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杰英
摘 要: 鲍照以其突出的乐府诗创作成就在“元嘉三大家”中独树一帜。他的乐府诗歌题材广泛,风格多样,其述志、咏物类乐府诗表达了在“才之多少,不如势之多少”的社会里,饱尝精神压抑的诗人迸发出的直指黑暗现实的愤懑之情,蕴涵着独特的美学特征,是诗人强烈的个体意识的体现。
关键词: 鲍照 迷志诗歌 咏物诗歌
从西汉到南北朝的文人中,鲍照创作的乐府歌诗最多,现存尚有八十六首,既有雄奇险俗、悲壮交融的边塞乐府诗又有绮艳雕琢、哀怨孤独的艳情乐府诗,既有无法解脱、穷途之哭的挽歌、游仙乐府诗又有愤怒无奈、借物自喻的述志、咏物乐府诗。
由于詩歌的题材内容往往不是单一的,笔者对鲍照述志、咏物类乐府诗歌类型的划分和确定仅根据对具体作品的理解,在题材内容的主导方面做出大致的划分和界定。
一、鲍照述志、咏物乐府诗概述
(一)控诉门阀制度,发泄才智之士因门第低微而被压抑的不平。如《拟行路难》其四抒发了仕途坎坷的愁苦愤慨心情。诗中运用比兴手法,以平地倒水,水流方向不一的自然现象为比兴,比喻人生穷达各殊,从而引发对社会和人生的痛苦体验,诗歌结尾处“吞声踯躅不敢言”一句含义深刻,“妙在不曾说破,读之自然生愁”(沉确士语《鲍参军集注》)。《拟行路难》其六“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抒写个人仕途失志,风格慷慨悲凉,具有强烈的感染力。《代结客少年场行》,《乐府解题》曰:“言轻生重义,慷慨以利功名也,”“亡命凡三十载,此三十载中,正是壮年有为时候,试问此三十年中无所为乎?归家而叹,正叹此三十年间不得有为,或为而未成耳”(吴伯其语《鲍参军集注》)。
(二)描写人民的痛苦和悲伤及下层士人生计的艰难。这类诗作有《代放歌行》、《代棹歌行》、《代悲哉行》、《代贫贱苦愁行》、《代门有车马客行》等。“夷世不可逢,贤君信爱才。明虑自天断,不受外嫌猜。一言分珪爵,片善辞草莱。岂伊白璧赐,将起黄金台。今君有何疾,临路独迟回”(《代放歌行》)尖锐地揭露了封建社会士人怀才不遇的真相。真正的英才孤独、寂寞,走投无路。方植之说这首诗“盖愤懑反言,故曰放歌”,确实是有见地的评论。《代棹歌行》中的“羁客”“昔秋寓江介,兹春客河浒”,困于行役,心中萦绕着挥之不去的乡关之思是对自己居乱世而进退不保的哀叹。《代悲哉行》中的旅人无心领略自然之美,感节物而思归,念念不忘的是时光易逝,难以忍受与亲人的别离之苦。所谓“缘感欲回辙”一如“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乐府古辞《悲歌》),真切地传达了游子、实为诗人内心难言的悲感。《代阳春登荆山行》写道:“遇物虽成趣,念者不解忧,”景物虽好,但与自己的心绪之忧不相和谐,其心绪之忧也不能被这些“成趣”所解。
(三)抨击封建统治阶级的奢侈腐化生活。诗人对当时各种畸形社会现象进行了揭露和讽刺,如《代陆平原君子有所思》就讽刺和揭露了当时刘宋皇帝的荒淫奢侈生活,结尾处作者提出警告性话语:“蚁壤漏山阿,丝泪毁金骨。器恶含满欹,物忌厚生没。”表现了作者对于国家和人民前景的忧虑。
(四)体物传情之咏物类乐府。在咏物类乐府中赋所咏之物以人的感情,表现怨别伤离、感恩重义、以身相报的主题。《代鸣雁行》“邕邕鸣雁鸣始旦,齐行命旅入云汉,中夜相失群离乱,留连徘徊不忍散”,《代雉朝飞》“刎绣颈,碎锦臆,绝命君前无怨色”、《代空城雀》“高飞畏鸱鸢,下飞畏网罗”、“贱命有厚薄,长叹欲何如”、《梅花落》“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等诗作,体物传情,妙在若即若离之间。
二、述志、咏物乐府诗的美学体现
(一)复杂的情绪交织。在“才之多少,不如势之多少”的社会里,饱尝精神压抑的鲍照迸发出直指黑暗的现实的愤懑之情,他在《拟行路难》其六中“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一泄寒门士人在门阀制度压抑下有志难遂而无可奈何的愤慨情怀,对当时黑暗政治予以辛辣的讽刺:“蓼虫避葵堇,习苦不言非,小人自龌龊,安知旷士怀?”反衬出有德才之人不屑于与那些但求利禄之辈为伍的高尚情操。因为不堪仕途坎坷的愁苦,所以“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尽显家庭之乐。然而这都是“凭空想象,莫作赋景看”(张荫嘉语《鲍参军集注》),“孤且直”的鲍照抑或为仕途,抑或因生计[1]而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真是“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王夫之《姜斋诗话》),沉郁悲愤之极。
