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恺
雨期爱游泳。她从小体育课就很糟糕,每次要达标,花钱贿赂同学去代跑代跳。学校虽然也挂着重点的牌子,体育课极其松散,那时候,这些项目与高考无关,她只是假装奋力地跑着,跳着,到了关键时刻,就溜回到自己的角落,看一个个子和她差不多,但是速度比她快一倍的女孩子代跑。
体育老师未必不知道,也装作不知道,这体育老师也是走关系进来的,秃顶、大肚子,完全没有一点让人能联想到他和体育有关的东西,可他就是。最夸张的一次,示范篮球的时候,他被篮球绊倒,一下子滚在操场上,连着滚了两下,没有办法爬起来。中学生的同情心很是稀薄,大伙都没心没肺地狂笑起来,雨期迟疑了一下,也跟着笑起来——其实她很同情运动细胞差的人,相比之下,不随着同学狂笑,她觉得会受到更大的打击。
就因为体育一直不好,造成了她的体态不舒展。
别的少女,胖有胖的丰腴,瘦有瘦的骨感,可她总是佝偻着,胸在慢慢发育,肚子年轻时候不明显,到了三十五岁,像皮球一样胀起来,无法收拾。她明白自己的短处,格外想改变,穿宽袍大袖,幸亏现在流行这一类,笼统得像个罩子,把自己的大胸、大肚子,还有不美妙的粗壮的大腿全部罩在里面,有阵子觉得自己仙风道骨,有阵子觉得自己像个民国的叫花子,视乎那天的心情而定。
只有在泳池里,她觉得快乐。
这是个不高档的游泳池,就在她家附近的社区里,来的人以大爷大妈为主。和他们比起来,雨期觉得自己还是能看的,换上雪白的泳衣,睁大了迷惘的双眼,糊里糊涂地从更衣室走出来,她觉得自己这时候最可爱,很快把自己扔进水里,在水里,没有人看清楚她,只看到她一点点的白色的泳帽,像个小姑娘。
小姑娘,她喜欢别人这么叫她。
出租司机问她是不是还在上大学,她恨不能多给人十块钱小费。
这次她又把自己扔进池子里,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满脸厌烦着,姐姐,你不能好好地从扶梯下来嘛,这溅得我这一身——雨期欢快地想逃远,她心里告诉自己,没说我,没说我。可是这女人不依不饶,说你哪。
欲哭无泪。
雨期的浮生六记以往她总是抵抗她父母勒令她相亲的关怀,她觉得他们并不关心她,很大程度是为自己的面子帮她找着对象,他们也确实不够关心她,关心在她二十八岁的那一年已经用光了。他们给她介绍了会计、博士、泌尿科医生、IT公司行政、小商品市场合伙人,那时候他们规定的择偶条件严苛,毕竟觉得她还年轻,所以要求男方身高一米八以上,不顾她只有一米五九的事实,还得意洋洋狂笑,我们东北人就是要大高个。
没一个成功的,原因很简单,简单得几乎不用重复,互相看不上。在女性的求偶意识不强烈的时候,她像个冷冰冰的气球,没人想把她抱在怀里,她还是处女,从大学就没有谈过恋爱。她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那时候专门穿些直到膝盖的裙子,都是淘宝爆款,露着自己的下半截胖腿,傻愣愣的自以为有风情,也真奇怪,就没一个人想睡她。
少女的时候,雨期被男人盯梢过,吓得她妈妈天天接送她上下课,尤其是晚自习,雨期不觉得自己有任何一点能被成年男人看上,家里的郑重其事,让她觉得自己格外骄矜起来——二十八岁的时候,这种骄矜变成了漫无目的的骄傲,她觉得自己美,那些男人并不觉得她美。
再加上她在北京,工作又不穩定,就是一个小公司的市场负责人,男人们也不那么积极。
三十五岁的这一天,受了被别人叫姐姐的刺激,雨期决定去相亲。
父母亲已经遗忘了她的这一需求,或者说装作遗忘,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一定要装作不存在,不过还是很快张罗起来,毕竟是自己女儿。
第一次约在麦当劳。
还是王府井的麦当劳。
雨期恨她妈,恨介绍人,恨对方,她恨不得向所有人宣布,这是我十年没进来的地方,我要去三里屯北区。
她心灵的呐喊并没有人听见。
插图/戴未央
这家麦当劳最多的就是赖着闲聊的人:身份不明的乞丐,鬼祟的精神病患者,逃课的中学生,穿着稀脏的学校制服在角落里互相抚摸,那男生长得獐头鼠目,她觉得他发育不全,女生倒是皮肤白净,有种清澈感。她恨恨地看自己身上穿的套装,她要穿艳绿色的长裙——就是她喜欢的一个布衣品牌,可是她妈妈根本不让她说话,逼迫她穿上那件她唯一的浅灰色套装,像个办公室角落的不敢声张的女人。雨期不是这样的人,她觉得她是火,她是闪电,她是办公室的偶像,她没事也要自拍三百张,她有浓烈的红唇,还有夸张的大眼睛,还有鼓胀胀的胸——她不至于没人看。
在她心目里,自己是卡门一样的女人,只是更高雅,更精明。
对方倒是一个人来,个子不高,父母亲显然放弃了身高的要求,疑似不到一米七,出奇的壮实,介绍人说他在体校工作,聊了几句才知道,他曾经练习过拳击,但是没有得到过任何名次,靠亲戚关系,在郊区的体校谋得了这一职位。
他有张面目模糊的脸。
雨期完全记不得他的长相,就记得眉毛光秃秃,尽管他没有肚子,也没有秃顶,可是她总觉得,他和她们的中学体育老师有相像的地方,大概都是失败者,她想,他们的脸上,有股子还没有成功就认命的神态。
雨期的母亲借故走开,雨期知道这男人不会有主见,直接地说,我们坐十五分钟,然后就散。
男人一愣,随即笑了。他大概没见过雨期这么直截了当的性格,不过这似乎也满足了他的意愿,于是坐下来,反倒放得很松。
拳击?拳击就是出腰和腹部的力量,你有力量,你就可以练习拳击。
能减肥吗?
当然能。
瘦下来快吗?
看你吃什么,吃肉当然不行。
男人的眼光开始巡视雨期的胸和肚子,看到胸,他眼睛微笑了下。这增加了雨期的自信。
我当然要吃好的。雨期愤然宣布。自从她胖了之后,凡是有人劝她少吃,她都生气。因为她觉得吃逐渐变成了生命里的重要乐趣,她没有男人,没有性生活,没有赚很多钱,可是每天晚上吃一顿好的,这个钱她是有的。
离开这个其貌不扬的拳击教练后,她想了个办法甩掉了她的母亲,去了芳草地附近一家隐秘的日料店,那是她接洽业务的时候,一个一米八高,英俊极了的日本男人告诉她的:这里是他的食堂。男人是做公关的,知道怎么和女人调情。
从此这里成为了她最美妙的喝酒之所在,她点了烤多春鱼、烤三文鱼头、北极贝和甜虾刺身、萝卜和风沙拉(其实就是东北的拌萝卜丝外加大量木鱼花)、烤紫苏鸡胸肉、温拌海鲜色拉,最后是海盐冰激淋收尾,外加两大杯冰冻麒麟啤酒,喝到一杯半的时候,雨期觉得,去你妈的男人,老子自己挣钱自己花,不是天下最美的事情?
她妈妈以过来人的经验知道雨期的傲慢和不自知,但问题是说多了她也不听。雨期并不觉得自己不堪,而依然认定自己在婚恋市场上的高价——如果婚恋市场上普通男女摆满了货架,那雨期觉得自己是超级市场里的进口货货架,排在最前面。
总有机会找来:一位清华的四十多岁的未婚博士正在觅终生伴侣。这消息不知道怎么就被她妈妈打听到了,辗转托了几个人,才把雨期推荐出去,可是雨期丝毫不覺得这是好机会,站在镜子前面,试自己的设计师长袍,这是她新近狂买的一位设计师,据说拿过奖,一件衣服上有无数飘带。雨期穿上,倒像一个苹果公司新出品的电脑垃圾桶,圆润闪亮,外加系在外包装上的两个蝴蝶结。
再怎么说不是好机会,心里也明白,这还是个机会。还是被押送去了,母女俩别扭着,巴巴结结走进三里屯的一家云南餐厅,这家餐厅刚开还行,可是开了一段时间后,果汁兑了水,烤罗非鱼简直就是三个月前杀死放冰箱冷冻的罗非鱼的尸体,干巴菌也都是假冒伪劣,对方死约这家。按照介绍人的说法,这清华博士热爱高雅生活,可照眼尖心亮的雨期看来,这都是假高雅,她手里有一系列北京时髦馆子地图,因为做市场的关系,和各种公关打成一片,就讨厌过气的时髦餐馆。在她看来,这就是羞辱她——明知道自己胖,还不把有限的热量都花费在顶尖时髦的食物上。
说是这么说,真吃到那些虽然不新鲜,但热量饱和的食物后,雨期还是迅速安静下来。博士迟到,雨期母亲说是要等,雨期非要自己吃了一款青芒沙拉,又不甘心地吃了一大个破酥包子,这是她身为未婚女性的独立性,不能为男人饿着自己,尤其是未谋面的男人。
嘴边还有包子的残渣,她妈妈大力戳她腰,她才慌乱停了下来。对面男人头发稀疏,胡子拉碴,穿了件看上去不超过两百块钱的优衣库打折衬衫,看着她,满面严肃,倒像是来相亲的样子。
雨期不知道说什么好。早知道是相这种能让她哑然失笑的亲,她就宁死不来,她恨她妈没判断,更恨自己不坚定。
她自己的衣服都是上千的,优衣库是十年前的穿戴,自然看不上这男人,自己也知道自己的问题,可是女人不从衣品上看人,人品上也看不出来啊。
是多说话呢,还是装少女,她一时拿不定主意,那男人坐在位置上,倒也不拘束,直接说自己住在学生宿舍里,专业也不好,不像别的专业的师兄弟读博士期间完成几个项目,也能住得好,穿得光鲜——雨期心里盘算着,总不会结婚后要住在我家——果然这男人哭穷,说自己月薪在北京根本租不起像样的房子,毕业后住哪里都成问题,自己的师兄已经住在沙河了,还有师兄住在良乡,说完,就目光炯炯地看着雨期。
雨期的母亲不以为然,可心心念念人家是博士,觉得这样的人错过了也难找,也不嫌弃男人看着又老又脏,你来我往地攀谈。博士虽年纪不小,真没见过多少世面,或者说,见的世面都在边缘的学术圈里,攀上了某个著名的教授,前些天和某个诗人吃了个饭,都是天大的事情,得意洋洋说出来,雨期的妈妈不明所以,只觉得别人厉害。
雨期其实最自豪的是自己的胸部,虽然短小丰肥,胸大确实是不争的事实,这博士一边说着自己的学术地位,一边时不时把目光抛过来几秒,充满了不洁的感觉。雨期也不是没见过这些,可是平时里那些是客户,这个,是没有可能的相亲对象,愈发尴尬和恼怒,但也无计可施。
回家又是一场大闹。
没几天,又来了一个相亲对象,这位是同事偶然说起的,比她年纪小,在IT公司做市场,和她算是广义的同行,两人还是约在三里屯的一家意大利菜,这次这男人倒是欣赏这地方,两人一约,彼此都暗赞对方的品味。
雨期照旧浓妆艳抹,烈焰红唇,穿着黑白花的意大利小裙子,之前两人微信聊到身高体重,这男生说自己瘦,所以特别喜欢胖一点的女生,雨期听着也开心,这体重是她的心头大患,别人不能说,自己却还是知道自己胖。
可这胖是隐藏不掉的,真有人喜欢,那倒是货卖用家——她虽然还是处女,可是微信调情,倒是也不反对。
微信上看照片,那男人小眉眼,可是前面放了葡萄酒杯,倒也能遮挡眉目的不舒展,所以雨期还是反复看了那头像几次。她自己的照片,在阴影里,半边脸不见日光,越发显得楚楚动人——她自己这么觉得。不过细看,脸上的痘印,熬夜的坏脸色,被客户欺凌的皱纹,还有自己多年贪吃的痕迹,一样都躲不掉。
说是喜欢胖一点的女生,和真的胖,还是两回事。这男生神态自若地吃着刚烤出来的披萨,说自己是北京人,去过几次意大利,爱吃这种薄皮披萨,看雨期连着吃了三块,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丝的不信任,还有一丝轻视;说自己健身,健身房里最多的就是中年妇女,假装在跑步机上走来走去,完全减不掉体重。
这男人瘦小,就算是健身,身材也看不出好,显得干瘪难堪,穿的倒是她喜欢的西裤,可是短小的身躯,撑不起来那衣服。雨期对自己要求不高,看男性还是很挑剔的。她完全不明白这男人来相亲的目的。
也许和她一样,只是家里逼急了?是打发一个无聊晚上的好方法,也许什么都不为。
她就算是笨,也听得出对方话语里面的点滴不认同,心里怒骂,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可是嘴里还不能说出来,现代人维持自己的社交理性,也都憋出一肚子火来。男生说自己家住在郊区,早早需要回家,否则没有地铁,吃完披萨,各自付账,完全没有请客的意思,也完全不问她住在哪里,就连最基本的礼貌都不顾。
从那天起,雨期决定,自己要做自己的主人,要么找个爱胖子的男性,要么就不找——让我减肥,为什么我要为男性的欲望改造自己?她再次发出天问。雨期虽然瞧不起那些微信上的女权号,可是平时想的,也都是些平权观念。
这人的微信倒是还一直留着,没有删掉。以雨期的抓马风格,本来立时三刻就该删除了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忘了,直到过年收到这人的群发短信,才恨意满怀地删除了他。
终于又有人给雨期介绍对象,她社会关系众多,做久了市场,热爱攒各种关系网,微信群就有一百多个,很多都是她发起的。
她给农村来的女实习生找高档的甜品店店主,拉进群里,她认为那才是上档次的活法,不管别人热爱还是根本拒绝,她不听,在她看来,不喜欢甜品的人就不配活,可以吃到打折的甜品还不满足?终于把女实习生骂得心服口服,从此热爱甜品;她每晚发的自拍照,都是把自拍杆对准自己和甜品,做出可爱的表情,我是很卡哇伊的,你们不觉得?
