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新
我人生的第一位老师是父亲。父亲是念师范的,那个时代的师范生,基本素质很好。我曾看过他拉手风琴的照片,那是一个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年轻人。
“文革”期间,父亲在一所乡村小学当校长。一个星期天,他带我到他的学校去,看到校园里贴满了批判他的“大字报”,我惊恐万分,他却不动声色。他那如山的静默沉稳,让我也不知不觉镇定下来。晚上,校园里就剩下我们父子俩,这时我听到了父亲的歌声。虽然他不再操琴,但开心时仍会情不自禁地唱歌。半夜里,我还听到了“猫叫”,我呼唤父亲,他却开心地笑了起来,说是他在吓唬房间里的老鼠。我从此也学会了这一招。
父亲的敬业精神更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无论做小学老师、小学校长,还是后来当镇里的文教助理、县聋哑学校的校长,他都兢兢业业,全身心地投入。他曾自豪地对我说:“我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最好的。”1984年、1986年、1987年,他先后三次受到大丰市委、市政府的表彰;1989年9 月,原国家教委、原人事部、全国总工会授予他“优秀教师”的荣誉称号。这些荣誉或许就是对他多年追求的最好褒奖。
父亲的许多故事,我是在他去世以后才通过各种途径知道的。如他曾经工作过的大丰南阳小学的校长周荣在他的追悼会上曾经说:
他是一个对教育追求一生的人。
他是一个有着教育理想的人。
他是一个一生认真,不停追求的人。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一生中最輝煌的是他担任大丰南阳镇文教助理的时候。那时南阳是我们全市教育工作做得最好的一个镇,他们那里文体方面的很多活动在全市和全省都是有影响的。在父亲任内,南阳的中心小学、中心初中、成人中心都建成教学楼,甚至他们创办的小工厂也是我们全市最好的。
我听父亲的许多同事和领导不知多少次地盛赞他对教育工作的全身心投入,他的尽职,以及他对事业的追求和执着。
就在他的灵前,朱夫人还告诉我们,他临终前一天还在与他后来任党支部书记的学校的校长谈学校安全上的事,而那时他已经退休好几年了。可见他对工作的认真和负责,已经刻骨铭心。
大丰市教育局的领导在主持告别仪式时,也讲述了父亲退休前后一段时间工作的情况。
“朱明昌同志为人正直,光明磊落,实事求是,既有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又有坚定的原则性,工作作风严谨、踏实、细致,表现了强烈的敬业奉献精神。在50 多年的教学生涯中,他一步一个脚印,一丝不苟。
在南阳任文教助理期间,朱明昌同志经常深入学校,走进课堂,同教师一起研究教育教学工作,改进教学方法,提高教育质量。
20世纪90年代初期,大丰全市开展农村教育综合改革,朱明昌同志创造性地依托成人教育中心校,实施农科教结合,使科学技术进村入户到田头,为教育富民闯出了一条新路子,使南阳的教育工作成为大丰的一面旗帜。为此,省政府曾授予南阳镇‘江苏省农村教育综合改革先进乡(镇)的称号。
在编撰大丰市教育志的工作中,朱明昌同志虽然年近古稀,但不辞劳苦,经常到基层学校搜集资料,反复佐证,不厌其烦,表现出一个共产党员高度的事业心和责任感。在生病休养期间,他还十分关心教育志工作。
朱明昌同志对人坦诚,善待他人,淡泊名利,事事处处总是为别人着想。身边的同志有困难,他总是尽力相助,是一个施恩不图报的君子。同他一起工作的同志常常得到这样那样的帮助。在他身上表现出中华民族广交友、善结缘的优良传统。”
父亲曾经教过的一位学生,她的回忆文章也让我沉睡在大脑中的关于父亲的许多教育“细节”变得清晰起来:
“朱校长夹着木制的大三角尺给我们上数学课,朱校长带着我们参加全镇的文艺比赛,朱校长鼓励我们参加武术小分队,朱校长组织学生敲锣打鼓把三好学生的喜报送到家里,校长办公室里还有各种各样的奖章。有一年的冬天,天气特别寒冷,河里结了厚厚的冰,贪玩的、不懂事的我们在冰上玩耍了起来。朱校长知道后,把我们狠狠地教训了一通,并罚我们站在操场上,让我们从此永远记住要珍爱自己的生命。还有一次晚上朱校长来家访,家长还没回家,我和弟弟两人实在无聊,玩着扑克牌,正巧被朱校长看到,吓得我们赶紧收了等着挨训。可他却并没有教训,只是关心地询问我们作业做好了没有。农村学校条件十分简陋,我的舅舅阿姨、兄弟姐妹、邻居伙伴,甚至我的侄辈等等都在这个学校读书,都曾得到朱校长的教诲,他们都说朱校长是个好人,有什么难事找到朱校长,他总是很乐意帮助。
……当年朱校长领导的全力小学和初中(后改为祥丰小学),也是留下了我们童年美好记忆的乐土。虽早已随着乡镇的合并没有了踪影,可留给我们的却是让我们受用终生的道理、积极向上不断进取的精神。当我有机会走上讲坛体验教育的喜乐,当我们轰轰烈烈开展素质教育的时候,我就在想,曾经的朱校长不就是一个很好的素质教育的典范吗?
