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娟
他年轻时天真任性,只拍文艺片,四次与戛纳影帝擦肩而过;如今他年届不惑,在《沙海》中出演中年吴邪
秦昊
1978年生于沈阳,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2005年,出演电影《青红》,获第五十九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评审团奖。代表作有电影《春风沉醉的夜晚》《推拿》《妖猫传》,电视剧《无证之罪》《沙海》等。
掀开门帘,秦昊从远处走来。盛夏正午,天氣闷热,一丝风都没有,他却穿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装裤——那是他正在拍摄的新剧的戏服,接过助理手中的大伞,径直向路边的“保姆车”走去。脚步匆匆,来不及寒暄,那种冷峻而忧郁的气质,和银幕上的他几乎没有分别——在观众的记忆里,“他”向来都是城市中的边缘人,夜店舞者、出轨的丈夫、落魄船长……在人群中游离,尘世间翻滚。
等真正坐定,聊起天来就会发现眼前的秦昊与屏幕上的秦昊并不相符。他戴着米奇图案的手表,说话时表情丰富,连比带划,自带东北人的黑色幽默。有一阵儿为了解释表演与审美,他随性唱起儿歌“请把你的歌带回我的家”,跟着节拍摇头晃脑,一脸天真。
“观众记住的那是戏里的角色,不是我秦昊。”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这正是作为演员的他所希冀的——把演员的名字永远地藏在角色后面。但身处演艺圈,几乎没有人可以纯粹地做一个“艺术工作者”,默默无闻地在戏中度过一生。秦昊的名字,最早是和戛纳等国际电影节一起出现,后来常常和伊能静同时占据娱乐八卦头条,如今才跑到了角色和作品前,比如秦昊的盲人推拿师、秦昊的《无证之罪》、秦昊的吴邪。
吴邪是正在上演的网剧《沙海》里的角色,改编自南派三叔的《盗墓笔记少年篇·沙海》。从最初的受质疑,到“满意度最高”的吴邪,秦昊对观众的评价路线并不意外,毕竟他入行十余年,早已看透了圈里圈外的浮华与名利。而吴邪之于秦昊,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圆梦”,“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包括青春和成长”。
秦昊与《盗墓笔记》相遇于2006年。那一年,可称得上是盗墓小说元年——天下霸唱的《鬼吹灯》和南派三叔的《盗墓笔记》先后在网上连载,备受追捧。当时的秦昊,闲余时总泡在网上,偶然看到《盗墓笔记》便一发不可收拾,停不下来。
他和很多后来被称为“稻米”(《盗墓笔记》粉丝)的读者一样,被其中神秘而跌宕起伏的故事所吸引。男主人公吴邪生于盗墓世家,是长沙老九门狗五爷之孙。大学毕业后,他接管爷爷的古董店,拍下了金万堂的战国帛书。后来,在帛书指引下,他和一伙儿人开启了探寻古墓秘密之旅,途中经历了一连串的冒险。
“我那时候看小说,经常自动将文字转为画面,觉得拍成电影、电视剧一定会好看。想得最多的就是:如果让我来演吴邪,我会怎么演。”秦昊回忆说。10年后,《盗墓笔记》果然被拍成电视剧、电影,但都与他无关。
直到一年前,《盗墓笔记》的后传——《沙海》的剧本递到他手上。当时,秦昊正处在风头之上——他主演的推理剧《无证之罪》刚刚播完,因为饰演了一个外表邪痞、内心执着追求正义的便衣警察,他收获了一大批粉丝,被称为“流量担当”。南派三叔就是看了这部剧,才锁定秦昊,指定他演吴邪。
“《沙海》里的吴邪早已不复《盗墓笔记》中的天真,他内心依旧善良,却成长为背负了更多责任的中年人。”读完20集剧本,秦昊回想自己10多年的来时路,觉得“我就是吴邪”——他也从当年任性的青年,一路走到成熟而稳重的中年。