一度她管自己叫甜品女郎,后来有人留言她是甜品小公主,其实是一个疏于联系的四十多岁无聊的党报记者,看她打满眼影的大眼睛随意留言,她就莫名高兴,从此这个名目就成了她的个性签名,每晚发的时候都强调,甜品小公主给你送深夜福利哦。配合着高高的自拍杆下显得尖了点的脸。
她给新项目介绍投资,给各个平台介绍项目,渐渐人们都认识了雨期,一个穿红短裙露着粗腿的女人,热爱社交网络,拥抱新媒体,热情无私地帮助人,觉得自己是有社交天赋的——也就是有个别成了的交易,不过是做了新经济涌动初期的皮条客,她丝毫不以为意,觉得自己是新涌现的互联网经济小公主。
别人勾兑之余不忘感激她,说她人美心甜,于是这个称谓取代了甜品小公主,成为最新的标杆。
说到底,她也没得到什么好处——有“人美心甜”这句话,对于雨期就够了。
终于有一天,某个她已经遗忘了为什么建立的群里,有个福建姑娘加了她,说是有好事。姑娘客套了几句,甩过来一个男人名片,说此男四十一岁,是自己的老乡,也是好朋友,未婚,还会看风水,一直拜托自己找身体丰满的姑娘。“就想到你了。”
按照道理,这种话,雨期在三十五岁以前是肯定要反驳的,可因相亲渐渐增多,知道有些话直说有直说的好处,没有勃然大怒。会看风水?怎么回事,不是以看风水为业吧?雨期没有细问,而是默默准备加这男人的微信名片,可还没等她加,对方已经加她了。第一句话,就看出康先生的温柔,说是听朋友说雨期事业有些不顺利,也许是需要调换下办公场地或者家里的风水,一点没涉及相亲的事情。看起来真会说话。
也许是看雨期的微信头像,明眸大脸,颇为有福,看着就有几分欢喜,雨期不由感叹起来,那个介绍人真是个好姑娘,幸亏自己没有怼回去。
对方喜欢丰满,见面前,雨期就没有刻意选择宽袍大袖,而是一件少女图案的卫衣。越到中年,越是喜欢往年轻打扮,年轻时候看老阿姨描眉画眼,总有几分不屑,自己也到了这天,不由有几分寒意——不过雨期是吓不倒的,她也没有那么多细腻的感想要抒发,穿着粉红色的卫衣和牛仔裤,雄赳赳气昂昂约到了三里屯边上新开的手冲咖啡馆。两人都有微信,想来也是好认,在雨期最近的观点里,和男人交往,越是轻描淡写,说不定成功几率越高。
康先生长着皱巴巴的脸,显然微信上的侧颜经过了不少美化,远远从咖啡厅门口进来,人倒是干瘦,看上去木无表情。雨期没有见过多少会看风水的男人,以为康先生那叫神态自若,其实康先生是觉得此咖啡厅一片暗黑,巨大的水管露在外面當装饰,正门正对着卫生间,非常不吉利,他是想趁早逃窜,可是刚进门,已经看到粉红色的雨期坐在那里,像朵正在开放的月季花,北京二环边的,虽然常见,可是热情,如果你不嫌弃她过于沾染污浊的空气和油污,那倒也是一朵娇花。
康先生勉强坐了下来,两人寒暄几句,雨期嫌弃他瘦、黑、老,可是看他穿着大方自然,手上戴着卡地亚手镯,又觉得对方器宇不凡,也凭空多了很多话。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康先生倒是不讨厌雨期这种傲慢自大的,仿佛什么都见过的口吻,就因为这种自大里面有种种放大的自我,实际还是个小女孩。他见多识广,倒是觉得有几分怜惜,两人谈得不免多了起来。
谈了一会儿,雨期上厕所回来,桌上已经没有人了。雨期心慌意乱,再努力寻觅,康先生已经坐在角落里,面色不好。雨期问他,您是不是有点不舒服?我去给您端杯热水?她嗓门大,几步跨过来,倒像跑步前行似的,其实只是她心慌。
好不容易有个男人愿意和她攀谈,千万别像巫师一样,随时随地穿上隐身衣消失。
康先生常年走江湖,人人对他敬畏有加,却都是只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很少有人能看出他的不适、不爽、不舒服。雨期初次见面,除了人胖,小肚子鼓胀胀,别的也没什么不好,还关心人,打扮不佳,穿乱七八糟的卫衣,拿着廉价的美国包,倒是很宜室宜家,不由一阵感动,悄声对雨期说,这里风水不好,我们走吧。
康先生面色苍白,像受了惊吓,雨期想这亲相的,像修仙小说的开头,没啥好说的,再回头谈男女常见的工作啊,收入啊,不好意思了。
她倒是很关心这里风水有什么不好,康先生不肯说,说自己还有事情,下次再约。男女相亲,有意思双方会暗示,雨期笨手笨脚,倒是康先生,送她上出租的时候拍拍她的肩膀,她心里一动,坐在车里,又一动,康先生的长相缺陷,就忘记到爪哇国去了。
第二次见面,是两人相约打羽毛球。以雨期的性格,几百年都不会去参加这种活动,她答应康先生之前,至少征询了五六个闺蜜的意见。
“我不想去。”“干嘛不啊?还能减肥。”
“我怕自己动作不好看。”“你不矮,你比我还高,你穿那件黑色套头衫去,显得瘦。”
“我怕对方打球后看不上我。”“你不去他就看上你了?”
“我不想去。”“你去吧,正好看看他脱了长裤什么样。”
“我不想去。”“他有钱吗?没钱没房倒是不用去。”
“我不想去。”“必须去,你再不去就嫁不出去了。”
虽然闺蜜之间未必有多少真心,这几句话还是有真实的考量在。雨期白衣白帽白球鞋,一身少女装束出现,球打得不好,装备是齐整的。她和一切不专业的人一样,幻想自己装备齐全,就能成为高手。
康先生没有穿短裤,雨期没法看清他的体型。他还是瘦弱,不过并不苍白,这次认真看他的长相,有点像个沿海地区的苦出身的农民,穿着加分不少。康先生穿最时髦的运动类服装,显示出腿部的肌肉。不能不说雨期见多识广,这康先生是莆田人,还真是沿海农民出身,近年出入高档场合,早已经洗净了泥土气。
两人愉快地开打,没两下,又是康先生出了事情,他一跳,落了满地红色的游戏机代币,滚了个漫天花雨,绿色肮脏的塑胶地面,倒像炸了一地鞭炮。
雨期不知说什么,只是问,这什么啊?康先生脸色再次凝重,满地爬着捡,半天才说,这是自己做法事用的东西,不能有闪失。雨期看他脸色不好,于是也走过去,打算趴地上共同捡,却被呵斥住了,说是女人不要碰。
雨期在旁边只能装傻地笑,尽管自己工作久了,这样的人倒是也没见过。说他歧视女人,可是他明显对自己有好感;说他没啥毛病,可是最近两次的见面,这人也太神神鬼鬼了。
雨期好不容易有看上的男人,这康先生看似条件不错,但又处处有古怪。
不知道他主业做什么,说起来看风水是他的副业,并不指望那个赚钱,雨期只看过他看风水。还帮她看过一次。康先生并不上门具体指点,他那派走的是奇门遁甲路线,据说传自清宫,康先生的师父至今还经常进故宫的图书馆去查资料,康先生说自己的师父结交的都是上面的人,有些零碎的小事让他办。他看风水,可不是为了挣钱,纯粹是帮忙,发善心。
他看雨期的生辰八字,看了之后大笔一挥,写了个条子,让雨期在屋子的西北角添一只红色花瓶,正南方不要放置任何和动物有关的东西。雨期本身不相信这些,无奈康先生面色凝重,显得郑重其事,于是回家照做了一番,没成想,突然在公司升了一级,这让她顿时对康先生崇拜起来。
她在公司已经有近十年的工龄,可是一直没有提升,其实领导实在看不上她那种装腔作势训斥人的架势。最近公司业务不好,走了不少人,为了巩固军心,只能给最卖力的员工升职。雨期不会管这些,她只管自己的想法,在公司,越发卖力地训斥新员工,弄得人看到她害怕。
另一方面,她又是公司朋友圈里最卖力点赞的人。新来的员工,都受过雨期姐姐的点赞,她自来熟,是一切人的大姐,谁有不明白,都要被她骂明白了;谁要有不服从,也要一一给她骂服从了。
回到康先生的风水这事儿,这种关系,给钱不好,不给钱,又说不过去。
于是请康先生吃饭,继续交往。
吃饭对于雨期是天大的事。
雨期在城里把自己当名媛,在北京这种地方,论资排辈,数数真名媛,一辈子也轮不到她。她自己不这么看,仗着自己公司做的工作一部分是和餐饮有关,特别爱往热闹堆里凑,哪家新开的餐馆,她一定是第一轮在朋友圈刷,热情地加餐馆老板的微信,并且经常给餐厅老板拉生意,说什么可以九五折之类——事实上人家在大众点评往往才九折。可这种自来熟,混久了也有好处,总不免别人送个茶,加赠个餐后甜点啥的,这些更被她大晒特晒,生怕埋没了那价值二十块钱的玩意儿,久而久之,她也真在许多城中新开的餐厅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餐厅做的开门生意,真有身份的,不太会留微信,也用不着留;像雨期这种卖力吹捧,认真付钱,从不忘记替餐馆吹牛的,不是第一等客人,也不是坏客人。至少不會喝酒喝到深夜一点,拖着服务员下不了班,还不好意思赶她。她是那种看到老板过来一定要愉悦地抖动着自己肥硕的小身板,跳起来打招呼的那种。
两人找了家鳗鱼饭,说是难以定座位,雨期出面,哪有搞不定的?人家把她们安排在最靠近吧台的角落里,说是可以看到日本厨师做饭的好位置,一个胖大的中年男子,看着油腻腻的,在那里费力地捏着饭团。
北京流行请日本师傅,可是这家餐馆并没有下那么多本钱,只不过请了个不靠谱的小餐馆的师傅,说是和某某寿司大师学过,其实是打下手一个月就被赶走了。可是这餐馆老板是媒体人出身,特别善于吹牛,找来一些媒体朋友,外加公关公司,把这师傅吹嘘得神乎其神,以至于看他捏饭团的黄金位置,需要提前一周才能预订到。
这种好地方,雨期哪里能错过?她百般努力,尽心结交,最后找了自己做公关公司的师姐出面,认识了这家餐厅的老板,从此之后,定这个黄金座位只需要提前三天。这也成为她的社交法宝。常听到雨期用豪爽的声音给餐馆老板打电话,我今晚要,就要嘛,麻烦你了,哈哈哈。
这家餐厅其实迅速走了下坡路。毕竟师傅一般,吃地道日料的,看不上;凑热闹的,又嫌弃这里贵。老板故作声势打造了一个提前一周定位的模式,几乎难以为继,也就雨期热情始终,继续和老板玩着这种游戏。
康先生莆田人,海鲜吃过不少,听雨期把这家餐厅说得这般重大,不由也认真起来,还是老样子,穿一身黑色的运动服——为了让自己年轻,他常年穿运动服装,最好是帽衫。
康先生准时出现,没想到雨期去得更早。她一改前几次穿着随便的样子,这次是正式晚装,整张脸涂得雪白,只有大红唇,大眼圈,越发显得丰容盛鬋,隆重异常。
先是各种下酒菜。
雨期毫无例外地赞美,好日本啊,好新鲜啊。天知道,她只不过去过日本三次,一次还是随旅行团,可是那口气,就像在日本生活了半辈子。
康先生吃不出好——莆田人过去虽然穷,海鲜吃过不少,这芥末章鱼显然是超市里买来的货色,可是他看着雨期那么热心地表演,害怕显出自己的不识货,也卖力地说,好吃,真好吃。