又如《代结客少年场行》,虽然诗中刻画了一个舍弃立功名的志士,而取轻生重义的侠士:“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失意杯酒间,白刃起相仇。追兵一旦至,负剑远行游”,但这个抒情主人公和作者是重合的,他年轻时意气风发,晚年却忧惧并至,仍然是“慷慨以利功名也”(郭茂倩语《鲍参军集注》)。
鲍照的乐府诗最具俊逸特色的要数他的组诗《拟行路难》。尽管是拟古之作,但鲍照另辟蹊径,改变了传统乐府诗长于叙事且叙他人他事的模式,而变为直接叙写自己的遭遇,抒发个人情感的杂言诗体。他不仅以文辞取胜,而且带有浓烈的感情色彩。严酷的社会现实在诗人心灵上投下了永远也抹不掉的阴影,欲进无路,欲罢不能,诗人的满腹牢骚和愤慨永远都是无法排解的。悲愤、失望、痛苦、无奈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真是沉郁之至。
(二)咏物型审美方式的深化。咏物诗,顾名思义是借对事物的描写刻画吟咏诗人之情。但如果咏物犹如静物写生,对物象加以毫发不爽的描绘,缺乏审美主体的内在情思和体验,这类咏物诗就缺乏血色。鲍照的咏物诗借用屈原“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在诗美创造中善于将自己的情志对象化,他把自己的生命意志、情感移入与人事相去极远的物事上,把诗歌象征手法提高到一个新的阶段。如《代空城雀》之“高飞畏鸱鸢,下飞畏网罗”的空城雀、《代鸣雁行》之“中夜相失群离乱,留连徘徊不忍散”的鸣雁、《代雉朝飞》之“刎绣颈,碎锦臆,绝命君前无怨色”的朝雉、《梅花落》中“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的梅花、“徒有霜华无霜质”的杂树等,这些事物都是怀才不遇的诗人自己的写照,诗人借物以自况,以物的人格化回归主体本身。这样物象便成为主体的对象化,对象的主体化实现了审美化,这就可以看出鲍照在咏物范畴内所具有的进步性。
三、鲍照述志、咏物乐府诗审美特质的成因
从宏观的视角看,一种文学样式的产生、发展与演变往往具有较大的客观性。作家的艺术个性与其所生活的时代、人生经历、先天气秉往往具有密切的联系,文学的传统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影响作家的创作及作品风格的形成。
(一)对屈骚主情诗风的继承与新变。审美个性是指在文学作品中体现作家的个性和情感。以屈原代表的楚骚文学出自文人之手,为个人的、个体的、自觉的,故多个人之意志。笔者认为,若从情感抒发的角度来看,他的乐府诗中表现出的抒发个体情感特征的抒情风格恰恰是对屈骚主情诗风的继承与发展[2]。黄节先生曾指出:“参军生不逢辰,忧危辞多,功名志薄,又遇猜主,故隶事过隐,而善自造辞。章法奇变,有类楚骚。”(《鲍参军集注》黄序)
屈原和鲍照在“强调个体情感的抒发”上是共同的,但由于时代和自身的原因,情感内涵又有所不同。屈原是为挽救国家、民族的危亡而奋不顾身大声疾呼,上下求索,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考察鲍照的人生经历,我们发现他一生中创作的四个主要时期都在刘宋君王贵族王府中。“裂变的动乱伴随的是战乱频仍、统治集团的倾轧砍杀等。作为历史,是其不幸,造成社会的萧条以至于崩溃,然而,作为审美,却提供了众多的对象,形成美学的丰富”[3]。鲍照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环境中,他的思想和创作都不能不受时代风气的影响,既不满于现实又找不到切实可行的出路,精神上的痛苦異常沉重。鲍照性格中“安能蹀躞垂羽翼”的倔强、奋起精神不得不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沉潜,他更多的是为自己所受的不公正待遇和世俗的压抑而倾吐不平与怨愤,为实现自己人生的价值,他从未也不会想到死亡。一个被特定文化规范的文人,他所有的反抗和叛逆都无法突破这一特定文化的强大圈子,这是鲍照个人的悲剧,也是整个中国封建文化的大悲剧。尽管他们悲剧中蕴含的情感内涵不同,但屈原提供给鲍照的“诗心”便是其强烈地抒写个人情性的传统。
