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
照相机的魅力在于它是为世界定格设计的,初衷是一张九宫格般的坐标图,将世界一片片分切定格在5寸或20寸的格子里。镜头绝对确定,28毫米就是28毫米,50毫米就是50毫米,没有旺头,却总是充满着不确定性。在胶片时代,照相机的这种不确定性简直就像是抓阄。快门按下去,藏在暗盒里涂满药液的胶片要再次过水,见光,一个生殖式的过程。最后的结果不见得就是你按下快门的一瞬间所定格的。曝光不足或过度、焦距模糊、景深不够、斑点、污迹、黑片、什么都没有……都是可能的。这不意味着错误,错误往往通向一张好片,它突破了框架。罗兰·巴特将这种神秘的突破称为“刺点”。出乎意料的照片就像打通了上帝的电话,不是我拍的就是你拍的,我没有这样拍过,图像到底是谁拍的?就像问这个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一样。而照片无法检测DNA。它的偶然性无法做基因鉴定。我拍过很多这样的片子,一方面我署名,一方面我暗自纳闷,这是我拍的吗?相机盒子里面的秘密可不简单,绝不是照相机修理店可以修理的。我曾经用过一台莱卡的傻瓜,它的自动对焦简直就是一位作者,我对着十米开外,它拍下来的在两米以内。我对着的是人像,它拍下来的是石头。照相机说明书保证这台仪器精确无比,我稳操胜券,却不知道它到底要拍什么,这个相机相当好玩,像个有着钛金盔甲的小魔盒。我把它用到瘫痪,还带到法兰克福去修,直到莱卡公司的技师说,这台机器的配件已经没有库存,修不了,才罢休。就是到了数码时代,相机疯狂地追求精准,拍什么是什么,色彩、光线、构图,超级地还原,比真相更真相,眼睛看不见的真相数码都能够看出来。一个眼睫毛上的颗粒,布勒松视若无睹,他成了一个瞎子。数码可以明察秋毫,但是,不确定依然不可战胜。比如这张,我本来决定按下快门,是因为一堵黑暗中的墙,但是在图像上,那堵绝不会变成云的石头墙不见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出现在画面上,地狱之云?幽灵侧面的面膜?从白天的舞台上走下来卸妆的深夜蝴蝶?死神的斗篷?不知道,不知道是谁按下了快门,相机在我手上。我很喜欢这台像素达到2400万的相机,担心它摔坏,特别拴着根皮带子,随时绕在腕上。
青海月明玉生烟
越野车上坡,青海湖像一枚灰色的指甲嵌在黑暗大地的中央,其他的指头看不见了,一只缩回去的手。司机嘎玛说,那是一只海螺,在天还亮的时候看,真是像一个浅蓝色的海螺。每个时间看到的并不一样,你的世界观也决定你的看法。海螺是一种佛教的看法。
转个弯,月亮忽然跳出来,就像一个剪径的强盗,戴着抢来的皇冠。迎头一喝,公路即刻明晃晃的。车厢黑洞洞,只有嘎玛的脸闪着光,他是一个壮实的藏族人。车厢里有六个乘客。还有第七个乘客,它代表黑夜来搭车,挨着每一个人。我要求停车小解。嘎玛就将车子靠边,停在荒原的边上。我们下了车,各自朝着一个方向去方便,打了一个寒战。那一位不下来,它在车厢里守着。嘎玛朝车头那边走去,背影高大。大家都朝着月亮,让它照自己脸。这个月亮还不够大,看不见月球上的情况。很冷,已经午夜。世界上的大多数都睡去了,还有一些在荒野和天空上醒着,虫子、旱獭、鸟、星子、外星人、一辆货车。青海湖也没睡。
站了几分钟,有人抽了一根烟。带来的那些水已经渗入荒野。返回车厢,那位黑暗的乘客挪开身子,让我们各自坐回。嘎玛也回来,开灯,发动了车子,轮子冲上公路。
我们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