最后是鳗鱼饭,热气腾腾地端上来。这家餐馆随着生意渐渐变坏,服务员也换了一波接一波,不再像开始时候那么虚张声势,说自己的鳗鱼饭是现杀现做现端上,最好也要尽快食用,现在只是往上一放,转身就走,只能雨期卖力介绍,这家的鳗鱼,是现杀的哦。
她尽力表现自己的精通熟悉又见过世面,另一方面,她又本能觉得,还是要表现得像小姑娘比较好,那样男人会觉得这样的女人天真可喜。两种情绪环绕在周围,弄得她一会儿发痴,一会儿熟稔,不知道如何表现是好。
康先生只听介绍人说雨期在北京工作十多年,什么事情都能搞定,有背景,并不知道她的真底细,看她说话吞吞吐吐,只觉得她是不是还有更多的心思,也不敢尽情显露自己的底色,配合雨期演出,赞美这顿饭,那不新鲜的鳗鱼,居然还有刺。两人各怀鬼胎,把个冒牌的精品日料店,真吃出了一顿美餐感。
如果真不是到了山穷水尽,康先生也不至于打雨期的主意。
康先生的叔叔,是莆田人中少有的不靠开医院走上成功之路的男人,也就成了家族榜样,他的房地产事业比天还大,机场里都有广告,莆田人提起他来,也都是敬佩之意。康先生的爸爸很早就放弃了自己的医院事业,在弟弟那里帮忙,尽心尽职地做着建材把关的职务,可是还是不够勤勉,因为一次瓷砖的生意,被对方以次充好,榨取了近百万,叔叔纪律严明,将自己的哥哥降职为普通采购,康先生的爸爸,不禁在家破口大骂。
这位康老先生个子矮小精瘦,穿着背心破口大骂,恍惚是在自己家的园子里骂偷菜贼。莆田人流行长幼有序,兄友弟恭,哪里有过这种事情?他骂自己的弟弟不学无术,还整天拿着几本书冒充认字;骂自己的弟弟不要脸,给父亲盖房子,还逼迫自己這个穷哥哥一起出钱;骂自己的弟弟做派粗糙,整天把脚搁在办公桌上,还经常在办公室光着脚,一看就是吃番薯长大的。
事实上,康先生父亲、叔叔这辈都是吃番薯长大的,那时候没有别的可吃,就是吃各种各样的番薯,番薯粉、番薯干、煮番薯,哪怕他叔叔已经在全世界各地广有豪宅,还时不时煮一碗番薯吃。
康先生那时候大学还没毕业,还幻想在叔叔的企业谋一职位,听见父亲这么大骂,不由心生反感,不过有什么可以辩护的?他也想不出怎么说。很快,他就得其所愿,去了叔叔的公司,在销售科做一名普通销售,这种家族企业,大家都知道彼此的关系,这名销售不像外面应聘来的大学生,没那么难过,业绩不佳,可是也没有多少压力。
就是这个阶段,康先生发现自己喜欢胖子。
他自己也是随父亲的消瘦体型,可是叔叔一家却很奇迹地发福,包括自己的两个堂哥,一个堂妹,丰腴得很。堂妹在国外读书,回国过暑假,那圆熟的体型恍惚是个小球,穿粉红色的少女名牌,感觉线要绷开,艳丽地扎进他眼睛里。他喜欢那一闪而过的半圆的胸。
没想到叔叔家的生意那么容易就败落了,投靠了错的领导,该官员被双规的时候,叔叔也被关进去两年。房地产生意本来就是花银行的钱,这下好了,一分钱贷不出来,几个堂兄妹都早早出了国,留下他们这些非直系的亲属在这里顶着,根本支撑不下去。
莆田的特产是医院,不是房地产。康先生家族这时才明白这点,可是也无计可施,他上的一个“三本”,在哪里找工作都是难题,不得不回到县城,和父亲重新搜索活路,他的白领生涯,短短三年就结束了。
父亲说自己要开个餐馆,让他帮工,他哪里肯。
康先生自从逃离了父亲的卤面摊子后,就再不愿意回到莆田,可是莆田人规矩比天还大,到了各种祭祀节日,归根结底还是得回去。别人回家都是衣锦荣归,几乎全是各地开医院的,回家的动静就是掀翻整个破败的小城。
尽管在外发财的人多,城市还是不行,处处低矮破旧,这点上,莆田人和潮汕人相似,说是有乡土观念,但是真投资到当地,谁都不愿意。县城还是凋敝,倒是一些沿海的大屋子,铺陈得气派排场。康先生去参加一个亲戚家的长辈生日会,那亲戚的儿子在北京上海各有几家大医院,专治各种阳痿不举之类的男科病,这种病说治不好就治不好,不中断给人喝各种草药汤即可,人家也不能来质疑,要是来问,就很简单呵斥,是你的体质问题。很简单就家财万贯了。
这种钱来得容易,更要铺张地花出去,给老爹庆生。找来了五十个车模和豪车在现场表演,一群少女,衣着古怪,在海边的大院落里搔首弄姿,也算是一时之盛。那大宅虽然大,无奈院子更大,显得像个空旷的古代陵园,康先生和一群亲友们在院子外旁观,只觉得烈日凶猛,人世苦悲,自己混不成功也罢,成功了,究竟如何庆祝,那更是值得思考的大命题。
莆田乡下流行各种牌子的葡萄酒,也是近年的习俗。酒桌上一上就是一打,这种场面,这都是小钱。他边喝边和旁边的人骂骂咧咧,咒骂人生,咒骂社会,烈日下就是海,远望只有荒芜的一片蓝,蓝得刺眼。康先生觉得自己和家族被时代的热闹抛弃了,别人都在卖假药治性病,就轻易发了财,只有他的爸爸,规规矩矩卖着卤面,做着社会底层。他在外混了几年也是毫无前途,越想越是心灰意冷。大家都还穷着也算了,可偏偏别人发了家,就他们家被时代抛下了,特别的惨淡。
直到坐对面的老先生看上了他。老人家光头,黑脸,乍一看,像寺院门口的金刚,可细看,眼神极锋利,一眼瞟过去,就能让人一哆嗦。这位前辈是专职看风水的,并不是莆田人,今天被医院大佬请来看看墓地风水,没成想,看到了长相古怪的康先生。
康先生脸狭长,下巴尖,在相书里不是好相貌,但是他手厚指头长,看着有几分古人相,有点像是明清肖像画里的人物。老先生正在找助理,一般行走江湖,没有助理不行,不能什么事儿都自己出面,正好前任助理号称家里长辈生病,拿了拖欠了几个月的薪水后再不出现,一事无成的康先生出现得正是时候。
随即是几年的荒唐岁月,康先生由不太复杂的青年变成了历经世事的中年,这助理不好做,完全是一部骗术大全,偏还遮遮掩掩,不能光明正大教给他,需要他一点点去领会,学得分外吃力。康先生大约天生带了几分江湖气,并不惧怕堂皇地从各路客人那里拿钱,最辉煌的时候,也去给香港半山的豪宅看过风水——他的不少行事做派,都是那时候学会的,别的莆田人尽管发财,还是不讲穿衣打扮,他却是山青水绿,穿得有几分像职场精英,有时候需要装神弄鬼,才穿上麻布长袍。
雨期就没有见过四十多岁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在她的职业生涯里,要么见的就是公司员工,讲究的是黑西装、白衬衫,不讲究的是牛仔裤,外加优衣库的格子衬衣,以雨期的时髦指数,对优衣库是深恶痛绝,看职场精英的正装,她又看不懂。毕竟不做时尚,她的经验,基本来自于几个嫁入豪门的老同学的指点,给老公买衣服的经验传递到她这里,本来是需要她发出阵阵惊羡的配合声的,或多或少也学了很多豪门品牌知识,穿西装一定要穿什么牌子,鞋一定要什么牌子,都是些常在时尚杂志内页上出现的大牌。
突然有了个活生生的康先生穿着这些,在她面前出现了。
康先生说自己要去香港参加一次时尚活动,顺路专门帮一位大佬看看新家风水,问她需要在机场带些什么免税物品。雨期是爱这些的,交往了几次,康先生也知道,虽然没有过多的姿色,可是雨期谈起这些来头头是道,她工资的三分之一,都花在这些愚蠢的东西上了。
康先生尽责任地让她一一发微信把这些化妆品的照片拍给他,害怕自己买错。条件是,她去机场接他。雨期听到这个条件,心里一动,她也明白这意思,可是不好装出自己明白的样子,但完全装糊涂,倒也不是她的风格。
两人间歇式地微信试探着。不比古代书生小姐来往还需要丫鬟做媒介,现在,再粗俗的话,发过去也就不到一秒,飘在半空中,随时崩坏成无数电子垃圾,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特别有安全感。
除了拍下那些粗糙的化妆品的照片,后面还拍了他住的酒店,恍惚是在半山,她能看到酒店房间楼下的香港公园,房间出奇地大,这让以往只住在尖沙嘴狭窄十平方米酒店房的雨期特别地羡慕了一下。他的一顿饭,外面是维多利亚港的风云变幻,明显是在一个高档的酒店,也和雨期以往去香港只能吃茶餐厅迥然不同。
康先生知道自己的窘迫,照片里却是一派光风霁月。酒店是在半山,这其实是缺点,没有出租车的话,爬上去要累得半死;四季酒店里那顿饭是大佬请的,请了后就说自己的项目暂时不打算投资了,康先生此行的目的也就作废,他只能负责康先生的来回机票,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商量余地。有钱人计较是有章法的,这种看风水的项目也没有合同,他也知道康先生还贪图日后的生意,也就不疾不徐来了这顿饭。
康先生看着窗外的海,他吃这碗饭已经十年多,这种事情常见,知道发作不了,但是也憋闷得无话可说。
低头看着他自己戴的卡地亚的银镯子,是某位大他五岁的中年假脸情人送的礼物,康先生不由想念雨期。至少,在雨期的心里,他是健康的、有趣的,是值得期待的上帝的礼物,而他的那些过眼烟云的女友们,几乎没有人按照正常的方式喜欢过他,她们要的是他的身体和他似是而非的看风水的能力。一位在投行工作的女友傲慢地和他说,你,就只能出席五个人以下的私人场合,帮我撑个小场面,比如我的闺蜜局,人多的时候怎么说你啊?说你是我男朋友?我的男朋友会是看风水的?
江湖儿女,一把把飞刀甩得精准,明白康先生的那点路数后,她们多半不再保持密切的关系——他摆脱不掉的福建口音和一口坏牙,不是场面上的上选。
雨期却是大大方方地介绍他认识她的朋友们,孜孜不倦地把各种靠谱或者不靠谱的对象推送给他,她习惯于在康先生沮丧的时候,发二十条微信给他,并且邀请他参加各种豪华饭局——至少在她嘴里是京城最豪华的。不比他以往的那些女友们,吃着健康餐,两人独处的时候,还都是康先生做饭,真是一把辛酸泪。
雨期还有庞大的胸部,尽管她的吊带经常不雅地露了出来,但是那胸,却是货真价实的,像两团冰冷的豪华猪油。
康先生喜欢。他小时候就喜欢猪油,用猪油拌福建当地的干面,加点酱油,是难得的美味。
他没有真实触摸过雨期的胸,在这点上,雨期有种比一般女性要保守的观点,她的意思是,两人如果不正经谈恋爱,索性别碰对方。以至于康先生对雨期的高矮胖瘦只留下一串数字指标,没有真实的触感,这点让他遗憾,也让他心有期待。他让雨期来机场接他,接着,去他的住所好好吃一顿饭,这饭后的意思,双方不说透,但大约也是明了了。
雨期对康先生的住所很是期待,她记得初见康先生,一起去打羽毛球,康先生的口袋里撒出来一堆红色的筹码,康先生紧张地大叫,不要动,那是我的工具,这些貌似赌博机筹码的东西,一定堆满了康先生的房间吧?
