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只剩下弦歌不绝的趣事

2018-08-30 07:06刘淇波
新民周刊 2018年32期
关键词:国难弦歌蒙自

刘淇波

历史总是在成其为历史的时候,才更显值得留恋。当它作为正在发生的现实时,却未必那么温情。例如西南联大,现在说起来,几乎无人不报以赞美,无人不给以仰视,但也有学者发现,“翻阅1946年联大学生编印的《联大八年》,你会看到很多刻毒的批评与抱怨;几十年后,这些老学生若撰写回忆录,必定是满口赞扬之声。”

时间抹平了抱怨,时间添加了诗意。有时候,时间连事实的基本面目、大方向都会抹平。例如现在不少讲述历史的文学作品、影视作品,甚至历史著作,已把“解放战争”不再定义为一场事关人民解放的历史较量,而只作为一场与政治方略、军事策略有关的技术性样本,于是盘面上只剩下了零碎的逸事趣闻,而民心民力才是历史的决定性力量被淡化了。

在有关西南联大的各种回忆中,我们看到的几乎只是弦歌不绝。战乱几已不是一个总体性的历史残酷现场,而只是增添弦歌之诗意的对比性材料,使得弦歌不绝更加让人神往,使人赞颂那使知识分子得以在战乱中仍弦歌不绝的决策是何其优雅。

我曾在昆明的云南师大校园里,看到西南联大的遗迹和遗存,看到了简朴的校舍,但更加难以忘怀的是战死的联大学生的刻名碑。几块碑石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在告诉人抗战中的大学,决不仅仅是有不绝的弦歌,更有着奔赴国难舍生取义。如果没有热血牺牲的抵抗,弦歌就绝不会有。

在救亡之际,最重要的和最急切的不是弦歌。救亡完成以后,却只有“弦歌不绝”在传诵。

关于西南聯大的叙事中,时间使弦歌不绝的主题显现出来,还使当时人们在历史面前的实际态度被模糊或者忽视了。谈到时在云南蒙自的联大文学院生活时,闻一多说,“在蒙自,吃饭对于我是一件大苦事……同桌是一群著名的败北主义者,每到吃饭时必大发其败北主义的理论,指着报纸得意洋洋说:‘我说了要败,你看罢!现在怎么样?他们人多势众,和他们辩论是无用的。这样,每次吃饭对于我简直是活受罪。”这是弦歌后面的情态。

弦歌不绝,可以是抵抗的一种形式,但绝不是必胜的抵抗意志本身。现已近乎封圣的陈寅恪先生七七事变后判断:“抵抗必亡国,屈服乃上策……至少中国尚可偏安苟存”;在蒙自联大文学院时期,陈先生赋诗《南湖即景》表示,“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断恐待来生”。我们当然不苛责故人,历史现场中,面对敌强我弱的显然态势,生出“抵抗必亡国,屈服乃上策”的想法,只求一个“偏安苟存”的结果,可能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据说,那也是包括胡适在内当时很多“明白人”的想法,“北归断恐待来生”的苍凉无奈感还有值得同情。这些也是弦歌场景中的一部分。国难中的弦歌不绝也是一种抵抗,但如果只是强调这样一种抵抗形式,也可能产生某种虚妄的想象,那就是弦歌者无论在何种情势下都可以、应当、有权去弦歌不绝。无论天下怎样,精英人士可以保持一以贯之的优雅,这是不是今日西南联大叙事中的潜在逻辑?

但真实的联大未必如此。除了学生上战场、死国难,除了闻一多对“败北主义”的愤怒,还有曾昭抡的疾呼:“古今中外一切战争,凡一交战国家,充满失败主义者,大败即不在远。难民比敌人跑得快,谣言比难民跑得更快,这是何等危险的现象”。还有陈岱孙所说的“身处逆境而正义必胜的信念永不动摇”“对国家民族所具有的高度责任感”。还有陈省身多年后仍然说及的“坚持抗战的决心”“精神上,觉得中国可以站起来”。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是一种境界;“国难当头,弦歌不绝”,也是一种境界。知识分子的抗战,两者皆有,如今为何好像只有弦歌这一头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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