记忆中,每次无论文艺演出还是武术表演,各项活动我们都得第一。我们的文艺小分队,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起当时我们排练节目的一些场景和独特的造型;我们的武术小分队,曾多次代表南阳镇到其他各个镇巡回演出,代表大丰参加盐城市的比赛,又代表盐城市参加全国的武术比赛。也正因此,小小年纪的我经历了很多的大场面,还被派到其他学校当武术小老师过。我们这个学校考取镇上的重点高中到后来考取大学的人数,相对于那个年代是比较多的,如今国内外各行各业都有我童年的伙伴。
……七年里,我不记得我们去过多少次朱校长的家,也不记得在朱校长家吃过多少饭。反正每次去镇上,三间红瓦的平房是我们最好的落脚点。吃饭、化妆、排练节目,是我们应做的事,至于那锅碗瓢盆灶火柴一概与我们无关。现在想来,真不知当年朱校长和朱老太太在幕后为我们付出了多少。”
是的,父亲当时在农村小学做校长,而我们在镇上的家,就是父亲学校的后勤部。父亲的教育生涯,就是当时许多农村教师的精神写照。
父亲教师生活的最后一站是在大丰特殊教育学校。学校后来的校长用“夏日的思绪”为网名写了这样一篇纪念父亲的文章:
“我无法忘记2月18日这一天,如同我无法忘记父亲去世的那一日。
2月18日,我最敬重的一位领导、同事、朋友,离开了生他、养育他的土地;离开了深爱他的亲人、同事、朋友和他爱着的亲人、朋友、学生,乃至一大批残疾孩子;离开了他多年来热爱的教育事业!他是那么热爱教育事业,如同他热爱自己的生命。每天清晨,你都会看见一个身材修长、精力充沛的身影,迈着轻盈的步伐漫步在校园里。他是那么热爱生活,所以他把满腔的热情献给教育事业,把满腔的慈爱献给那些需要帮助的残疾孩子,把赤诚的关怀献给与他朝夕相处的同事、朋友。
他是一个领导,是一个长者,但更多的是你的朋友!是一个真正的热心的愿与你共同解决麻烦的朋友!无论在工作上、生活上,他都是你真正的良师益友。与他共过事的人,没有谁未曾得到过他这样或那样的帮助!”
当然,对于我来说,父亲给我一生最大的影响和财富就是每天早起习惯的养成。大概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父亲每天清晨五点半就会准时把我从床上拖起来,让我做一件我很讨厌的事——习字。无论是酷热难熬的夏日,还是滴水成冰的冬天,我都要千篇一律地临柳公权帖。其实也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如今尽管我的字还过得去,也有人说我的字有“风骨”,但我终究没能成为书法家。
只是歪打正着,有心练字字未练好,却养成了一个好习惯:早晨睁眼即起,每天工作至少比一般人多两个小时。当人们还在梦中酣睡时,我已经挑灯早读了;当人们起床洗漱时,我已经工作了两个多小时。
小时候还经常埋怨父亲,甚至在心里把他比作半夜鸡叫的“周扒皮”。但现在看来,如果我每天比别人多工作两小时,一年就多了730个小时,50年就多了36 500个小时,也就是多了1520天,差不多延长了4年的生命!这是每一分钟都有效的生命!
现在,当我每天5点左右起床,在写字台前伏案工作时,我的脑海中经常会浮现父亲的身影。这是父亲的礼物,更是我一生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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