为了迎接今天康先生的归来,她事先已经饥饿疗法了几天,看见疗效甚微后,她又采取了蛋白质减脂法,恶狠狠地吃了两天肉,没吃主食,貌似瘦了那么一点,看得见腰的影子了。她特意选了能露胸的吊带衫,BRA能最大限度地烘托她的大胸,下面穿了丝袜,两条粗腿,貌似两根敦实的柱子,看了之后后悔,又打算换裤子。她母亲看她默默折腾已经两三天,这时候终于挺身而出,给她找出一件至少能遮住胸口的衣服,逼迫她换上。她哪里肯听,最后是中和了一下,换了件短裙,肉唧唧的大腿喷薄欲出,戴上了她从法国海淘回来的帽子,花枝招展去机场迎接康先生。
一个女孩子,那么努力地化妆,把自己放在祭坛上一样地鲜艳涂抹着,献给一个家里人尚不知道底细的男人,母亲看了唯有难受,本能知道她有了新的关系,这关系是什么,她压根不敢问——关于康先生的事情,雨期守口如瓶。
走在街上,天还不那么热,雨期感到了阵阵甜美的涌动,甩开两条大腿迈向前方,手里拿着她最爱的冰淇淋,任意晃荡在北京春天的街头。树刚刚绿,人也刚刚感到自己的饱胀,感谢上苍和康先生,让她在四十岁之前,有了未来的可能性。
机场外等人的一大堆,有人举着小牌子,有人用蹩脚的英语大声招徕,雨期故意疏远他們,远远站在后方。她希望时时刻刻与众不同,也希望大家能远远看到穿着艳色短裙的她,好奇地想,这个女孩真漂亮。白日梦阵阵翻滚。当然,最希望的是康先生远远看到她,突出,醒目,别致,一只耀眼的镶金嵌玉的宝石雕成的鸟——她甚至特意戴上了一个硕大的琥珀首饰,衬托她那并不修长的脖子。
康先生慢悠悠出来,首先递给雨期的是黄色旅行袋,免税店的东西都在里面,雨期之前就已经把这部分钱付给他了,剩下的期待,应该是他给她买回来什么礼物。雨期表明自己也是一个经常出国,对香港毫无兴趣的精英女性,可是康先生说自己逛的是摩罗街,出没的都是豪阔之家,总应该有点什么不一样吧。雨期并不贪图他给她一个钻戒,不过,连化妆品都是自己买的,总不能再拿给自己一瓶廉价香水。
康先生穿的还是山青水绿。自从跟随老先生走江湖以来,最注意的一点就是穿着,齐整不算,还得是真的牌子,绝非淘宝货。老先生那个时代,没有那么多名牌,穿的都是毛料、丝绸,全是真材实料,整齐熨烫,裤线笔直。康先生和他学习,在一众莆田人里,显得非常异类,回到老家参加聚会,就连拥有三十多家不孕不育医院的远房亲戚,都有点半嫉恨地说,你做哪行了?看着挺上档次啊。黑而瘦的亲戚穿名牌T恤,趿拉着拖鞋,随时随地把脚跷在凳子上,活生生抠脚大汉,不过腰缠万贯。
见的有钱客户多,穿得正规体面也是职业需要,否则首先被人看不起。康先生愿意和客户表现自己的异能,比如不管多热也不出汗,喝到热茶面色发青,他发现自己这些小的生活习惯,只要经过巧妙地描绘,很能变成某种微小的神通。有一次参加一个老茶局,在座五人,有前国家要人的儿媳妇,有当地的政经大人物,还有一个小记者,茶主人本来就是喝社交茶的,遇见这些满堂贵客,越发精神抖擞。康先生那天被大人物带着一起见识所谓百年老普洱,他本来不喜欢这些装腔作势的茶,家乡的铁观音才能熨帖他的胃,可是被场面拘着,由不得不赞好,别人都被热茶弄得脸红,他越喝脸色越青,因为肚子不舒服,结果茶主人叫小记者看他,直截了当地说,这是个异人,你看他的脸。
康先生一激动,索性一声不吭,继续扇自己的扇子,倒是满席皆惊,带他来的人不禁觉得很有面子,那件产于意大利的麻布衬衫,一点汗都没有。
这么一个人,看雨期今天的打扮,也是一眼就能看到底。她倒没有像多数妖娆女人一样穿黑丝,而是一双微微泛黄的丝袜,因为怕冷,所以厚,短裙是翠色,外面裹了爱马仕的丝巾,胸口是一个黄澄澄的大琥珀,整体花红柳绿,围巾最值钱,那是她一狠心买的,搭上一年的年终奖,她认定每个女人衣柜里至少有五条爱马仕丝巾。她自己觉得是春天的小树,别人看着确实繁茂得近乎臃肿的一院子春光。
递上了黄澄澄的免税店购物袋后,康先生拎着大包,另一只手间或拉一拉雨期的胖手。雨期的手热腾腾,像个发面馒头,倒是符合她的籍贯,她虽是东北长大,可老说自己家里祖籍山东,是大户,逃难去的东北,又说自己姥姥是韩国贵族,也不知道哪个真哪个假,因为她爱说,喋喋不休说自己的八卦,亲戚朋友的琐事,事无巨细,结果这些话反倒没有人当真,都觉得雨期是个段子手——只有她同办公室毕业于人大的小姑娘冷冷地说,雨期姐姐,你这些故事,整理出来,能做一个家族故事了。
雨期一愣,随即说道,哪里啊,我这个就是自己说着玩的。
康先生也是和她不熟,所以才知道她父系家族的种种故事,雨期还没讲到母系家族的各种凄惨故事。父亲这边,逃难的、离婚的,包括找小三、打小三,发生在中国每个城市,每个家族,可是雨期的口中,总有那些滑稽和凄凉,当然她不觉得,她要觉得她也不会说。
“我堂兄得了癫痫,我嫂子就把男人往家里带,有时候都不避开他,我们东北人,你懂的。”
康先生虽然来自著名的莆田,也不由目瞪口呆,也不知道接什么话。
雨期接着说,“我同学的爸爸是当地的政协主席,所以你知道,有一条街的招牌生意都由她发包给另外一个同学家的广告公司,我那同学不上路,只给对方一只爱马仕包,还不是限量版,这在我们当地很被瞧不起的。”虽然这些只是道听途说的关系,在雨期的系统里,似乎随时随地可以用。她是那样一个大眼睛、热心肠的暖宝宝,曾经不休止地在朋友圈为一个创业同学唱赞歌,连续发了三个月——世界是她的,也是有钱有势的人们的,归根结底是她的,因为她跟她们都是老相识啊。
这就是雨期天真的地方了。
康先生和她接触尚不深入,还不能明白她的这些奇妙之处,也是外地人不熟悉北京这路社交名媛的缘故——雨期尽管勉强算是个底层社交名媛,可那劲头,比谁都足。
两人挤进了出租车,雨期想用打车软件,说自己坐不惯出租,无奈机场很多车不敢来,怕被稽查,只能坐出租。被康先生拉着手,雨期感觉不到多少激动,康先生的手是南方人的手,又干又凉,握在他手里,感觉像是个木头盒子,索然无味,一点没有触摸感。雨期公司的文化是美国式的,鼓励大家多活动,有次一个猥琐的别的部门的男人,在喝多的时候,突然捏了她的脸一下,雨期勃然大怒,碍于人多不好发作——那男人的手,相比起康先生寒凉的手,都要热乎得多。
雨期又想到了礼物。两人认识这么久,吃饭都是轮流付账,这次去香港,康先生说有好玩的带回来给她,轻描淡写,但是以交往的程度,这好玩的不会太平淡。
刚刚在出租车上兴奋地翻开了康先生帮她买的各种保养面霜和各个美容杂志介绍的廉价药妆,翻了一个遍,全都是自己付钱托带的,就没一样是康先生送的,她心里不由有些不舒服,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开口。直接要,显得太没自尊,一句不问,又不像两人目前的关系,想了想,还是决定忍下去。
康先生的屋子,就像任何一个白领公寓,乏味、简单,全都是家具城里的大路货,唯一不同的,是角落里的大台面,福建的大树根子,盘根错节成了那么一个桌子,上面摆设着茶具、罗盘、几本线装书——雨期终于看到这个角落,不免有些失落,就像走进幻想中的宝库,却只看到几个散落的铜板。不过康先生还是有审美的,家里放了很多植物,上面还有苔藓,显然是不中断浇水的缘故。雨期看中了一盆文竹,从容可喜。她喜欢这套一百平米左右的房子,平庸可爱,值钱,比她的房子地段好太多——她沒印象自己问没问过康先生的房子,应该是没有,女儿家这么不矜持不太合适。这房子不像是出租屋,应该属于康先生准确无误——其中一间锁了门,像是仓库的样子,雨期不期然地觉得,里面有更多的好东西。刚刚被康先生握手握出来的不适应感,又消失了。
满是好奇,但总不好轻易走到每间屋子里面去,现代的高尚人士,被拘束的点那么多,反倒不如底层妇女来得坦率。
康先生清理书包,两人进了门,没有在车里彼此试探的那种冲动,雨期觉得康先生手冷而硬,康先生觉得雨期整个人红通通的,散发着光和热,睁大了双眼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倒让他不太敢于随便下手。他不是没有经验的人,可是雨期这种痴痴呆呆的样子,说不出是哪里有点问题。
雨期不好意思四处看,康先生忙着收拾他带来的各种东西:一堆堆的风水资料;阔佬送的葡萄酒,据说来自勃艮第的名庄,可康先生宁愿这礼物折合成现金;一盘灵修的音乐CD,他忙不叠放进了CD机里,让两个人的沉闷中有些小調剂,填补一下空间里的空洞,没想到是一盘雨声的CD,听不出所以然,只觉得继续憋闷,盛夏雨前的空气一样憋屈。
他喜欢小器物,陆续往外拿,一堆从香港的荷里活道和摩罗街淘回来的碎物件,有瓷器的碎片,有小的矿石珠子,据说是清代的竹刻的臂搁,不知经历了多少人手的摸索,红中透黑,雨期只觉得肮脏——零碎的、无意义的、无生命的东西。她燃起的好奇心在逐步递减,尽管她一声声说道,真好看,哇,这是什么?
一堆劫后的余灰。
康先生翻到最后,拿出两把银叉,最上面,镶嵌了一块人造宝石,充满了忸怩的东南亚风味。他歪嘴冲雨期一笑,这两把叉子,你挑一把,我们以后可以用来吃甜品。他自己觉得这礼物有档次,五十年前的古董,惠而不废,只有比爱马仕好,那玩意儿一点看不出高档——当然也是他没有给雨期买爱马仕的钱,也总不能买个COACH,会被雨期鄙视死。索性,买个情趣的小玩意儿。
雨期涨红了脸,目瞪口呆,满面狐疑,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她心目中,这种玩意儿,拿来哄孩子都哄不住,康先生居然,居然就那么拿出来哄她。
雨期是个爱送礼物的女人。去各种旅游地,她一定是最能买廉价纪念品的人,上次在清迈,她有买空一家店所有带小猫的冰箱贴的壮举,一方面是送人,另一方面,店主是个英俊的会说中文的泰国人,愿意和她调情。
想把手里的银叉子甩给康先生,还是绷住了自己,故作欣喜地拿起来反复看,康先生语调温柔地问,喜欢吗?接着开始介绍。雨期才知道,那几块镶嵌的她以为是塑料的东西,是1960年代的赛璐璐,当时的科技产品,而银叉子确系名厂出品,所以价值并不像她想像的那么低。
康先生面前的大漆面盘子里,堆了一堆各种小玩意儿,几块石头的雕塑,据说有特殊含义,有的辟邪,有的保护家宅平安,有的进击桃花,有的防止老公桃花太盛。这里面唯一引起雨期兴趣的是那块引桃花的小粉色水晶,一只孤零零的怪鸟,又像老鼠,雕工非常拙劣,但是据说能招来不可思议的桃花运。
就连雨期这么外行都觉得雕刻不好,不过也许风水界有他们的规则。她盯着,又不好意思一直看,显得自己多饥渴。
那个小粉晶,居然就要两千块,而雨期叉子的价格,只有一千六百块,还是康先生的报价,也许,不到一千?雨期幻想的定情礼物,是卡地亚的手镯,是爱马仕的包,是LV的旅行箱,是价值不菲的欧洲古董首饰,绝对不是摩罗街小摊上搜索来的宝贝。康先生满怀期待地看着她,一只手在雨期宽阔的背上,并不下滑,因为他有点不清楚雨期的情绪。
雨期强颜欢笑,康先生的手又冰冷,又硬,像块小石头,在她的头颈,莫名有点恐惧感,像是某个电影场景,又像是某种异类的爪子。雨期喧腾热闹的馒头一样的身体,需要的是一双山东大汉的手,把她掰开,把她翻来复去地蹂躏,而不是如此冰冷试探的触摸。
她又想起在泰国的旅行。和同事们去看色情表演,看了几个像罗玉凤一样的女人全裸跳舞后,她们索然无味,去了全男班,领头的一个特别帅的泰仔,化了妆,壮硕的躯体,恍惚是个玉石雕像般的好看,在前面默默跳着。那是雨期距离美男子躯壳最近的一次,不由又羞涩又好奇,看了又看。她那次穿了件无印良品的大裙子,所以那泰仔明确以为她是日本买春妇女,频频抛媚眼过来,躯体扭动得更厉害,像一尾大鱼。
雨期真的感到了一阵阵身体的冲动,两条腿像被打开了似的。
当然什么都没发生,因为有同事在,其实即使没有同事,她也不会,不敢。
她还没有做好献出自己身体的打算。一方面,雨期是最新潮的,什么话题都敢说,什么电影都爱看,什么性的言谈她都敢于说,并不亚于公司里那些老阿姨;但是另一方面,碰到真正的身体触碰,大概是不习惯,她还是一向往后躲,她总觉得,不干净。
康先生的拥抱,包括接吻,似有似无了几次,无意义的触碰,有意识地把她往自己身上挤压,包括她敏感地感觉到他的勃起,但是,真到了那一步,她还是犹豫。两人至今最深的接触,是康先生去香港前,他们在香格里拉的一家餐厅吃烤鸭,还是她定的座位,并且又拿了红酒——是她那些社交关系丰富的朋友们推荐的一款,波尔多的,香味有点麝香的感觉,喝完酒出来有点微醺,康先生抱住她,有意无意地把她往自己身上靠,一只手,摸在她的胸口,他伸出舌头要亲她,而她,很坚定地闭紧了嘴,像女战士。
舌尖伸进去多恶心啊。她觉得。
两人一起挤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这些零碎玩意儿,乍一看像是地摊小贩做着交易,但是认真看,却又像一张中国古代的廉价春画的开端,男人想方设法,把女人往怀里拉,女人的身体僵硬着,厚墩墩的,像门前的桩子,屹立不动。
康先生未必不知道雨期身体的抗拒,雨期却不想让康先生知道她的抗拒。她脑子里剧烈地盘算着接下来怎么办:虽然这个定情礼物不地道,可是焉知康先生不是事后还有礼物?也许他们福建人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也许没有礼物,但这是不是康先生已经把她当自己人了?她后背的那只手,虽然冷硬,但是在她肉墩墩的身体的温暖下,逐渐也热了起来。
雨期不期然地感到了一丝丝燥热。
康先生的身体,很少在外人眼中出现,原因是他背部有个伤疤,碗大的一块。幼年康先生家里穷,经常需要在外干活奔波,有时候上工地,有时候上山挖番薯,相比前者的艰苦,后者实在是件愉快的活计,一挖就是一大串,有种喜出望外的收获感,但是挖出来的番薯一吃就是很久,他也是怕了。蕃薯粥、烤番薯、蒸番薯,一餐接连一餐,胃里泛着酸水的日子,必须要用更酸更苦的咸菜压下去。
那块疤就是挖番薯时候砸的,当时本家兄弟在上面的田垄里拚命挖着,大概是台风过境,泥土疏松,怎么脚一蹬,噼里啪啦石块就塌方了。
康先生算是命大。
大石块砸在后背上,尖角的石头锐利,砸开了一道大口子,留下了大块的永久的疤痕。
本家兄弟就是那位做房地产的叔叔的儿子,后来只穿纪梵希,在国外很多年,谈起番薯,和康先生迥異,第一反应就是说,好想吃家乡的煮番薯,他在法国当地买的番薯,总觉得不甜,拚命往里面加果糖,而康先生的决定是,今生今世,不要再吃一口番薯。
