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明
李老师退休快一年了。
因为腿脚的缘故,她一般很少出门,常常猫在家里,或做做家务,或翻翻相册,日子过得倒也清闲。按她的说法,人这一辈子啊,就像做梦一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唯一能打败时间的,只有那些泛黄的老照片喽。
李老师教了三十多年的书,留了上百张照片。搁在桌上,厚厚的一大摞。
她把这些照片放在一个小竹盒里。
小竹盒是她出嫁时父亲亲手做的,上面刻着一只长尾锦鸡,还有一朵盛开的山茶花。多少年了,家里几度变迁,几遭变故,可这只小竹盒就像一位亲密的老友,总陪在她身边,不离不弃。
她把小竹盒藏在橱柜的最顶格,不让人看,也不许人碰。只有在闲暇之时,她才会悄悄拿出来,净了手,戴上老花镜,然后小心翼翼地取出相片,一张一张地翻看,一声一声地叹息,到最后,常常是泣不成声,泪满襟衫。
这天,她洗完衣物,收拾完房间,见时辰尚早,便取出小竹盒,独自默默地看起来。
她随手拿起一张。
是张黑白照,四周留了一圈规整的齿边。看样子,该有二三十年了。
照片中,她留着短发,嘴角微扬,眼睛眯得像条缝;在她旁边,是个梳着羊角辫的女孩,穿着花布袄,紧紧地靠着自己,一脸的青涩。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
这孩子,命苦啊!自小没了爹,娘又有病,家里家外,全仗女孩操持。小小年纪,不仅要洗衣做饭,还要割草喂羊,也不知这日子是怎么过的。
那年秋天,女孩因交不起学费,眼看着要辍学。她听到这个消息,便骑着自行车,一趟趟地跑村里,跑乡里,跑女孩的家里。也不知踏破了多少铁鞋,磨破了多少嘴皮,好歹把孩子拉回了教室。
这张照片,是女孩重返学校时照的。照片上,她和她,头碰着头,肩靠着肩,满满的幸福。
只是,一年后,女孩到底还是离开了学校,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也再无她的音信。
想到这儿,她的眼圈不禁潮润起来。她慢慢地翻过相片,只见背后写着:英子,1987.10.12,学校。
“唉——”她又叹了口气,眼睛直直地盯着那行小字,思绪像杨花般飞扬。
10月12日,是她儿子的生日。
25年前,在那个桂花飘香的季节,乡里突然发来通知,说要举行一场作文大赛,所有学校都得参加。校长急了,连忙找到她,吞吞吐吐说了一大堆。最后,她才听明白,校长想让她辅导学生作文。
她一口否决了。
她说,我教着一个班的语文,还兼着班主任,更重要的是,我三十了才怀上孩子,而且临近生产,我怎么能担此重任?
校长说,我明白我明白,可是,不找你,找谁呢?
是啊,找谁呢?全校12位教师,就她是科班出身,肚里有墨水。其他几位,不是代课,就是民办,一有空,就急着往田间地头跑,哪有心思辅导孩子。再说了,就算让他们辅导,能有什么结果。
校长说,只有你来辅导,我才放心。
又说,这次比赛,事关学校声誉,我们要让别人看看,山窝窝里也有金凤凰。
临了,校长又加了一句,就当是给学校分担困难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也不好再推辞,只得勉强答应。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她除了教书管班,还忙着为学生找素材、批作文、做讲评。一开始,丈夫看着心疼,劝她别那么拼命,注意身子,可几天后,仍见她这么拼死拼活地干,终于看不下去了,要找校长理论。她拦着不让,说自己乐意,跟校长没关系;还说迟早不过一个月时间,眼看着就要比赛了,这个时候打退堂鼓,对自己、对孩子、对学校,都没法交代。好说歹说,才把丈夫劝下。
比赛那天,她带着三个孩子去了乡中心校。没想到成绩一公布,三人竟然个个 “高中”。消息传来,全村震惊了,全校沸腾了,想不到山窝窝里真的飞出金凤凰来。校长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人前人后夸个不停,还专门请人来学校,给她和孩子们合了影。
没想到就在当天夜里,她突然感到肚痛难忍,热汗直流。丈夫连忙找来车子,急速送她去医院。
第二天,她生下了儿子。算算时间,好像早了半个月。
想到这儿,她轻轻拭去挂在眼角的泪滴。在成堆的照片里,找到那张斑驳的老照片——那是她平生第一张彩照。
照片上,她挺着肚子,叉着腰,身子胀得像只蚕宝宝;前面三个孩子,各自捧着奖状,一脸的羞涩与甜蜜。照片背后,一行小字:叶子、菲菲、虎子,1991.10.11,学校。
虎子,她又想起了虎子。
那可是她三十多年教书生涯中最得意的学生。
这孩子长得膀大腰圆,面阔嘴方,留一个小平头,一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煞是好看。
虎子作文写得好。别看他人高体壮,像个大老粗,可心细如发,文笔老辣,时有惊人之语。
课堂上,表现最积极、最活跃的也是他。但凡提什么问题,他总是第一个举手,而且总能说出让人满意的回答。
当然,让她记忆最深的,还是那次运动会。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一丝风也没有。看看天,瓦蓝瓦蓝的,找不到一片云彩。在这样的日子里开运动会,谁都提不起精神。
只有她,顶着日头,穿着运动衫,拿着一面小红旗,在操场上不停地跑啊,喊啊,身上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
操场的东南角,虎子正在投铅球。
大伙儿都说,虎子准第一,第二差着好大一截呢。可她还是不放心,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何况虎子。所以,她站在虎子对面,一面告诉他如何放松身体,如何调匀呼吸,一面又亲自示范如何转腰,如何发力。
或是因为太紧张了,就在虎子将铅球投出去的那一刻,忽然脚下一打滑,身子一倾,铅球顿时变了路线,朝她这边飞来。
只听 “啊”的一声,她倒在了地上,双手死死地抱着左脚,透过指缝,看到鲜血渐渐染红了鞋面。
意外来得太突然,众人一时没了主意,虎子更是直愣愣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校长清醒,见此情形,马上叫来一辆皮卡,载着她去了医院。
左脚背三处粉碎性骨折,需要住院手术。医生说。
啊?住院?那……学生怎么办?李老师说。
还是先管管你自己吧,要不然,这脚就废了。医生说。
无奈,只能听医生的。于是,第二天,她被抬上了手术台。
那些天里,虎子几乎天天来医院,陪她聊聊天,说说班上的事儿,言语间几多愧疚之意。而她总是面带微笑,告诉虎子别把这事放在心上,好好读书,多帮帮班里的同学。
一周后,她出了院。
就在医院门口,虎子领着一帮同学,围着老师照了张相。
照片上,她穿着褐色的卡其服,拄着双拐,一脸的憔悴。左脚上,一团雪白的绷带,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大伙儿都笑眯眯的,唯有虎子,蹙着眉,神情黯然。
看着照片,她不禁泪光点点。她一边摩挲着相片,一边追忆虎子。听说这孩子后来上了名牌大学,现在该工作了吧?多年没有他的消息,怪想他的。哎,教了三十多年的书,苦乐参半,冷暖自知,到头来,还是这些沉淀在心头的美好记忆在温暖生命,驱逐暮年的寒意。如此,倒也不枉这三十多年的教书人生。
她抬起头,直了直身子,望望窗外,一缕斜阳正透过叶丛,照在庭前那排山茶花上,漏下一片细碎的日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