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
他姓望,名岳。《湘城日报》农村新闻部记者,已届不惑之年。
《百家姓》里没有这个姓,但流传至今的一万多个中华姓氏中却有“望”氏一脉。人们都以为“望岳”是他的笔名,因为杜甫的一首诗就叫《望岳》,他斩钉截铁地说:“不是笔名,是正名!”
他十八年前从大学新闻系毕业,考试合格进了《湘城日报》。因为他是农家子弟,因为他长得粗黑壮实,便被安排在农村新闻部。月月圆满完成任务,年年评为先进,领导殷勤表扬,可有一条,除职称是主任记者外,职务却不升不降,在科员位置上雷打不动。一个月前,报社各部门负责人大面积调整,同事都认为这回该轮到他了,可最终还是名落孙山。
他感到憋屈,憋屈得胸口又闷又痛,吸气、吐气都不顺畅,好像有块硬硬的东西堵着,用手一摸,又什么也没有。于是,他到大小医院去拍片、问诊、开药吃,费钱费力,胸口却照样憋闷。他不想待在办公室里,装着笑脸听人家的安慰,那比死还难受。于是,他频繁地下乡,开自家的小车,用公家补贴的油费,去寻找新闻线索,去写各种消息、通讯,沾地气的稿子频频刊发。领导在大会、小会上称赞他不计个人得失,任劳任怨,是堪为表率的好记者。
这是个初夏的上午,黄梅雨下得细细密密。望岳在郊外的养家村,采访完村主任帮扶贫困户致富的事迹后,问道:“养村长,听说贵村有个名老中医养浩然,医术到底怎么样啊?”
村主任说:“你应该宣传宣传他,不但医术高,而且人品好。你想想,他是省城中医院的大腕,干到六十五岁退休,半年前回到出生地养家村,义务为农民看病、施药,分文不取;吃住在我家里,还一定要交伙食费、住宿费。活菩萨啊!你有疑难杂症?”
“嗯。请你引路,我要去拜访养老。”
“这有何难!”
小诊所是村里的一间小杂屋,正中摆一个医案,挨墙立几个中药柜,简陋得让人吃惊。慈眉善目的养浩然,正依次为几个老叟、妇女把脉、开方子。
村主任领着望岳走上前,笑着说:“养老,这是《湘城日报》的大记者望岳,他工作忙,能不能先给他看病?”
养浩然好像没听见,专心专意地为患者望、闻、问、切,直到患者陆续离开诊所,他才说:“对不起,我眼中只有病人,这叫‘万法平等。望记者,现在轮到你了。”
望岳說:“养老之言,最合我心意。冒昧相问,养老的姓名可来自古圣贤一语‘吾善养我浩然之气?”
养浩然说:“正是。你姓望,这个姓源自朔北的望天城,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望岳》是杜甫的诗篇名,尊父顺手拈来,可见对唐诗很熟悉,是希望你‘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对、对、对。”
“你脸色不好啊,目光亦飘移,日多思、夜多梦吧?我来为你诊脉。”
养浩然闭上眼,用手指去感受望岳的脉跳。
“你总是感到胸口滞闷,怀疑生有异物。”
“是的。可医院拍片又分明没有,但我不相信!”
养浩然点点头,对村主任说:“你去忙吧。这时候没别的病人,我正好和望岳小友聊聊天。”
村主任说:“我还真有事。二位记着,十二点来我家午餐。”说完,飞快地走了。
煮茶。斟茶。品茶。一老一少如同旧相识,谈得十分投机。
望岳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望岳小友,我有传世的忘机石,先煎熬一碗汤药让你服下。以后,你每隔三天来一次,保管你心宽体健。”
养浩然从抽屉里拿出一枚缀有天然花纹的青色鹅卵石,放入砂陶药罐,倒入一瓢山泉水,搁在炉火上煎熬。
望岳问:“何谓忘机石?”
“‘机者,尘俗之虑也。忘机石煎水服下,可以清心解滞去烦忘忧。李白诗云‘陶然共忘机,苏东坡也称‘鬓丝禅榻两忘机,都含有这个意思。”
望岳喝下一碗热热的、无色无味的忘机石水,顿觉身心俱爽。
此后,每隔三天,望岳去一趟小诊所,和养浩然胸胆开张地聊一阵天,再喝下一碗忘机石水。
一个月后,望岳不感到憋屈了,胸口不闷不痛了。他觉得在农村新闻部当一个普通记者,挺好!
望岳说:“养老,你以悬壶济世为己任,是真正的忘机石。我要为你写一篇通讯,让世人认识你的高风亮节、精妙医术。”
养浩然摇了摇头,说:“我不需要这个,请海涵!另外,我要告诉你,这忘机石是一块普通的鹅卵石,是我突发奇想为它命的名,没人入过药。人生有许多不尽如意的事,你得学会忘记!我以忘机石煮水作药,不过是借代,是意医,时间和你自身的悟觉才是最好的灵药。”
望岳愣了一下,然后大声说:“养老之言,让我刻骨铭心。能把这枚忘机石送给我吗?”
养浩然大声说:“溪涧之中,此种石头到处都有,随手可得。这枚石头,我要留着,以备后之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