成年后,康先生都不爱穿短袖衬衫,背心更不用提,害怕别人看到他身上的疤痕,解释起来,又是一堆苦难史,这是他竭尽全力回避的。
有次给一位深圳的张太太看风水,张太太家的佣人大约是脖子上起了红疹,她一边紧张地尖叫着,一边说快走快走,彻底好了再来上班。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照理说这种皮疹也不传染。康先生突然明白,有钱的张太太要的是一尘不染。
他陡然觉得自己后背的疤不洁。
那时候的康先生已经很会穿着打扮,各种低调的名牌,看得出精心的设计,得体的裁剪能衬托出他早年在农田干活时候锻炼出来的身板,加上后天学习来的礼貌和仪态,康先生很能糊弄众人,偏偏张太太目光如炬,看出他的牙齿不好,凝神静气地观察他一会儿,说,康先生,您这口牙齿,实在是该做矫正。
康先生明白,自己的疤痕,是更不能让有钱人看到了。所以他从来不去游泳。
红通通的雨期在康先生的抚摸下更加面红耳赤,像一块康先生最不愿意看见的番薯。她背后的拉链早在不知不觉中被康先生拉开,她只是奇怪,康先生何以还不脱衣服。
事到临头,康先生看着不再挣扎的雨期,有点迟疑地说:“我对你,是有感情的。”
这话说的,倒像是事情已经结束后,两人的剖白。
康先生觉得说得不好。
他又补充一句。
“很早开始就有了。”
雨期听到这里,一颗扑通乱跳的心,方才安放,虽然是做好了要献身的打算,可是说到底,她和康先生的关系,还是带有一丝赌气成分,谁都疑心她没有出路,她偏偏要让别人的想法都落空。
她的基本思路是,你们以为我嫁不掉,你们以为我完蛋了,其实,早着呢——办公室的实习生也有背后议论她的,倒没有像电视剧一样,偏偏在茶水间门口听到,但是自有讨厌的同事会以亲密关系状出现在她身边,说,某某说你了。
开始的时候,雨期气焰嚣张如火山爆发,真的冲到别人那里去质问,你是不是说过我。
告诉她的同事虽然没安什么好心,可也不至于全盘恶意,也是希望给她提个醒,有些事情尽可以不做,或者少做。她能这么撒泼打滚地去质问,其实也是因为对方身份低微,她觉得自己可以压倒,所以去问。
其实实习生也没说什么要紧的话,就说雨期姐姐怎么老是讲自己家里人的坏话,什么奶奶有精神病,堂姐逃婚,舅舅有私生子。也就是小姑娘闲聊。雨期杀气腾腾,当着许多人,非要问出来真相。也就是不了了之。她的泼悍形象倒是也深入了人心。
她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照旧在酒席上,唾沫横飞说着家族的丑闻,别人的八卦,不相干的同事的事情,哪怕是最糟糕的事情,她也能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很简单地把这件事情说出来。雨期的世界里,没有悲剧,没有凄凉,没有空虚,一切都是可供讨论的。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似乎自己在做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情——她忍不住。
当然雨期不这么认为。她照旧觉得自己是生命里最盛放的那朵花,开到哪里,都是哪里的荣耀,饭桌上、聚会上、微博上,包括朋友圈,否则不会发那么多噘嘴扭脖子的自拍,她近期最爱的软件,是一个专门点评廉价化妆品的软件,不过长期的挚爱,还是美图秀秀。
康先生开始的设定,是救命稻草,逐渐雨期发现了康先生像一叶扁舟,可以载她在命运的汪洋大海中沉浮。比如人人都有约会的情人节,过去雨期这种单身大龄女郎会特别尴尬,现在可以目中无人地在办公室打电话,你一会儿来接我,不需要那么近啊,可以在附近的商场,没关系的,我可以走。
中年妇女的娇嗔和独立兼备,雨期特别满意周围人偷听自己的话。
生日前夕,办公桌上也有花束,而且很大,害怕有人说是她自己送自己的,雨期要求康先生在下面带上贺卡。
除了康先生的职业不上品。不过也可以忍,毕竟康先生结交了许多权贵,似乎康先生在他们那里很受尊重,至少他转述给雨期的是这样。有时候雨期的恳谈会里,也会加一些富人的闲情雅事,以至于又能激发听众们一些新的兴趣。
最新发现的,是他的小气。两人吃饭约会,倒是她付钱居多,这件事情,雨期是这么盘算的,吃饭不算大钱,她可以出小钱,等以后康先生出大钱。
至于以后是什么时候,她说了不算。她母亲也或明或暗打听了好久,最近的一次,知道是她请客吃饭,那脸上丧气的表情,能拧出一盆水来。雨期很能安抚自己,一是康先生很忙,忙的男人,出来吃个情调小饭馆,就是调剂,忘记出钱是很正常的事情,谁让她经常告诉康先生,这些饭馆都和她熟悉,都是她的朋友,康先生想当然觉得这些餐厅不用付钱也有可能。二是这些餐厅很多是她好不容易定的网红店,直接就在预定时候支付了套餐的价格,这钱,她没法再找康先生要。
所以,雨期还是在等康先生的大钱。不过,这大钱,越来越微妙——她不知道,她选定的情人,是真的没有钱了,康先生的风水生意最近并不好,加上没有存款,这次去香港的来回机票都是对方支付,哪里还有多余的钱满足她的心愿?
“我知道。”面对康先生追加的话语,雨期只能含含糊糊地回答,“我心里也有你。”
话说到这样地步,再去追着盘查对方为什么不给自己带名贵的包,实在有点问不出口。
“你就没有逛逛名牌店什么的?上次,我在海港城,看见每家店里,全都是大陆人。”雨期挣扎着说了一句。
“没有,我讨厌名牌店。”康先生回答得斩钉截铁。似乎他浑身那些阿玛尼都可以一笔勾销,当然,时尚圈也有说阿玛尼是制服,不算名牌的。
倒是雨期接不下去话。
康先生的手越来越不老实,在她后背搭着,时不时闯进前面,她脸越来越红,真的,越来越像一块正在火炉上炙烤的番薯,原来冷而硬的脂肪,都化成了软绵绵、肉腾腾的流动物体,传统话本里会说,任是铁石心肠的男人,此时也会动心——偏偏康先生讨厌番薯,他看着散发着热气的雨期,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黑衬衫彻底脱下来——一个老道的女人,早就应该帮他宽衣解带,可是雨期双眼迷离,端坐在那里,又傻又动情,实在让他不知道该不该早早地把自己的疤痕彻底露出来。
雨期一直直勾勾盯着康先生。康先生的手终于满是汗水,粗糙地抚摸在雨期瓷实的身体上。
一个汤圆。一个番薯。一个热腾腾的馒头。各种口感的食物记忆,在康先生的手下翻涌。
终于唤起了康先生的欲望。本来就是饱暖思淫欲,但是康先生这次的欲望奇怪,面对喧腾的雨期,他没多少欲望,得把她想像成某个充饥食品,她让他有不好的记忆,但是又有些单纯的想要,他习惯性地伸出舌头,按住雨期的头颅,像啃食。
她觉得自己被一个弱小的动物纠缠着,撒着泼,打着滚,检阅着她的身体。
在她没有多少感觉的时候,似乎都结束了。
她真的没有感觉。一点高潮都没有,也就是因为冷淡,外加冷静,她看到了一具四十岁的南方男人的真实的躯体,黑、瘦,脚脖子上、手肘上都有粗糙的皮肤,手上的茧子也多。这不是一具养尊处优的身体,也不时髦,不是她幻想的又瘦又高,清俊美少年的身体。
现在康先生和这些漂亮的躯壳相去甚远,虽然是雄性动物,但康先生属于脱下衣服没法看的雄性动物,除了那些粗糙的肌肤、短小的四肢,还有一块不可饶恕的疤痕。雨期强迫自己不问,她呆板地昂首向天,手足无措,她甚至觉得,康先生并没有真的进入,双方只是叠加在了一起。
时间也不长。
反正什么不好都全了。如果有专科医生看到,未免会大惊失色,一对成熟男女的性生活,草草了事如此不堪,可以作反面教材。
雨期收拾好东西,她不知道说什么,一切都不是她想像的样子,身体、金钱、礼物、未来,都不是。从二十岁开始,在她们那所简陋大学的宿舍里,同学们的卧谈会就在讨论这些,一个江苏来的姑娘已经有了未婚夫,是她们当中最成熟的,有着玫瑰花一样红润的脸,还有烂眼睫毛,总是热情说着自己的男朋友多么爱她。
“他搂着我的时候,我浑身抖,抖到最后,就化了。”
宿舍里别的人嬉笑怒骂,各种讽刺,但是都听得聚精会神。
雨期特别爱听。
她觉得自己是有性潜力的人,虽然比较少接触男人,但一直按照新潮女性的要求来提醒自己,性并不可耻,性是男女双方的互相享受,女人的性高潮靠男人,也靠自己。
没有想到,自己就这么结束了第一次性生活。
她还得强颜欢笑,因为这毕竟是一次特别重要的性生活,多少人,会以此要求男性娶了自己,雨期才惊慌想到,自己,居然没有和康先生提这样的要求。
康先生背朝天躺在那里,有点倦怠。他发现自己对雨期的性欲奇特,是最基本的欲望,可是又不是针对这个女人的欲望,和他以往那些女朋友完全不同。那些女人有媚态,会讨好男人,倒不一定是多么淫邪,就是会享受性,康先生从她们那里得来了身体的快感,金钱的赞助,还有薄情的关系,当然也不是没有缠住他不放的。
有个专卖店的主管,也是胖姑娘,不过眼睛大而亮,有种直眉瞪眼的真诚度,也就是这点感动了他,送给他各种打折的名品,甚至省出自己的工资给他买爱马仕。康先生和她有过几次后,这姑娘坚定不移要搬家到他这里,被他断然说不后,姑娘带着自己的东北老乡来敲门,敲不开,站在楼下五个小时,等他出现。
康先生觉得她的最大问题是,毫无前途,毫无发达的可能性,和她在一起,自己会变成微信朋友圈倒卖名牌的,这点觉悟他有,所以坚定不移拒绝了她,哪怕她在楼下的长凳上,已经快被蚊子咬死了。尽管他们的性生活,非常和谐。按照某位武侠小说家的写法,达到了生命的大和谐。
那姑娘有種融化的姿态。不像雨期,像是一块煮坏了的元宵,外面已经软烂,内里还是夹生的。
康先生很是失落。
不过他还有更大的要求。雨期毕竟不是售货员。康先生眼里,她是一个路子广,手笔大,在京城风生水起的女人。尽管不那么美貌,也不那么性感,但是比起那些只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的女人,雨期至少靠得住。那些露水之欢,连顿饭都舍不得买单;真的买单的,又会要求他加倍的回报。
只有雨期,是纵容的、放肆的、宽宏大量的,不断地请他吃饭,有种天塌下来她顶着的感觉。
这次不完美的性生活让雨期对康先生的感觉复杂了一些。他不是爱她吗?爱她才会捧着她,那么认真地剥离她的衣服,还温柔地把她的衣服放在沙发上,而不是随地扔着。风水先生做事情,有种特殊的章法。她没细想,吃番薯前,也是要细心剥掉皮的。
也就因为这次之后,两人觉得突破了某层界限。雨期情绪不好,也觉得有了某种稳定性。从前要求去康先生家里,说了三次只能去一次,康先生总说自己忙,强烈要求去也不好;现在不然,随时可以去,下了班,突然有了地方可以走,可以坐,可以卧,这对雨期也是新鲜的体验。
她以往只有相亲的经验,少有交往男友的经验。康先生不是上品男友,职业很古怪,可是带出去,雨期强调的是康先生的富豪朋友圈,她学会了淡定地摸索着手上的古董银镯子,对女友们说:“香港摩罗街,你们没有去过吗?他就喜欢去这些地方淘古董。”
“哦,没有牌子的。”
“对啊,古董啊,据说是清代一个道台家里流出来的,我男朋友查过这个东西的来历。”
心理上,雨期获得了碾压女友们的满足。
也因为康先生长得还行,至少雨期觉得比她那些同事带着的什么IT男友、会计师男友要更有说头,也更有风度,不像那些人,穿件优衣库就出来了。
两人终于把暧昧关系提升了一步,属于正大光明的男女关系,他们坐在雨期花了好多时间才磨合好的一家烤鸭店里,讨论康先生的工作。
康先生和雨期见面,十次倒有七八次是谈工作。雨期才知道康先生的艰辛谋生,那么多大佬虽然挂在康先生嘴巴上,倒未必肯出一分钱,恨不得把康先生当成长期免费私人风水师。电话是打得勤,家里戒指不见了,要找他算;家里用人号称弄丢了东西,也让他算,看是不是用人偷了。“把我当警察用啊。”康先生抱怨,但是不敢不看,各种嬉皮笑脸打哈哈对付过去,其实也是缓解对方的焦虑。康先生这点看得透彻,他就是免费的心理咨询师——新派的心理咨询师多从美国回来,又贵又摆谱,不像他,随时随地可以提供服务。
他习惯了自己在电话里卑躬屈膝的样子,一个绷紧了的小人儿,可惜。四十了,还这么绷紧着。是啊,张太,李太,不要怕,我三十分钟给你布一个气场,让你家气韵流动,不生烦恼。
“我三百分钟都搞不定啊,我自己都烦。”和雨期熟悉了,他也有他的真情流露。虽着力改造雨期,但是这些改造费用都是雨期自己出的。雨期又想出一些新的说法来说服自己,虽然我目前自己出,但结婚以后,这些都是他出。婚前清晰一点,也有好处啊。
这家烤鸭店有红酒提供,属于新派烤鸭,雨期尽管和人家不熟悉,但是去久了,去多了,加上竭力发微博和朋友圈赞美,每次发完还一定要老板来看,每次都配上甜甜的笑容作赠送,我认识你们老板啊,我认识你们侍酒师啊,最后免不了收到免费甜点之类的小恩小惠。康先生虽然和她吃饭多,并没有看到老板亲身出迎的局面,但还是习惯性觉得雨期面子大,在北京吃得开,不是大名媛,至少也是小名媛。
雨期不止在这一家吃得开,她的微博给人造成了一种感觉,她在哪里都吃得开,比如她认识投资喜茶的其中一个小老板,可以不排队买喜茶,一定要拍足六张照片,排队的人流,三张;她黑乎乎的手端着那杯茶,两张;最后一张给了喜茶的招牌。她觉得自己善良极了,给店做了广告;聪慧极了,让自己的身份显露。可就连康先生这种莆田农家出身的人都觉得,这种显露比較低级。尤其不喜欢雨期黑乎乎的手,一看就是出身不好。
康先生自己手黑,因为混进富人圈,知道富人们看人,眼睛厉害,看手看脖子,他就着力保养这些方面,还主动给雨期买了高价护手霜,意大利一个修道院的小众品牌,雨期用了没有什么用,倒是又用又黑毛孔又粗大的手拿着护手霜拍了若干张照片嘚。
雨期挽着康先生的胳膊,一人一杯喜茶,美滋滋地走在大街上。在大街上这么亲近,康先生觉得不雅。在烤鸭店,在甜品店,他接受雨期的腻歪,包括她腻答答的靠着,散发着油脂气息的脑袋。
她此刻就这样着。
“那你不会不接他们的电话吗?”雨期觉得,世界是有规律的,规律就是,听自己的。所以康先生和她抱怨香港那些客户,她觉得很好解决。
康先生睁大双眼,觉得这回答太粗暴:“怎么可以,客户啊。”
“客户有什么,我那么多朋友,可以帮你找客户。”
“真的?”
