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女人洗漱化妆之后,离开了租住在十里堡的小房间。来北京工作四年很少换房子,太麻烦,只是一个过夜的地方嘛。不知道为何,她和出租车司机说到了这些。司机说,是啊。在这边生活就是这样子。
在北京工作的很多人总能说上几句感同身受的话。出租车行驶在上午十点的朝阳路上,这会儿不太堵。司机又说,小姐一看就是白领,气质真好,平时这个点都堵车。女人有点羞涩,微笑着。远处的高楼大厦外挂着黄色的广告招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被一座立交桥上绿色的广告牌遮住。
她的脸蒙上了一层橘黄色,忽然有点晃神。她的手摸着脸,司机透过后视镜,看见她的手快速地整理了几下头帘儿。
二十五分钟的路,今天只用了十八分钟,女人忽然有点高兴,就让司机到写字楼下那个星巴克停车。
出租车向左进入女人即将抵达的写字楼群,前面就到了。女人把放在身边的文件抱在胸前,电脑包背到肩上。期间,司机又回了几次头。
“有个事想麻烦您,”司机有些拘谨,他说,“您付款时,点个五星好评吧?”
女人裹了裹风衣,说:“没问题啊,谢谢师傅。”
司机继续说:“有的人就没您这么好说话,横竖挑毛病,城里人和我们不一样,我上回……”
女人说:“我们都是小地方来的,没问题。”
出租车停稳,一身深咖啡色的风衣很快在深秋的阳光下不见了。
这就是一个白领女人每天早晨的样子?当然,她端着一杯咖啡上电梯时,胸前的文件和肩上的包就显得有些累赘。再看一起乘电梯的男男女女,大家差不多。这就是大家相似的早晨。
女人所在的是一间电影营销公司。进了营销公司,很多人就没空看电影了,看似有关的事情却越做越远了。人脉、平台、媒体是竞争力。热爱电影不是竞争力。有时,她觉得累。公司刚开始做,很多资源是她从上一个公司积累来的。面试官第一次见她就说,我认识你领导,他跟我夸了你。大家都认识。
新公司坐班的没几个,都在外面跑。上午更没人。老板这么早来,肯定要加班。
公司正谈一部文艺片的全案宣发,一个作家转导演的第一部电影。这样的电影难卖。也不仅是这个老板不太喜欢现在就下结论,描述客观事实是周星驰的电影好卖!不好卖才需要没完没了地开会。一想到开会、加班,她就不舒服。中午,才想起早上的咖啡,还剩半杯。肚子咕咕叫。微信群里很多人在撒自己发的片子,先发一个红包,然后求转发。看上去很团结。稍有对片子的疑问,公司的人就集体站出来怼。宣发期像女人的经期,人人自危吧。所以,只是看上去。
片方“爸爸”来晚了,会议时间一直延迟。工作群里一点声响都没有,只有每个人发一个图案,表示在等待。女人学着他们发了一个图案。大家都在群里,这样的表示挺让人觉得累的。
到新单位工作的第一天,新老板说,虽然我们目前还只是小工作室,但我不愿养些只热爱电影的小孩,你这种最好了。
热爱是这一行特别在意的事情,一部电影遇上一个热爱这个电影的宣发,至少大家都一心扑上去。效果,就看命了。如何判断是不是热爱?就是聊。
女人知道下午片方来人就是想看看彼此愿不愿意等待。女人和老板、秘书,三人坐在会议室,吃完外卖,期间老板的微信一直响。
出租车司机六点钟,秘书跟老板请假说晚上约了男朋友……秘书小姐长得可爱,老板又是男人,她撒一下娇,老板就不好意思不放人。
女人看见老板的微信显示的是一个女人头像,连续好几次蹦出来。
秘书走后,会议室的灯光亮起,有点紫色的光线从电脑显示屏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痕迹。剩下的事,是微信连线几个出差的同事,看地方院线跑得如何。转眼又点外卖,吃完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从下午四点等到八点半。
老板电话忽然响了。打完电话,女人和他去电梯口接一下。电梯门打开,一行四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圆脸男人,他见老板第一句话,“看来你们是真喜欢我们的电影。”
老板严肃地说:“所以,我们等。”
大家坐下来,一百零六分钟在黑暗中看样片。电影讲的是大学时代的同学,在毕业七年后再次相见的故事。导演拍得有点“罗马尼亚新浪潮”的感觉……这些都是女人应该在灯亮起来的一刻总结给在座人的。可女人在电影发展到后半段时似乎忘了这是工作,默默地哭了。灯亮起来的一刻,大家看着她顾不上说话,只是在擦眼泪。
对方问:“姑娘新入行的?”