鲍照狂狷的性格气质对其乐府美学特征(尤其是早期)的形成不无关系。狂狷人格是一种以个体为本位,弘扬主体、张扬个性、追求自由而有悖于传统规范的人格形态。隋代王通认为“鲍照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中说·事君篇》)。
王通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正因为鲍照在性格气质上是一位狷者,所以他对于人生有强烈的欲望,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富贵荣华、建功立业等理想目标的强烈追求。鲍照“身地孤贱”,虽曾得到临川王刘义庆的赏识而得以进入仕途,所居官职最高是太学博士,也才六品,且位时短暂,绝大部分时间屈居下品。他没有颜延之等人那么幸运,屡遭疏贬。究其原因,除了时运之外,“急以怨”的“古之狷者”鲍照,与“有君子之心焉,其文约以则”(王通语)的颜延之在官场的遭遇不一也在当然,鲍照“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的感叹所透露出来的就是这个信息。
(二)重视辞采的审美性。文学的审美个性不仅强调作家个性情感的体现,还充分注意作家辞采表达的能力。文学作为一门语言艺术,辞采正是它最重要的形式因素。刘勰《文心雕龙》专设《情采篇》和《物色篇》阐述物、情、采的关系,把“割情析采”作为探讨文学创作的重大范畴,肯定了“绮丽以艳说,藻饰以辨雕”的现象。刘宋初年,谢灵运、颜延之、鲍照的诗文创作,恢复了曹植、陆机、潘岳等人崇尚华丽的文风。鲍照的乐府诗除了“土木形骸,而龙章凤质固在”[4]一类外,诗歌语言也有重藻饰的一面。他的述志、咏物乐府诗用词构思大胆新奇,以赋为诗,能够状难言之状,写难写之景,使诗歌呈现出赡丽的风貌。钟嵘《诗品》指出鲍照诗歌“善制形状写物之词”,就是指他写诗时借鉴了赋“体物写志“(《文心雕龙·诠赋》)的表现技巧,这就形成了华丽美艳的语言风格,在某种程度上与南朝文人取得了一致。钟嵘所论是就鲍照的全部诗歌而言的,乐府诗应自在其中。
用典和华丽的文采有关,鲍照也好隶事用典,做到用典信手拈来,典与事弥合无间,借物以自况,借助于间接迂回的联想,使得审美的感受过程更丰富曲折。
四、结语
读诗不可以不审情,审情而可知诗之美。鲍照是饱含着自身的身世之感和“不遇”之慨审美的,其述志、咏物乐府诗中众多的象征形象之意义指向,和其在诗文中公开宣称、表现的思想是完全统一的,那就是凭借自己的才能智能,努力求取功名富贵,他的一生—直至最后死于乱军之中,都没有放弃这努力。“盖乐府本含有普遍性与积极性二要素,以入世为宗而不以高蹈为贵。以摹写人情世故为本色,而不以咏叹自然为职志”[5]。鲍照属于主体性诗人,他的遭际和气质决定了诗歌具有的主体特征,蕴藏其中的慷慨、悲愤和无奈,最终形成审美的内容。
参考文献:
[1]丁福林.鲍照年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1.
[2]毛庆.论鲍照诗歌对屈骚艺术的继承和发展[J].荆州师范学院学报,2003(4).
[3]吴功正.中国文学美学(上)[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385.
[4]钱仲联.鲍参军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31.
[5]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2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