康先生手纹丝不动,他等这句话等了好久。可是雨期不知道是滑头还是愚蠢,这么晚才说出这句话。
他不免愚钝地猜测,是不是因为两人睡了,她觉得他是自己人,才这么说。一激动,就把雨期往家里拉扯,雨期倒是又矜持起来,虽然身体是自己的,但是没有进一步的婚姻保证,她不想去。
两个人相处久了,彼此的爱意没有增加,增加的都是新鲜的、对对方的认识。
“原来你们莆田人天天都洗澡。”
“原来你游泳完洗澡,回家就不洗了。”
“你吃东西怎么这么喜欢咀嚼,声音好大。”
“你吃东西才难看呢,还一定要拍照。干嘛?”
“你怎么可以在街边吃饭?吃饭需要环境的好吗?”
“我喜欢排档啊。你装腔作势干嘛?”
这种不以讨好对方为目的的交往,倒真是两人的处境,彼此试探到一定地步,就可以直来直去。雨期觉得这是东北人的爽快,康先生觉得这是爱护对方,整天唇枪舌剑,倒是不担心冷场。一种廉价的争吵,里面也有热闹,也有生活气息,鄙视和盘算不用说了,也有点替对方着想的念头。
五
康先生兴致勃勃接收了雨期一堆朋友的微信号,按照雨期的说法,这些都是有看风水意向的富人,都是潜在客户,也都是她面子大,所以直接拿给康先生。
“您好,我是雨期的朋友。”
“好。”
“雨期说您这边有看风水的需求。”
“她并不了解我们这边。”
“我可以提供风水环境方面的咨询,专门服务大企业的商务办公环境,还有新居搬迁之类。”
“您有证件吗?参加过专业协会吗?”
“证件?什么证件?”
康先生脑子一懵,想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对方扔来一串英文字母,认真翻译下,原来是香港及泛太平洋地区风水师联合会建筑分会的简称。对方声称只需要这个行业协会的风水师,可怜康先生一个莆田出身的土佬,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个协会的存在。
“那对不起,我们不能随便接受您的建议。”
“哦哦,雨期说她和你们老板说过了。”
“哦,我说过了,这位小姐不了解我们的情况。”
直到此时,康先生才觉得,雨期的社会关系,并不像自己幻想的那么牢固。
雨期浑然不觉康先生的信心正在动摇中,她还是傲慢地摇晃着自己短小肥胖的躯体,逍遥自在地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天蓝,她高兴,蓝的天上的云都像棉花团粘上去的。雨期自己出门吃了昂贵的早餐,在朋友圈和微博都发了,细细阅读留言,看看哪些人嫉妒她,哪些人是真心爱她。康先生却连赞都没有点,让她微微有些不舒服,这种不舒服,在她一路行走中不断发酵,尤其在排队买喜茶的时候,她发现前面一个女人,穿了一双杂志上九千多的鞋,更让她不开心了,但是细心打量盘算,啊,似乎是淘宝款,于是安静了一点。
现代人的心情起伏,不像古人在山川岁月中消耗,那是些产生古典诗词的情绪;现在都是些物欲的小世界。雨期觉得自己是顶标准的现代女性,都市的。
看了看手机,康先生迟来的点赞在所有赞美的最后,触目,雨期只能挂着脸,血红的嘴唇,披散着头发,像被雨水淋湿的鹅。
好在晚上可以去康先生那里,两人近日走得越来越近,在某些方面毫无进展,比如性,比如爱情,但是熟悉的程度却在增加中,就像两只每日在墙角见的小昆虫,多了一些触须的触动。雨期最近已经习惯康先生不太好看的背部疤痕,以及还算性感的手臂,康先生的手臂肌肉流动,上面有浓密的毛发,看上去很健康,像某个小动物的手臂。
雨期喜欢看他在那里认真盘点自己的那些摩罗街小物件的样子,一个将近中年的清瘦男子,对自己那些小物件盘来倒去,像小孩子过家家,激发了雨期的母性。
雨期走在路上,背着书包,轻快得像个想像中的孩子,甚至能跳起来,她买了一个昂贵的冰淇淋,号称是纽约的厨子特意出差北京制作的,比她常喝的喜茶还要高档,当然也是不忘记立即秀在微博和朋友圈里,说自己拿着冰淇淋,走进任何一家服装店,大家都没有拦住她——她幻想的自己是天真可爱的女中学生做派。
康先生开门看着她,不由自主有点生气。大红脸,汗涔涔,还有红嘴唇,被冰淇淋脱了色。雨期倒是不至于买不起昂贵化妆品,可是贪小的心理作怪,时不时要买个新出的玩意儿试水,化妆APP是她的挚爱。
康先生上周发了一圈微信,一半的人,不记得雨期是谁,这部分生意自然没得做;另一半呢,知道雨期女士,但还是有一半的人不买账,剩下的则是问了又问,嫌弃康先生名气不大——当然意味着雨期这个保人没有什么魅力。最后一单生意都没成。
康先生不恨自己不是圈内知名人士,倒是断然地恨起雨期来,觉得这女人的关系从不甚可靠,到了甚不可靠。很多人都是如此,尤其是无能的人,恨的永远是身边的人,骂的、咒的,也都是身边的人。
康先生之所以和女人这么多瓜葛,却总不结婚,一方面,是他觉得自己看不上别人,那些女人,晃动着一张张粉黛淫淫的面孔,她们从广告公司的高层,到民营学校的招生女干事,再到奢侈品专柜的柜员,还有时尚圈的买手,全都一个样,洗掉了那张脸后,下面隐藏着一张张寂寞的面孔,都市里多得是寂寞的女人,像一张酒吧里的旧海报。黄色的底子,上面都是血红的嘴唇。
另一方面,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自己也是被挑选的,这些女人,有些还有婚姻之望,有些纯粹拿他当消遣寂寞的对象,一个晚上、一周、一个月,多一个男性的温暖肉体来做一段温存体验,总是好的。
这次的雨期,康先生总觉得她不同——然而仔细想想,那不同,不过是勇于给他一些虚妄的梦想,这种虚妄,是雨期天然的性格,就像鱼有鳍,鸟有翅膀,雨期,作为一个东北普通家庭出来的女孩子,天生就有虚妄之心。康先生恨这种妄想,尤其恨雨期长成这样,怎么还有这么多妄念,另一方面,就恨自己以莆田人的精明,居然上了这么一个东北胖妇女的当。
雨期像一条胖头鱼,昂然地阔步挺胸出现在他门口,他顿时心生恶念。
有些女人走路,像鸟,蹦跳,虽然有几分轻佻,可是好看;雨期则不然,她走路,像鱼,摇头摆尾,一路迤逦而来,脚后跟永远在地上拖着,沉重得像与生活有仇,永远恨恨地把脚砸在地上,砸出一串蚯蚓爬过的痕迹。
穿着高跟鞋更是如此。脚重,但是腿短,所以并不显得风姿绰约,反倒是沉重不堪。康先生贪恋她的社会关系的时候,看着她,总觉得还有点孩子气的可爱,虽然笨重,也有几分大头娃娃式的趣味,加上雨期一味往小里打扮自己,最近的风味,是扎了丸子头,看上去越发的可喜,康先生还能忍受。
可最近发现了她的可疑的社会关系丝毫不能作为依靠后,康先生再看雨期,就颇有些意见,觉得丸子头笨重,压得雨期本来就很沉重的头颅越发大了。
和康先生一起之后,雨期是颇买了几件大牌子,以便和康先生行走江湖便利。康先生穿黑,她配浅灰,配大红波点短裙,像一袋过期儿童饼干上的招牌小人。康先生和她参加了几次活动,开始时都要指点她,可雨期并不是那种能听取别人意见的人,总觉得自己特别美,说多了,康先生也厌烦。
愚蠢庸俗的公关腔调,在她看来,是最好的社交。“别人真心对我好。”康先生有时候质疑这些华而不实的社交关系没有任何作用,雨期会耐心地解释,进而说,你看,她在我的朋友圈点了二十个赞,人家心里是有我的;你看,国庆节的时候她给我寄了一盒六颗巧克力,我是人家心上第一等人。我雨期,交朋友就是这么实在的,你不要按照社会上那些人想我们。
康先生有一段被她蛊惑得糊涂了,不时听她说某某拿到近千万投资了,总觉得自己也能沾光。雨期的结论总是说,这种人,一定要耐心维护。其实,对方永远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你知道,我最近买了太多东西。”康先生一边搅拌着杯子里腻歪的提拉米苏,一边定定看着雨期。他知道,自己眼睛比较明亮,虽然人到中年,还是不浑浊,所以想搞定一个女人的时候,一定是聚精会神,用眼睛的电光,让对方智力消失一会。
雨期照例吃了两个甜品,非如此不能显示她在朋友圈自封的甜品小公主旗号。
她抬头看着康先生,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不是很好吗?你自己说买那些瓷器,都会升值。”
“没有那么快啊。”康先生有点不耐烦。
“等等好了。谁家的古董很快升值啊。”她抚摸着自己脖子上的项链,是她出钱,让康先生在香港的拍卖会上买来的美国19世纪末的古董首饰。已经在办公室出了两轮风头,一次,是部门聚会,她穿了黑纱长裙,把项链放在外面;另一次,是领导让她接待兄弟公司的老总,对方看了看雨期的大胸,最后说是项链好看。这是一串有点发黑的古董银,下面坠着是几块来历不明的宝石。这就是雨期认知的古董。
可是康先生很明确地说,最近手里砸了几件东西,出不了手,接下来嘟囔着,自己的風水生意也不好,定好的客户,说这个月要请他,结果迟迟没有消息。
“你能不能,你能不能借我二十万周转一下?”康先生突然口腔一紧,说出这句话。虽然是个江湖老面皮,可还是有点慌乱。
雨期和康先生交往许久,双方几乎没有大额支出,小账倒是雨期出得多,尤其是吃饭吃甜品之类,因为多数是她张罗。雨期也小气,恨不得把每一笔花给康先生的钱都记在账上。有时候,也确实会忍不住说出来:我知道你最近收入差,所以你看,都是我请客。
毕竟数额不大。雨期一直坚信,康先生的困顿,只是一时,未来,还是能把她带进一个她特别渴望的空间。
那个地方,天空都是粉红的、宝蓝的。看着康先生的袖扣,康先生的古董瓷器,康先生那些古怪的保养品,雨期越发觉得,自己女同事找到的那些男朋友都可以被她秒成浮云。
可第一次开口借钱,毕竟事关重大。雨期睁大了双眼,一时间,不知道回复什么为好。
雨期最近因為生活苦闷,在吃甜品之外,多了喝酒的爱好。
吃甜品还是要晒,后面一堆的注解,看来看去无外乎名媛出品,名媛如何刻苦在巴黎,或者东京学习了甜品技术,前程不可限量之类,后面一定轻描淡写名媛是闺蜜,两人关系老铁。
朋友圈的虚荣和愚蠢,在她这里最淋漓尽致。
这种存在后面,还是一阵阵的短暂空虚和心里紧张。
吃几顿饭出钱还是可以的,一下子拿出二十万,多是不多,也是笔支出,算是她辛苦半年的收入。两人的关系在明确不明确之间,正式谈定了,倒也可以拿了;问题是关系也没有确定,万一他借钱不还,自己岂不是成了笑柄?
心中百转千回,从小看的各种小报,包括花哨的《知音》《故事会》《妇女之友》里面的男女故事全部从眼前过了一遍。男人女人相爱相杀的故事也看了很多,她这种大龄未婚女人一般是以悲惨的结尾收场,注定的悲剧女主角,还都是廉价悲剧。她可不想如此。
当然,雨期觉得自己和那些人不一样,雨期幻想中的自己青春放纵,并不按常理出牌,所以迟迟不结婚,并不是因为她没有人追求,而是自己要求高。可是事到临头,自己的处境和那些女人没有不同,还是一个老大未婚的女人,面临着被男人骗财骗色的危险。
以往她瞧不起那些简单结婚的女同事们,很多小夫妻还在租房子居住,这怎么行?她的男人,得有婚房,结婚后,她自己在郊区的房子可以给父母住,反正不能被男人占了一点便宜去。
可眼下这个男人,要直接捞她便宜。
雨期少有亲密的朋友可以倾吐,父母更不行,康先生这个对象,雨期都不太敢与父母说——和朋友炫耀欧洲古董首饰可以,父母亲要求会高很多。
在母亲心目中,雨期已经是过期了,可哪个母亲愿意女儿不明不白嫁掉?父母虽然没有明说,不找没房子的女婿这条是定了,也是为了他们的安全感,总觉得周围是险境,必须有个小房子让自己安心,不能被外人夺走了。雨期不带穷男人回家,是双方默默达成的规则。
康先生看雨期面色迟缓地走了,心中也不免嘀咕,他过去交往的女人边界极为清晰,有的仅仅是肉体关系,有的是金钱兼带肉体关系,这些女人都是风月老手,知道何时给钱,何时一毛不拔,边界控制得好——雨期是个例外,两人一开始无金钱关系,又不是肉欲驱使,康先生贪恋是她能给他别的,现在图穷匕见,两人如何走下去?