老板说:“这是某某片的宣传总监,之前接的都是全案……当然,她可能是真喜欢电影。”
女人擦完眼泪,接着老板的话题继续说:“對不起,失态了。我们工作室的人挺新的,电影行业好的生态不就应该有很多卫星公司存在吗?大公司有大公司的坏处,我可以举例好几个……小工作室有小工作室的长处,我们会把对一部电影的热爱放在前面,然后尽可能把热爱传播下去。这个行业没有专业不专业,很多都是媒体记者出身,但是你注意当平台不是原来的平台,人脉还是不是你的人脉就另当别论了,我也不专业,做过几个片子还行,以前就是因为爱电影才做这行。我觉得这电影交给我们,我们会用心。很少看见真正关心这一代人的电影,大家都比特效,比明星,这个电影单纯感人。”
桌对面的片方几个人都有点尴尬地笑了。
老板说:“我们开会研究,肯定有毛病,但瑕不掩瑜,是个好电影。”
对方说:“等你们的方案喽。”
一百三十分钟的会面,包括电影的一百零六分钟,一行人在二十四分钟内离去。
时间接近凌晨了。
原来的单位,整天加班,回家晚,男朋友老觉得不对劲,其实她每天回家真的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她也反感男朋友总以她跟影评人沟通时的语气羞辱自己。所以,最后分手。回家再晚也清静了。
老板在一边走,一边回微信。看样子,老板妻子一样不耐烦,女人不耐烦往往反映在男人的表情上。这一点,她想起前男友的表情。本来,新工作室工作不会太多,她需要在这一段换换状态。她是那种人,不太承认分手多多少少有些影响心情,她的理由是累,累包括这几年来与人的相处吧。
老板眼睛离开手机荧幕的瞬间,若有所思,然后在办公室跟女人说:“继续,甭管她。”
北京的深秋挺冷的。
老板回到会议室,坐下来时有点不对劲,哪儿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女人坐在靠窗的位置。
那就从这儿说,他还是说上来了,他一个手指敲着桌子说着。
女人说,我们很少见到封闭空间的国产电影。一男一女,同处一室,又是恋人,彼此深爱,这就是很好的宣传点。还有一段女人幻想给男人刮胡子时把他杀了。
女人的妆容,经过一天工作,多少褪去了光鲜,回到了朴素的样子。头发不知何时扎成马尾,尤其女人端着一个杯子喝咖啡,马尾斜搭在左肩,从右边看过去,她的耳朵也是粉色的。老板知道尴尬就是这么来的。
老板问:“对,这段是什么意思呢?”
女人说:“我觉得是一种爱情的说法吧?感觉那段特别迷幻,浴室的光线也是超现实的,说不上来,就觉得那也是爱。”
老板说:“这真是奇怪的爱,还有为什么哭啊刚才?”
女人说:“除了演员生涩之外,都挺好的,大部分规规矩矩,感情上拍得很足,迷幻的部分又有深意。”
女人跟老板玩笑说,没想到您这次没走眼。老板的笑声像电影里的男人,一个装腔作势,因为给不了女人好生活而选择逃跑的男人。
女人问:“男人真是这样?即使最后被爱人杀了。”
老板说:“女人也不都是演的这样子,有的女人,你一转身就跟别人跑了。”
女人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男人也会跑啊。”
两人为拿下这个案子,不断聊电影里的对白,这一句可以拿出来,做病毒视频,现在很多人都说同学会是分手会、约炮会。
老板点头,女人写入方案。
一个房间里的电影还有什么?
在网上查到伯格曼拍过一部电视剧叫《婚姻生活》,后来有电影版,就是在房间里对话。还有什么对话特别多的?
女人打完字,又说:“这种小清新话痨片是豆瓣影迷的最爱。豆瓣打分都八分以上。”
老板说:“男人和女人那么不一样?”
