。罗伊·斯特赖克(Roy Stryker)领导的FSA小组是美国纪实摄影历史上的一座丰碑,他们专门邀请哥伦比亚大学的社会学家罗伯特·林德(Robert Lynd)为摄影师们设计了拍摄列表,从而让FSA成为目前最重要的对于社会展开视觉研究的案例。二战开始后,FSA被并入军事报道部门,斯特赖克离开政府机构后领导了标准石油的纪实摄影项目,并系统地发展了自己关于纪实摄影的观念。不论是FSA还是标准石油项目,斯特赖克的社会纪实摄影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支持机构和项目目标的影响—对于前者来说,美国政府希望通过影像来证明罗斯福新政的有效性,对于后者来说,石油工业希望广泛传播的图片能够改善这个行业在美国公众心目中的形象。不过,斯特赖克独特的摄影观念和他对进行田野调查的摄影师宽松的拍摄态度,让这些照片很大程度上超出了支持机构的狭义目标,成为特定历史语境下美国社会的视觉标本。

在上述训练下,FSA的晚期成员约翰·科利尔(John Collier)成长为一名重要的影视人类学学者。他直到1940年才加入FSA小组,并在其中训练了对于社会经济内容的视觉记录的能力。后来在标准石油项目中,他用4年的时间记录了从北极圈到热带地区石油工业作为变革代理人的角色。这些经验让他注意到文化独特性带给视觉影像创作的挑战。之后,他开始和厄瓜多尔等地的人类学家们合作,用影像的方式记录变迁中的复杂文化,从而彻底走向了人类学的道路。项目结束后,他花费三年时间跟随康奈尔大学的A.H.莱顿(Alexander H. Leighton)博士做研究助理,探究和尝试了使用不同的视觉手段来打开文化中的非文字语言内容,后来作为视觉人类学者在斯坦福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和戴维斯分校等地任教。在他的开创性的教材《视觉人类学:作为研究方法的摄影》(Visual Anthropology: Photography as a Research Method,1967)中,科利尔认为,人类学摄影应当包括两个方面的工作,即如何把信息记录在胶片上,以及如何从胶片上获取文化信息。 6

二、人类学摄影中的晚清与民国

人类学的田野工作本身与殖民主义之间具有复杂的历史关联。殖民扩张为人类学研究提供了对象,早期的探险家和殖民者本身也是业余的田野工作者和摄影家,为古典人类学家提供了大量有价值的田野图像。摄影术发明以来,西方的探险家、传教士和商人就将镜头对准晚清民国时期的中国展开视觉拍摄实践。随着国际交流的密切和国内对于摄影收藏及其历史价值的不断加深的认识,越来越多的晚清民国时期的国内外摄影档案被“发现”甚至是回归。本文主要探讨基于田野工作的人类学摄影,但需要预先说明的是,这并非是对于其他摄影门类的忽视和对于人类学的“拔高”,并且,人类学摄影这一概念本身有多重含义,包括了采取田野工作方法和人类学视角所拍摄的诸多形态的静态影像。

1.商业摄影师

早期对中国展开视觉记录的大多数是商业摄影师。他们先是受不同的机构雇佣随同前往中国拍摄,后来,一些摄影师选择在中国的口岸城市长期从事摄影行业。比如,英国摄影师菲利斯·比托(Felice Beato)、约翰.汤姆逊(John Thomson)、威廉·桑德斯(William Saunders),美国的米尔顿·米勒(Milton Miller)等拍摄的照片,成为西方人通过机械复制的手段了解“真实”中国的最早的一批视觉资料。他们拍摄的不少有关中国的照片,其摄影方式和风格,与柯蒂斯的北美印第安人有某种跨越历史和文化的相似性。

不过,需要说明的是,这一时期的商业摄影师的中国图像,虽然包括了大量的文化信息,但从视觉观念和具体的拍摄实践来看,还不属于狭义上的“人类学摄影”,既缺乏田野工作的方法基础,也缺少严肃的跨文化反思。相反,相比于忠實复制中国本身,这些图像和当时西方对于中国的整体观念之间的距离反而更近。当时很多中国图像大多都在重复关于中国的“陈词滥调”和“刻板印象”,酷刑、辫子、小脚等特定的视觉元素反复出现7, 体现出一种受到西方观念和商业利益影响下的选择性的展现和诠释。8 当然,在“窥淫欲的、种族主义的”指责之外,这些图像仍然具有它们独特的人类学价值。9 它促使我们思考,在传播和观看的过程中,观众是如何在整体文化的影响和具体的影像传播语境中、通过这些图像文本来理解他者的。10