《沙海》的故事发生在《盗墓笔记》主线故事完结的10年后,主要地点在沙漠中的神秘古城古潼京。在沙漠深处拍戏,车子开不进去,剧组要步行30分钟到拍摄地——相当于在平地上走一个多小时。每天大概10点多走进去,下午4点收工。一两百号人排着长长的队往回走,走到一半天就黑了,“大家就摸着黑往前走,完全看不清前路”。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秦昊演“活”了一个中年版吴邪,有时沧桑有时天真,有时冷漠有时温柔,偶尔还顽皮一下。“吴邪最大的特点就是表里不一,他相信人,但又不完全相信所有人。他表面漠不关心,内心却希望所有人都好。”
他印象最深的一场戏,发生在沙滩下的古墓中。众人在下面寻觅古潼京,机关重重。有人贪图墓中珠宝,置大家于险境——10多人站在一块大石板上,需要保持平衡才不会掉落在坑中。“那一刻将人性展露无遗,所有人必须信任他人才能逃出去。有人怕死,一有机会就往外跳,结果命丧深坑。有人平时敌对,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吴邪的智慧和善良也在那一刻展现——他准确指定每个人的位置,合理安排谁先走,将一个个队友送走后,才在最后关头撤离。
《沙海》播出时,秦昊也开着弹幕追剧。当看到原著粉评价说 “秦昊演出了一个书中走出的吴邪”时,他安下心来。太太伊能静是秦昊最忠诚的粉丝,凡他出演,每部戏必追,边看边“吆喝”。深夜追《沙海》,伊能静写了一条长微博,称“他(秦昊)不仅仅是走过吴邪的内心,而吴邪,曾经是他无所顾虑、能任性天真的青春岁月”。
秦昊觉得伊能静是最懂他的。“我和吴邪共通的一个地方,就是我俩成长的轨迹是重合的。”和吴邪相遇时,秦昊正处在人生的低谷期,他不得不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无戏可拍。
《盗墓笔记》出现的前一年,也就是2005年,因出演王小帅的《青红》,秦昊跟着剧组来到戛纳。当时,《青红》在戛纳反复播放的片花,是秦昊跳舞的一段戏——在一场地下舞会上,他饰演的青年技工李军,模仿“猫王”跳舞,赢得掌声一片。
“影院里、酒店里、咖啡馆里,各路电影大腕擦肩而过,被影迷认出来,就伸手打个招呼。没人簇拥偶像,也没人举着牌子喊‘×××我爱你。”回忆第一次戛纳之行,秦昊说,他对这种“被尊重的感觉”着了迷。那次在戛纳,他还遇到了同班同学章子怡。
当年在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读书时,秦昊所在的班是圈内有名的“96级明星班”,章子怡、刘烨、秦海璐、袁泉等都是从这里走出的。2000年毕业时,章子怡已凭借《我的父亲母亲》《卧虎藏龙》走向国际舞台,刘烨也因参演《那人那山那狗》崭露头角。而《青红》,是秦昊的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电影——此前他任性地拒绝了很多影视剧的邀请,直至遇到王小帅。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当年考中戏,是因为看了姜文的《北京人在纽约》,一下子被击中——原来戏可以这样演。从那一刻起,我就立志要成为那样的演员。”秦昊说,毕业后的头几年,他一直在等待大导演,等待《教父》那样的戏。
从戛纳回来后,在长达3年的时间里,秦昊依然没有接戏。曾有很多公司和电影找到他,想要合作,他都拒绝,“不是王小帅、娄烨,也得是张艺谋、陈凯歌啊!电视剧我是不接的” 。
关于秦昊的任性和执念,王小帅觉得“当时的他心里较着劲儿,希望再去电影节”,“有人在乎成名、赚钱,他不在乎,也不缺那个,他就想体会电影至高的荣誉和尊重”。也有熟悉的人说,当初秦昊之所以能挺那么久,和他的家庭环境有关,“不缺钱,不需要养家”。
2008年,秦昊终于等来了娄烨的电影《春风沉醉的夜晚》。第一次和娄烨见面,他把帽檐拉得特别低。走路时两只手来回软绵绵地晃动,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娄烨就是看上了他走路的姿态,“特迷人,是一种‘生活中人的迷人。”他讓秦昊演男主角江城,在电影里走了很多路,从白天走到夜晚,从昏暗的走廊走到破败的街区。
