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长恨歌》在美国的传播与中国形象

2018-08-28 07:10胡戈张萍
北方文学 2018年21期
关键词:中国形象长恨歌美国

胡戈 张萍

摘要:中国文学在海外的传播与中国形象的构建密切相关。本文从形象学视角分析王安忆的代表作《长恨歌》在美国的传播中呈现的形象。作者所塑造的中国形象与美国社会所译介和接受的中国形象之间存在着偏差,本文认为,美国社会对于中国形象的误读主要源于顽固的社会集体想象及其对自我历史文化的认同。本研究对于思考中国文学如何走出去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关键词:《长恨歌》;中国形象;美国;传播

一、“形象”及其海外传播

“比较文学形象学”中的“形象”指跨种族、跨文化的个人、群体、社会对于异国的认知与想象,不仅包括人与物,还包括知识与价值观。在形象的构成中,“自我”与“他者”是两个基本元素。由于双方在社会背景、文化传统等方面的不同,“自我”对“他者”的言说其实是一种“社会集体想象”,“形象”中往往包含着“幻象”,这就不免造成对异国形象的误读。形象学的研究理念是通过考察被审视者来考察形象审视者的社会文化和意识形态。

无论对于审视者还是对于被审视者而言,文学作品之于“形象”传播的作用都是不容忽视的。一方面,鉴于“自我”对于“他者”形象的构建总是包含着审视者自身的信息,形象能够帮助审视者更好地认识自身和反观自我;另一方面,文学作品承载了被审视者的形象,对于被审视者的形象塑造及其海外传播有着重要的影响。

《长恨歌》是中国当代女作家王安忆优秀的代表作。2008年,其英译本The Song of Everlasting Sorrow:A Novel of Shanghai在美国问世。得力于译者白睿文与陈毓贤出色的翻译,作品在美国乃至整个西方世界颇受好评。然而,通过对比作者在原文中所塑造的中国形象以及美国社会所接受的中国形象,可以发现二者不尽相同。那么,《长恨歌》的文本自身具有哪些构成中国形象的元素?美国在传播《长恨歌》的过程中生成了怎样的中国形象?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偏差?形象的误读与其在海外的传播之间又是什么关系?这正是本文所要探讨的问题。

二、王安忆塑造的中国形象

小说《长恨歌》以上海女人王琦瑶四十余年的情爱为脉络,反映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至八十年代上海的风雨变迁,塑造了经典的人物形象和都市形象,被誉为“现代上海史诗”。作品以时间为线索将主人公王琦瑶在各个年龄段的故事串联起来。王安忆是一个安静的诉说者,她的笔触平淡而细腻,把读者带回到故事发生的年代。全书没有大喜大悲却坎坷波折,展现了琐碎的生活又引人深思。本文将作者在书中构建的中国形象归为三个方面:女性形象、都市形象、历史形象。

首先,《长恨歌》塑造了一群逐步走向自立的新型女性形象。在中国男权社会的历史中,女性大多依赖男性而活,而书中的王琦瑶等女性则是从男尊女卑的旧时代步入男女平等的新时代的新型人物。她们或许希望依靠男性,但绝不是离不开男性。从最初在爱丽丝公寓对李主任日夜企盼,到后来生下与康明逊的孩子并独自将其抚养长大,王琦瑶在一步一步地成长与独立。她渴望男性的陪伴与呵护,但是离开了男人,她仍可以过好自己的日子。相比之下,书中的男性形象则体现了懦弱的一面:程先生深深迷恋着王琦瑶却不敢告白,康明逊得知王琦瑶怀了自己的孩子却不敢承担责任,老克蜡清醒之后退却与离开。这种对比更加彰显了王琦瑶的坚韧与自立。

其次,《长恨歌》塑造了一个怀旧又摩登的上海都市形象。小说开篇用大量篇幅对老上海的市井风光进行了细腻而繁富的描写,展现了一副含蓄而保守的上海图景,这是传统的老上海形象。同时,上海又深受西方文化的影响,体现了新时代的风尚与潮流。这一新旧交织的特点,在上海人的形象与上海人的日常生活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例如,王琦瑶们既是待字闺中的“弄堂女儿”,又是爱三五成群嬉笑打闹着去看电影的前卫女孩儿,而年轻情侣们过“圣诞节”等等生活画面,也显示了上海对于西方文化的吸收与容纳。