2.殖民官员与腹地探险

和世界其他区域一样,西方的殖民官员也是中国早期人类学田野工作的重要实践群体,留下了数量可观的民族志图像。例如, 奥古斯特·费朗索瓦(Auguste Francois,中文名字方苏雅)从1895年起先后在广西龙州和云南昆明、蒙自等地区担任法国领事等职务。他不仅推动了滇越铁路的动工,而且也是一名摄影爱好者,曾进入四川大凉山地区进行考察,拍摄了最早一批的彝族影像,包括了各阶层彝族民众的肖像,以及生产生活工具和武器等物质文化。摄影还是这些殖民者与探险家和当地原住民发展友谊和交往的重要手段,芬兰探险家马达汉不仅在穿越中国西北的旅途中对阿布达尔、帕合甫和西合休人进行了人类学的体质测量和摄影,也将肖像图片作为礼物赠送给当地的权力人物。11

以殖民官员的身份而展开人类学摄影实践的最为典型的代表是查尔斯·贝尔(Charles Bell)对西藏展开的最早的系统视觉记录。他长期担任大英帝国负责西藏事务的锡金政务官,在印度工作期间就开始学习藏语、结识藏族权贵,为亲身去西藏考察和公务作了充分准备,甚至在1905年出版了一本藏语的语言学著作《俗语说》。1920年,查尔斯·贝尔终于有机会访问西藏,并在拉萨逗留了10个月的时间。回到英国后,他出版了《西藏:过去与现在》(1920)《西藏人民》(1928)和《西藏的宗教》(1931)等多部著作。后来,贝尔在1934年再次回到西藏。在贝尔之后,弗雷德里克·查普曼(Frederick Chapman,1927年1月-1928年5月担任江孜的英国贸易代理人)、雨果·理查德森(Hugh Richardson,1936 - 1940年和1947 - 50年间在西藏居住八年)等英国的殖民官员都在西藏展开了具有人类学特点的考察和拍摄。今天,仅牛津大学皮特·里弗斯博物馆,就保存有超过6000张的晚清民国时期的西藏照片。

以贝尔为代表的英国锡金政务官,出于殖民体系和印度安全的考虑,一直希望将西藏作为针对中国和俄罗斯的缓冲地带,因此实施了一系列的带有殖民色彩的政策,利用军事、商业、外交等手段,不断地制造西藏和内地之间的矛盾。因此,这一时期的很重要的一部分图片记录了西藏的宗教领袖和上层贵族的生活和行政场景,以及西藏的现代化建设和军政发展情况。但是,另一方面,从他们的文字中可以看出来,贝尔等人和当地藏民又的确建立了友谊并相互欣赏。他们对于藏文化的研究和热爱也出自内心,编写了藏文语法和词典,向西方完整地介绍西藏文化,以至于反过来影响了中国的一些出版物,如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五年八月出版的《西藏志》就译自贝尔的《西藏人民》(1928)。

3.日本的摄影考察

晚清民国时期,日本摄影师多次对中国进行了摄影考察,并出版有大量的画册。从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早在19世纪末,日本就曾对中国进行过系统的影像采集,于1901 年出版了十三本一套的分省系统介绍中国的摄影集《支那文化史料》。1906年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成立后,尤其是1920年代之后,出于侵华和殖民统治的需求,大量的日本摄影师在中国进行考察,除了情报和间谍活动外,也较为系统地记录了当时中国的社会文化。例如,日本摄影师岛崎役治和其他人在1924年5月成立了“亚细亚写真大观社”,并创办摄影月刊《亚细亚大观》,发行一直持续到1942年。与此同时,岛崎役治还广泛出售他在中国拍摄的各类照片,经常被《满蒙大观》《满蒙印画辑》《亚东印画辑》等同类刊物采用。12