一年后,这部电影获得第六十二届戛纳电影节最佳编剧奖,再次将秦昊推上了戛纳的舞台。此后,秦昊一直在文艺片的路上精耕。没有经纪人,他每年只拍一部戏,完全凭自己的喜好。《日照重庆》《浮城谜事》《闯入者》《推拿》等,导演不是王小帅,就是娄烨。几部文艺片让他4次获得戛纳电影节最佳男主角的提名,但总是与之擦肩而过,王小帅称他是“无冕之王”。
自由拍片的日子在2010年终结——秦昊和知名经纪人签约,进入“公司的运作流程”。签约第一年,拍了6部电影,上了数不清的通告。曝光增多,收入增多,但他并不是很快乐,反而陷入迷茫:“为什么拍的文艺片没人看?为什么所有人都和我说商业电影才是出路?为什么好多电影找那些因为电视剧出名的人来拍?难道我的选择是错的?”他再次将自己封闭起来,但不去改变,只能自己在心里拧巴。
直到遇见伊能静,秦昊获得救赎。他至今还记得刚认识时的一个晚上,两人在一起喝着小酒,聊王小帅、娄烨,聊侯孝贤。他倾诉心中苦闷,伊能静说:“我真的没有你这样好的机会,你现在的生活是我梦寐以求的,你能拍这样的电影,能坚持你的理想,做这么多好的东西。”她告诉秦昊,原来的坚持是对的。
那一刻,秦昊觉得自己遇到了对的人。2015年,两人结婚。
秦昊的表演,和他的人一样,总会在平淡中有神来之笔,让人眼前一亮。在他自己看来,“这些‘彩儿要么是灵光乍现,可遇而不可求;要么是冒险”。
拍完《浮城谜事》,秦昊就一直在思考自己的表演,“角色塑造的没有问题,但始终缺少一股劲儿,像演员范伟那样的”。到了2014年,娄烨拍《推拿》,找他演盲人推拿中心老板沙复明。“演一个及格的沙复明完全没有问题,但我想冒一次险。”
原著中,沙复明精通外语,会唱歌跳舞,没太多喜剧色彩。拍戏时,有一个情节,沙复明偷听朋友讲话,不小心撞到风铃,风铃“叮铃”一声,秦昊灵机一动,赶紧把手指放在嘴上——“嘘”,动作幽默又暗藏心酸。在多番练习下,他还为沙复明找到了一个古怪的笑。就这样,一个诙谐而有悲剧色彩的沙复明出现在银幕上,让人印象深刻。娄烨也说,《推拿》中秦昊的演技明显上升。
“我追求这种灵光乍现的感觉,这需要表演之外绝对地放松。”秦昊说。在演戏上越来越自然、放松之后,秦昊开始尝试走上不同的舞台。
2016年初,他参加了电视喜剧竞赛真人秀节目《欢乐喜剧人》。初次登台,他拿出的作品是《演员的自我修养》,演一个想要秀功夫的武打演员在片场拍打戏的故事。“假的?不会。拍电影必须玩儿真的。”然后开打。全套动作打下来,观众看得很爽,但就是笑声寥寥。第二场,他扮演一个北京“老炮儿”。最终,尝试跨界的秦昊以失败告终,排名垫底,惨遭淘汰。
去年,秦昊和伊能静带着女儿参加综艺节目《妈妈是超人》。在节目中,因为不关心伊能静眼睛红肿,沉迷手机游戏,照顾女儿不周,秦昊被网友指责。最后还是伊能静站出来澄清,说节目组剪辑的原因造成误解。
“可能我不太懂真人秀的运作,不知道走进真人秀到底是演角色、演自己,还是做自己。”秦昊说,自己还是应该踏踏实实地拍戏。
关于演戏,秦昊有一种紧迫感。“刚入行时就很羡慕那些中年男演员,能驾驭很多角色,不用装成熟。现在真正步入年龄的黄金期,又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很多角色都不想错过。”这两年,除了拍娄烨的《地狱恋人》、陈凯歌的《妖猫传》、岩井俊二的《你好之华》,他还加入电视剧行列,先后拍摄了《无证之罪》《沙海》《尉官正年轻》等。
“但拍这么多戏,对演员是不是一种消耗?怎么能一直干净而不油腻地拍下去?”秦昊有时也会问自己。他所说的演员的油腻,多体现在对自我的迷恋和炫耀上。比如一个演员被人说笑起来很迷人,于是每次演戏都以那种姿态来笑。“一味炫耀优点,这是失败的表演,我不能接受。”
步入不惑之年,秦昊觉得自己活成了“从来未想过的样子”。每次拍戏,一收工就回酒店,读书看电影,和家人打电话,处理工作琐事,“忙得不亦乐乎”。就像伊能静说的那样,“那个浪啊浪的少年,成熟了,只会在某些时刻,出现曾经的桀骜不驯,又或者微笑后露出调皮的眼神。”
采访结束,秦昊匆匆离开,再次奔赴到他的新角色中去——他在一部主旋律剧中饰演一名官员,这个角色会是什么样,会给他带来什么,都不得而知。可知的是,他会迎接每一次冒险,并准备好为自己的选择买单。