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平
摘要:本文以郁达夫的《迟桂花》和施笃姆的《迟开的玫瑰》为例,分析两部小说的婚恋叙事主题、框架叙事结构、第一人称叙事视角以及叙事母题,对两部作品的中篇小说叙事模式进行平行对比,探索中国新文学先驱对于德国诗意现实主义的接受及其深刻的时代和社会背景原因。
关键词:中篇小说叙事模式;德国诗意现实主义;新文化运动
一、德国中篇小说叙事传统和诗意现实主义
意大利作家薄卡丘1353年发表的中篇小说集《十日谈》奠定了欧洲中篇小说创作传统,小说包括外部框架叙事和内部叙事。《十日谈》的外部框架是七对男女到乡下躲避佛罗伦萨市区的霍乱,为了打发无聊时光,这七对男女讲述了一百多个故事,这些故事构成了小说的内部情节,其中“鹰的故事”为整部小说集的亮点,“鹰”这样一个中心母题是一部优秀中篇小说的必备元素。
文艺复兴以降,歌德等德国作家传承了中篇小说创作范式,歌德把中篇小说定义为一个发生的闻所未闻的事件[1]。浪漫主义时期(1798-1830),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童话齐头并进,施莱格尔和蒂克认为中篇小说一定要有一个不可预知的、然而却以自然而然的方式发生的、清晰可见的转折点[2]。中篇小说繁荣期是“诗意现实主义”时期(1850-1890,)诗意现实主义是德国文学史上介于浪漫派和自然主义之间独具特色的文学创作时期,诗意现实主义的概念由奥托·路德维希最早提出。按照路德维希的说法,诗意现实主义既不能对现实进行理想主义美化,也不能一味按照自然主义方式复制现实,诗意现实主义所追求的是对现实进行诗情画意的艺术加工[3]。一方面,中篇小说叙事模式符合现实主义的客观化报道诉求,另一方面,类似“鹰”这样一个隐喻使得小说富有深刻的象征含义,因而中篇小说成为诗意现实主义作家钟爱的叙事方式。诗意现实主义杰出代表台奥多·施笃姆把中篇小说称为戏剧的孪生姐妹,中篇小说的框架好比戏剧舞台和观众:观众构成一个社会圈子,一个假设的叙事者负责为观众叙述内部情节,内部情节的封闭性得益于外部叙事框架[4]。
诗意现实主义时期以后,长篇小说取代了中篇小说的地位。少数德语现代作家和当代作家,例如盖尔哈特·豪普特曼、托马斯·曼、史蒂芬·茨威格、君特·格拉斯、马丁·瓦尔泽等,对中篇小说进行了与时俱进的发展和演绎,在德语叙事文学创作形式上掀起一股怀旧复古风。
二、郁达夫和德国诗意现实主义
戊戌变法以后,梁启超所提倡的小说界革命将小说的政治宣传与启蒙民智的功能极大提高,清末民初域外小说翻译的盛行,也从侧面刺激和启发了中国作家对于小说创作的兴趣。1917发端的新文化运动进一步推动了经典外国小说在中国的翻译和介绍,国人不再局限于旧式的传奇志怪小说、言情小说、黑幕小说等审美口味。在众多外国文艺思潮和哲学思想中,对中国影响最大的是现实主义,后来成为中国新文学主流。
1914年,新文化运动先驱郁达夫进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预科学习,德语作为第一外语的他在课业学习之余,开始接触到德国名作家的作品,他尤其推崇十九世纪中晚期的德国中短篇小说,诗意现实主义小说家施笃姆被郁达夫奉为异域知音。1921年,郭沫若、钱君胥翻译的《茵梦湖》全本在上海出版,郁达夫专为此译本写了《<茵梦湖>的序引》一文,在文中,他介绍了施笃姆的生平、创作和《茵梦湖》的主要情节,随后,郁达夫发表了《斯笃姆》等文学评论文章[5]。郁达夫的小说对德国诗意现实主义的模仿痕迹处处可见,他从中国特殊的时代和社会需求出发借鉴和吸收诗意现实主义的创作思路和叙事技巧,对诗意现实主义进行了中国化变形和演绎。