再次,《长恨歌》塑造了一种批判与反思的自我形象。作品适度地融入了各个阶段的历史背景,如在第二部的“此处空余黄鹤楼”一节中,王安忆写道:“程先生是一九六六年夏天最早一批自杀者中的一人”,“程先生的顶楼也被揭开了,他成了一个身怀绝技的情报特务,照相机是他的武器,那些登门求照的女人,则是他一手培养的色情间谍”。[1]240这些叙述与描写没有回避中国社会在前进中所走过的弯路,塑造了自我批判与反思的中国形象。

三、美国版本的《长恨歌》

对照来看,虽然译本出色地完成了对《长恨歌》的翻译与转换,但是与原文相比,中国形象已经发生了微妙而重要的变形。而美国读者借助《长恨歌》译本所认知与理解的中国形象,也已然是一个与原文之间发生了偏离的中国形象。美国社会传播与接受中国形象时的偏差,在女性形象、都市形象、历史形象中均有体现。

女性形象方面,译文中呈现的王琦瑶是这样一个形象:勇敢追求爱情并成功摆脱了对男人的依附,从而获得了独立与自由。然而,这并不是原文中的王琦瑶:“她和李主任的缘,大概就是等人的缘,从开始起,就是等,接下来还是等,等的日子比不等的多,以等为主的。”[1]117一连六个“等”字写出了她的被动与无奈。可以说,她的自立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是,在英文版中,“等”被译为a game of waiting[2],这就将等待幻化成一场轻松的游戏,仿佛那苦苦的日思夜想不复存在,王琦瑶的形象也就变得更为主动与洒脱。

都市形象方面,作者对上海这座城市进行了工笔细描,虽然有相当一部分评论给予了肯定与赞扬,但并不是所有美國读者都能够欣然接受,甚至有读者认为这本书对于了解上海毫无价值。综合美国社会的声音,可以发现不少观点都是以西方为中心,通过阅读书中对于旧上海的细致描绘,来缅怀解放前的上海作为“东方巴黎”时的风采。而实际上,原文包容了上海几十年的风云变幻,并没有特别强调或突显某一特定时期的上海形象。

历史形象方面,美国有些媒体对于书中所涉及的中国社会的历史背景进行了过度政治化的解读,甚至认为作者婉约含蓄的写法是为了让庞大的读者群参与到政治批评中来。这显然是美国社会的过度阐释。虽然原文中写到各个时期的社会历史背景,但作者只是将其自然地融入到对日常生活的描写中,并未刻意作出所谓的政治批评,也不是为了引导读者进行政治批评。纵观近年来当代中国文学在美国的传播情况,这是一种规律性的现象:含有政治批判意味的作品相对来说更受欢迎,其中所隐含的社会历史问题被发掘并放大。

四、误读的成因:偏离与认同

综上所述,《长恨歌》英译本所构建的中国形象染上了美国色彩,其在美国的传播中所呈现的形象与王安忆所塑造的本国形象有所差别。总体而言,美国社会所接受的中国形象弱化了原作中的矛盾性和复杂性,表现出片面化的特点:女性形象褪去了犹豫与柔弱,夸大了勇敢与独立;上海日新月异的变化与发展被淡化,对旧上海的悠长回味和悠远情思挥之不去;书中所涉及的历史事件被过度政治化。究其原因,本文将从以下两个方面进行探讨:顽固的社会集体想象,以及对自我历史文化的认同。

(一)顽固的社会集体想象

一个国家、民族会对另一个国家、民族形成一种固有的印象,常常将其塑造成他们心目中所认为的“应该有的样子”。例如,二十世纪以来,李小龙等明星将中国功夫带入了好莱坞,Chinese Kung Fu这一中国形象逐渐在美国形成,至今,一提到中国,西方世界仍会马上联想到中国功夫,这就是一种难以打破的“社会集体想象”。

近百年来,中国女性在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的印象中展现了聪明、勇敢、坚强、独立的一面。因此,译者在翻译《长恨歌》时,以及美国读者在阅读《长恨歌》时,在深入体会书中的形象之前就对这些女性做出了判断。于是,在美国读者眼中,从旧上海时代过渡到新上海时代的王琦瑶悄无声息地摆脱了保守与求稳的一面,俨然成为一位独立与勇敢的“典型”中国女性。

再如,有些西方世界的国家和人民对于发展与革新的中国形象视其不见,对于中国的认识仍然固执地停留于过去。因此,当他们在文学中遇到与他们的刻板印象相契合的中国形象时,会有意识地发掘其中的反思意味,并将其不断放大,因为中国“应该是”他们想象中的犯错误的中国。从而,美国人仅凭文中有关历史背景的文字就夸大作品的批判性,对中国形象从政治角度进行了过度阐释。