日本摄影师对中国的摄影考察具有浓厚的人类学色彩。早在1907年,东京帝国大学教授白鸟库吉就写信给满铁第一任总裁后藤新平,希望加强对中国东北地区的地理学和人类学考察。后者接受了这项建议,在满铁设立了“满鲜历史地理调查部”。13 在抗战时期,满铁组织了大量学者,在经济人类学等框架指导下,对于华北等日军占领地区的中国农村进行了系统调查。例如,1940-1944年间,满铁在华北进行了“中国农村惯行调查”,目标包括了了解中国农民生活中的社会习俗和描述农村社会的真实面貌。14岛崎役治等摄影师不仅被这些人类学和社会学的方法影响,而且还常常邀请专家学者参加和指导他的系统拍摄工作,例如,1925年7月邀请蒙古研究者志水语一起考察内蒙古东部的克鲁伦河流域,1927年邀请著名人类学家鸟居龙藏担任黑龙江及内蒙拍摄的摄影顾问,1929年邀请考古学家八木奘三郎为济南拍摄的图片撰写题为《济南近乡胜区》的文章,等等。15其中,鸟居龙藏是日本著名的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甲午战争日本占领辽东半岛后不久,鸟居龙藏就于1895年自费前往这块人类学领域的空白地带,展开了四个月的徒步田野调查;后来,他长期在中国考察和居住,曾对于包括台湾高山族在内的众多中国少数民族进行考察和研究,并在赴台湾、贵州等地的考察过程中拍摄了大量田野图片。

除了地理、生态、文物和生产生活场景外,日本摄影师尤其注意捕捉不同的中国人的面貌,希望展示和研究中国的国民性。这一定程度上是对晚清时期西方摄影师类似拍摄题材的一种效仿,有意捕捉女性小脚、麻木劳工以及婚丧习俗等封闭落后的题材,也折射出侵略者对于被侵略方在文化上的矮化,从而帮助建立统治的合法性。

4.民国时期中国的人类学摄影

摄影术在中国的普及,以及来自西方现代社会科学的影响,都启发了不同领域的中国学者以照相机为手段展开国土考察与人类学研究。民国早期重要的摄影师陈万里可以被视为是我国考察摄影的一名先驱。1925年,由美国哈佛大学教授兰登·华尔纳(Langdon Warner,1881-1955,曾是1927年梁思成赴美读研时的老师)等人组成的考古队来到中国,计划赴敦煌考察。陈万里时任北大校医,但在陶瓷考古、摄影艺术方面均有过人造诣,因此被指派随队,从当年的2月16日离京,到7月31日回京,历时近半年。顾颉刚是陈万里的好友,他曾提到,万里此行,摄影极多,大约有三百帧以上;“其中写沙漠的旷远、雕刻笔画的精妍、物质生活的简陋,都使我们没有远行的人仿佛身入其境”。陈万里在他的西行日记中有29处比较详细地记载了他的拍摄题材和摄影有关的活动,内容包括了风光、人物和考察活动等。

民國时期国人展开田野考察和人类学摄影,在1930年代之后达到了一个高潮。这不仅和社会经济的发展与海外学术影响密切相关,还在更大程度上来源于当时中国的历史境遇。从传统帝国转型为现代民族国家的二十多年之后,中国仍然是一盘散沙,而且还面临着严重的外患。这都刺激了边疆学和民族学成为了当时具有经世功能的热门学科,来自不同领域的文化精英投身于带有考古学和人类学色彩的边疆田野调查中,试图从中发现中华民族的历史遗产和未来道路。最为人所称道的两位民族志摄影师庄学本和孙明经,均在1930年代先后参加西北国土考察,并逐渐将田野工作的方法与摄影结合起来,成为我国人类学摄影的重要开创者。1937年夏季,孙明经参与抗战前夕“暑期西北考察团”活动,开启了 “田野调查”与“科考摄影”相结合的国情考察之旅,为其实施后续的诸类考察摄制活动奠定了坚实的基础16;1939年,他以摄影师身份,随川康科学考察团专门负责考察康定以北和以西的藏区。由于现实情况恶劣,其他考察团成员返回成都,只有孙明经一人携带设备,包括16毫米摄影机、120相机和胶卷,在康区工作六个月,拍摄了8部短片、2200幅120规格的照片。整体来看,孙明经对于川康地区的拍摄主要秉持的是教育电影的观念;但在当地田野工作半年之久,每日与边民打交道,不可能不给他带来文化的震撼与体悟,这一让他的图片和文字中展现出具有人类学色彩的对于文化的感受和思考,提供了有效的人类学知识。