以下,笔者以郁达夫的《迟桂花》(1932)和施笃姆的《迟开的玫瑰》(1849)为研究对象,以婚恋叙事主题、框架叙事结构、第一人称叙事视角以及叙事母题为切入点,对两部作品的中篇小说叙事模式进行平行对比,探索郁达夫对于德国诗意现实主义所进行的中国化变形历程。
三、《迟桂花》和《迟开的玫瑰》中篇小说叙事模式
(一)婚恋叙事主题
郁达夫的《迟桂花》和施笃姆的《迟开的玫瑰》以乡村生活为背景,反映了曾经失去婚姻激情或在遭受过婚姻挫折的主人公重寻幸福的心路历程。《迟桂花》发表于1932年,讲述了老郁去杭州乡下拜访好友翁则生的经历。翁则生曾经婚姻受挫,如今这是第二次结婚。则生的妹妹翁莲也婚姻不幸,丈夫去世婆婆排挤,导致她不得不回到娘家居住。如今哥哥再婚,翁莲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忧,为了開解翁莲,则生安排老郁和翁莲在山里散步。散步途中,老郁被翁莲“那纯洁、可爱、善良得宛如山中的迟桂花一般美丽的天性”所打动,由于身份所限,二人将这种男女激情收敛克制起来,结拜成为兄妹。在则生的婚礼上,老郁祝愿这家人的生活如同迟开的桂花,虽然发枝晚,但可以欣欣向上。老郁离开杭州回到上海,小说在欢快积极的氛围中结束。《迟开的玫瑰》是施笃姆1860年发表的中篇小说,讲述“我”从异乡回家,住在北德城市近郊朋友的乡村别墅里。别墅的主人鲁道夫向“我”讲述了他重新找到婚姻生活激情的故事。
(二)框架叙事结构和第一人称叙事视角
《迟桂花》和《迟开的玫瑰》都采用了中篇小说典型的框架叙事,第一人称“我”在小说开端以观察者的身份进入男女主人公的生活,在结尾退出男女主人公的生活,最后,“我”以“迟开的桂花”或“迟开的玫瑰”作为对主人公重拾生活激情的祝愿。《迟开的玫瑰》中,第一人称“我”仅仅扮演了旁观者和倾听者的角色,而《迟桂花》中,第一人称“我”也也是故事主角之一。
《迟桂花》以“我”(老郁)收到的一封信为开端,信中“我”的大学好友翁则生描述了自己的生活近况。翁则生出身书香门第,曾留学日本,踌躇满志。后家道中落,自己又患病辍学、婚姻受挫,从此在老家静心养病。恢复健康后,他当了小学教师,后又为使其母亲安心便答应娶媳妇。由于娶亲的缘故,使他想起了十年未见的老朋友老郁,并邀其来参加他的婚礼。小说的结尾,老郁登上火车,和翁家兄妹握手告别,他说“但愿我们都是迟桂花!”全部情节之后,“我”特意加上一句“读者注意!这小说中的人物事迹,当然都是虚拟的,请大家不要误会[6]。”去杭州参加婚礼的“我”和小说结尾对读者进行叮嘱的“我”不是同一个人,故事内的“我”和故事外的“我”构成了整部小说的外部框架。故事中的“我”得以亲身体验和参与小说男女主人公的生活状况和心路历程,故事外的“我”则以叙事者的身份观察和体验“我”的心路历程。
《迟开的玫瑰》中,“我”从异乡回到德国北部一个城市近郊,住在朋友的乡村别墅里。这家的女主人我还不熟悉,但是我能够感受到他们夫妇之间笼罩着“几乎像新婚时那样温存体贴的氛围”[7]。小说的结尾,鲁道夫对自己重拾婚姻激情的过程做了总结,他说“我从爱的酒杯里大口地、尽情地喝了个够。--太晚了—虽然这样,不过也不算太晚呀!”“我”和鲁道夫沉默无语的坐着,花园的亭子里传来女主人的歌声。
(三)主要情节中插入典故
除了框架叙事结构之外,《迟桂花》还借鉴了《迟开的玫瑰》插入典故的叙事方式。这种叙事方式可以达到一箭双雕的叙事效果:一方面,主人公借助典故表达自己的心声,另一方面,典故的故事情节使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得到净化,得以开始了新的生活历程。