他们分坐在会议桌的两侧。后来,女人去倒了一次咖啡,男人坐到了她一侧。男人在黎明破晓前,上了一次厕所,回来时坐在了她右边,还是右边。不知不觉到了早晨六点,早晨六点的光线发红,淡淡的,在女人胳膊上、脸上、头发上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深。
好了,终于弄好了。女人就是带着红色的光线,“豁”地一下,站了起来。
老板在女人起身的一刻扶住她。女人觉得哪不对劲,赶紧说没事,然后走到自己办公桌前,穿上那件深咖啡色的风衣,抱起一包没整理完的文件,背上电脑包。
会议室的灯光和凌晨的光,透过会议室门上的窗口照射出来,它们融合一起时,没那么冰冷,没那么刺眼。
女人走到公司门口,另一个女人吓了她一跳。另一个女人就站在门口,公司的玻璃门一打开,就能看见她生气的脸,也许脸上还有什么别的表情?不知道女人站在那儿多久了。
这个女人只能是老板妻子,虽然两个女人一句话没说,一切照常进行。女人没敢去看,走过去,等电梯时也没有抬头,几乎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按道理说不应该的。
一男,一女,一夜。
从电梯里出来,穿过大厅,女人站在写字楼的台阶上,发了一会儿呆。加班一夜,时间好像还停不下来了。走下台阶,她从深咖啡色风衣口袋里摸出手机,确认时间、地点。上了出租车,她才感觉到电脑包很轻。电脑落在了会议室。不过,可能也来不及去取了。
出租车开动时,日头渐渐落下。等一丝凉风铺在脸上,女人腾出一只手,按起了玻璃。司机师傅,你知道这个地方么?她问道。出租车司机身子向后,看了看递过来的手机:没去过。不过,你放心,我对这边很熟。姑娘来北京几年了?女人说,四年多啦。司机说,在这边生活就这样子。
女人把屁股放回原处,座椅微微震动让她觉得有点酥麻,她松了一口气,说,是啊。与车窗外渐渐亮起的橘黄色灯火平行的,是那张疲倦的脸。她有气无力地说,在建国门那边,您开吧,我去过一次,大概记得。
现在是下班高峰,这辆出租车像经验丰富的小蚂蚁,从主路别进一个个胡同。每次拐弯,这个女人惊讶地看着周围景物变化,从高楼大厦变成破落的门庭,再变到繁华的立交桥。
“司机师傅,您真厉害。”她看了一眼立交桥下堆满的车。
“坐我的車没什么好处,就是不会迟到。”出租车司机骄傲地按了下喇叭。
一辆本来与她的脸只隔一面玻璃、与他们并列的汽车被甩到了后方。
女人说:“我也这么觉得。”
之后,又低下头,眼里映出手机发出的紫光。
出租车开上了一条车辆不多的支路。又下雨啦?窗外的天彻底黑了下来。她说,刚才就有点毛毛雨呢,这会儿有点大。
和这个城市里很多出租车司机差不多,司机投射在后视镜里的额头,油光光的,鬓角像腮边的胡茬,似乎很久没修剪过。
“司机师傅,在这边开出租车辛苦吧。”她暂时把目光离开手机,抬起头。
“也还好,就家里事一堆。对了,小姐别看我现在这副样子,”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颌,“年轻在部队,我还是很精神的。”
女人说,“您也当兵的啊。”司机问她什么人是军人,她说她爹在龙岩当过兵。
“我们这些人啊经历差不多,我猜他也是转业到地方上,娶老婆,生孩子,人生就没变化了。”
“干嘛都到这里来。你看看这里的人,就觉得堵心。师傅,开一下空调吧,有点冷。”司机低一下头,她很快听到嗡嗡的机械声。
在嗡嗡的声音中,她还听到几个令她吃惊的字。
“知道跳蛋么?”
她瞪大眼睛,怀疑自己听到的字句。
司机赶紧解释:“不是那个,不是那个。”
炮兵部队日常训练有一种跳弹射击,弹丸落地后弹起到空中爆炸。砰——她显然是又被这个从口腔冲出的声音吓了一跳。
出租车里有点安静。车在一堆车后排了一会儿队之后钻进了一个胡同。胡同里七个路灯,亮着的只有三个。四个黑暗的空档儿把胡同的面目变得不太一样。
黑光与黄光互相渗透。也许,这时该放点音乐?车里有点安静。
“好点了吗?”她贴在玻璃的脸上,交替着一块黑一块黄。见她没反应,“我说你还冷不冷?”