管她妈的。康先生嘀咕。反正自己也不缺这么一个货色在旁边。雨期最近心情不好,吃得格外多,明显持续发胖,要裹着大外套拍照,拍出来,像个球形闪电,康先生看着,未免也生出了强烈的嫌弃之心。
嫌弃归嫌弃,还是想要到钱的心占了上风。康先生觉得雨期就算盘算,和自己那些风月老手的女朋友比起来,还是弱多了。他不免加大了攻势,专程给雨期做饭,最近一段时间,他要吃素,据说是对算命好,身体清洁,耳聪目明。为了雨期,还是特意做了若干海鲜。雨期爱吃蛏子,特意买来肥美的米蛏,一个的个头有别的两个大,缓慢地蠕动着,咬在嘴里,有爆浆的快感。他边用盐水处理,边不期然地想到雨期的床上表现,缓慢,蠕动,并不享受他的卖力,也许恰恰这种女人,更靠得住?
再怎么攻心算计,康先生还是怯懦的,虽然雨期在他的攻势下,明显地脾气柔顺,但是只要一谈到钱,不管是不是借钱的话题,她都不接茬。哪怕是一些最家长里短的话语。比如,朋友买东西花了多少钱;再比如,最近北京房价跌了多少钱。
上次谈话的结果,只是说了看看卡里的余额,就没有别的话了。
两人关系反倒是松弛下来,进入了中场休息阶段。
只是提到钱的话题,她就开始沉默,甚至都不解释,她给不出解释。她同样也是怯懦的,不知道拒绝,也不知道如何收场。不吭声的雨期,像是一只沉重而鲁莽的动物,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荒原上,完全没有方向,笨蛋似的耸立在那里,像雨中的一堵墙。
对着这堵墙,康先生不知道怎么办。
他毕竟不是纯粹的骗子,以前的女朋友也有给他钱的,是那种银货两迄的态度。女朋友给他钱的时候,往往是双方性事良好的那一段,他躺在床上,肆无忌惮显示自己消瘦的有肌肉的躯体,肚子上懒洋洋地盖着薄毯子,看着朋友圈别的朋友的生活,说,啊,这表真不错,或者,这房子太漂亮了。一个浮肿的、头发蓬松的头颅往他的臂膀中钻,说,给你买一个。
他沉默,不说话,或者微笑,用手指头去触碰对方的乳头、肩膀、粗笨的腰肢,一切能引起温柔感觉的地方。虽然房子是买不起,几万一块的手表,也是有几块的。现在康先生回想起来,很大程度上,这是自己的运气,他并没有那么专业,知道如何去掏女人的腰包,他只是误打误撞,进入到一个荒谬的世界里,在这里,人们并不觉得婚姻有价值,而是奉行一种简单的享乐主义态度,表面上花团锦簇,可以上时尚杂志的场景比比皆是,可是实际上考较起来,也都是浮皮潦草的生活,有人愿意付钱,有人愿意挣钱——他误打误撞地挣到了几笔钱。
可是慢慢地,这钱就少了。
也许是命,也许纯粹是年纪大了,不那么招女人的喜欢了。
他还记得拿最后一笔钱的尴尬和脆弱。那个私企的老板娘说最近生意不好,要去海南休息几个月。康先生房租正紧张,抬起头来,想说点什么,看到一张正在打哈欠的血盆大口,还有慵懒的眼神,他第一次发现,她老得好明显,有种加速迈进五十岁的人生感。
“我就不带你去了。我那边朋友多,看到了会说。”
说什么?你平时和我出门,那么多人看到,怎么不怕说。
康先生小心脏里绝望地呐喊。
但他还是微笑着,什么都不说。
“我大概去几个月就回来。”她有点迷人地抬了抬眼睛,过去,她眼睛是好看的,所以学会了盯男人这招。
可是迅速避开了康先生乞讨般的眼神。
几个月后,康先生账户上多了两万。也没有说是分手费,还是什么,就知道是对方账号打来的,之后,这种女人他就碰不上了。
福建人,最重婚姻和子嗣,不知道怎么的,他就沒碰见愿意嫁给他的人,每次回老家,都不好意思说这个事情,别人孙子都有了,他还是自己,有点仓皇感,只能拿自己做风水先生的事情来搪塞,后来也没说清楚,是风水先生不能结婚,还是做这行,需要全力打拚,所以现在还没结婚。
直到碰见了雨期,开始,他也动过结婚的念头,可是后来觉得雨期实在不是适合婚姻的材料,颟顸,粗笨,热爱高高在上教育他,所以后来就觉得是捞一笔,故技重施的套路。
当然不能和雨期说。
她的生活是完全不一样的。每天看她,还是在朋友圈打着鸡血,谈论着各种她费劲淘回来的化妆品,谈论着不太费劲吃到的甜品,有时候加上一些对社会大事的分析点评,因为他们公司现在做传播,所以经常接触一些社交媒体红人,看得出她的观点,来自于这些杂乱不值钱的红人。
现在还加上酒。
她现在朋友圈的标配图片是:昏黄的灯光下,一大堆酒瓶,前面是一杯上面插了若干水果的鸡尾酒。常常配有“醉了”的解说词。下面有若干点赞。
“你能不能不要喝那么多酒?”
“没办法,朋友请的哦,有时候是老板送的。”
这一套,对康先生现在不太有用。
“花钱买醉不值得。”
说了后,立刻住口,因为花钱这个话题,不好谈。他最近是真的手头缺钱,客户不够,外快没有,和雨期一起出门吃吃喝喝的乐趣,现在变成了折磨,尤其到了最后买单的环节——他买不起,可是雨期买的时候,他就难受。
索性在家里做菜。康先生做得一手好菜。雪白的蛏子,用腌菜的卤水浇上去,微微点缀一点干红辣椒的丝,还有翠绿的葱丝,热油爆上去,扑拉扑拉,雨期吃得格外愉快。她也明白,康先生似乎想要的只是自己的钱,包括现在对她的殷勤,可是她舍不得这温柔美好的一餐饭。
康先生用青瓷小碗,装红豆莲子羹给她吃,她拍照,发朋友圈。居家照发了朋友圈,很多人点赞,大约真心觉得她过得好。一个朋友圈的世界,就像一个夜半灯火通明的楼宇,每个窗户都有自己的故事,一瞥之间,却只能看到一瞬。
和真实的世界十万八千里。
她不给,也不知道怎么说不给,也不知道是不是给一点好,还是就此一刀两断。她也不知道康先生的爱有多少,这爱和钱的瓜葛,她并不是个聪明通透的女孩子,也并不像自己幻想的那样,智商超群。
只能装作这件事情没有发生,暂时也能拖下去,因为康先生真的不催。
康先生不催,她母亲忍不住还是会问,你上次那个男朋友如何了?
她母亲秉承教训,再不给她介绍男朋友,也尽量少问少关心,因为知道自己女儿年纪一天天上去,没有人要,也没有人喜欢,这种话题,拿出来就是戳双方的心肝。
雨期自从和康先生在一起,开始是不愿意说,后来有意无意提起过若干次,但她母亲却不接茬,害怕她又不成功,把邪火撒到自己身上。
后来看她日日打扮得花枝招展,还经常不回家,知道这个事情顺利进行,也耐住不问。最近看她回家就睡觉,那些复杂繁琐的临睡保养手续也节省了不少,觉得不太对劲。
“没怎么样。就那样。”雨期有点糊涂,不知道怎么回答。
“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了?”
“没有,最近还经常做菜给我吃,你看我又胖了。”雨期有点娇憨的口气。平时在办公室也是这种口气,用给了母亲,格外夸张放肆些。
“那,你还总是喝酒?”
喝酒?雨期顿时明白了,自己这种小甜蜜的生活,大约只是一种新型的自欺欺人,康先生和自己,还是有一把悬挂在头顶上的利剑。
虽然模糊地觉得,康先生要的是她的钱,雨期还是束手无策,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一问题。
钱不拿出来,康先生倒是也不催促,从来不,也许是他自己心虚。
事实上,也不完全是心虚,还是觉得无名无分,想借钱,没有还的可能性。他手头的积蓄越来越少,这一向生意坏到简直没有出路,香港那边是很久没有消息了。只有几天,香港阔佬们组织了北京参观团来,经常照顾他生意的蔡先生发了微信,说是需要他帮忙找一个红酒空间,大家喝喝酒,聊聊天,自己住的香港马会都是认识的人,不想被人打扰了。
他也没想明白自己是不是要请客,后来一想,这群人,随便一瓶酒就是大几千,这客也难请。厚着脸皮,找了自己的另一个客人,一个开红酒吧的肥佬,决定去他那里蹭一次,那个肥佬现在海南开另一家酒吧,康先生自己心虚,特意把来的客人吹得厉害不得了。
就是为了免单。对方大约也知道,交代他去找谁就可以了。酒吧在东四十条附近的一个胡同里,他特意交代了在某大厦对面,车开不进来,自己在酒吧门口等着迎客,总不至于去对面大厦等着,太殷勤,太没有面子。
天冷极了,他穿着黑大衣,围巾也摘了,看天边一弯冷月,左等等不来,右等也等不来,又不敢打电话催,觉得不礼貌。
这种事情,也不敢和雨期说。两人早期见面的时候,雨期说自己的社会关系,他则说自己的,两人都是心甘情愿误会对方,觉得对方有大的能力,逐渐卸下伪装,才明白对方都一样可怜,不过是认识一群有钱人而已。可这个时代,认识有什么用?又没真的利益关系。刚开始,他有点恼羞成怒,努力制止了雨期在朋友圈晒各种虚妄的关系,他看那些晒法,不仅无用,甚至有害,可是后来也不了,都是自愿,他改变不了这个自负的女人。
他曾经那么厌恶这些,后来又觉得,只不过就是游戏,雨期有她的幼稚。
他则维持着低调。
其实应该多一些社交,这种生意,靠的基本是圈子,可康先生也未必做得到,他从小不会求人,连自己叔叔都不太会巴结。他只擅长和女人社交,在隐秘的社交场,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对付她们,讨好她们,压迫她们,但是他又没有吃定她们的能力,导致现在身边只有一个雨期。
两个人都没有钱,倒真是患难之交了。
那车终于开了过来,硬挤进胡同里,一看就是阔佬们一步路不肯走,司机倒是也不敢抱怨,肯定是钱付足了。一种虚假的排场,阔佬们依次下车,那白色的方型豪车,他都没怎么见过。
蔡先生远远打招呼,笑容满面。虽然只是简单的生意关系,面子还是给他的,并没有纯粹把他当成北京打杂人员,让他心定了一点。
雨期也爱这些小排场,康先生和她一起,就看她整天教训周围的服务人员,都是临时性的关系,咖啡馆的服务员,专车司机,包括帮她打扫一小时卫生的家政人员,她的口气永远是居高临下的夫人状态,要求别人做得更到位,她却没有那么多钱付出。大家都是萍水相逢,哪里有那么多的教训与被教训,可她还是依然如此。
结果就是看她经常投诉,投诉到各个平台,她手机里一堆各种APP,也没什么用。
康先生怪自己,怎么总想到她,也许真是处久了,再讨厌的关系,处久了都难以摆脱,像沾了一衣服的猫毛。怎么弄也弄不掉。
蔡先生开酒,显然没有觉得他会请客,也不征求他意见,直接找了勃艮第几个名庄的酒来点。这酒吧平时吹得花好稻好,但关键时刻,只有一款勉强符合要求的酒,大家也就将就着喝,蔡先生应酬他的一堆朋友,只懒散和他对答上几句,心思完全不在,看得出来,这群人需要蔡先生格外奉承。
康先生受蔡先生的照顾,蔡先生则有照顾他的圈子,一个他巴结不上的圈子。
康先生只管和服务员聊天,多了解点酒庄知识。服务员也是可怜,平时只看老板耀武扬威,说得自己的酒天上有地下无,今天老板交代了要拿出好酒来,可是最好的也只够这些香港豪客的一般水准。完全懵了的架势。
蔡先生一群人聚集在一起说话,显然,他和服务员是外人。
一桌人,衣着倒是看不出豪华,当然,也许是他不会看。他努力穿了一身名牌,可那些打折买来的名牌,在这些人跟前,也显得畏畏缩缩。
蔡先生他们喝够了,挥手要买单,服务员说不用买,大家也是意料之中的样子,蔡先生接着问他附近哪家餐馆好。
康先生知道不用自己请客,只是让他做信息服务员,估计蔡先生在他们这群人里表扬过自己,说自己在北京是有来头的。他努力找了几家贵的,不成想,阔佬里有一个熟悉这些店,说没一家想吃的,嫌弃这些菜不够水准。
他知趣地不再吭声,可是他们还是追问他,想吃时髦的老北京菜,最后他给雨期打了电话。雨期和他有几天没见,听他打电话只是询问餐馆,本来要发作,也许听他口气不好,只是介绍了一家新派的烤鸭店,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里,一堆人上了豪车离开,蔡先生也请了他,看他坚决不去,也就不坚持。
等他们走了,康先生接着给雨期打电话,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特别软弱,需要雨期的帮助。
男人们在外面占了便宜,或者吃了亏,总是要找个倾诉对象,康先生发现,自己也着实没有什么可倾诉的人,这个阶段,最接近的还是雨期。
雨期这时候倒显示出自己的好来,温和地听着,和他一起骂着香港人,虚张声势,有本事就出钱啊。
那瓶酒大概三千多,也算是他的人情债——有钱人就会这样欺诈穷人。