由中国学术机构主导的人类学摄影在民国时期也已经出现。在1920年代蔡元培引入“民族学”这一学科门类之后,中山大学和中研院就于1928年夏天派遣俄国人类学家史国禄夫妇、中山大学容肇祖和杨成志等赴云南调查,史国禄夫妇和杨成志分别拍摄了100余幅图片。171930年代,以中央研究院和燕京大学为代表的学术研究机构中涌现了大批展开科学田野调查的学者,他们在田野调查和著作编纂的过程中,都有意识地使用了摄影的手段。例如,凌纯生在1934年出版的《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一书专门包括了图版部分,编入了300余张各类图片,系统地展示了赫哲族的文化特征。1933年,凌纯生、芮逸夫和摄影师勇士衡赴湘西调研了三个月,收集和制作了大量人类学影像,仅在《湘西苗族调查报告》中就收入了各类图像120幅。其中,勇士衡在1930年代由中研院组织的多次田野调查中均负责摄影和摄像,是民国时期重要的人类学摄影师。此外,华西协和大学的葛维汉(David Crockett Graham)和他的中国同事也拍摄了大量人类学图片。葛维汉从1911年起以传教士和学者身份来华,直到1948年从华西协和大学退休后才返回美国。1932至1948年,葛维汉担任华西协和大学文化人类学和考古学教授,并兼任华西协和大学博物馆馆长。在这期间,他多次领导师生深入四川西部展开调查,他们拍摄的图片包含了丰富的考古学、生物学和人类学内容。

三、20世纪后半期的人类学摄影

1.国家的力量

1949年之后,中国的人类学摄影和田野调查发生了重要变化。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人类学这一学科被边缘化,在极端的时期甚至被批判为“资本主义学说”;海外的学者和摄影师也极少能够得到机会在大陆进行实地的田野工作,关注中国的人类学者只能在香港和台湾地区寻找替代性的田野地点。不过,人类学摄影并没有销声匿迹,而是在以下三个方面得到了一定的延续,并展示出国家力量和意识形态为这类图像制作带来的独特影响。

首先,1949年新政权在北京建立之后,中央政府很快按照不同区域先后派遣了五个慰问团,到各少数民族聚居的地区展开建政和发展工作;与慰问相衔接的是全国范围内的民族识别工作的开展。虽然这些工作的主要目的是在政权建设和选举制度的具体目标下对中国众多少数民族展开普查和命名,但由于实际工作的领导者多为费孝通、吴文藻、李安宅等具有人类学和社会学训练的学者,因而,具体的识别工作得以将科学的田野调查方法和苏联的民族学理论进行了结合。在这个过程中,很多摄影师参与了识别工作,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系统地拍摄和记录了当时少数民族的服饰特征和社会经济面貌。这一时期比较重要的摄影师是张祖道。他于1945年起先后在西南联大和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师从潘光旦、费孝通学习,掌握了系统的社会学和人类学的理论与方法。解放后,他随两位老师参加了多次少数民族地区的调查和访问,拍摄了大量图片;此外,他还先后5次随费孝通去“江村”进行影像田野调查。

其次,随着新中国民族学的发展和社会主义改造的需要,1957年开始,相关科研机构和电影制片厂合作拍摄了21部“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科学纪录片”,在这个过程中也同样拍摄了众多的静态图片,形成一批特殊的影像资料。这些纪录电影的拍摄,主要服务于民族识別和即将开始的少数民族地区的集体化运动。不过,由于民族学者前期充分的田野研究和拍摄过程中的指导和配合,这批纪录电影具有极高的人类学价值,在当时的社会文化条件下,准确地记录和还原了少数民族的社会形态、生产方式和生活文化。例如,纪录电影《鄂伦春族》的负责人杨光海在拍摄前就进行了四个多月的“观察体验”,返回北京后再与民族研究所研究人员会和,研讨编写拍摄提纲。提纲经有关单位审批之后,才开展了为期八个多月的拍摄。虽然民族纪录片的主题主要还是对于民族历史和阶级斗争历史的展现,但严格的工作流程尤其确保了静态图片对当时社会文化状态的完整和真实的记录。

最后,在周恩来的直接领导下,《民族画报》于1955年正式创刊,自此开始了系统地以新闻图片和专题图片的形态报道当代中国少数民族的现状与发展,它的摄影师和编辑群体中不乏采取类似于田野工作的方式对特定的民族展开长期拍摄报道者。和早期的商业摄影与传教士摄影类似,虽然画报浓郁的新闻宣传色彩和意识形态任务改变了庄学本等人此前的拍摄风格,绝大多数的摄影师们也并没有明确和主动的田野工作的方法论追求,但画报采取了特定的视觉系统、呈现出传统少数民族参与国家发展后的社会文化变迁。此外,这一时期军队摄影师蓝志贵在《解放军画报》等刊物上所发表的西藏图像,也应当归于这一类别。