司机脸上是那种不好意思的表情。
“司机师傅,我好像快到了,前边是东四吧。”
她听到他说:“哦,我忽然想到我那个老婆,也是刚从老家接过来……”
她应付着:“您每天很晚才回家吧。”
“太晚就不回去,找个女人消遣一下。回家也是给女人洗脚、擦身,她需要我多过我需要她。她老对我疑神疑鬼的,后来……唉,出了车祸,瘫痪了。”
“哎呀,对不起。”
这是一个失意的男人。有时,同情之心是控制不住的。现在,窗外汽车奔驰,他们都有那么一点失控。
“现在,我也想开了。你知道的,是人都有需要……需要没有错啊。”景物在雨中变形,越来越无法找出与现实中对应的景物。
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女人想,最好赶紧下车。而车里有点安静,虽然雨还下着,也许正是因为雨越来越大。
她说:“师傅,下了桥,我下车。”
“为什么不自己开车?”司机的问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接着说,“现在的女人啊没时间收拾家务,没时间照顾丈夫,没时间这个没时间那个,连做爱都没时间,我他妈那天找个小婊子也催我。你知道么?我要供儿子上大学,大学毕业我还要花钱给他找工作。”
立交桥上行驶的出租车,忽然左右晃了两下。身后传来了几声尖锐的喇叭声。车里还是安静的。看样子,还要一会儿才开下桥。
她想聊点别的,分散一下,就说:“我一个男同事去年报驾校,他当时还和一个女孩恋爱,说要天天接送她……”
司机说:“有意思。”
“师傅,把空调关了吧,我好多了。”她把车窗开出一条缝。
“你爹现在怎样?”司机问这些,她心里,又没那么紧张了。
“在老家每天瞎逛,我们那个地方小,出租車少,他却在过马路时被出租车撞了,去年住了一个月医院。”
“回去看他了么?我儿子以后是不是也会像小姐你这么忙?小姐你肯定是个做好工作的,气质在那儿摆着呢。”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比我这么开出租有出息就行,我说我那儿子……”
后视镜里的他,点了点头。
“他接送女朋友上下班了么?”
她假装低头看手机,手指则在荧幕上随意按了几下,还对着里面说:“这就到了,在车上,遇见个有趣的司机大叔。”
手机下午出门时好像就停机了。几次上网缴费没有成功。
“你那个男同事!”听司机抓住不放,她淡淡笑了一声:“他到现在还没有拿到驾照呢。”
司机有点严肃,说道:“会拿到的。”
她说:“现在,早分手了。”
他说:“哈哈。那新女朋友真的好命啊。”
出租车在雨中靠近建国门,离地铁附近的小路上兜了好几圈。第三次经过路边同一个长满枯花的花坛时,她才意识到,这有点像恐怖片里的情节。
“我外面也有个女人,赶上了我这几年。我老婆没福气,当年在部队,一个月见一次,我有时候还不行。”司机不经意笑出声。又说,”你们女人真的不需要?我觉得都一样。我老婆躺在床上,那天我买了一个跳蛋,早晨出车时放在床头,晚上回去,它就不见了。”
她说:“我到了,司机师傅,咱靠边停车吧。”
他的话突突突地脱口而出,头故意向车窗外看,大雨与街边红色的广告牌灯光交织起来的光落到玻璃上。
“我想给你送得近一点,雨太大啦。”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踩油门。
“在这里下,就可以。”
又过了好一会儿,出租车才停下来。
出租车司机不准备跟她要车钱。嘴上没说什么别的话,执意说,算了,算了。那时,从他扭身过来的侧脸露出的是同一种不好意思的表情。
从建国门C口跑进去的这个女人与从A口走出来的那个女人,几乎在同一时间。那个女人刚下火车没多久,碎花上衣,条绒裤,脖子后挂着一个帽子,手上拖着一个大包。她站在地铁口的台阶上,拿眼睛四处搜寻。也许,她要找的那个人正开着一辆出租车从地铁口无奈地离开,也说不定。
出租车司机表情也都差不多,说话口吻也很相似。
“怎么又是你?”面对质问,女人从容地说,“我记住了你的车牌。”
“我等你一个下午了。快开车。”
再这么下去会被这个女人搞疯的。想法是从这个离婚女人缠上他开始的。到底是不是离婚呢?还是如她所说。
在那边小城为数不多的出租车司机里,他没什么俊长相,说话也无趣,甚至连狐臭都和其他司机差不多。只有这个爱穿碎花上衣的女人不这么认为。
“你好像有很多时间啊。”他说,“就不能干点别的事?”
她没理他。
司机问她:“你叫什么?”
“我姓李,叫我小李吧。”女人有点高兴,脸上红彤彤的。
“小李,你就不能去干点别的事?”他又重复了一遍。
女人指了指窗外,一队送葬车疾驰而过。
她说:“我很忙的。”
看司机露出不信的表情,她接着说:“不要都以为我是‘猪婆癫,在这个小盒子里你就不能陪我说说话?何况你是出租车司机,我打车花钱,你又不损失什么。”
司机觉得她说得也没什么错。
“干什么?”她收回身子,松开手指,“放点音乐啊,真奇怪,你整天在这个小盒子里不闷?”