两人晚上约了见面,雨期说,有件事情,要和他商量,她妈妈,要见见康先生。这倒真不是雨期的意思,她有未来的规划,在她和康先生谈恋爱之前,一切都清晰得要死。她不能像自己那些同事一样,嫁给穷人,挤着地铁上下班,买打折的COS,去趟北戴河度假都要说上几个月。她过不了这样的日子。遇见康先生,本来以为有了逃离这种生活的可能性,可是真相的来临总是猝不及防,康先生,同样是个穷人。
雨期掩耳盗铃了一段,撑不下去,正好她母亲和她聊天,她吞吞吐吐,说了半天,还是语义不明。她母亲虽然也是老实人,可是再老实也还是有常识,问下来,雨期吹嘘了许久的有广泛社会关系的康先生,一没工作二没财产,就是靠莫须有的一点手段在生活,不仅惊愕万分,赶紧要约康先生面谈,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雨期被吓到了。
历次相亲之后,她和母亲有了不成文契约,你不管我,我不管你。
可现在,母亲又要来收拾她的烂摊子。
她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办。可是这么下去她也不知道如何收场,最后心一横。
事情再坏能坏到哪一步?雨期也不是没有暗夜里思忖过这一问题,无外是康先生逃走,她再次落到没有人要。
外面的风声越大,越显得屋子里有安全感,一小盞灯,照着雨期和她的母亲,倒像古诗,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她们刚和康先生谈判归来,两个人都面上笑嘻嘻的,因为愿望达成,可是细想,都想哭。
“你不该那么着急说那句话的。”雨期说她母亲。一时找不准态度,用了娇憨的语气。很久以来,她和她母亲说话,已经只有冰冷的态度了。
“说哪句?话多了。”她母亲一贯大大咧咧,或者说,装成大大咧咧,心理学上,大大咧咧往往是一种伪装。她母亲也是。都知道是哪句。
“就一开始那句。”
这次是她妈一见到康先生,就先声夺人,直接就问,“你和雨期的婚事怎么打算啊。”
“打算过,打算过。”
饶是康先生脸黑皮厚,也只能这么说。
雨期平时说话嗓子逼得紧,故意做窄,现在倒是粗哑地一声,哎呀,你们说什么呢。故作娇羞地坐得尽量远。
事实上,雨期母亲的话一出,举座皆惊。康先生见过无数的女人,可是没有见这些女人母亲的经验,被这句话逼到眼前,也不敢说,我和雨期只是一般的朋友关系,反而期期艾艾,说了半天他和雨期交往的过程,当然是话挑好的说,雨期床上的不堪,朋友圈的愚蠢,日常的蛮横,都属于不能说的,那能说的呢,就是雨期有种孩子气。
这种孩子气,康先生还是喜欢的。
有时候两人在床上未必有好事,拍拍打打,也能混一个小时。
自从康先生借钱的话不再提起,雨期的那些撒娇卖痴的朋友圈也大大减少,开始多了些轻松的气息。这也是她的真实状态,临近四十的未婚女性,倒有种反常的放松,既不绷着故作姿态,也不彻底灰心丧气,说到底,是因为康先生托了底盘。
她母亲这句话,倒是一下子把两人的那种不可见未来的关系戳了个洞,说到底,男人女人还有什么事情?不就是个结婚,要么结,要么不结。
这就是朴素的民间智慧,康先生和雨期,两个忽忽悠悠生活在北京CBD的单身男女,反倒是被这句话,一下子拖到尘埃里。
她放松,康先生也舒服,看着雨期傻乎乎的不施脂粉的脸,有时候下巴上还有几个小粉刺,康先生心里轻松,觉得世界上,她只有他。
而他呢?先占有了她再说。如果,她真的像自己描述的那样,有一张只有自己名字的房产证,有一份不坏的工作,还有不值钱的大大小小十多箱各式的丝绸衣服——至少不用他养活她。占有了她,也不坏。
和一切现代女性一样,雨期大半的工资,都放在这些衣服上,他们俩也规划过,康先生的小房间,放不下这些稀奇古怪的时装设计师的朋友做的衣服怎么办。
“租个房间放。”雨期恶狠狠地说。
“我可没有钱替你租房放衣服。”康先生说起没有钱来,已经轻车熟路。
“嗯嗯,我来个断舍离。”雨期说。
都是些轻松愉快的对话,可是背后,两个人对未来的生活都不太敢想,总觉得障碍太多,说什么都像肥皂泡,轻易就破了。
幸亏母亲戳破这个肥皂泡。
三个人都轻松起来,都觉得有细碎的光,进入到这个位于CBD的肮脏的星巴克里,打在他们身体上。
他们俩说这个事情的过程中,三十七岁的雨期,一直玩耍着自己手里的一个玩偶,她感觉那是成人的谈话,和她没关系。
她新添的毛病,也是社交网络上学来的,随身带着一个孙大圣,走到哪里,把孙大圣的小玩偶派出来拍照,省了自己的团头大脸占据整个朋友圈,效果也还不错。成熟的老男人觉得她有少女心,心怀不轨、没话找话的男人也有说话的由头,就连很多不太找她说话的闺蜜,也对她有了点新的兴趣,毕竟,一个活泼的小猴子公仔,在咖啡桌上,或者一盘三文鱼旁,比自己一张茫然的胖脸更有吸引力。
她母亲笑着,忍不住脸上几道苍老的笑纹,毕竟大事已经解决,尽管是屈辱的解决方式。
康先生先是混乱,但很快理清了思路,接下来倒是现实地提出了问题。
他在北京,别无长物,只有一套房子是自己的(地段不错,面积太小,但也够两个人住);欠款不多,因为他没有什么不良习气(这点雨期的母亲甚为满意);家族远在福建,不会添麻烦,因为都知道雨期虽然是新北京人,但毕竟北京有房子,有家庭,不会轻易离开北京,也不可能让她去沿海的那个小城伺候公公婆婆;工作呢,他也算是有,虽然三年不开张,但开张也能吃三年。
这么老实,基本,一笔笔算计着说出自己的条件,康先生陡然觉得自己高大起来。坐在咖啡馆的沙发上,也觉得腰身挺直,长期没有上身的阿玛尼西装也变得精光四射,简直是最佳女婿,那张黑脸上的小眼睛,也变得明亮、柔顺——这柔顺里,是与世界的一声哈罗。
他的条件也清楚:要按他老家风俗来办事,他们老家,女方陪嫁是两斤以上的黄金,时下价格,足以抵偿他找雨期开口的那次借款。
“当然,我们男方也是有聘礼的,三斤黄金,当天全部会拿出来,戴在雨期身上。”
雨期的妈妈不算没有社会经验,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本想和康先生来一个了断,要么玉碎,要么瓦全,不能这么不死不活掉下去,可是一来就碰上康先生真心放在手心里捧出来的做派,不免志得意满,觉得自己大获全胜,后面的话压根没有细想,倒是雨期在一旁着急,觉得怎么一下子就进入到乡村婚礼的阶段。
再怎么样,她的婚礼也得去巴黎一趟,至少在拉芳德广场的香奈尔珠宝店里,买上一只基本款的手表。
她默默坐在旁边的红椅子上,一个是她从小就依靠的成年家长,她母亲为了这次谈判,穿金戴银折腾一早上,最后还是一件大红羽绒服就出来了,越发显得头发花白,面容憔悴;另一个是和她互相折腾了一年的男人,说不上风度翩翩,可是也还年轻,两鬓的头发全部剃掉,眼袋也不大,咋一看,比她还年轻几岁,足以欺压她办公室同事那些肥胖的丈夫。
世界上,有两个人在谈着她,他们俩大概还是爱她的,才会这么认真地探讨她的未来。
这就是她一直模糊盼望的未来?她恍恍惚惚,自己却插不进话,像是梦魇。明明想发表意见,什么金子,什么狗屁三斤两斤,我要蒂芙尼,我要卡地亚的新款戒指,可是就是一句说不出口。她像个发烧的胖孩子,把臉埋在衣领里。今天她穿了件带帽背心,帽子口是一圈白狐狸毛,外面是雪白的薄大衣,显得面色红润,像个无锡阿福。
完美的一切啊。
一对母女,各怀心思,对重点却并不在意,康先生也不知道她们俩听懂没有,也许懂了,也许是不懂。
还有一种可能,装作不懂,拖延面对真相的时间。雨期的母亲觉得,这么大的悬案,今天被她轻易解决了,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大喜事,也确实在回家的出租车里,她就迫不及待和雨期的几个如狼似虎的亲戚发了短信,宣布了大喜事。
两斤黄金的事情,当然是不能说的,东北的婚丧嫁娶里,没有这条习俗,雨期的母亲觉得也可以讨价还价下,未必需要她直接面对,到时候整个亲友团出来就行,大龄的女儿有了归宿,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婚礼上所需要的黄金,并不一定是实体啊,可以是用现钞,或者股票来替代的。康先生说自己不打算办婚礼,更不打算回福建办婚礼。
雨期倒是有点怅惘。虽然福建对于她是莫名的、恐惧的,但也是空白。
越是空白,越能画出美好的图画来,她偷偷上网搜索那些福建婚礼的图片,扁脑袋,狭长眼睛的新娘胸口戴满了金锁链,大红的刺绣外衣,有种说不出的蛮荒,但是很中国。她觉得自己穿上古中国的衣服并不难看。
那种上下两截的袍子,倒比旗袍能遮盖身材的不堪。
可是康先生拒绝得很坚定。他说父母亲年纪大了,操办不了这些事情;自己的兄弟姐妹也都各自有各自的事情,管不了自己这摊;最重要的,自己和雨期都在北京这么多年,没必要回福建办婚礼,这不是都受罪吗?
雨期有点小沮丧,毕竟每个女人都有个白纱的新娘礼服梦,现在虽然换成了红裙金锁链,毕竟也有个样子。现在什么都没了,就像乡村酒店开张,门口连最寒酸的塑料花篮都没有,她不干,她要闹。
不过不知怎么的,自从俩人说定婚事后,她倒是有点害怕康先生了,没有之前的那种肆无忌惮。
她也想争取婚礼的事情,可是无奈,走不通,康先生的承诺是,可以去海滩上度蜜月,兼拍婚纱照,完成雨期在同事中炫耀的梦想。只不过,雨期的嫁妆迟迟不到,他自己家里的三斤黄金也就没法配套到达,所以,婚纱照计划也就一再缩水,从最早的希腊海岛游,缩水到了马尔代夫,最后是菲律宾宿雾,中间也提过三亚的亚龙湾,被雨期的哭泣彻底泡软了,最后终于去烂俗的巴厘岛。
雨期还是被这个悲伤的结果刺激着,既不敢告诉同事自己的婚期,也不敢告诉她们自己的结婚目的地。她同伴或者去欧洲,或者去澳洲,巴厘岛几乎是一个若干年前的旅游目的地,陈旧不堪,尤其是她手下的实习生小姑娘,周末都去巴厘岛随便度个假。
当然用的是父母的钱。
雨期也恨自己的父母没那么多钱,可是真说不出口。
这次婚礼的钱,雨期父母坚决不肯出,因为两斤黄金是上限,是陪嫁,在他们看来,是她走进那个家庭的实力保证;而雨期也是资金紧缺,平时虽然自以为出没于京城高檔场所,衣柜里的衣服以没有淘宝货而自豪,这几年光是衣柜刨刨也有几十万在里面,可是真到了要拿一大笔钱出来的时候,就没有招数了。
所以出钱的康先生可以为所欲为。
康先生定巴厘岛就是巴厘岛。
如果不是这次去巴厘岛,雨期还不知道巴厘岛也有不靠近海边的民宿。她以为巴厘岛的酒店全是梦幻的大床,正对着海洋的窗户,薄纱披散下来,然后晚上可以在蜡烛边上坐着,吃螃蟹和大虾。
巴厘岛倒是有人接机,一个黑色肥胖的司机,仓促地把白色花环戴到他俩脖子上,花朵都有点萎黄了,雨期简直怀疑那陈旧的花环是别人戴过的。
后来想想不至于,这里鲜花太多。应该就是购买的服务廉价吧。
那个酒店,走到沙滩上要十多分钟,又热又晒,雨期换好了泳装,穿着夹脚拖鞋,笨拙地跟着康先生走在那条贫瘠的小道上,规矩是,没有私家海滩的酒店的住客,要去海滩玩耍,心理上就自卑一点。
她一贯不自卑,瞧不起人才符合她的性格。但此时此刻,金钱决定了一切,也不由得自卑起来,不再那么喧嚣。
热腾腾的胖女人萎谢了,像朵夏天午后墙角的花,倒是安静了许多。
康先生看雨期也顺眼了不少,她不再闹,不再吹牛,不再热烈发送朋友圈的时候,基本上是个小姑娘,有点隐约的胡子,胖胖的胳膊,鼓鼓的胸脯,孩子似的脸,看不出已经三十七岁了,没有中年的模样,一味的模糊下去,什么都模糊。
他喜欢居高临下玩弄她的胸,有种特殊的色情气氛。
晚上在薄纱帐子里,他看着黑影子下面的她,笨手笨脚地收拾行李,清洗满是沙子的游泳裤,然后铺床叠被,尽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虽然不麻利,不是他幻想的美丽妖艳的佳人,也有笨拙的趣味感,像岛国的某种主妇色情片。
这一刻,他觉得和她过下去也挺好。
雨期也别扭着发出了婚纱照,处理成黑白怀旧风,照片里,她的眼睛大大的,嘴唇上有露水,完全是幻想中的清纯少女的模样。
特意找的当地的风光摄影师,拍得她有几分南蛮少女的感觉,而且白,白得耀眼,让朋友圈几个早年调戏过她的男人心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