2.1960年代以来的西方人类学摄影

最近半个世纪来,除了传统的初民社会以外,人类学摄影更多地开始关注移民、难民、现代化、全球市场等具有当代性的话题,试图将人类学的视角和当下普罗大众的生活体会结合起来。从题材和方法上看,这一时期的人类学摄影受到了两个重要理论转向的直接影响。首先,在“主位-客位”的视角下,由纳瓦霍项目开始,人类学家越来越倾向于将照相机和摄像机交给“土著”或“村民”,鼓励他们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拍摄。索尔·沃斯(Sol Worth)1966年的纳瓦霍人电影计划依据了自传式纪录片和视觉语法研究的设想。他认为,土著族群通过学习和拍摄电影而完成的自我表达和自我呈现,根本性地改写了民族志电影作者与被拍摄对象之间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影像创作的文化殖民霸权,建立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叙事话语,产生了更为深入、具有丰富阐释价值的影像文本,对于地方性的文化保育和代际传承具有不可替代的实践价值。18

这一来自于人类学电影实践的理论启发迅速地影响到人类学摄影领域。例如,为了探讨社区参与式的可持续旅游,伊格奈提斯·卡扬托(Ignatius Cahyanto)等三位美国的文化与旅游研究学者将照相机交给了28位印尼村民,通过他们在两周时间内拍摄出的618张图片来探讨农民对于游客及其代表的现代化应当如何参与到地方生活的期待。19美国的传播学者本森·弗雷泽(Benson P. Fraser)等则将相机交给了六名非洲马塞族的妇女,将她们拍摄的图片视作通往她们个体经验的一扇窗户,围绕照片展开了深度访谈和参与式观察,来看妇女群体对于社会变迁的理解,获取对于婚姻关系、性别规范和教育方面的切身体会。20现在,这种拍摄方式已经扩展到教育、平权等一系列领域中,例如,洛杉矶市区一个中学的教师乔杜里(Choudhury)就报告了使用照相机进行媒介素养、社会研究的教学的方法,他先请学生分析媒介对于他们居住地区的报道偏见,然后再让学生在一个学期的时间内多次实地走访自己的邻居和街区,用相机记录新的发现;21 我国的人类学者郭净也以“社区影像”(community video)为核心概念,探讨了非农业地区社区牧人影像的独特价值,并将其与西部山地的环境保护结合起来。

第二个理论转向同样来自于人类学电影的领域。1960年代,法国人类学家让·鲁什正式提出了“人类学虚构”的概念。这一概念首先来自于对于摄影的机械复制和绝对真实的反思。他认为,任何人类学的探究和拍摄,多少都会影响甚至破坏研究对象的“本真性”,即使在很远的地方使用长焦镜头观察也不例外。不过,“人类学虚构”强调人类学家和摄影机在场的积极效果:基于人类学参与和摄影机在场而激发出来的场景同样具有丰富的文化价值。1980年代,整个人类学领域产生了类似的全面反思,书写民族志不再是关于异文化的绝对真实和可靠的“科学成果”,而是逐渐地被视为人类学家和他们的研究对象在跨文化相遇情境下的某种主观记录;人类学著作则出现了诗学转向,在展现文化特征和文化理论的同时,开始正视和主动地表达人类学家本人的情感和态度。

上述的“诗学转向”同样影响到当下人类学摄影的目标和方式。摄影图像不再被视为某种客观真实的机械复制,而是被视为跨文化相遇的产物,同时记录和表达了拍摄者和拍摄对象的个体状态。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类学家开始与摄影师和艺术家展开跨界合作,寻求创作出展示主观、想象和情感的图像内容。换句话说,人类学摄影不仅仅追求“客观真实”,而且开始探索表达“主观真实”和“情感真实”。例如,加拿大的人类学家、视觉艺术家特鲁迪·史密斯(Trudi Lynn Smith)就仿照历史档案中的图像进行了当下的再创作,来唤起观者对于历史和空间的主观参与感。

3.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人类学摄影与纪实浪潮

改革开放之后,关于中国的人类学摄影和田野调查得到了复兴,人类学家和纪实摄影师分别沿着各自的路径制作了大量的田野图片,而文化群体成员自身也逐渐开始掌握影像技术,以“村民影像”“社區影像”“少数民族摄影师”为关键词,进行主位的表达尝试。其中,纪实浪潮与人类学摄影之间的关系尤为显著。