《迟开的玫瑰》中,主人公鲁道夫年轻的时候忙于生意上的事务,婚姻生活并无激情,妻子只是她生意上的助手和生活中的伴侣。后来,鲁道夫把生意上的事务委托别人处理,他本人重拾对古代德语文学的研究,中世纪骑士爱情史诗《特里斯坦》使他重新体验到生活激情和爱情的甜蜜。“甜蜜的诗句源源不断地涌出,它们以隐秘地迫切的旋律迷住了我的心窍……通过这诗篇,激起了我心灵中在生活的驱使下还处于沉睡状态的某种东西……”鲁道夫发现自己的妻子就像“爱的玩偶伊索德”一样美丽,即便身边年轻美丽的妻子渐渐苍老了,他只是越来越明晰地意识到妻子的精神品格。四十岁生日的时候,他又读了《特里斯坦》,“爱恋之酒已证实了它的魔力。美丽的王后伊索德和过往的外甥特里斯坦,他们不能彼此分离了”。鲁道夫走到写字台边,凝视一个红色的百叶玫瑰编织成的花环下的妻子年轻时的画像,这时突然有一种确凿无疑和无法形容的幸福侵袭了他的全身。“她,从前曾经是这个画像的她,她本人还生活着,她尽在咫尺,现在,就在这一时刻我还可以在她的身旁”。
《迟桂花》中插入了《野紫薇爱立喀》和《绿荫》两部小说,两部小说里所描写的,都是“一个极可爱的生长在原野里的天真的女性,而女主人公的结果后来都是不大好的”。老郁由这两部小说想到翁莲的命运,翁莲问他在想什么,他说“我在这儿想你”,眼里流下热泪。在流泪的瞬间,“我的心地开朗了,欲情也被净化了,上山的时候,我将两部小说的内容讲给了她听,我将我的邪心说了出来,我对于我刚才所触动的那一种心情,更下了一个严正的批判”。老郁自我检讨说,“对于一个洁白得如同白纸似的天真小孩,而加以玷污,是不可赦免的罪恶。幸亏是你那颗纯洁的心,那颗同高山上的深雪似的心,却救我出了这个险”。两人决定永久地结作纯洁的兄妹,“翁莲的脸上看出了一层一点儿忧虑也没有的满含着未来的希望和信任的圣洁的光耀来”。
(四)中心叙事母题:桂花和玫瑰
母题可以是一个主题、人物、故事情节或字句样式,其一再出现于某文学作品里,成为利于统一整个作品的有意义线索,也可能是一个意象,由于其一再出现,使整个作品有一条主要脉络[8]。恰如《十日谈》中的“鹰”,任何一部优秀的中篇小说,都少不了一个中心叙事母题。在《迟桂花》和《迟开的玫瑰》中,“桂花”和“玫瑰”则构成了小说的中心母题。
《迟桂花》中的“桂花”母题在小说的前半段象征了翁莲的女性魅力和老郁的邪念,后半段则转变为心灵经过净化的老郁对则生兄妹幸福生活的祝愿。初到则生家乡的山区,老郁在闻到了“撩人的桂花香气”,感慨“在这一块冷僻的山里面来闻吸浓香,这可真也是奇事了”,和则生讲到这种浓艳的气味,他说自己“似乎要起性欲冲动的样子”。第二天清晨,老郁和翁莲去山间散步,“一味清凉触鼻的绿色草气,和入在桂花香味之中,闻了好像是宿梦也能摇醒的样子”。老郁和翁莲一边聊天一边走,不到一个小时,老郁恍恍惚惚,“像又回复了青年时代似的完全为她迷倒了”。翁莲问老郁在想什么,老郁落下了热泪,自我检讨说,“对于一个洁白得如同白纸似的天真小孩,而加以玷污,是不可赦免的罪恶。幸亏是你那颗纯洁的心,那颗同高山上的深雪似的心,却救我出了这个险”。九月十二日那天婚礼上,老郁想起则生对他说的迟桂花的好处,以迟桂花来祝福则生兄妹的生活,他说,“桂花开得愈迟愈好,因为开得迟,所以经得日子久。”
《迟开的玫瑰》中的“玫瑰”母题象征着主人公对于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对妻子再次燃烧的激情。主人公鲁道夫人到中年,“许多商务活动按照规范的方式进行,因此好些事情可以托付别人去办理,必要的事务不再会来束缚他,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对于美的憧憬又起作用了”,他重新布置了花园并修建了一个玫瑰园。四十岁生日的早晨,“屋子里还没有什么动静,所有的角落仍保持着清晨的安宁,但是一股浓郁新鲜的玫瑰画像似乎向我透露,在附近有一张陈列生日礼物的桌子”。——当他工作室的门的时候,他看到了妻子少女时期的油画像,油画的金色框子上,放着一个用红色的百叶玫瑰编成的花环。鲁道夫被这种对美的渴望控制了,一首古老民歌“啊,青春,啊,美丽的玫瑰盛开时节”,在他的脑中回响。鲁道夫后悔错失妻子的年轻时代,但是突然醒悟到,“她,从前曾经是这个画像的她,近在咫尺。”小说结尾,“我”听完鲁道夫的故事,两人沉默无语地坐着,在寂静中,传来女主人的歌声“啊,青春,啊,美丽的玫瑰盛开季节!”