(二)对自我历史文化的认同

美国人对中国形象的传播与接受,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美国的自我形象。就其实质而言,塑造异国形象的根源来自于创建者自身:“一个社会在审视和想象着‘他者的同时,也进行着自我审视和反思。”[3]156“‘我注视他者,而他者形象同时也传递了‘我这个注视者、言说者、书写者的某种形象。”[3]157

以女性形象为例。近代中国,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冲破男权社会的限制,走向自立与自强。但是,中国的“女性主义”并不完全等同于美国的“女性主义”。西方的女性主义有着更为悠久的传统,也更加成熟,而中国的女性主义起步较晚,至今仍处于探索与反思的阶段。由于缺少对中国历史文化传统的准确理解,再加上自身历史文化传统的根深蒂固,在《长恨歌》的传播过程中,美国人用自己国家的女性主义置换了中国的女性主义。从而,一个新的王琦瑶诞生了,这是一个凭借自身努力而摆脱了男性的“美国王琦瑶”。呈现这样一个王琦瑶的过程,也是美国社会审视与确认他们自己的女性主义传统的过程。

对于上海这座日新月异的大都市,美国人的“东方巴黎”情结同样缘起于此。美国读者执迷于书中解放前上海的殖民地光辉和王琦瑶代表的怀旧情思,而这种上海形象并非王安忆的得意之笔。正如作者所说:“由于对那个时代不熟悉不了解,这段文字是我所写过的当中最糟糕的,可它恰恰符合了海内外不少读者对上海符號化的理解,变成最受欢迎的。”[4]书中的老上海形象蕴藏着殖民时代的美国强烈的自我优越感,而这种优越感一直持续到现在。也就是说,老上海的形象之所以使美国人沉醉留连,是因为符合了他们的自我身份认同与国家民族尊严。

五、中国文学海外传播再思考

《长恨歌》在美国出版时有一个意味深长的插曲:因为原来的标题The Song of Everlasting Sorrow不够迎合美国的主流意识形态与审美文化传统,有出版社要求将其改名为《上海小姐》,认为将“上海”与“女性”赫然展现于封面有助于增加作品销量。最终,在译者的坚持与多方的努力下,在原有标题之后加上了A Novel of Shanghai这一副标题。由此可见,在美国社会意识形态的操纵与掌控下,中国文学作品的传播受到一定的限制。作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美国,其价值观念与中国具有诸多不同,美国以自身的社会文化为标尺,有意识地对他国文化进行过滤,选择符合自身期待视野的文化产品,打造满足自身需求的中国形象。

“一个国家在他国所具有的形象,直接决定其文学在他国的传播程度。”[5]中国在西方世界的形象,极大地影响着中国文学在西方的接受,国家形象的提升与改善,能够加快中国文学海外传播的进程,加强中国文学在的国际话语权。同时,中国文学在西方的传播,也极大地影响着中国在西方的形象,优秀的文学作品能够引导西方读者认识一个与时俱进的中国。虽然《长恨歌》中的中国形象在美国的文化过滤中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改变,但总体而言,其在美国的影响有助于改变美国社会对于中国的刻板印象。

如何促进当代中国文学在海外的传播?如何改善中国在西方世界中的他者形象?《长恨歌》的美国之旅为我们提供了启示。首先,通过优秀的作品来发出中国在国际社会文化领域的声音,逐步改变中国文学在西方世界的边缘化地位。这就要求作家坚守自己的国家民族立场,不为刻意迎合西方读者而做出让步。其次,提高国内文学界的译介能力。《长恨歌》的译者对于原文怀有尊重的态度,并且具有杰出的翻译技术,译本达到了高超的水平,但由于存在文化的鸿沟,其中还是出现了理解与表达的偏差。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中国形象在译介过程中的流失与变形,还要强化与提升中国自身的译介能力,找到言说自我的最佳途径。

参考文献:

[1]王安忆.长恨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2]Wang,A.The Song of Everlasting Sorrow:A Novel of Shanghai[M].Michael B.&Susan; C.E.(tran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8:130.

[3][法]达尼埃尔-亨利·巴柔著,孟华译.形象[A].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4]宁良春.王安忆语出惊人称《长恨歌》被读者长期误读[N].半岛都市报,2008年3月26日.

[5][德]胡戈·迪塞林克著,王晓珏译.有关“形象”和“幻象”的问题以及比较文学范畴内的研究[A].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83-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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