改革开放之后,纪实摄影这一概念逐渐流行,部分纪实摄影师开始采纳类似于田野工作的方法,他们所拍摄的民俗、民族和传统文化等题材展示出一定的人类学风格。例如,1979年,还是云南省文化局摄影干部的吴家林成为最后一批“文化学大寨”工作队的队员,被派往西双版纳一个仍然处于刀耕火种时代的布朗族山寨。在三个月的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同时,吴家林拍摄出了一组极具人类学色彩的摄影图片,展示了特定历史阶段少数民族的生产和生活的真实图景。整个1980年代,朱宪民、侯登科、安哥等人的《黄河百姓》、《麦客》以及关于广州城镇生活的纪实摄影,都完成了对于特定群体和文化的深层次记录。中国的纪实摄影理论的不断丰富,以及来自于海外华人摄影师如刘香成、阮义忠等人的画册和文字,也直接启发了中国摄影师对于摄影的社会功能和人文价值的追寻。这一时期对于文化事项的纪实摄影,还与整个社会文化领域在改革开放之后的寻根热密切相关。民间文化事项和传统民俗被认为反映了中国的民族身份和当代困境,不仅体现在《大红灯笼高高挂》等第五代导演的电影中,也在纪实摄影和人文地理的双重影响下出现了具有一定人类学色彩的民俗摄影。

纪实摄影在1990年代初得到了更为充分的讨论,其中对于人的关心和人文主义的特点,与人类学对于多元文化的崇尚和对于个体经验的强调,不谋而合;若干摄影师有意无意地学习和采纳了类似于人类学田野工作的方式,去寻求文化整体观和跨文化理解。1995年至2002年,摄影家王征持续地拍摄西海固,而且在不断反思的过程中逐渐地采纳和掌握了一定的田野调查的方法,在影像之外更多地使用录音和文字的方式采访和记录当地的整体社会文化事项。主要在深圳活动、长期关注农民工和改革开放话题的摄影师张新民,也在1990年代后半段拍摄了《中国传统农业社会最后的标本—流坑》,同样在流坑村展开了大量的社会经济调查,以理解和探究中国农村正在经历的变化。

可以看出,改革开放之后受纪实浪潮影响而产生的这些图片,不仅延续了传统人类学摄影对于少数民族的关注,而且也关注在现代化、城市化进程中的社会边缘群体和社会文化的转型,这无疑和当代人类学的发展形成了呼应的关系。此外,很多摄影师开始思考客观记录与主观表达、文化标本与对象主体性之间的关系,从而为人类学摄影贡献了重要的反思力量。

结语:摄影与文化在田野中碰撞

摄影术发明以来的一百多年间,人类学与摄影之间的关系异彩纷呈;在视觉人类学研究的领域,几乎每年都会有新的史料出现,改写我们对于摄影与人类学关系的既有认知。不过,从挂一漏万的历史梳理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出,以田野调查为方法和语境的人类学摄影的历史过程,主要受到了以下几个方面的影响。首先是媒介技术的进步和扩散,这让田野调查和影像记录的结合从尝试发展为常态,在当下更是赋予了特定文化群体成员展开主位表达的能力。其次是对于摄影媒介的功能和效果的认识,它对于现实的精确复制的能力以及对于主观体验的唤起,都直接地体现在了人类学摄影的几次转向中,让它们兼具了科学记录和情感表达的特质。最后,摄影文本与更大的历史语境之间具有密切互动,特定时代的政治背景、社会发展和文化观念,都影响了人类学影像的制作和流转。

当下,人类学摄影已经发展出比较成熟的两种模式。其一是从古典人类学时期就已经存在的对于“文化图式”的捕捉和制作。简单来说,人类学家和摄影师希望借助影像手段尤其是机械复制的特征,通过对于体质、仪式、行为、场景等方面的要素捕捉,发展出针对特定文化群体的视觉辨识系统,并将其固定在特定的时空坐标中。另一类则是依靠摄影对主观感受的唤起和对跨文化理解的促进。这个时候,摄影在田野调查中采集到的影像不再仅仅被当做文化档案,而主要是文化之间的情感桥梁,它通过一系列的视听形态和创新、鼓励观看者的主体参与,建立“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情感基础。正是以田野调查为手段,文化图式和跨文化理解的多元结合,为人类学摄影提供了长久的科学价值、历史价值和人文价值。

(作者为博士, 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美国南卡罗来纳大学人类学系访问学者。研究兴趣集中在影视传播、媒介与社会、影视人类学等方向)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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