四、总结
综上所述,《迟桂花》可谓对《迟开的玫瑰》中篇小说叙事模式进行的一场文学借鉴试验。郁达夫等新文学先驱对德国诗意现实主义的接受和模仿并非偶然,而是具有其深刻的时代和社会原因:一方面,新文化运动先驱们和德国诗意现实主义小说家一样,大都出身于抒情诗人,因此其作品都能够运用诗句和自然描写营造诗情画意的意境;另一方面,十九世纪的德国社会和二十世纪初的中國社会都处于新旧社会制度交替的过渡期,新旧道德观的冲突所涉及的家庭伦理问题深刻影响了当时的年轻人,因此当时的作品都以恋爱、婚姻、家庭生活为叙事主题。
德国诗意现实主义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远不及俄国批判现实主义那么深远,然而,郁达夫等新文学先驱以德国诗意现实主义叙事模式为雨露甘泉,创作出一批既不带政治色彩又能够反映社会变迁和时代风貌的经典深刻的作品,堪称中国现代文学长河中的一股清流。
参考文献:
[1]Heinz Schlafer(Hgg.).Goethe,Johann Wolfgang:S?mtliche Werke nach Epochen seines Schaffens.Münchner Ausg.Bd.19:Johann Peter Eckermann.Gespr?che mit Goethe in den letzten Jahren seines Lebens.München:Hanser 1986:774页.
[2]Mario Anreotti:Die Struktur der modernen Literatur.Bern:Verlag Paul Haupt,2000.第222页.
[3]Barbara Baumann.Birgitta Oberle.Deutsche Literatur in Epochen[M].München:Max Hueber Verlag,1983.第155页.
[4]Theodor Storm:Verteidigung der Novelle(1881)In:Theorie des bürgerlichen Realismus[M].Stuttgart:Philipp Reclam.2009.第268页.
[5]孙宜学.郁达夫的中国式“感伤”与德国式“忧郁”[J].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4).第90-95页.
[6]郁达夫.迟桂花.选自:郁达夫.故都的秋.长春:吉林出版社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5.以下引文均出自本书.
[7]施笃姆.迟开的玫瑰.选自:施托姆短篇小说选[M].孙坤荣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以下引文均出自本书.
[8]刘介民.比较文学方法论[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第2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