出租车里传出时下流行的节奏——给我一片白云,一朵洁白的想像,给我一阵清风,吹开百花香……
之后的一个多月时间,一辆黄色出租车,都像疾风一样载着一个每天更换不同颜色碎花上衣的女人,从博士大道向东行驶,然后在三清广场东边的街,向北疾驰而去。话又说回来,大城市的小情侣也无非这样无忧无虑地来来去去,关键是这个小城,对于他们这个年纪的本地人来说,早就一点意思没有了。
司机没忍住:“你想干什么?小李我求求你了。”
女人说:“我说过,我丈夫死了。”
司机说:“又不是我杀的。”
女人说:“是我杀的。”
司机听后依旧平静,因为这听起来就是个玩笑,情侣间信不得的玩笑。
女人说:“不害怕?我也想杀了你。你更想杀的是你婆娘吧?”
司机说:“啊?她对我好着嘞。好人都该死。你丈夫也不坏。”
出租车停在冰溪河边一家衢州鸭头店的门口。这家鸭头很有名。现在,还不是热闹的时间点——晚上十点以后,这里的车经常会聚集起来,人特别多。
她说:“不陪我吃点?”
司机说:“我没法和你比,还要开到很晚呢。”
女人下车前,没忘记给打车钱。司机有时为了让自己觉得不那么折磨,也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他在心里跟自己说:“这不是挣到钱了么?”
女人站在马路边看了一会儿。店里的老板认识她,不劳说话,十个鸭头就上来了。老板往桌前放铁盆子时,特意压低声音说:“加了辣。”
她喜欢一边吃特辣鸭头,一边喝啤酒。河对面的山的影子在水里晃动。加上路灯光,水里的颜色有點乱。
十二点的时候,路上尽是横七竖八的私家车,出租车挤不进去。奇怪的是这里没什么汽车发出挑逗般的喇叭声,这里的人习惯这种局面。
凌晨一点,车队还没彻底散去。当出租车司机扛着喝得烂醉的女人,从车缝里钻出来时,谁又会注意到呢?虽然,他不断把女人在夜风中掀起的衣角下露出的煞白的肉遮掩一下。
“终于来嘞。”司机把她放进后座,鸭头店老板的话还在回响。
好像我该来似的。女人下车之后,他就在附近打转,这也许是个误会?
第二天,出租车司机就把车交给一个朋友先开着,自己逃走了。现在,开着出租车的是一个叫孙万才的人。之前也开出租,因为撞了个老头,心里发憷,很久没开车了。
他们是朋友,所以他没拒绝,只说就替开几天。
“这么早要去哪里?”他没弄清发生什么,接手开车的第一天在三清广场边的报亭处,被拦了下来。
“大姐去哪儿?”他没有注意到这个女人没坐上车,只是把头伸了进来。
这时,他才回头,女人也正看他。
出租车载上她行驶在原来行驶过无数次的公路上。
“大姐,我就知道这些。”孙万才解释,“要不我也不想这么快再开出租车……”
交了车钱,她走进大厅,她在车站的厕所里洗了一把脸,从售票大厅出来,她站在台阶上拿眼睛四处搜寻。那辆熟悉的出租车就停在广场不远处。它在车群中黄得那么扎眼。一晃手,孙万才立刻看见了她。车站乱得不能再乱。那辆熟悉的出租车绕过乱七八糟的车群,来到台阶下,他扭方向盘的神情起了明显变化——甚至,还在她走下台阶,从包里摸手机时,旁若无人地按了三下喇叭。
女人坐上孙万才开的出租车。
“拉我到附近找个吃饭的地方。”
他们在车站附近的小饭店吃了一餐饭,
吃饭时,孙万才说,也不知道这车还能开多久。
女人说:“他没跟你说吗?”
孙万才说:“就是没说才……”
在日落黄昏之前,女人坐火车离开了小城。据说,这个女人到了村里,打听到了那个出租车司机的家,然后在他们家门口,站了一天一夜,话也不说,甚至司机的老婆看到她时,她也不说一句话。她在那儿站着,司机老婆骂到后来,也觉得有点没道理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这个女人没在村里找到那个出租车司机,却平白被骂了一通,很多人说不清楚原因。只是看上去,几个人的关系还是挺复杂的。后来,就听人说,出租车司机好像根本就没回老家,而是跑到北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